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作文 散文 經典散文

賈平凹散文7篇

賈平凹散文

我不是個好兒子

在我四十歲以後,在我幾十年裏雄心勃勃所從事的事業、愛情遭受了挫折和失意,我才覺悟了做兒子的不是。母親的偉大不僅生下血肉的兒子,還在于她並不指望兒子的回報,不管兒子離她多遠又回來多近,她永遠使兒子有親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車途上,母親是加油站。

母親一生都在鄉下,沒有文化,不善說會道,飛機隻望見過天上的影子。她並不清楚我

在遠遠的城裏幹什麽,惟一曉得的是我能寫字,她說我寫字的時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寫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親每次到城裏小住,總是為我和孩子縫製過冬的衣物,棉花墊得極厚,總害怕我著冷,結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樣笨拙。她過不慣城裏的生活,嫌吃油太多,來人太多,客廳的燈不滅,東西一舊就扔,說:“日子沒鄉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們打罵孩子,孩子不哭,她卻哭,和我鬧一場後就生氣回鄉下去。母親每一次都高高興興來,每一次都生了氣回去。回去了,我並未思念過她,甚至一年一年的夜裏不曾夢著過她。母親對我的好是我不覺得了母親對我的好,當我得意的時候我忘記了母親的存在,當我有委屈了就想給母親訴說,當著她的面哭一回鼻子。

母親姓周,這是從舅舅那裏知道的,但母親叫什麽名字,十二歲那年,一次與同村的孩子罵仗———鄉下罵仗以高聲大叫對方父母名字為最解氣的———她父親叫魚,我罵她魚,魚,河裏的魚!她罵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親是叫周小蛾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萬人呼喊,母親的名字我至今沒有叫過,似乎也很少聽老家村子裏的人叫過,但母親不是大人物卻並不失卻她的偉大,她的老實、本分、善良、勤勞在家鄉有口皆碑。現在有人譏諷我有農民的品性,我並不羞恥,我就是農民的兒子,母親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該忍的事情,避免了許多禍災發生,而我的錯誤在于忍了不該忍的事情,企圖以委屈求全卻未能求全。

七年前,父親作了胃癌手術,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父親去世後,我仍是常常夢到父親,父親依然還是有病痛的樣子,醒來就傷心落淚,要買了陰紙來燒。在紙灰飛揚的時候,突然間我會想起鄉下的母親,又是數日不安,也就必會寄一筆錢到鄉下去。寄走了錢,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沒有母親的影子。老家的村子裏,人人都在誇我給母親寄錢,可我心裏明白,給母親寄錢並不是我心中多麽有母親,完全是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親收到寄去的錢總舍不得花,聽妹妹說,她把錢沒處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裏,幾乎讓老鼠做了窩去。我埋怨過母親,母親說:“我要那麽多錢幹啥?零著攢下了將來整著給你。你們都精精神神了,我喝涼水都高興的,我現在又不至于喝著涼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積攢的錢要給我,我氣惱了,要她逢集趕會了去買個零嘴吃,她果然一次買回了許多紅糖,裝在一個瓷罐兒裏,但凡誰家的孩子去她那兒了,就三個指頭一捏,往孩子嘴一塞,再一抹。孩子們為糖而來,得糖而去,母親笑著罵著“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發半天愣。

