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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為何批準廢黜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選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薩,在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成為六世達賴。1705年,在西藏政治鬥爭中獲勝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匯報桑結嘉措“謀反”事件,同時狠狠告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狀,說其不守清規,是假達賴,請予“廢立”。康熙皇帝準奏,並令押往北京予以廢黜。第二年,倉央嘉措解送京師途中,在青海湖邊病死,時年二十三歲。】   

       我尊敬的詩人倉央嘉措

           洪燭

       1.

   也許每一條河流至少會孕育一位詩人。也許每一位詩人至少會愛上一條河流。汨羅江是屈原的母親河。長江是李白的母親河。黃河是杜甫的母親河。那麽,雅魯藏布江呢?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母親河。我這麽說,似乎沒有像別人那樣尊之為活佛,更多的是把他當作詩人。但這並不至于貶低他的形像。相反,是為了表明:倉央嘉措的情詩,使雅魯藏布江成為一條愛的河流。

   此刻,我正在從林芝趕往拉薩的路上,車廂裏播放著天籟般的情歌:“在那東山上面,升起皎潔月亮。瑪吉阿米的面龐,浮現在我心上。”當旋律回環上升的時候,一抬眼,與雅魯藏布江大峽谷迎面相逢。江水滔滔,一下子把我的思緒淋濕了,我忘了喊它的名字,隻想提醒自己:這不正是倉央嘉措的愛河嗎?似乎還帶有他的呼吸,他的體溫。終于從紙上流到我眼前了。這條著名的河流,在此拐了一個弧度很大的彎,正如那位詩人,在天堂與塵世之間,令人驚嘆的一次華麗轉身。他在仰望天國花朵的時候,並沒有忘掉一切,而是五味俱全地捧起記憶中情人的臉。這是詩人特有的大起大落。

   同樣是仰望月亮,同樣是舉頭之後的低頭,李白想起的是遙遠的故鄉,倉央嘉措想起的,則是比故鄉還要遙遠的姑娘。那一瞬間,他原本應該平靜如止水的心裏,一定無法自控地拐了一個比雅魯藏布江更大的彎。這份解不開的糾結,至今還纏繞著他的詩篇。唉,這就是那個塵緣未了,隻好以不了了之的情聖:心亂如麻,眼前的月光與耳畔的歌聲也如亂麻。我們看見了他的無辜,他的無奈,他的無助,卻怎麽也幫不上忙。什麽是詩?詩就是剪不斷理還亂。什麽是詩人?詩人的心裏註定比凡人有更多的疙瘩。

   雅魯藏布江啊,我寧願相信:你是為了那位進退兩難的詩人,而多拐了一個彎。一條不會拐彎的河流,不可能獲得優美的體形。一位內心缺少矛盾沖突的詩人,不可能寫出跌宕起伏的詩篇。同樣,一段毫無難度的愛情,也很難成為傳說,不僅使當事人,還使後世的聽眾牽腸掛肚。

   倉央嘉措隱秘的情史,和他那九曲回環的河流一樣,愁腸百結,作繭自縛。忍耐不住的呻吟,卻幻化成情歌,破繭而出,超凡脫俗,仿佛仙樂飄飄。這個在愛情面前最不自由的人喲,反而唱出了最自由的愛情之歌。江水是遇到障礙才拐彎的,同樣遇到障礙的詩人,隻能借助吟唱,來渲泄不能自拔的痛苦,來完成想象之中的突圍。

   也許,他本人仍然被攔阻在原地,可他的歌聲卻繞道而行,絕塵而去,在後人的聽覺裏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正是情感上的障礙,帶給詩人內心的波折。正是現實中的缺憾,鑄造出藝術上的完美。

   倉央嘉措的生命已結束了,可他的詩行還在無止境地流淌,讓我目睹到一種轉世之美。他的河流還在,他的情歌就還在。他的憂傷還在,那讓他憂傷的人就還在,還在對岸等他。即使,那張望穿秋水的臉,已真的變成空中的月亮。

   雅魯藏布江啊,再怎麽奔流,也無法變成忘川。欲愛不能,欲忘不能,才是倉央嘉措的進退兩難。一邊是愛河,一邊是忘川,把猶豫不決的詩人拉扯得好苦,折騰得好苦。身在此岸,可夢永遠在對岸。

 

       2.

