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作文 散文 經典散文

鬱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

一 散文這一個名字

中國向來隻說倉頡造文字,然後書契易結繩而治,所以文字的根本意義,還在記事。到了春秋戰國,孔子說“煥乎其有文章”,于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了;在這裏,于文字之上,顯然又加上了些文採。至于文章的內容,大抵總是或“妙發性靈,獨拔懷抱”(《梁書•文學傳》),或“達幽顯之情,明天人之際”(《北齊書•文苑傳序》),或以為“六經者道之所在,文則所以載夫道者也”(《元史•儒學傳》),程子亦說:“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而六經之中,除《詩經》外,全系散文;《易經》《書經》與《春秋》,其間雖則也有韻語,但都系偶然的流露,不是作者的本意。從此可以知道,中國古來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為主要的文體,韻文系情感滿溢時之偶一發揮,不可多得,不能強求的東西。

正因為說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國向來沒有“散文”這一個名字。若我的臆斷不錯的話,則我們現在所用的“散文”兩字,還是西方文化東漸後的產品,或者簡直是翻譯也說不定。

自六朝駢儷有韻之文盛行後,唐宋以來,各人的文集中,當然會有散體或散文等成語,用以與駢文等對立的;但它的含義,它的輪廓,決沒有現在那麽的確立,亦決沒有現代人對這兩字那麽的認識得明白而淺顯。所以,當現代而說散文,我們還是把它作外國字Prose的譯語,用以與韻文Verse對立的,較為簡單,較為適當。

古人對于詩與散文,亦有對稱的名字,像小杜的“仁詩韓筆愁來讀,似遣麻姑癢處搔”,袁子才的“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學阮庭詩”之類;不過這種稱法,既不明確,又不普遍;並且原作大抵限于音韻字數,不免有些牽強之處,拿來作我們有科學知識的現代人的界說或引證,當然有些不對。

二 散文的外形

散文既經由我們決定是與韻文對立的文體,那麽第一個消極的條件,當然是沒有韻的文章。所謂韻者,系文字音韻上的性質與規約,在中國極普通的說法,有平上去入或平仄之分,在外國極普通的有長音短音或高低抑揚之別。照這些平仄與抑揚排列起來,對偶起來,自然又有許多韻文的繁方式與體裁,但在散文裏,這些就都可以不管了,尤其是頭韻腳韻和那些所謂洽韻的玩意兒。所以在散文裏,音韻可以不管,對偶也可以不問,隻教辭能達意,言之成文就好了,一切字數,駢對,出韻,失粘,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之類的人工限製與規約,是完全沒有的。

不過在散文裏,那一種王漁洋所說的神韻,若不依音調死律而講,專指廣義的自然的韻律,就是西洋人所說的Rhythm的回味,卻也可以有;因為四季的來復,陰陽的配合,晝夜的迴圈,甚至于走路時兩腳的一進一出,無一不合于自然的韻律的;散文于音韻之外,暗暗把這意味透露于文字之間,也是當然可以有的事情;但漁洋所說的神韻及趙秋谷所說的聲調,還有語病,在散文裏似以情韻或情調兩字來說,較為妥當。這一種要素,尤其是寫抒情或寫景的散文時,包含得特別多。

散文的第一消極條件,既是無韻不駢的文字排列,那麽自然散文小說,對白戲劇(除詩劇以外的劇本)以及無韻的散文詩之類,都是散文了啦;所以英國文學論裏有Prose Fiction,Prose Poem等名目。可是我們一般在現代中國平常所用的散文兩字,卻又不是這麽廣義的,似乎是專指那一種既不是小說,又不是戲劇的散文而言。近來有許多人說,中國現代的散文,就是指法國蒙泰紐Montaigne的Essais,英國培根Bacon的Essay之類的文體在說,是新文學發達之後才興起來的一種文體,于是乎一譯再譯,反轉來又把像英國Essay之類的文字,稱作了小品。有時候含糊一點的人,更把小品散文或散文小品的四個字連線在一氣,以祈這一個名字的顛撲不破,左右逢源:有幾個喜歡分析,自立門戶的人,就把長一點的文字稱作了散文,而把短一點的叫作了小品。其實這一種說法,這一種翻譯名義的苦心,都是白費的心思,中國所有的東西,又何必完全和西洋一樣?西洋所獨有的氣質文化,又那裏能完全翻譯到中國來?所以我們的散文,隻能約略的說,是Prose的譯名,和Essay有些相象,系除小說、戲劇之外的一種文體;至于要想以一語來道破內容,或以一個名字來說盡特點,卻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