母親在晚年是寂寞的,我們兄妹就商議了,主張她給大妹看管孩子,有孩子佔心,累是累些,日月總是好打發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一次婆孫到城裏來,見我書屋裏掛有父親的遺像,她眼睛就潮了,說:“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覺是四個年頭了!”我忙勸她,越勸她越流下淚來。外甥偏過來對著照片要阿公,我以為母親更要傷心的,母親卻說:“阿公埋在土裏了。”孩子說:“土裏埋下什麽都長哩,阿公埋在土裏怎麽不再長個阿公?”母親竟沒有惱,倒破涕而笑了。母親疼孩子愛孩子,當著眾人面要罵孩子沒出息,這般地大了夜夜還要噙著她的奶頭睡覺,孩子就羞了臉,過來捂她的嘴不讓說。兩人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親笑得直喘氣。我和妹妹批評過母親太嬌慣孩子,她就說:“我不懂教育嘛,你們怎麽現在都英英武武的?!”我們拗不過她,就盼外甥永遠長這麽大。可外甥如庄稼苗一樣,見風生長,不覺今年要上學了,母親顯得很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燒爛了。我想,如果母親能信佛,每日去寺院燒香,回家念經就好了,但母親沒有那個信仰。後來總算讓鄰居的老太太們拉著天天去練氣功,我們做兒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實。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她隻管家裏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產隊出工,夜裏總是洗蘿卜呀,切紅洋芋片呀,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閂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父親是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面條擀得最好,滿村出名。家裏一來客,父親說:吃面吧。廚房一陣案響,一陣風箱聲,母親很快就用箕盤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面條來。客人吃的時候,我們做孩子的就被打發著去村巷裏玩,玩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來,盼著客人是否吃過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鍋底裏就留有那麽一碗半碗。在那困難的年月裏,純白面條隻是待客,沒有客人的時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谷糝面,母親差不多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後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撈一碗,最後她的碗裏就隻有包谷糝和菜了。那時少糧缺柴的,生活苦巴,我們做孩子的並不愁容滿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裏摻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種雜面,偌大的石磨她一個人推不動,就要我和弟弟合推一個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頭暈腦的發迷怔。磨過一遍了,母親在那裏篩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瞌睡。母親喊我們醒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需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嘆氣,末了去敲鄰家的屋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不敢耽擱娃的課的。”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母親操持家裏的吃穿瑣碎事無巨細,而家裏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裏總是開家庭會,家庭會差不多是父親主講,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孔子是怎麽講,古今歷史上什麽人是如何奮鬥的,直要講兩三個小時。母親就坐在一邊,為父親不住吸著的水煙袋卷紙媒,紙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親最後說:“你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清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著?!”訓幾句。母親隻是笑著,說:“你是老師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說天不早了,睡吧,就分頭去睡。這當兒母親卻精神了,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櫃蓋上的各種米面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後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後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天明起來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後,我原本立即接她來城裏住,她不來,說父親三年沒過,沒過三年的亡人會有陽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貢獻飯萊。平日太陽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裏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們玩的是兩分錢一個註兒,每次出門就帶兩角錢三角錢,她塞在襪筒。她養過幾隻雞,清早一開雞棚,一一要在雞屁股裏揣揣有沒有蛋要下,若揣著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趕回來收拾產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雞蛋,隻要有人來家坐了,卻總熱惦著要燒煎水,煎水裏就臥荷包蛋。每年院裏的梅李熟了,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裏帶,沒

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著,“平愛吃酸果子”,她這話要嘮叨好長時間,梅李就留到徹底腐爛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未說幾句話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讓我喝一個瓶子裏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怎麽啦,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吃,說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為什麽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既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國之內外怎樣風雨不止,我受怎樣的贊譽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賈平凹散文7篇】賈平凹散文7篇。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要到城裏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領她,她氣得在家裏罵這個罵那個,後來冒著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麽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並不苦的,什麽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砭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擔的,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麽兒子呢?把母親送出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了孝順的,但我如今隻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裏,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眼看著車越走越遠,最後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1993年11月27日草于病房。

賈平凹經典散文

生活的一種

答友人書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曉起推窗,如見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臨鏡梳發。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門前未留小車轍印而憾。能明滅螢火,能觀風行。三月生絨花,數朵過牆頭,好靜收過路女兒爭捉之笑。

吃酒隻備小盅,小盅淺醉,能推開人事、生計、狗咬、索賬之惱。能行樂,吟東坡“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以殘牆補遠山,以水盆盛太陽,敲之熟銅聲。能嘿嘿笑,笑到無聲時已袒胸睡臥柳下。小兒知趣,待半小時後以唾液蘸其雙乳,涼透心臆即醒,自不誤了上班。

出遊踏無名山水,省卻門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腳往哪兒,路往哪兒,喜瞧峋岩勾心鬥角,傾聽風前鳥叫聲硬。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卻更遠了,遂吸清新空氣,意盡而歸。歸來自有文章作,不會與他人同,既可再次意遊,又可賺幾個稿費。補回那一雙龍須草鞋錢。

讀閒雜書,不必規矩,坐也可,站也可,臥也可。偶向牆根,水蝕斑駁,瞥一點而逮形象,即與書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聽室外黃鸝,鶯鶯恰恰能辨鳥語。

與人交,淡,淡至無味,而觀知極味人。可邀來者遊華山“朽朽橋頭”,敢亡命過之將“××到此一遊”書于橋那邊崖上者,不可近交。不愛惜自己性命焉能愛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愛信,立即復函意欲去偷雞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復冷若冰霜者亦不交,心沒同情豈有真心?門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風行,能養菊賞瘦,能識雀爪文。七月長夏睡翻身覺,醒來能知“知了”聲了之時。