   倉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選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薩,在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成為六世達賴。1705年,在西藏政治鬥爭中獲勝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匯報桑結嘉措“謀反”事件,同時狠狠告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狀,說其不守清規,是假達賴,請予“廢立”。康熙皇帝準奏,並令押往北京予以廢黜。第二年,倉央嘉措解送京師途中,在青海湖邊病死,時年二十三歲。可他遺留的詩歌有著非凡的生命力,至今還在傳唱。

   我想起那個時代的另一位短命才子,清初第一大詞人納蘭性德。少年得志的納蘭性德,頗受康熙皇帝寵愛,成為御前一等侍衛官,陪伴御駕南巡北狩。康熙也愛讀納蘭詞,讀得高興了就賜給他金牌和佩刀之類禮物。可納蘭性德跟登上活佛寶座的倉央嘉措一樣,並不因榮華富貴感到幸福,卻為個性受到束縛而鬱鬱寡歡,年僅三十一歲就因病辭世。納蘭詞也跟倉央嘉措的情詩一樣,被一代代青年男女傳誦。

   作為基本上同時代卻不相識的兩位詩人,納蘭性德與倉央嘉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一個“情”字,都是人間的多情種子,註重內心感受甚于世俗看法,把愛情看得高于功名或信仰。而愛情所必需的自由,與功利或教規難免沖突,這也正是他們終生惆悵並苦吟抒懷的原因。以不自由之身渴望自由的愛,是加倍的折磨。過著別人羨慕自己卻不喜歡的生活,難免會懷疑:是自已選錯了路,還是路選錯了人?更傷感的是,隻能眼睜睜地與自己想走的路擦肩而過。

   為了抵銷在紫禁城裏值班的緊張與壓抑,納蘭性德選擇北京西郊修造了隱居地淥水亭,節假日與朋友詩酒唱酬。倉央嘉措更有勇氣,白天端坐在布達拉宮,晚上還化裝從後門溜出去,到繁華的市井尋歡,譬如在八廓街的酒樓幽會名叫“瑪吉阿米”的姑娘,但天快亮了還得趕回宮中。他一定很艷羨那些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對唱情歌的少男少女,而自己的愛情,卻隻能“偷渡”與“走私”。雖然心目中有愛的對象,卻註定見不得陽光,在重檐高牆的陰影下對著空氣輕唱的,說到底隻能算“一個人的情歌”。比單相思強不到哪裏。

   布達拉宮,在別人眼裏何其輝煌,可對于這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卻籠罩著無盡的荒涼。別人以為他是主人,隻有他知道:自己不過一個囚徒罷了。既是政治的囚徒,又是愛的囚徒,體會到的是雙重的束縛與痛苦:“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份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雲遊,就把彼女的心願違背了。”

   倉央嘉措的私情,是離經叛道,還是返璞歸真?

 

        3.

   “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隻要聽過鄭鈞的這首歌,即使第一次到拉薩,也有故地重遊的感覺。我從北京來西藏,抬頭看見布達拉宮,就跟很多外地人來北京看天安門一樣的心情吧?生活在別處,最美的風景永遠在異鄉,甚至,在異鄉的異鄉,距離越遠,越是如夢如幻。我眼前的布達拉宮仿佛會閃光。布達拉宮至今仍是拉薩老城區的最高建築,不允許超越。我對西藏的想象中,它一直是製高點。在山腳的側門排隊等候參觀依山而建的布達拉宮,無意間看見懸崖峭壁上有一隻羚羊在遛躂並吃草,仿佛閒庭漫步,不知是野生的還是放養的?我仰望了很久,體會著神賜予它的那種自由。即使在這充滿神跡的空中樓閣之間,它也一點不膽怯啊。我一廂情願地認定這隻幻影般的羚羊是為了被我看見而出現的。

   布達拉宮住過那麽多藏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松贊幹布,他是這座宮殿最初的建造者,他迎娶過我們的文成公主。這座海拔最高的王宮在我心中就和愛情有關。文成公主,這裏有你的洞房。離娘家很遠,離長安城很遠,卻又是離太陽與月亮更近一些的地方。但願更為充沛的陽光與月光能多多少少抵銷你的孤單。今天,我看望你來了。