三 散文的內容

在四千餘年古國的中國,又被日本人鄙視為文字之國的中國,散文的內容,自然早已發達到了五花八門,無以復加。我們隻須一翻開桐城派正宗的古文辭類纂來看,目論辨,日序跋,日奏議……一直到辭賦哀祭之類,它的內容真富麗錯綜,活像一部二十四史零售的百貨商店。這一部古文辭類纂的所以風行二百餘年,到現在還有人在那裏感激涕零的理由,一半雖在它的材料的豐富但一半也在它的分門別類,能以一個類名來決定內容。但言為心聲,人心不同又各如其面,想以外形的類似而來斷定內容的全同,是等于醫生以穿在外面的衣服而來推論人體的組織;我們不必引用近代修辭學的分類來與它對比,就有點覺得靠不住了。所以近代的選家,就更進了一步,想依文章本體的內容,來分類而辨體。于是乎近世論文章的內容者,就又把散文分成了描寫(Description)敘事(Narration)說明(Exposition)論理(Persnasion including Argumentation)的四大部類;還有人想以實寫,抒情,說理的三項來包括的。

從文章的本體來看,當然是以後人分類方法為合理而簡明;但有些散文,是既說理而又抒情,或再兼以描寫記敘的,到這時候,你若想把它們來分類合並,當然又覺得困難百出了,所以我們來論散文的內容,就打算先避掉這分類細敘的辦法。

我以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內容,第一要尋這“散文的心”;照中國舊式的說法,就是一篇的作意,在外國修辭學裏,或稱作主題(Subject)或叫它要旨(Theme)的,大約就是這“散文的心”了。有了這“散文的心”後,然後方能求散文的體,就是如何能把這心盡情地表現出來的最適當的排列與方法。到了這裏,文字的新舊等工具問題,方始出現。

中國古代的國體組織,社會因襲,以及宗族思想等等,都是先我們之生而存在的一層固定的硬殼;有些人雖則想破殼而出,但因為麻煩不過,終于隻能同蝸牛一樣,把觸角向外面一探就縮了進去。有些人簡直連破殼的想頭都不敢有,更不必說探頭出來的勇氣了。這一層硬殼上的三大厚柱,叫作尊君,衛道,與孝親;經書所教的是如此,社會所重的亦如此,我們不說話不行事則已,若欲說話行事,就不能離反這三種教條,做文章的時候,自然更加要嚴守著這些古聖昔賢的明訓了;這些就是從秦漢以來的中國散文的內容,就是我所說的從前的“散文的心”。當然這中間也育異端者,也有叛逆兒,但是他們的言行思想,因為要遺毒社會,危害君國之故,不是全遭殺戮,就是一筆抹殺(禁滅),終不能為當時所推重,或後世所接受的。

從前的散文的心是如此,從前的散文的體也是一樣。行文必崇尚古雅,模範須取諸六經;不是前人用過的字,用過的句,絕對不能任意造作,甚至于之乎者也第一個虛字,也要用得確有出典,嗚呼嗟夫等一聲浩嘆,也須古人嘆過才能啓口。此外的起承轉合,伏句提句結句等種種法規,更加可以不必說了,一行違反,就不成文;你想,在這兩重械梏之下,我們還寫得出好的散文來麽?

四 現代的散文

自從五四運動起後,破壞的工作就開始了。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文字的械梏打破運動,這一層工作,直到現在還在繼續進行,可以說是已經做到了百分之六七:十。第二步運動,是那一層硬殼的打破工作,可是慚愧之至,弄到今天,那硬殼上的三大厚柱總算動搖了一點,但那一層硬殼還依然蒙被在大多數人的身上。

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無何有乎君,道之不適于我者還算什麽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沒有我,則社會、國家、宗族等哪裏會有?以這一種覺醒的思想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後的文字為體用,現在的散文,就滋長起來了。

現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裏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古人說,小說都帶些自敘傳的色彩的,因為從小說的作風裏人物裏可以見到作者自己的寫照;但現代的散文,卻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了,我們隻消把現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則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習慣等等,無不活潑潑地顯現在我們的眼前。這一種自敘傳的色彩是什麽呢,就是文學裏所最可寶貴的個性的表現。

文極司泰(c•T•Winchester)在一本評論英國散文作家的文集(A group of English Essayists)的頭上,有一段短短的序言說:

…………(上略)

若有人嫌這書的大部分的註意,都傾註入了各人的傳記,而真正的批評,卻隻佔了一小部分的話,那請你們要記著,像海士立脫(Hazlitt)像蘭姆(Lamb)像特•昆西(De Quincey)像威爾遜(Wilson)像漢脫(Hunt)諸人所寫的主題,都系取從他們自己的個人經驗之內的。恐怕在其他一樣豐富一樣重要的另外許多英國散文之中,像這樣地絕對帶有自敘傳色彩的東西,也是很少罷。以常常是很有用的傳記的方法來詳論他們,在這裏是對于評論家的唯一大道。他在能夠評量那一冊著作之先,必須要熟悉那作者的“人”才行。(序文Ⅶ頁)

這一段話雖則不能直接拿過來適用在我們現代的散文作家的身上,但至少散文的重要之點是在個性的表現這一句話,總可以說是中外一例的了。周作人先生在序沈啓無編的《冰雪小品選》的一文中說:“我鹵莽地說一句,小品文是文學發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看雲集》一八九頁)若我的猜測是不錯的話,豈不是因王綱解紐的時候,個性比平時一定發展得更活潑的意思麽?兩晉的時候是如此,宋末明末是如此,我們在古代的散文中間,也隻在那些時候才能見到些稍稍富于個性的文字;當太平的盛世,當王權鞏國的時候,我前面所說的那兩重械梏,尤其是綱常名教的那一層硬殼,是決不容許你個八的個性,有略一抬頭的機會的。

所以,自五四以來,現代的散文是因個性的解放而滋長了,正如胡適之先生在1922年《申報五十年的紀念特刊》上“《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的所說:

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論。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註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

胡先生在這裏可惜還留下了一點語病,仿佛教人要把想起文言文就是美的這一個舊觀念拋棄似的;其實一篇沒有作意沒有個性的散文,即使文言到了不可以再文,也決不能算是一篇文字的,美不美更加談不上了。

因為說到了散文中的個性(我的所謂個性,原是指Individuality[個人性]與Personality(人格]的兩者合一性而言),所以也想起了近來由林語堂先生等所提出的所謂個人文體Personal Style那一個的名詞。文體當然是個人的;即使所寫的是社會及他人的事情,隻教是通過作者的一番翻譯介紹說明或寫出之後,

作者的個性當然要滲入到作品裏去的。左拉有左拉的作風,弗老貝爾有弗老貝爾的寫法,在尤重個性的散文裏,所寫的文字更是與作者的個人經驗不能離開了;我們難道因為若寫身邊雜事,不免要受人罵,反而故意去寫些完全為我們所不知道不經驗過的謊話倒算真實麽?這我想無論是如何客觀的寫實論家,也不會如此立論的。

至于個人文體的另一面的說法,就是英國各散文大冢所慣用的那一種不拘形式家常閒話似的體裁“Informalor Familiar essay”的話,看來卻似很容易,像是一種不正經的偷懶的寫法,其實在這容易的表面下的作者的努力與苦心,批評家又那裏能夠理會?十九世紀的批評家們,老有挖苦海士立脫的散文作風者說:“在一天春風和煦的星期幾的早晨,我喝著熱騰騰的咖啡,坐在向陽的回廊上的樂椅裏讀××××的書,等等,又是那麽的一套!”這挖苦雖然很有點兒幽默,可是若不照這樣的寫法,那海士立脫就不成其為海士立脫了。你須知道有一位內庭供奉,曾對蒙泰紐說:“皇帝陛下曾經讀過你的書,很想認識認識你這一個人。”你知道他是怎麽回答的呢?“假使皇帝陛下已經認識了我的書的話,”他回答說,“那他就認識我的人了。”個人文體在這一方面的好處,就在這裏。