養生不養貓,貓狐媚。不養蛐蛐兒,蛐蛐兒鬥毆殘忍。可養蜘蛛,清晨見一絲斜掛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縱橫交錯,復明日則網精美如婦人發罩。出門望天,天有經緯而自檢行為,朝露落雨後出日,銀珠滿綴,齊放光芒,一個太陽生無數太陽。牆角有舊網亦不必掃,讓灰塵蒙落,日久繩粗,如老樹盤根,可作立體壁畫,讀傳統,讀現代,常讀常新。

要日記,就記夢。夢醒夜半,不可睜目,慢慢坐起回憶靜伏人睡,夢復續之。夢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殺,或作樂,或受苦,記其跡體驗心境以察現實,以我觀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囂煩塵世則自立。

出門掛鎖,鎖宜舊,舊鎖能避蟊賊破損門;屋中箱櫃可在鎖孔插上鑰匙,賊來能保全箱櫃完好。

賈平凹最新散文

孤獨地走向未來

好多人在說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並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作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

弱者都是群居著,所以有芸芸眾生。弱者奮鬥的目的是轉化為強者,像蛹向蛾的轉化,但一旦轉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滿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國王是這樣,名人是這樣,巨富們的掙錢成了一種職業,種豬們的配種更不是為了愛情。

我見過相當多的鬱鬱寡歡者,也見過一些把皮膚和毛發弄得怪異的人,似乎要做孤獨,這不是孤獨,是孤僻,他們想成為六月的麥子,卻在僅長出一尺餘高就出穗孕粒,結的隻是蠅子頭般大的實。

每個行當裏都有著孤獨人,在文學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聲名流布全國,對他的誹謗也鋪天蓋地,他總是默默,寵辱不驚,過著日子和進行著寫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獨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說,“你想想,當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著並努力去要吃到,你卻首先將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嗎?”

他聽了我的話,沒有說是或者不是,也沒有停下來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間淚流滿臉。

“先生,先生……”我攆著他還要說。

“我並不孤獨。”他說,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為我要成為他的知己,但我失敗了,那他為什麽要流淚呢,“我並不孤獨”又是什麽意思呢?

一年後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書中的某一頁上我讀到了“聖賢庸行,大人小心”八個字,我終于明白了,塵世並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群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的誹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你將平凡,你若繼續走,走,終于使眾生無法趕超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聖。神聖是真正的孤獨。

走向孤獨的人難以接受憐憫和同情。

賈平凹敘事散文

看人

最好的風景是在街頭上看人。嚼了口香糖,悠然悠然從一個商店門口踱到另一個商店門口,要買東西又似乎沒多帶錢,或銜一支煙的,立于電車站牌下要等一個朋友的,等得抓耳搔腮,火燎火燎。———遇得人交談便掏出採訪本來記的不是好記者,在口袋裏插一枝鋼筆是國小生,插兩枝的是中學生,插得更多了,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識分子,是小販,修理鋼筆的。若故作了一種觀察的姿勢,且不說顯出村相,街頭立即會有諸多人駐下腳同你看一個方向,交通堵塞,警察就要舉著警棒過來了。———知非詩詩,未為奇奇(這是書上寫著的),把一切的有意都無意著,你真可瀟灑一回,自由地看那好的風景了。

街頭上的人接踵往過走,小少時候,大人們所講的過隊伍莫非如此?可這誰家的隊伍沒完沒了,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地理學家十次八次在報紙上驚呼:河流越來越幹涸了。城市是什麽,城市是一堆水泥,水泥堆中的人流卻這般洶涌!于是你做一次孔子,吟“逝者如斯夫”,自覺立于岸上的胸襟,但瞬間的燦爛帶來的是一種悲哀:這麽多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呀,他們也沒一個認識你,你原本多麽自傲,主體意識如何高揚,而還是作為同類,知道你的隻是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兒女,熟人也不過三五數。鄉間的葬禮上常唱一段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麽好,說一句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現在你真正體會到要流出眼淚了。