   布達拉宮住過許多位活佛,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倉央嘉措,他不僅在這裏誦經,還偷偷低吟過纏綿的情歌。這座眾廟之上的廟宇,在我心中就奇跡般地和情歌有關。宗教是對神的大愛,那位同時又不忍割舍兒女情的年輕活佛,沒準把愛情也當成一種特殊的修行。就憑他留下的那些真誠的詩篇,我想神也會原諒。

   我甚至覺得,在這庄嚴肅穆的聖地,在迷宮般的歲月深處,他也是羚羊一樣的幻影,一閃即逝。好像是迷路了,但又出現得那麽及時,那麽恰到好處。他呀,仿佛也是為了被我們看見而出現的。他的情歌,不隻是唱給心中的姑娘瑪吉阿米,也是為了被我們聽見而出現的。我不僅把那浪漫的歌聲當作他的禮物,更當作神的禮物。那是最有人情味的神曲,最有感召力的仙樂。

   感謝倉央嘉措,給了我們那麽多百唱不厭的情歌,幫助有愛或無愛的人都能相信愛情。

   感謝神,給了我們一個倉央嘉措。不隻是人需要愛,愛,也需要傳道者。愛的傳道者同樣做著功德無量的事情:幫助人向神靠攏。伴隨情歌的往曲回旋,轉經筒在我腦海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布達拉宮因為有情歌的烘托而顯得更崇高,一磚一瓦都帶有人的體溫。

 

       4.

   我不知道倉央嘉措長什麽樣,讀完他的傳記,頭腦中浮現的居然是賈寶玉的形象。看來雪域高原,也有類似怡紅公子的人物,不願用心于名利富貴,視之為浮雲,偏偏把兒女私情當成人生的真理。都屬于天生的情種吧,在塵世間隻能自生自滅,自憐自愛。

   在這個務實者佔絕對優勢的世界,他們是徹底的務虛者,因而頗像“多餘的人”,無意于世俗盛筵中搶座位,或者,對自己擁有的寶座一點不珍惜。幸好,不管是宗教還是愛情,包括詩歌,都是務虛才能成功的事業。他們好像投錯了胎,選錯了路,來到了不該自己來的地方,卻又歪打正著地實現了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價值。

   布達拉宮,是倉央嘉措的大觀園,他仿佛夢遊到這裏的,並未感到由衷的親近,卻又不得不偽裝自己。這種痛苦,恐怕隻有在深夜溜出宮門,去鬧市夜店微服私訪時才得到釋放。那夢遊中的夢遊,才是他最熱愛的生活。

   賈寶玉不也是如此嗎?當榮寧二府都在張燈結彩唱大戲的節慶時刻,卻倍感寂寞,甚至偷偷跑到城外襲人家去探視。他隻是想體驗一番凡人的快樂。最普通的樂趣,對于有些人反而是最奢侈的。

   倉央嘉措比賈寶玉更失落的,是他的大觀園裏根本不允許出現林妹妹。

   倉央嘉措比賈寶玉更尷尬的,是明明有了喜歡的姑娘,卻不得不將之作為幻影來對待,來掩飾。好像心裏已被佛裝得滿滿的了,再也擱不下任何私人的內容。他隻能把無法自控的愛當作秘密隱藏。他隻能讓另一個人的影子,在心靈的角落生根發芽。

   自彈自唱的情歌,暴露了這年輕的活佛心裏的絕對隱私:原來他也愛過一個林妹妹,隻不過名字叫“瑪吉阿米”。瑪吉阿米,既是倉央嘉措幸福的源泉,又是他痛苦的原因。“不負如來不負卿”,要想做到,是多麽難啊。要想兩全其美,真是難上加難。“我默想喇嘛的臉兒,心中卻不能顯現;我不想愛人的臉兒,心中卻清楚地看見。”

   假裝去大昭寺,卻溜到八廓街的酒樓私會瑪吉阿米,當時的良宵美景,事後帶來無盡的懺悔:“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可對于愛情,後悔是最不管用的。甚至,反而使之愈演愈烈。

   瑪吉阿米對倉央嘉措作過擲地有聲的承諾:“若非死別,絕不生離。”可他們還是被布達拉宮的高牆給活生生分隔開。這種生離,跟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死別同樣痛徹心肺。林黛玉以死告別了大觀園,賈寶玉也呆不住了,他無法面對一個沒有林妹妹的大觀園,最終看破紅塵,雲遊四方去了。而倉央嘉措,不得不枯守在香煙裊裊的布達拉宮,形影相吊。一牆之隔,有時比一世之隔還要殘酷,還要讓人倍感無力。他辜負了瑪吉阿米,其實是辜負了自己。