幾年前梁實秋先生曾在《新月》上發表過一篇論散文的文章,在末了的一段裏,他說:“近來寫散文的人,不知是過分的要求自然,抑過分的忽略藝術,常常的淪于粗陋之一途。無論寫的是什麽樣的題目,類皆出之以嬉笑怒罵;引車賣漿之流的語氣,和村婦罵街的口吻,都成為散文的正則。像這樣恣肆的文字,裏面有的是感情,但是文調,沒有!”難道寫散文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大禮服,帶上高帽子,套著白皮手帶,去翻出文選錦字上的字面來寫作不成?掃煙囪的黑臉小孩,既可以寫入散文,則引車賣漿之流,何嘗不也是人?人家既然可以用了火燒豬玀的話來笑罵我們中國人之愚笨,那我們回罵他一聲直腳鬼子,也不算為過。況且梁先生所贊成的“高超的郎佔諾斯”(The Sublime Longinus),在他那篇不朽的“崇高美論”(On the Sublime:Translated by A.0.Prickard)裏。對于論敵的該雪留斯(Caecilius)也是毫不客氣地在那裏肆行反駁的,嬉笑怒罵,又何嘗不可以成文章?由梁先生的這一段論斷出發,我們又可以曉得現代散文的第二持征.是在它的範圍的擴大。散文內容範圍的擴大,雖然不就是偉大.但至少至少,也是近代散文超越過古代散文的一個長足的進步。

從前的人,是非禮弗聽,非禮弗視,非禮弗……的,現在可不同了,—樣的是人體的一部分,為什麽肚臍以下,尾閭骨周圍的一圈,就要隱藏抹殺,勿談勿寫呢?(這是靄理斯的意見)。蒼蠅蚊子,也一樣是宇宙間的生物,和紳士學者,又有什麽不同,而不可以做散文的對象呢?所以講堂上的高議宏論,原可以做散文的材料,但同時“引車賣漿之流的語氣,和村婦罵街的口吻”也一樣的可以上散文的寶座。若說散文隻許板起道學面孔,滿口大學之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地沒有感情的人去做的話,那中國的散文,豈不也將和宗教改革以前的聖經一樣,變成幾個特權階級的私產了麽?

當《人間世》發刊的時候,發刊詞裏曾有過“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無不可談“一句話;後來許多攻擊《人間世》的人,每每引這一句話來挖苦《人間世》編者的林語堂先生,說:“隻見蒼蠅,不見宇宙”。其實林先生的這一句話,並不曾說錯,不過文中若隻見蒼蠅的時候,那隻是那一篇文字的作者之故,與散文的範圍之可以擴大到無窮盡的一點,卻是無關無礙的。美國有一位名尼姊(Nitchie)的文藝理論家,在她編的一冊文藝批評論裏說:

在各種形式的散文,(按此地的散文兩字,系指廣義的散文而言)之中,我們簡直可以說Essay是種類變化最多最復雜的一種。自從蒙泰紐最初把他對于人和物的種種觀察名作Essais或試驗以來,關于這一種有趣的試作的寫法及題材,並不曾有過什麽特定的限製。尤其是在那些不拘形式的家常閒話似的散文裏,宇宙萬有,無一不可以取來作題材,可以幽默,可以感傷,也可以辛辣,可以柔和,隻教是親切的家常閒話式的就對了。在正式的散文(The formal Essay)項下也可以有種種的典型,數目也很多,種類也很雜,這又是散文的範圍極大的另一佐證。像馬可來(Macaulay)的有些散文,性質就是歷史式的傳記式的,正夠得上稱作史筆與傳記而無愧。也有宗教的或哲學的散文,德義的散文,批評的散文,或教訓的散文。這些散文中的任何一種,它的主要目的,都是在訴之于我們的智性的。

可是比正式的散文更富于藝術性,由技巧家的觀點說來,覺得更不容易寫好的那種散文,卻是平常或叫作Informal(不拘形式的)或叫作Fa—miliar(家常閒話式的)或叫作Personal(個人文體式的)Essay這種種散文的名稱,就在暗示著它的性質與內容。它是沒有一定的目的與一定的結構的。它的目的並不是在教我們變得更聰明一點,卻是在使我們覺得更快樂一點。……(Nitchie: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pp.270,271—2.)

所以現代的散文之內容範圍,竟能擴大到如此者,正因為那種不拘形式的散文的流行,正因為引車賣漿者流的語氣,和村婦罵街的口吻,都被收入到了散文裏去的緣故。

現代散文的第三個特征:是人性,社會性,與大自然的調和。

從前的散文,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個人便專寫個人,一議論到天下國家,就隻說古今治亂,國計民生,散文裏很少人性,及社會性與自然融合在一處的,最多也不過加上一句痛哭流涕長太息,以示作者的感憤而已;現代的散文就不同了,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就是最純粹的詩人的抒情散文裏,寫到了風花雪月,也總要點出人與人的關系,或人與社會的關系來,以抒懷抱,一粒沙裏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就是現代的散文特征之一。從哲理的說來,這原是智與情的合致,但時代的潮流與社會的影響,卻是使現代散文不得不趨向到此的兩重客觀的條件。這一種傾向,尤其是在五卅事件以後的中國散文上,表現得最為顯著。