姑且把悲苦拋開吧,你畢竟是來看人的風景的。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臉,世上的樹葉沒有兩片相同,人臉更如此,有的俊,有的醜,俊有不同的俊,醜有不同的醜,但怎麽個就俊了醜了?你看著看著,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麽,懷疑你看到的是不是人?這如同面對了一個熟悉的漢字,看得久了就不像了那個漢字。勾下頭,理性地想想,人怎麽細細的一個脖子,頂一個圓的骨質的腦袋,腦袋上七個洞孔,且那麽長的四肢,四肢長到梢末竟又分開岔來,形象多麽可怕!更不敢想,人的不停地一吸一呼,其勞累是怎樣的妨礙著吃飯、說話和工作啊!是的,人是有諸多的奇妙,卻使作為具體的人時不易察覺而疏忽了。在平常的經驗裏,以為聲音在幽靜時聽見,殊不知囂雜之中更是清晰,不說街頭的腳步聲、說話聲和車子聲(這些聲音往往是嗡嗡一團),你隻須閉上眼睛,立即就墜入一種奇異的境界,聽得到脖子扭動的聲,頭發飄逸的聲,衣服的磨蹭聲,這聲音不僅來自你耳朵的聽覺,似乎是你全身的皮膚。由此,你有了種種思想,乜斜了每個人的形形色色的服飾,深感到人在服飾上花費的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呢,為什麽不赤裸最美好的人的身體呢,若人群真赤裸了身體,街頭又會是什麽樣的秩序呢?據說人是曾有過三隻眼的,甚至雙乳也作目用,什麽原因又讓其日漸退化消亡?小時候四條腿,長大了兩條腿,到老了三條腿,人的生存就是這麽越來越尷尬。誰也知道那漂亮的衣服裏有皺的肚皮,肚皮裏有嚼爛的食物和食物淪變的糞尿,不說破就是文明,說穿就是粗野,小孩無顧忌,街頭上可以當眾掀了褲襠,無知者無畏,有畏就是有知嗎?樹上有十隻鳥,用槍打下一隻鳥,樹上是剩有九隻鳥還是一隻鳥也沒有,這問題永遠是大人測驗小孩的試題,大人們又會怎樣地給自己出類似的關于自身的考問呢?突然間,你有了一種醒悟,熊掌的雄壯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產生的,鶴足的健拔之美是鶴的生存需要而自然形成,人的異化是人創造的文明所致,人是病了。人真的是病了,你靜靜地聽著,街頭的人差不多都在不斷地咳嗽。

人行道的,那一邊的,人都是臉和肚子朝前地走過來,這一邊的,人又是屁股和腦勺在後地走過去。正面來的,可以見到美的傲的揚頭的女子,看到低著腦門的深沉的男人。從每一個人的表情上,或嚴肅的,或微笑的,或笑不動容的,或有笑容無聲的,你立即知道他們的職業是公安人員還是在賓館做招待。看多了那些西裝革履,夾著小皮包,露著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採購和個體的小老板,看多了額上密密皺紋,對上司是謙謙後生,待下級是大呼小叫的機關幹部,看多了抬腳操步正經規矩又彬彬有禮的教師,長發如獅的畫家,碎步吊臀的戲曲藝人,即便是服飾上沒有明顯標志,姿態上又缺乏特點,你隻要側耳聽一聽他們正說著的笑話,也便分辨出這是社會上的哪一類人了。中國人的笑話總是包含著性的成分,社會地位低的,從事簡單勞動的總是圍繞了性的實在的操作而衍義,知識分子的卻津津樂道于一種感覺,而見面不能交心又不能不說話不親近,就隻講同伙中的某某怎麽為兒媳倒洗腳水呀,熬雞湯買乳罩呀的,那百分之百是我們的有著相當權力的領導。好了,在山川看風景,有人喜歡醜石,有人喜歡枯木,但更多的人願意欣賞芳草艷花,在街頭看人的風景,你當然賞心悅目是女人,當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那些並排走的,大聲地說話,笑,表現了無限純情的女孩子,她們步伐跳躍,如有彈簧,秀發飄動,如雲如焰,你驚羨青春的氣息,但氣息表現哪兒,你又說不清,完全卻體會到了賈寶玉的“女孩兒是清水做的”感覺。最妖嬈的是那些少婦們了,她們有極大方的,也有好靦腆的,年齡正當,陰陽互補,恰是長熟時期,其態媚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你為她們擔心,街頭的男人總是看她們,如果看一眼,眼珠就在被視物上留有痕跡,那麽,她們的衣服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眼痕,晚上回家脫衣一抖,滿地都是能踩泡兒的眼珠子了。中午的太陽照著,她們的身影拖得很長,步行的或騎車的男人不遠不近地跟著,總是要踩住她們的影子,企求合二為一,影子如果有感覺,影子無時無刻不在疼痛著。對于男人們的高度註意,當然你可以看出她們是樂意接受呢還是煩惡。樂意的恐怕百分之百,即使面對了很狠很饞的目光,說一聲“討厭!”那也說得十分得意。由此可想,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麽要懲治一個少婦人,什麽刑具也不要,隻讓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這個女人就完了。作為一個女人,完全知道自己的美的價值,隻是怎樣利用這種價值而區別了她們的品格。吊膀的女人是吊膀女人的神氣,溫順女人是溫順女人的神氣,因美而貴,因貴而傲的女人,她們常常表現出目空一切,其實她們的內心最龍騰虎躍,她們隻是有好的眼角餘光,搭眼一掃便知道了每個男人的優劣和對她們的態度。她們最看不起那些小殷勤的男人,卻會調動這些小殷勤而安全自處,她們更清楚對她們不獻小殷勤的男人反倒深愛著她們,這不是老謀深算,也便是有心沒膽,瞧,瞧,她們在以毒攻毒了,以同樣的冷漠來增加自己的神秘和魅力,或是培養鼓動起膽怯者的大勇,偏要看到沉默的火山口噴發熔漿。想一想,到那時,他們剛的一面還有嗎,其如水之柔情反倒使任何溫順的女人黯然失色了。