   剛剛把瑪吉阿米的面影從眼前抹去,月亮又從高聳的牆頭升起,那張怎麽也忘不掉的臉,反而加倍的清晰。唉,在這種想入非非之中,他才有愛的權利。

   布達拉宮依山而建,由白宮和紅宮組合而成,倉央嘉措究竟住在第幾層?在這個海拔很高的地方,倉央嘉措的情歌,其實是另一出《紅樓夢》。對于情種,缺少愛比缺氧更難以忍受。

 

       5.

   在大昭寺拜過文成公主帶到西藏的釋迦摩尼等身像,繞著八廓街轉了一圈,找到倉央嘉措幽會情人的地方,瑪吉阿米餐吧。這是採風團計畫外的計畫,拜訪詩人的遺址,其實也是愛情的遺址。

   走上那座土黃色小樓,藏族風格裝飾的餐廳已座無虛席,過道的長椅上還坐了二十幾位排隊等座的顧客。看來仰慕詩人倉央嘉措風採的,遠遠不止是我們這些寫詩的人。那一對對表情虔誠的外地情侶,來得更早。他們千裏迢迢地上溯到情歌的源頭。我們隻好改換到另一家酒樓吃中飯,不無遺憾,于是話題皆圍繞倉央嘉措而展開,美其名曰“倉央嘉措情詩研討會”。

   下午的行程是參觀夏宮羅布林卡,倮倮說他不去了,要留下來,去瑪吉阿米餐吧佔座位,等待我們回來後共進晚餐。畢竟,這是本次西藏之行的最後一天,錯過了瑪吉阿米,等于沒來拉薩。果然,倮倮一個人在瑪吉阿米呆了整個下午,我漫步羅布林卡,不時能看見他在微博上發的照片,還有感嘆。他想象著自己是倉央嘉措,正在苦等姍姍來遲的姑娘?夜幕低垂,詩友們才趕來,倮倮已在餐吧留言簿上題了一首詩。他雖然原地未動,卻似乎走得更遠,有更大的收獲。

   好,瑪吉阿米的燈亮起來了。其餘的詩人們,也紛紛在留言簿上題詩,使這次晚餐開始變成了詩會。有“詩壇西藏王”之美譽的在地詩人賀中,領著倆美女趕來,他是代表倉央嘉措接待我們這些朝聖者吧?拉薩,這麽多年過去,詩人並不缺席。正如倉央嘉措的情詩,跟跌宕起伏的歷史風雲相比,幾百年間一度是潛流,但並未失傳,水滴石穿,天外來音般的情歌,終于潤物細無聲地滲透到世俗人心裏去了。

   在座的祁人,猛灌了自己幾杯酒,站了起來,要求給餐吧裏的所有來賓朗誦一首詩。到底是在倉央嘉措的福地,顧客們身份各異,但對詩都不排斥,報以熱烈的掌聲。接下來,借著瑪吉阿米的美酒鼓勁,幾乎每個詩人都朗誦了,使這個夜晚徹底變成了一場不約而至的朗誦會。

   我們是代替倉央嘉措,念詩給那位缺席的姑娘聽的。幸好,在場的八方顧客,會代替瑪吉阿米鼓掌。他們聽懂了,則說明瑪吉阿米聽懂了。詩人的情歌永遠如此:原本隻唱給某一個人聽的,不曾想卻感染了千萬個人。原本隻想讓它隨風而去,不曾想卻被印在紙上,刻在石頭上,乃至留在更多的人的記憶裏。

   我們聽見的是詩人的原唱嗎?不,更像是回音,回音的回音,在千萬人的胸膛與千萬座城池的樓宇間重復,不絕如縷,像西藏漫山遍野的風馬旗。是的,情歌和旗幟一樣,可以隨風起舞,卻並不會隨風而逝,它永遠飄揚在原地。如同一句海枯石爛的誓言,又如同一個不解的謎語。既像是平常事物,又像是奇跡。

   如果倉央嘉措是一面彩旗,那帶給他心動的感覺的風,就叫作瑪吉阿米。今夜,瑪吉阿米無形,瑪吉阿米,分明又是有情的,有情有意。連我,都體會到了倉央嘉措那飄飄然的感覺。風啊,是旗幟最渴望的精神伴侶。

 

       6.