統觀中國新文學內容變革的歷程,最初是沿舊文學傳統而下,不過從一個新的角度而發見了自然,同時也就發見了個人;接著便是世界潮流的盡量的吸收,結果又發見了社會。而個人終不能遺世而獨立,不能餐露以養生,人與社會,原有連帶的關系,人與人類,也有休戚的因依的;將這社會的責任,明白剴切地指示給中國人看的,卻是五卅的當時流在帝國主義槍炮下的幾位上海志士的鮮血。

藝術家是善感的動物,凡世上將到而未到的變動,或已發而未至極頂的趨勢,總會先在藝術家的心靈裏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五卅的慘案,早就在五四時代的藝術品裏暗示過了,將來的大難,也不難于今日的作品裏去求得線索的。這一種預言者的使命,在小說裏原負得獨多,但散文的作者,卻要比小說家更普遍更容易來挑起這一肩重擔。近年來散文小品的流行,大鑼大鼓的小說戲劇的少作,以及散文中間帶著社會性的言辭的增加等等,就是這一種傾向的指示。

最後要說到近來才濃厚起來的那種散文上的幽默味了,這當然也是現代散文的特征之一,而且又是極重要的一點。幽默似乎是根于天性的一種趣味,大英帝國的國民,在政治上商業上倒也並不幽默,而在文學上卻個個作家,多少總含有些幽默的味兒;上自喬叟,莎士比亞起,下迄現代的Robert Lynd,BernardShaw,以及A.A.Milne,AldonsHuxley等輩,不管是在嚴重的長篇大著之中,或輕松的另章斷句之內,正到逸興遄飛的時候,總板著面孔忽而來它一下幽默,會使論敵也可以倒在地下而破顏,愁人也得停著眼淚面發一笑:北國的幽默,像契訶夫的作品之類,是幽鬱的,南國的幽默,像西班牙的塞範底斯之類,是光明的;這與其說是地理風土的關系,還不如說因人種(民族)時代的互異而使然;我們的中華民族,一向就是不懂幽默的民族,但近來經林語堂先生等一提倡,在一般人的腦裏,也懂得點什麽是幽默的概念來了,這當然不得不說是一大進步。

有人說,近來的散文中幽默分子的加多,是因為政治上的高壓的結果:中華民族要想在苦中作一點樂,但各處都無法可想,所以隻能在幽默上找一條出路,現在的幽默會這樣興盛的原因,此其一;還有其次的原因,是不許你正說,所以隻能反說了,人掩住了你的口,不容你嘆息一聲的時候,末了自然隻好泄下氣以舒腸,作長歌而當哭。這一種觀察,的確是不錯;不過這兩層也須是幽默興盛的近因,至于遠因,恐怕還在歷來中國國民生活的枯燥,與夫中國散文的受了英國Essay的影響。

中國的國民生活的枯燥,是在世界的無論那一國都沒有它的比類的。上自上層階級起,他們的趣味,就隻有吃鴉片,打牌,與蓄妾,足跡不出戶牖,享樂隻在四壁之內舉行,因此倒也養成了一種像羅馬頹廢時代似的美食的習慣。其次的中產階級,生活是竭力在模仿上層階級的,雖然多了幾處像大世界以及城隍廟說書場之類的地方可以跑跑,但是他們的生活的沒有規則與沒有變化,卻更比農村下層階級都不如。至于都市的下層階級呢,工資的低薄,與工作時間的延長,使他們雖有去處,也無錢無閒去調劑他們的生活。農村的下層階級,比起都市的勞動者來,自然是閒空得多;歲時伏臘,也有些特殊的行樂,如農事完後的社戲,新春期內的迎神賽會之類,都是大眾娛樂的最大機會,可是以一年之長,而又兼以這種大事的不容易舉行,歸根結蒂,他們的生活仍舊還是枯燥的。這上下一例的枯燥的國民生活,從前是如此,現在因為國民經濟破產的結果,反更不如前了,那裏可以沒有一個輕便的發泄之處的呢?所以散文的中間,來一點幽默的加味,當然是中國上下層民眾所一致歡迎的事情。