街頭這邊的人行道上,不可能看到走過去的臉面,但是,識人最好的是識臉面,臉面卻不是惟一的。戲曲舞台上,演員登場常有背身而出,那肩臂的一高一低,那屁股的一抖一動,都有戲,便明白這是一個什麽角色。賭博桌上,僅看著一雙雙參賭人的手,也就知道了這一個賭徒是多麽迫不及待,那一個賭徒卻早胸有成竹了。現在,看著前面卷著一個髻兒的,一腳端正,一腳外撇的水蛇腰的女人,你不妨張開你想像的翅膀吧:(有趣的是,這種想像十有八次與事實相符)她是在商場工作嗎?她坐在櫃台的裏邊,鞋總是有意無意就脫了,口

裏在暗唱著一支歌,腳的趾頭就十趾高下動著節奏,那趾甲一定是染過紅的。發形盤那麽個髻兒,脖子卻黑瘦,她是在臉上塗了厚的脂粉卻忘記了脖子和耳根,精美的小提包鼓囊囊的,是裝著錢,還是一堆化妝品,甚或什麽都沒有,是一包衛生紙。這女人長在前邊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處張望了,隨時要對著一個熟人大聲尖叫,她會跑過每一個櫥窗前從玻璃裏看自己形象,遇著一個整齊的男人心會怦然跳動,手不自覺地在理一下頭發,會在她家的巷口與人擠眉弄眼地說誰家媳婦是騷狐子,進了門卻踢蹬了高跟鞋就歪在沙發上喊累死我了,開始罵丈夫什麽時候了,飯沒做好?你看過了獨個的人,也不妨看看一伙兩個三個的人,那走勢和說話的神態,能判斷出這是夫妻,夫妻是結發夫妻,還是兩副舊家具的一對新人,關系是親是疏,家境是貧是富。或壓根不是夫妻,是同志,是鄰居,甚或是情人,這情人是才有了關系還是偷情了數年?你註意到了嗎?立于人行道的這邊,看男人對女人的回頭率是最好的角度了。男人的秉性永遠是看著別的女人好,他們即使在家裏有美貌的妻子,即使與妻子和睦親愛,他們不分老少醜美,但凡在街頭見著漂亮的女人,沒有不投一眼過去的。有原本慢悠慢悠騎車而行的,猛地發現了前後有可觀的,或故意減速,讓那女的前行,看了後影又忍不住要看臉面,疾駛前行,在那平行的瞬間,頭就扭動了。這一瞥的驚美,或是永留記憶,常憶常新,引無限沖動,或是一小時,幾分鍾後淡然忘卻,或是看了後影,希望值太高,臉面甚是失望,這就要無聲地自己嘲弄自己了。你常會發現那些與漂亮女人保持距離的男人,身子弓下去,頭卻仰揚著,這男人一定是在作一種祈禱:這女人如果能進前邊的一個巷子去,這女人或這類女人是與我有緣的,以後便能接觸。所以,這樣的男人就要在一個巷口把頭耷拉下來,因為那女子並沒有進他所企望的巷口,而提前拐進了另一個巷口,或者如願以償,這是街頭常有男人突然哼了歌子的原因。男人的這種秉性若認作是卑鄙,世上就全是流氓,不,他們是在表現著愛美。這個時候,你就覺得人生是多麽好,男人是多麽好,如果一個男人見到漂亮的女人不愉悅,那這男人幹什麽事情還有激情,有創造力嗎?男人是創造世界的,女人是征服男人的,事情就是這樣。當然了,街頭上仍是有淫邪的男人的目光,年輕而從未有接待過女人經驗的,夫妻感情破裂,長期分居的,幹脆就是色鬼流氓,知其肉不知靈的,他們百無聊賴,就蹲于街房牆根,斜眼上瞧,專看那女人走過的剎那胸部位的聳動,然後低下頭去,用手使勁地拈一下無可奈何的一張僵臉,響響地咽一口唾沫了。或者一隻腳踏在欄桿的鐵鏈上,胳膊又撐在膝蓋上頂著一顆腦袋,一邊看一邊搖晃鐵鏈,他們哀嘆美女如雲,怎麽自己的老婆那麽醜呢?能解脫的想,河裏的魚再好,沒碗裏的魚好,哪一個女人娶到家來都會變醜的吧。解脫不了的,就罵:世上的好女人都是讓狗×著!