   倉央嘉措是一個未被詩歌史記載的詩人,可他的情詩比許多進入詩歌史的詩人有更廣泛的影響。倉央嘉措是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詩人的詩人,他寫詩純粹為了抒情,抒個人之私情,並未當作文學創作,可他比許多胸懷大任的詩人,獲得了更多領域讀者的認同。

   倉央嘉措是活佛,頂多屬于業餘寫作,卻比所謂專業的詩人更接近詩的真諦。我刻意把倉央嘉措稱作詩人,是為了證明:他這樣的,才是詩的原教旨主義者。他寫的那些極原始的詩,更像是詩的雛形,可在這個無比先進的時代,仍比許多現代派或後現代的詩更能打動普通讀者。也許,詩變了,每個年代的詩都在突飛猛進,可讀者沒變,讀者的心靈一點沒變,隻會為最簡單的愛與美而感動。最簡單的愛與美其實又是最本質的愛與美。現代詩把讀者遠遠甩到後面了,造成了詩與讀者的脫節,不過沒關系,倉央嘉措以及許多古典的詩歌,仍然在收容走得慢的讀者,使他們感受到詩意的存在。

   在瑪吉阿米餐吧,我問西藏詩人賀中:藏民如何看待倉央嘉措,是否像在內地那麽熱?他說每個年代都在傳唱那些情歌,從沒有中斷過,這已構成西藏文化的一部分。

   客觀地說,在內地,新世紀之後,才形成倉央嘉措熱。此前即使我們這些詩人,對他都沒太關註。他在大眾文化領域的轟動效應,使詩人們重新審視他的情詩。我們發現:他保留著現代詩人遺失的許多東西,而這些恰恰是不該丟掉的,譬如對愛的關註,對信仰的反思,對人生意義的探尋。他的情詩使我聯想到《詩經》裏的《關雎》《蒹葭》之類,雖然時空相隔遙遠,卻彼此呼應。那份古拙感是無法摸仿的。它們表現的都是人類文學的母題。現代詩縱然理論再高深,技法再豐富,卻常因忽略了對這類古老母題的關註,而很難喚起廣大讀者的共鳴。

   倉央嘉措是有根的詩人,情就是他的詩的根,所以他在後世的讀者中塑造出不可復製的形象,他殘留的文字在全新的時代也照樣能生根發芽。重開的花,卻鮮艷如初開的花。

   “也許它是一個古老的品種?”

   “可它散發的芳香分明是為今天而準備的。”

   “真正的花香,不管何時何地,都是能醉人的。”

 

       7.

   中國少數民族三大史詩中,《格薩爾王傳》誕生在西藏的土地上。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不僅貢獻了世界聞名的長詩,還孕育了倉央嘉措的短詩。我把倉央嘉措的情詩也當作“史詩”,記錄了一位達賴喇嘛的情史,或者說,是他個人的心靈史。和格薩爾王不同,他不是南征北戰的英雄,也不想當英雄,他隻想做一個凡人,隻想體會平凡的情感與樂趣,可這一切對于他居然是一種奢侈。

   格薩爾王被頌歌給神化了,作為半神式的英雄屹立在雪域高原。被命運之手扶上活佛寶座的倉央嘉措,卻坐立不安,總想從神壇上走下來。你可以說他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追求真實的生活,渴望還原真實的自我,其實需要更大的勇氣。

   倉央嘉措的情詩都很短小,有的簡直是片斷,似乎無法形成布達拉宮般宏大敘事的精神建築。那都是一個人心靈的碎片,更像是柳永式水井邊的低吟淺唱。這正是倉央嘉措的理想:與人間煙火為鄰,與粗茶淡飯為伴,遠離泥塑偶像的金碧輝煌。他要做個有體溫的人,有艷遇的流浪漢,走到哪算哪,什麽都不用多想,也無需在意別人的看法。

   他的情詩,表面上愛的是女人,說到底愛的還是自由啊。他一生都想為自己活一把。可惜自始至終都棲身于自身情感的廢墟裏。他那半成品般的情詩,就是靈魂自焚留下的廢墟,卻似乎比任何豐功偉績的紀念碑更有震撼力。

   這個不想做英雄的人,希望被世人遺忘的人,在死去很久之後,反而轉世為西藏的一大文化英雄,被爭相傳誦,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崇敬與膜拜。僅僅因為:他創造出最貼近心靈的情史,他譜寫出最平民化也最有人情味的“史詩”。是的,他沒有改變當時的歷史,可他影響著後人的心靈。影響心靈,不見得比改變歷史更容易。

 

      8.