英國散文的影響于中國,系有兩件歷史上的事情,做它的根據的:第一,中國所最發達也最有成績的筆記之類,在性質和趣味上,與英國的Essay很有氣脈相通的地方,不過少一點在英國散文裏是極普遍的幽默味而已;第二,中國人的吸收西洋文化,與日本的最初由荷蘭文為媒介者不同,大抵是借用英文的力量的,但看歐洲人的來我國者,都以第三國語的英文為普通語,與中國人的翻外國人名地名,大半以英語為據的兩點,就可以明白;故而英國散文的影響,在我們的智識階級中間,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也決不會消滅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潛勢力。像已故的散文作家梁遇春先生等,且已有人稱之為中國的愛利亞了,即此一端,也可以想見得英國散文對我們的影響之大且深。至如魯迅先生所翻的廚川白村氏在“出了象牙之塔”裏介紹英國Essay的一段文章,更為弄弄文墨的人,大家所讀過的妙文,在此地也可以不必再說。

總之,在現代的中國散文裏,加上一點幽默味,使散文可以免去板滯的毛病,使讀者可以得一個發泄的機會,原是很可欣喜的事情。不過這幽默要使它同時含有破壞而兼建設的意味,要使它有左右社會的力量,才有將來的希望;否則空空洞洞,毫無目的,同小醜的登台,結果使觀眾于一笑之後,難免得不感到一種無聊(Nonsense)的回味,那才是絕路。

五 關于這一次的選集

這一次,良友圖書公司發了大願,想把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作一次總結算;凡自1917年起至1927年止的十年間的論文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都分頭請人選擇,匯成一帙,使讀者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中的散文部分,就委托了我和周作人先生,分選兩冊。我于接到這委托書函之後,就和周作人先生往返商量了好幾次,兩人間的選集,將以什麽為標準,庶幾可以免去重復?他在北平,我在杭州,相隔幾千裏,晨夕聚首的機會是沒有的。

先想以文學團體來分,譬如我和創造社等,比較熟悉,就選這一批人的散文;他與語絲社文學研究會都有過關系,就選那一批人的。但後來一想,

自己選自己的東西,生怕割愛為難,就是選比較親近的友人的作品,也難免不懷偏見。于是就想依近來流行的派別為標準,兩人來分頭選擇,就是言志派與載道派。

談到了這一個派別問題,我們又各起了懷疑。原來文學上的派別,是事過之後,旁人(文學批評家們)替加上去的名目,並不是先有了派,以後大家去參加,當派員,領薪資,做文章,像當職員那麽的。況且就是在一人一派之中,文字也時有變化;雖則說朝秦暮楚,跨黨騎牆等現象是不會有,可是一個人的思想,文章,感觸之類,決沒有十年如一日,固守而不變的道理。還有言志與載道的類別,也頗不容易斷定,這兩名詞含義的模糊,正如客觀和主觀等抽象名詞一樣的難以捉摸。古人說:“文以載道”,原是不錯,但“盍各言爾志”的志,“詩言志”的志,又何嘗不一樣的是“道”?“道其道,非吾之所謂道”,那這一位先生所說的話,究竟是當它作“志”呢還是作“道”?

細想了好幾日,覺得以派別為標準的事情,還是不可通的;最後才決定了以人為標準,譬如我選周先生的散文,周先生選我的東西,著手比較得簡單,而材料又不至于沖突。于是就和周先生商定,凡魯迅,周作人,冰心,林語堂,豐子愷,鍾敬文,川島,羅黑芷,朱大楠,葉永蓁,朱自清,王統照,許地山,鄭振鐸,葉紹鈞,茅盾的幾家,歸我來選,其他的則歸之于周先生。

人選問題決定之後,其次的問題,是選材的時間限製問題了。原定的體例,是隻選自1917年至1927年之間的作品。但被選的諸家,大抵還是現在正在寫作的現代作家(除兩位已故者外),思想與文章,同科學實驗不同,截去了尾巴,有時候前半截要分析不清的。對這問題,我和周先生所抱的,是同一個意見,所以明知有背體例,但1927年以後的作品,也擇優採入了一小點,以便參證;不過選集的主體,還是以1917到1927的十年間的作品為重心而已。

六 妄評一二

在這一集裏所選的,都是我所佩服的人,而他們的文字,當然又都是我所喜歡的文字,——不喜歡的就不選了——本來是可以不必再有所評述,來攪亂視聽的,因為文字具在,讀者讀了自然會知道它們的好壞。但是向來的選家習慣,似乎都要有些眉批和主腳,才算稱職,我在這裏,也隻能加上些蛇足,以符舊例。我不是批評家,所見所談也許荒謬絕倫,讀者若拿來作主腳看,或者還能識破愚者之一得!名日妄評,實在不是自謙之語。

魯迅,周作人在五十幾年前,同生在浙江紹興的一家破落的舊家,同是在窮苦裏受了他們的私塾啓蒙的教育。二十歲以前,同到南京去進水師學堂學習海軍,後來同到日本去留學。到這裏為止,兩人的經歷完全是相同的,而他們的文章傾向,卻又何等的不同!