在街頭看人的風景,你實在是百看不厭,初入城市的鄉民怎樣于路心張望,而茫然不知往哪裏去,警察的指手畫腳,小偷製造擁擠,什麽是悠閒,什麽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晝夜,醉漢說話,惟其獨醒。你一時犯愁了,這些人都在街頭幹什麽,天黑了都會到哪兒去,怎麽就沒有走錯地方而回到自己家裏?如果這時候一聲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將是怎樣的姿勢和怎樣的表情?突然發生地震,又都會怎樣地各自逃命?每個人都是有他的父親和母親的,街頭的人流,幾十年前,同樣流過的是這些人的父母嗎,幾十年後,流過的又是這些人的兒女嗎?如若不是這樣,人死了會變成鬼,鬼仍活在這個世上,那麽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著的繼續生出,街頭該是多麽地水泄不通啊!世界上有什麽比街頭豐富呢,有什麽比街頭更讓你玄思妙想呢?在捷運入口,在立交橋頭,人的腦袋如開水鍋冒出的水泡,咕嚕咕嚕地全涌上來,蹴下來,平視著街面,各式各樣的鞋腳在起落。人的腦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們來自的另一個世界的神秘,鞋腳起落,你恐怖了他們來在這個世界要走出什麽的方陣。芸芸眾生,眾生芸芸,這其中有多少偉人,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將來是?你就對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佛教上的法門之說,認識到將軍也好,小偷也好,哲學家也好,暗娼也好,他們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體驗人生,你就一時消滅了等級差別,醜美界限,而靜虛平和地對待一切了。

進入到這樣的境界,你突然笑起來了:我怎麽就在這裏看人呢,那街頭的別人不是也在看我嗎?于是,你看著正看你的人,你們會心點頭,甚或有了羞澀,都仰頭看天,竟會到天上正有一個看著你我的上帝。上帝無言,冷眼看世上忙人。到了這時,你境界再次升華,恍惚間你就是上帝在看這一切,你醒悟到人活著是多麽無聊又多麽有意義,人世間是多麽簡單又多麽復雜。這樣,在街頭上看一回人的風景,猶如讀一本歷史,一本哲學,你從此看問題,辦事情,心胸就不那麽窄了,目光就不那麽短了,不會為蠅頭小利去勾心鬥角,不會因一時榮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螞蟻一樣來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數十年裏,該自在就自在吧,該瀟灑就瀟灑吧,各自完滿自己的一段生命,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了。

草于1992年5月2日

賈平凹著有散文集

荒野地

這原本是庄稼地,卻生長了一片荒草。荒草一人餘高,繁榮得蓬勃健美。月夜下沒有風,亦不到潮露水的時分,草的枝葉及成熟的穗實蕭蕭而立,但一種聲息在響,似乎是草籽在裂殼墜落,似乎是昆蟲在咬噬,靜佇良久,跳動的是體內的心一顆。扮演著的是《聊齋》裏的人物,時間更進入亙古的洪荒,遙遙地聽見了神對命運的招引。

月亮在天上明亮著一輪,看得清其中的一抹黑影,真疑心是荒野地的投影,而地上三尺

之外便一片迷。夜是保密的,于是產生遲到的愛情。躲過那遠遠的如炮樓一般的守護庄稼的庵架,一隻飢渴的手握住了一隻飢渴的手,一瞬間十指被膠合,同時感受到了熱,卻冷得索索而抖。