  正如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倉央嘉措。我們已把倉央嘉措當作一個夢來做了,因而他的形象是千變萬化的。那麽,我的倉央嘉措什麽樣子?哈姆雷特是憂鬱的王子,倉央嘉措則是憂鬱的活佛。同樣遊走于深宮之中,他們又同樣毫無幸福感,不以物喜,隻以己悲。縱然置身于萬人之上,卻仿佛天生就是悲觀主義者,仿佛天生就是為悲劇而生的,使個體的悲哀上升為屬于全人類的美。

   哈姆雷特為生死觀念而困惑:“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像個苦苦追求形而上的哲學家。倉央嘉措似乎沒那麽復雜,讓他左右為難的是個人情感:“愛還是不愛?這是個問題。”但這樣的難題發生在整個西藏的達賴喇嘛身上,就不簡單了,涉及到愛情與宗教的沖突,肉體與靈魂的角逐。“安得世間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好像勢均力敵,但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無論思想上還是行動上,隱隱約約傾向于愛情這一邊。他的叛逆性是遲疑的,溫和的,甚至不無自責的,正因如此,反而比鐵了心的叛徒有更漫長的掙扎過程,也就有更深刻的面臨抉擇的痛苦。最終的結果,顯得不像是他在選擇愛情,而是被愛情所選擇,被愛情的手一把抓住,難以擺脫。

   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的私情,不知是否得罪了佛祖?但他深受愛神青睞則是毫無疑問的。他的情詩能不脛而走,全托愛神的福,愛神給這些支離破碎的詩句插上翅膀,使之神諭一樣飛向千萬顆不知是否該把愛情當作信仰的心靈,它本身就構成愛神提供的答案:“愛還是不愛?這是個問題。不愛不見得是錯的,但愛永遠是對的。愛,永遠沒有錯。”是啊,愛可能比不愛多一些痛苦,但不愛肯定比愛多一些蒼白。甚至錯過的愛,也不是愛的過錯。我是這樣理解倉央嘉措情詩的。你也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釋。千面女郎般的情詩,本無標準答案,其實是在映證每個人心中對愛的憧憬。

   在拜金主義興起的新世紀,在中國人已不相信愛情或不敢相信愛情的唯物時代,倉央嘉措不僅沒被遮蔽,他的情詩反而像出土的睡美人一樣復活,走進千萬人驚艷的視野,即體現了野火燒不盡的再生能力,又是在履行愛神的使命。手無寸鐵的愛神,隻能通過情詩抵御物質的顛覆,隻能通過詩人呼喚流失的信徒,多麽悲哀,又多麽悲壯。幸好,倉央嘉措情詩春風般吹到人們心靈的玉門關,催發草木重新滋長,為充滿挫敗感的愛神贏得了一次勝利。倉央嘉措的情詩哪裏隻是在歌唱瑪吉阿米一個姑娘?更是在歌頌愛情本身。情歌在新時代創造的傳播奇跡,是在證明愛情沒死,愛神沒有垮掉。如果你找不到愛情的蹤影,就讀讀倉央嘉措的情詩吧。愛神沒有傷心離去,她住在一位多情的喇嘛用優美的文字與旋律為之營造的聖殿裏。這座聖殿,有點像布達拉宮,又有點不像。有點陌生,又有點似曾相識。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過這麽一座夢寐以求的殿堂,隻不過香火荒廢已久,徹底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倉央嘉措把我們心底埋沒的愛情種子,像出土文物一樣挖了出來。不僅僅如此,雨露般的歌聲還使之重新生根發芽。在我眼裏,倉央嘉措成了愛神欽定的形象代言人,他的情詩就是愛神捎過來的話兒,就是愛的呼喚。

