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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大盜

說起來我們陳家,因為得自先祖父陳公宗緒的庇蔭,世世代代書香門第,忠厚傳家。家

產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敵國。

我們的家譜“永春堂”里,不但記載子孫人數,帳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

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筆一划寫得清清楚楚。

我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照理說應該是人人必爭,家家必買的童養媳,其實不然。這

拿《聖經》上的話來說,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樹,我卻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話來說,

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這個敗家女,就這樣把家產一甲兩甲的給

敗掉了。

自我出生以來,我一直有個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鎖在我的心裡,學會講話之後,更是守

口如瓶,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給他們來個不認帳,不透露半點口風。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這么神秘呢?我現在講給你一個人聽,你可別去轉告

張三李四,就算你窮不住了,出賣了我這份情報,我這樣一個只有三毛錢的小人物,你也賣

不出好價錢來的。

我再說,自我出生以來,就明白了我個人的真相,我雖然在表面上看去,並不比一般人

長得難看或不相同,其實不然透了。

“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裡面還是空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連幅

壁畫都沒有。我沒有腦筋,沒有心腸,沒有膽子,沒有骨氣,是個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個比方來說,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樣,他們坐了飛盤子,悄悄地降落在地球

上,鬼混在這一批幸福的人群裡面,過著美滿的生活,如果你沒有魔眼,沒有道行,這種外

星人,你是看他們不出,捉他們不到的。

我,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我並不喜歡做空心的人,因為裡面空蕩蕩的,老是站不住,風一吹,旁人無意間一碰,

或是一枝小樹枝拂了我,我就毫無辦法的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

我自小到十四歲,老是跌來跌去,摔得鼻青眼腫,別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別的沒有,淚

腺和脾氣倒是很爭氣,只是一跌,它們就來給我撐面子。

十四年來,我左思右想,這樣下去,不到二十歲,大概也要給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

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乾什么才好呢?想來想去,只有學學那批不要臉的小日本鄰居們——做小偷。

這個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擠,別人現成的東西多得是,我東摸一把,西偷一點,填在

我的空洞洞裡,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嗎?

這決定一下,我就先去給照了一張X光片子。

醫生看了一下,說:“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之至。”

我唰一順手抽了那張空片子,逃回家來,將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檔案。

二十年後再去照它一張,且看看到時候將是不是一條貨真價實的好漢。

我因為沒有心,沒有膽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當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給的靈感,卻

沒有真正的去進行過,任著自己度著漫無目的的歲月。

有一年,街坊鄰居們推舉我們家做中山區的模範家庭,區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認識我父母

親的為人,但是他們很仔細,又拿了簿子來家裡查問一番。

問來問去,我們都很模範,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時經過客廳,給那位先生看到

了。他好奇的問我母親:“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兒怎么不上學呀?”

我母親很保護我的說:“我這女兒身體不好,休學在家。”他又問:“生什么病啊?看

上去胖胖的啊?”

母親說:“生的是器官蜂巢狀空洞症,目前還沒有藥可醫,很令人頭痛。”

那次模範家庭的提名,竟因為我生了這種怪病,我們全家都被淘汰下來。那位先生說得

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樣的。

那夜我靜靜的躺在黑暗裡,眼角滲出絲絲的淚來。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種心情之

下打好了基礎。

說起世上的偷兒來,百分之一百是貪心勢利、六親不認的傢伙。我當年雖然沒有拜師,

悄悄出道,這個道理不用人教,卻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東張西望,眼睛不放過家裡一桌一椅,最後停留在我親生父母身上,要實習做偷兒,

先拿他們來下手,被捉到了也好辦些,不會真正交給警察局。

我仔細的打量打量這兩個假定受害人。他們為人方正本分,對自己刻苦、謹嚴,對旁人

寬厚憐憫,做事情負責認真,對子女鞠躬盡瘁,不說人長短,不自誇驕傲,不自卑,不自

憐,積債不會討,付錢一向多付——我從來沒有好好計算過自己父母大人,今兒這么細細一

看,他們這兩位除了外表風度神采還對付得過去之外,這裡面那些東西,可早已過時啦!不

時興的渣子啦!別人不要的東西,他們卻拿來當珍珠寶貝啦!再加上幾十年前碰到一個“基

度山大伯爵”之後,這兩個人變得越來越傻,愚不可及,連我這空心人,要偷偷他們可也真

沒有什么好處。想想偷兒就算實習階段,這兩個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試,不偷,不偷。

出門去打了一個圈子,空心人餓了十四年,頭重腳輕,路都走不穩,這一累,摸著牆爬

回家來,不再考慮,趁著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們那點不可口的東西,拿來塞了下去,消

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這個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偷了自己父母,不動聲色,眼看