一溜黑地淌過,松軟如過草灘,又分明是腳上穿了寬松的鞋。可憐的農人種下了這一溜洋芋,四周的荒草卻使它們未能健長,挖掘過的地上沒有收獲到拳大的洋芋。肥沃的土地上明日的清晨卻能看到兩行交織的腳印。

已經是草地的中央了,失卻的則是東南西北的方向。境界幽幽。心身在啓示著坐下來,恰好有兩塊石頭,等待這石頭是多少個年月,石頭也差不多等待得發涼了。天地之間,塞涌的是這荒草,人也是荒草的一棵,再有一棵。說話的是眼睛,說盡著唐詩宋詞的篇章。頭頂上的月亮豐豐滿滿。需要有點風,風果然而至。草把月劃成了有條紋的物件,且在晃動不已。不知名的昆蟲在呻吟著,散發著那特有的氣味。待到死過去幾次,又活過來幾次,一切安靜了,望月亮又如深下去的一眼井水,來分辨那裏面的身影了。

佛殿一樣的地方,得到的是心身的和諧,方明白那一溜松軟的黑地是通往未來的甬道,鋪著氈毯。

生長庄稼的土地卻長滿了這麽多荒草,這是失職的農人的過錯嗎?但荒草同樣在結飽滿的果籽,這便是土地的功能。失職的農人或許要詛咒的,而嬌弱無能的庄稼沒有荒草這麽並不需要節令、耕作、肥料而頑強健壯啊!

因為草、人歸復了原本的形態,這個月下夜晚是這麽蒼茫壯闊。

生之苦難與悲憤,造就著無盡的殘缺與遺憾,超越了便是幽默的角色,再不寄希望于夢境和來世,就這麽在荒野地中坐下,坐下如兩塊石頭。或許坐上百年上千年,或許很短的一別,但已夠了。

走出了荒野地,另一處草淺的地方,仍發現了曾是長過瓜果的,是南瓜或是西瓜,肯定的也是未收獲到要收獲的東西,瓜田早廢了,瓜葉腐敗為泥,而繩一樣縱橫的瓜蔓卻還發白的將也已為泥的印綴在地上。踏著這白繩的空格走,像是遊戲。突然就會想起月亮上的那一株桂樹,還有那一位勇敢的卻砍不斷樹身的吳剛。

而畢竟有這麽一塊荒野地。

賈平凹散文自選集

夏河的早晨

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或者八點,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安靜,使我醒來感到了一種恐慌,我想製造些聲音,但×還在睡著,不該驚擾,悄然地去淋室洗臉,水涼得淋不到臉上去,裹了毛氈便立在了視窗的玻璃這邊。想,夏河這麽個縣城,真活該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聖地之一,空曠的峽谷裏人的孤單的靈魂必須有一個可以交談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麽時候下的,什麽時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還未生出白

霧,看得見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駁駁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飄過的雲影。街店板門都還未開,但已經有稀稀落落的人走過,那是一隻腳,大概是右腳,我註意著的時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後跟磨損得一邊高一邊低。

知道是個丁字路口,但現在隻是個三角處,路燈桿下蹲著一個婦女。她的衣褲鞋襪一個顏色的黑,卻是白帽,身邊放著一個矮凳,矮凳上的筐裏沒有覆蓋,是白的蒸饃。已經蹲得很久了,沒有買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動也不動。

一輛三輪車從左往右騎,往左可以下坡到河邊,這三輪車就蹬得十分費勁。騎車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楞寺裏的佛學院的學生,光了頭,穿著紅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見到許多這樣裝束的年輕人,但都是雙手藏在肩上披裹著的紅衣裏。這一個雙手持了車把,精赤赤的半個胳膊露出來,胳膊上沒毛,也不粗壯。他的胸前始終有一團熱氣,白乳色的,像一個不即不離的球。

終于對面的雜貨鋪開門了,鋪主蓬頭垢面地往台階上搬瓷罐,搬掃帚,搬一筐紅棗,搬衛生紙,搬草繩,草繩捆上有一個用各色玉石裝飾了臉面的盤角羊頭,掛在了牆上,又進屋去搬……一個長身女人,是鋪主的老婆吧,頭上插著一柄紅塑膠梳子,領袖未扣,一邊用牙刷在口裏搓洗,一邊扭了頭看搬出的價格牌,想說什麽,沒有說,過去用腳揩掉了“紅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鋪主發了一會呆,結果還是進屋取了粉筆,補寫下“五”,寫得太細,又改寫了一遍。