   唉,倉央嘉措考慮的是“愛還是不愛”的問題,我們還不如他呢,我們面臨的選擇:“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是相信愛還是不相信愛,比是愛還是不愛更難決斷。我們在愛的能力愛的勇氣方面大大退化了,並不隻是時代倒退了,而是新的誘惑新的信仰出現了:是相信愛還是相信金錢?是相信感覺還是相信物質?是相信浪漫還是相信現實?這都是問題。相信一端則意味著對另一端的不相信?依賴一端則意味著在另一端失去依賴?沒完沒了的選擇題,把我們給弄懵了。弄得我們最後什麽都不敢相信了。弄得我們對任何人都不相信了。我們懷疑愛的神聖,因為根本就不相信愛神會顯靈。我們徹底成了愛的無神論者。也就成了愛無能患者。這時再聽倉央嘉措情歌,我們感受到這位情聖的激情與虔誠: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著這樣愛著,一邊愛著一邊活著,不這樣愛一場真像是白活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墮落。社會並不永遠是進步的,與倉央嘉措相比,今人在精神方面真是墮落了。

   那位在生存與毀滅之間徘徊的復仇王子是不幸的。奧菲麗婭之死,更是使他萬念俱灰,而放棄遲疑,投身于毀滅。他把問題帶走了,把答案留了下來。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其實都是人類共同悲劇的投影。我尤其把《哈姆雷特》視為悲劇中的悲劇。而這位為愛還是不愛煩惱的年輕活佛,不幸中又是有萬幸的。瑪吉阿米的出現,就像是愛神的替身,在倉央嘉措心目中增添了另一尊偶像。他不再僅僅是一位喇嘛,還無意中成了一個詩人。他並沒成為佛的懷疑論者,隻不過還兼任了愛的信徒。如同雅魯藏布江那美麗絕倫的大拐彎,倉央嘉措的人生出現了一次非人工安排的轉折:他的愛情將成為傳奇,他的詩篇將流芳百世,他的形象將作為詩神與愛神的共同使者,走向高原乃至平原上的萬戶千家。他活著時是寂寞的,他人生與情感的結局是凄涼的,但這一點不妨礙他將在未來的每一個時代,都會遇見無數的知音。

   當然,他在問自己愛還是不愛的時候,對一切無從知曉,不可能預感到未來會有這一天,他甚至很優柔寡斷,而他畢竟還是作出了選擇。他選擇了愛。他與瑪吉阿米在八廓街的約會,他在相聚或分離的日子裏寫的情詩,都是證明。他的情詩既是愛的證據,也是他對愛作出選擇才產生的結果。他選擇的時候,並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將來的將來會發生什麽,但他分明又作好了最壞的打算。正因如此,他的選擇顯得格外勇敢。不敢下地獄的人也很難上天堂。倉央嘉措不僅敢于選擇愛,還願意為愛支付代價,才獲得奇跡般的回報。

   哈姆雷特在生存與毀滅之間選擇了後者,人們很吃驚。倉央嘉措在愛與不愛之間選擇愛,我一點不奇怪。即使愛可能帶來毀滅,他仍然這麽選擇了。他對愛可能帶來的毀滅,也將無怨無悔。他為什麽放棄那安全的不愛?因為他是渴望愛的。他為什麽選擇危險的愛?因為他的眼裏心裏隻有愛。既然愛佛,就會愛人。更何況他還有詩人氣質,詩人的理想就是熱愛全世界,包括女人。女人在詩人心目中也是美的化身,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呢?一個不愛女人的詩人是孤獨的,甚至可疑的。我相信倉央嘉措會站在愛的這一邊,還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恨的人。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他都不會恨,不會仇恨任何人,甚至沒有怨言。他的那麽多詩句,沒有一個字被恨所左右。一個隻有愛沒有恨的人,肯定是隻有善沒有惡的,隻有善意,不會作惡的。讀者不僅為倉央嘉措詩篇裏的愛所打動,也為其中的善所感染。真情,善意和美感,也就是真善美,佔全了。

   不知倉央嘉措是否得到佛祖諒解?但他的愛情故事確實獲得世人的廣泛同情。人們支持他對愛的選擇,並且享受著這段美麗的傳奇。因為相信這個善良的人,作出的不會是錯誤的選擇。選擇愛,會有什麽錯嗎?如果詩人連愛都不敢選擇,才叫悲哀呢。那才是真正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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