案子沒發,看準姐姐,拿她給吃下去,做下一個受害者。

這個女娃兒,大不了偷兒兩三歲,溫柔敦厚,念書有耐性,對人有禮貌,冬天騎車上學

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鍋飯不翻胃,兩隻瘦手指,指甲油不會塗,彈鋼琴、拉小提琴卻總也

不厭——我將她翻來覆去看,又是一個傻瓜。

請你學音樂,就是要你做歌星賺大錢,你怎么古典來古典去,鼻子不去墊高,頭髮不去

染黃,你這一套不時髦,不流行,我想來想去不愛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點點,

心裡可是不甘心不情願。

案子既然是在家裡做開的,只好公平一點,給它每個人都做下一點,免得將來案發了不

好看。大弟弟我本來是絕對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氣鬼,發起脾氣來老是咬人

的腳,我一旦偷他還了得嗎?先不給他咬死也算運氣了。

有這么一天,老虎回來了,走路一跛一拐,長褲子蓋著老虎腳,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對。

等老虎吃完飯,怕熱,脫了長褲看電視,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聲大叫,招來全家大小

爭看老虎。

這隻花斑大虎,從爪子到膝蓋,都給皮肉翻身,上面還給武松縫上了一大排繩子哪。

空心人蹲下來,一聲一聲輕數虎爪上的整齊針線,老虎大吼一聲:“看個鬼啊!我跌破

了皮,你當我是怪物?”

空心人靈機一動,一吼之間,老虎膽給偷吸過來了,這傻畜牲還不知不覺,空心人背向

失膽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說,老虎也是小氣鬼,小氣鬼者,你丟我撿也。

空心偷兒流鼻涕,向老虎要衛生紙,他老給半張。偷兒半夜開大燈偷顏如玉,他給送支

小蠟炬進來好做案。姐夫請吃統一牛排,這隻飢餓的虎居然說:“我不吃牛排,我吃鈔票,

你請餵我現款最實惠。”

你說這隻陳家虎,小氣鬼,是真的吧!他又是個假的。

永康街那個職業乞丐,你且去問問看,這好多年來,是不是有隻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

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麵?這一隻寶寶,真是又傻又假,紙老虎也。

偷兒偷了他那么一點點仁心仁術,節儉實在,也真沒高了多少道行。虧本虧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傑,值得一偷。

沒想偷兒不看牢地,這師大附中的“良心紅茶”給他打球口渴時喝多了,別的倒也沒什

么,肚子裡一些好東西,都給這紅茶衝來衝去就給良心掉了。

看我這個弟弟,“排座次”是倒數第一,論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學識,樣樣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內心方方正正。這還不算,

桌球、撞球、橋牌,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興奮落淚。

空心偷兒靜待此弟慢慢長成,給他偷個昏天黑地。

這個么弟,父親花了大錢,請他繼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將這吹牛、

拍馬、勢利、鑽營、諂媚、詐欺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當年沒趕上的東西,給去用功念來,

好好大顯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么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學,他不修;登龍術,他不練;學業已竟,大器未成也,嗚呼。

這是麼傻!麼傻!

偷兒看看這個毛毛,一無可偷,嘆了口氣,還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兒全家可是傻門忠烈,學不到什么高來高去的功夫,罷也!罷也!

出了家門,獨行俠東家一轉,西家一混,六親不認,好友照偷,這才發覺,家外世界何

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兒得意滿志,忙得不亦樂乎。

《白雲堂》給她偷山換水,邵大師給她一園芳草花卉、蟲魚飛鳥一網兜收。《制樂小

集》難得趕集,偷兒卻也食了他們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國,偷兒啃下他現代文

學。祝老夫子打一個瞌睡,英詩放在袋裡叮叮噹噹逃著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

偷來照賊路。“五月畫會”“七月不會”時,斑斑點點,方塊線條,生吞活剝硬“會”下

去。詩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風上》,偷兒在去年的夏天撥開叢叢的水柳去找林達。惠特

曼的頭髮長得成了他墳上的青草,一個不會吹口哨的少年輕輕給他理一理。荷馬瞎了眼睛唱

歌,你可別告訴旁人是誰偷了他的靈魂之窗。伊索原來就是奴隸,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

只蛤蟆。沙林傑在麥田裡捕來捕去,怎也捕不到我這寶貝。海明威你現在不殺他,他將來自

己也殺自己。

畢卡索的馬戲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蘋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給偷兒在草地上一早餐

給吃了下肚——達立的軟表偷來做案更精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全給一個一個偷上床。

《獵人日記》是偷兒又一章,只有《罪與罰》,做賊心虛,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問,你這個偷兒專偷文人,都是又窮又酸的東西,要它來幹嘛?

不然,不然,你可別小看了偷兒,這些地糧只是拿來塞塞肚子的,真正好東西還在後頭

哪——。

幾年下來,偷兒積案如山,已成紅花大俠。一日裡,偷了中華機票,拜別父母兄弟,飄

洋過海,向這花花世界、萬丈紅塵里捨命奔去。

“天啊!江洋大盜來啦!”