從上往下走來的是三個洋人。洋人短袖短褲,肉色赤紅,有醉酒的顏色,藍眼睛四處張望。一張軟不沓沓白塑膠袋兒在路溝沿上潮著,那個女洋人彎下腰看袋兒上的什麽字,樣子很像一匹馬。三個洋人站在了雜貨鋪前往裏看,鋪主在微笑著,拿一個依然鑲著玉石的人頭骨做成的碗比畫,洋人擺著手。

一個婦女匆匆從賣蒸饃人後邊的胡同閃出來,轉過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後。婦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銀灰呢絨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紅的裏子,袍的下擺壓有綠布邊兒,半個肩頭露出來,裏邊是白襯衣,袍子似乎隨時要溜下去。緊跟著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攆不上,踩了母親穿著的運動鞋帶兒,母子節奏就不協調了。孩子看了母親一下,繼續走,又踩了帶兒,步伐又亂了,母親咕噥著什麽,彎腰系帶兒,這時身子就出了玻璃,後腰處系著紅腰帶結就拖拉在地上。

沒有更高的樓,屋頂有煙囪,不冒煙,煙囪過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長著一棵樹,冠成圓狀,看不出葉子。有三塊田,一塊是麥田,一塊是菜花田,一塊土才翻了,呈鐵紅色。在鐵紅色的田邊支著兩個帳篷,一個帳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飾,一個帳篷小,白裏透灰。到夏河來的峽谷裏和拉卜楞寺過去的草地上,昨天見到這樣的帳篷很多,都是成雙成對的鴛鴦狀,後來進去過一家,大的帳篷是住處,小的帳篷是廚房。這麽高的山梁上,撐了帳篷,是遊牧民的住家嗎?還是供旅遊者享用的?可那裏太冷,誰去睡的?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這裏的人間。”

“看人間?你是上帝呵?!”

我回答著,自然而然地張了嘴說話,說完了,卻終于聽到了這個夏河的早晨的聲音。我回過頭來,×已經醒,是她支著身與我製造了聲音。我離開了視窗的玻璃,對×說:這裏沒有上帝,這裏是甘南藏區,信奉的是佛教。

賈平凹長篇散文精選

對月

月,夜愈黑,你愈亮,煙火熏不髒你,灰塵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間的一面高懸的鏡子嗎?

你夜夜出來,夜夜卻不盡相同;過幾天圓了,過幾天又虧了;圓得那麽豐滿,虧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會照了出來的。你照出來了,悲哀的盼你豐滿,雙眼欲穿;你豐滿了,卻使得意的大為遺憾,因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萬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還是學士,還是村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後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于是,便在這無窮無盡的變化之中統統消失了,而你卻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恆!

你對于人就是那砍不斷的桂樹,人對于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吳剛?而吳剛是仙,可以長久,而人卻要以暫短的生命付之于這種工作嗎?

這是一個多麽奇妙的謎語!從古至今,多少人萬般思想,卻如何不得其解,或是執迷,將便為戰而死,相便為諫而亡,悲、歡、離、合,歸結于天命;或是自以為覺悟,求仙問道,放縱山水,遁入空門;或是勃然而起,將你罵殺起來,說是徒為亮月,虛有朗光,隻是得意時錦上添花,悲哀時火上加油,是一個面慈心狠的陰婆,是一泊平平靜靜而溺死人命的淵潭。

月,我知道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現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這個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著啓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圓,一個圓的完成啊!

試想,繞太陽而運行的地球是圓的,運行的軌道也是圓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彈球是圓的,彈動起來也是圓的旋轉。圓就是運動,所以車輪能跑,浪渦能旋。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人再小,要長老;人老了,卻有和小孩一般的特徵。老和少是圓的接筍。冬過去了是春,春種秋收後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雞,雞可以吃蟲,蟲可以蝕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這麽不斷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復始,一次不盡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著一個新的圓。

所以,我再不被失敗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為老死而悲了,再不為生兒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嗎?能知道我死後變成何物嗎?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有樂,活著也有苦,苦裏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綠,現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裏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地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實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天地萬物運動規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

月,對著你,我還能說些什麽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間高懸的明鏡,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看見了我自己,但願你在天地間長久,但願我的事業永存。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