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之後,隻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這是魯迅作文的秘訣,詳細見《兩地書》中批評景宋女士《駁覆校中當局》一文的語中——次要之點,或者也一樣的重要,但不能使敵人致命之點,他是一概輕輕放過,由它去而不問的。與此相反,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于繁瑣!但仔細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讀完之後,還想翻轉來從頭再讀的。當然這是指他從前的散文而說,近幾年來,一變而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了。

兩人文章裏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魯迅的是辛辣幹脆,全近諷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藹,出諸反語。從前在《語絲》上登的有一篇周作人的《碰傷》,記得當時還有一位青年把它正看了,寫了信去非難過。

其次是兩人的思想了;他們因為所處的時代和所學的初基,都是一樣,故而在思想的大體上根本上,原也有許多類似之點;不過後來的趨向,終因性格環境的不同,分作了兩歧。

魯迅在日本學的是醫學,周作人在日本由海軍而改習了外國語。他們的篤信科學,贊成進化論,熱愛人類,有志改革社會,是弟兄一致的;而所主張的手段,卻又各不相同。魯迅是一味急進,寧為玉碎的,周作人則酷愛和平,想以人類愛來推進社會,用不流血的革命來實現他的理想(見《新村的理想與實際》等數篇)。

周作人頭腦比魯迅冷靜,行動比魯迅夷猶,遭了三一八的打擊以後,他知道空喊革命,多負犧牲,是無益的,所以就走進了十字街頭的塔,在那裏放散紅綠的燈光,悠閒地,但也不息地負起了他的使命;他以為思想上的改革,基本的工作當然還是要做的,紅的綠的燈光的放送,便是給路人的指示;可是到了夜半清閒,行人稀少的當兒,自己賞玩賞玩這燈光的色彩,玄想玄想那天上的星辰,裝聾做啞,喝一口苦茶以潤潤喉舌,倒也是于世無損,于己有益的玩意兒。這一種態度,廢名說他有點像陶淵明。可是“陶潛詩喜說荊軻”,他在東籬下採菊的時候,當然也忘不了社會的大事,“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的氣概,還可以在他的作反語用的平淡中想見得到。

魯迅的性喜疑人——這是他自己說的話——所看到的都是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語多刻薄,發出來的盡是誅心之論;這與其說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因為他受青年受學者受社會的暗箭,實在受得太多了,傷弓之鳥驚曲木,豈不是當然的事情麽?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隻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凍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裏潮涌發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這一種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說,尤其是《兩地書》裏面,看得出來。我在前面說周作人比他冷靜,這話由不十分深知魯迅和周作人的人看來,或者要起疑問。但實際上魯迅卻是一個富于感情的人,隻是勉強壓住,不使透露出來而已;而周作人的理智的固守,對事物社會見解的明確,卻是誰也知道的事情。

周作人的理智既經發達,又時時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識;但他的態度卻不是賣智與炫學的,謙虛和真誠的二重內美,終于使他的理智放了光,博識致了用。他口口聲聲在說自己是一個中庸的人,若把中庸當作智慧感情的平衡,立身處世的不苟來解,那或者還可以說得過去,若把中庸當作了普通的說法,以為他是一個善于迎合,庸庸碌碌的人,那我們可就受了他的騙了。

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兩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一經開選,如竊賊入了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果還把他們兩人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集子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佔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記得雪萊的詠雲雀的詩裏,仿佛曾說過雲雀是初生的歡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樣來把歌聲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虹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師,是……,這一首千古的傑作,我現在記也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把這一首詩全部拿來,以詩人贊美雲雀的清詞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評之上,我想是最適當也沒有的事情。