喊聲震天,偷兒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兒做案路過米國,米國處處玉米豐收,偷兒吃得不亦樂乎。突然玉米田裡

冒出一個同道,偷兒獨行紅花俠,初見同行,慌忙雙手送上米花一大把,這個同道看了哈哈

大笑:

“偷吃的不算好漢!豬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賊,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萬苦來了米國,如何不偷它一個博士?”“博士有什么用處?吃起來是鹹是

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罷。”

偷兒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黃飢瘦,身上卻背了一個大包袱。

“裡面放的是‘博士’嗎?你做什么不吃它。”“你這豬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

處?”

“不知,請多指教。”

“這博士偷來是辛酸血淚,到手了可有好處——最起碼的也還可以將它換個如花似玉的

‘賠’嫁夫人也。懂了吧!”偷兒四處一張望,輕聲告訴同行後:“鄙人是空心賊,不下肚

的東西,背著嫌重,是夫人也不換道,謝謝哥哥指導,他日再見吧!”

告別玉米田,偷兒飛向三千里路雲和月。

台北家人黃梁一夢,偷兒卻已做下彌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國人蒙娜麗莎的微笑,偷德國人的方腦袋黑麵包,偷

英國人的雨傘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曬油,偷紅人的頭皮,偷黑人的牙膏——真是無人不偷,

無所不偷。

當心江洋大盜獨行紅花俠啊——你看這隻被叫豬的偷兒,吃得肥頭脹腦,行動困難,想

來可以不等個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條真好漢了。

不然,不然,偷兒心裡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東西還沒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

乾啊——有這么一日,大盜東奔西跑,擠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見前面有這么一條好漢

施施然而來,茫茫人海,踏破鐵鞋,終於給碰上了。

偷兒大盜紅花獨行俠,這眼睛一亮,追上去將那人在燈火闌珊處硬給捉到,拖來牆角腥

風血雨給他活活吞食下去。這一填滿肚子,興奮得眼淚雙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這才成了正果,阿彌陀佛。

你看看這成了正果的大聖吃下什么好東西——“無恥,虛偽,自私,貪心,懦弱,膚

淺,無情,無義,狼心,狗肺——。”這一高興,叫了計程車,直奔醫院,掛緊急號,請照

X光片子,看看這成了條什么血氣男子。

空心人這下才有臉見見天日。

醫生一看片子,連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輕問:“怎么個不好?”

“怎么個都好,就是你剛剛吃下什么東西,爛得你五官六髒臭氣薰天,快,快,護士小

姐,預備開刀房,救人一命——。”偷兒大叫:“剛剛吃下去的是好東西,不要給掏出來

啊!意志不自由,不簽字,不開刀啊——。”

偷兒再叫再求,頭上中了金針一灸,不省人事。

這偷兒,被醫生掏光多年尋求剛剛吃下去的寶物,醒來就號啕大哭,喪心病狂,奔去天

國,向上帝告狀。上帝看見這九十九隻羊之外的一隻,竟然自己奔回來了,大喜過望,捉住

了小黑羊兒放在欄中,再也不放手了。兩年的時光,短促得如同一聲嘆息,這隻羊兒左思右

想,豈能永遠這樣躺臥在青草地上,被領在可安歇的水邊了此殘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

浪子回頭,東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數羊兒數睡了。偷兒一看時機到也、懷中掏出一塊試金石,東試試,西試

試,這次案子給它做得漂亮一點——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剛得手,上帝就醒來了,他大喝一聲——:“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園子裡偷

吃爛果子,我也不罰你了,現在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偷兒嚇得跪了下去,對上帝說:“我沒有偷吃蘋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給牛頓的。”

上帝說:“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個人都只分了一個心,你怎好拿兩個?”

我說:“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這顆碎過的心用漿糊粘好了,換給這個人。”

上帝聽了搖頭嘆息,說:“一個是傻瓜,一個是騙子,我不要再看見你們,都給我滾出

園子去。”

偷兒一嚇,再跪哭問:“要給滾去哪裡?”

上帝沉吟了一下,說:“出於塵土,歸於塵土,你給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滾去。”

偷兒一聽,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說道:“那個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滿布豺狼

虎豹,四處漫遊,強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畢竟是有恩惠慈愛的,他對我一抬手,說:“孩子,起來,我告訴你要去的好地方

——。”

偷兒靜聽了天父的話,悲喜交織,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

碧綠的芭蕉葉披風蓋蓋好,挾著《換心人》,高歌著————久為簪組束,幸此南荑遂,閒

依木仍鄰,偶似沙漠客,曉耕翻露土,夜傍尚屋羊,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黃——就這樣頭

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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