女士的故鄉是福建,福建的秀麗的山水,自然也影響到了她的作風,雖然她並不是在福建長大的。十餘年前,當她二十幾歲的時候孤身留學在美國,慰冰湖,青山,沙穰,大西洋海濱,白嶺,戚叩落亞,銀湖,潔湖等佳山水處,都助長了她的詩思,美化了她的文體。

對父母之愛,對小弟兄小朋友之愛,以及對異國的弱小兒女,同病者之愛,使她的筆底有了像溫泉水似的柔情。她的寫異性愛的文字不多,寫自己的兩性間的苦悶的地方獨少的原因,一半原是因為中國傳統的思想在那裏束縛她,但一半也因為她的思想純潔,把她的愛宇宙化了秘密化了的緣故。

我以為讀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夠了解中國一切歷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

林語堂生性戇直,渾樸天真,假令生在美國,不但在文學上可以成功,就是從事事業,也可以睥睨一世,氣吞小羅斯福之流。《剪拂集》時代的真誠勇猛,的是書生本色,至于近來的耽溺風雅,提倡性靈,亦是時勢使然,或可視為消極的反抗,有意的孤行。周作人常喜引外國人所說的隱士和叛逆者混處在一道的話,來作解嘲;這話在周作人身上原用得著,在林語堂身上,尤其是用得著。

他是一個生長在牧師家庭裏的宗教革命家,是一個受外國教育過度的中國主義者,反對道德因襲以及一切傳統的拘謹自由人;他的性格上的矛盾,思想上的前進,行為上的合理,混和起來,就造成了他的幽默的文章。

他的幽默,是有牛油氣的,並不是中國向來所固有的《笑林廣記》。他的文章,雖說是模仿語錄的體裁,但奔放處,也趕得上那位瘋狂致死的超人尼採。唯其戇直,唯其渾樸,所以容易上人家的當;我隻希望他勇往直前,勉為中國二十世紀的拉勃來,不要因為受了人家的暗算,就矯枉過正,走上了斜途。

人生到了四十,可以不惑了;林語堂今年四十,且讓我們刮目來看他的後文罷!

豐子愷今年三十九歲,是生長在嘉興石門灣的人,所以浙西人的細膩深沈的風致,在他的散文裏處處可以體會得出。

少時入浙江師範,以李叔同(現在的弘一法師)為師;弘一剃度之後,那一種佛學的思想,自然也影響到了他的作品。人家隻曉得他的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在他的畫筆之上。

對于小孩子的愛,與冰心女士不同的一種體貼入微的對于小孩子的愛,尤其是他的散文裏的特色。

他是一個苦學力行的人,從師範學校出來之後,在上海半工半讀,自己努力學畫,自己想法子到日本去留學,自己苦修外國文學,終久得到了現在的地位。我想從這一方面講來,他的富有哲學味的散文,姑且不去管它,就單論他的志趨,也是可以為我們年青的人做模範的。

鍾敬文出身于廣東汕頭的嶺南大學,本為文風極盛的梅縣人,所以散文清朗絕俗,可以繼周作人冰心的後武。可惜近來改變方針,去日本研究民族傳說等專門學問去了,我希望他以後仍能夠恢復舊業,多做些像《荔枝小品》,《西湖漫拾》裏所曾露過頭角的小品文。

川島人本幽默,性尤沖淡,寫寫散文,是最適宜也沒有的人;但不知為了什麽,自戀愛成功以後,卻不常做東西了。薄薄的一冊《月夜》,是正當他在熱愛時期蒸發出來的升華,窺豹一斑,可以知其大概。

羅黑芷,朱大楠兩人,幽鬱的性格相同,文字的玄妙亦互相類似;可惜憂能傷人,這兩位都不到中年就去世了。略錄數篇,以志哀悼,並以痛我們散文界的榻失。

葉永蓁比較得後起,但他的那種樸實的作風,穩厚的文體,是可以代表一部分青年的堅實分子的,摘錄一篇,以備一格。

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滿貯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堅忍的頭腦,能寫出江南風景似的秀麗的文章來者,大約是因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緣故。

王統照,許地山的兩人,文字同屬致密,但一南一北,地理風土感化上的不同,可以在兩人的散文裏看得出來。許地山久居極南,研究印度哲學,玄想自然潛入了他的作品。王統照生長山東,土重水深,因而訶氣亦厚。這一次歐遊的結果,雖還不能夠從他的文字裏,探得些究竟,但擴大了眼界,增進了學殖,古人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成績,當然是不會毫無的。

鄭振鐸本來是個最好的雜志編輯者,轉入考古,就成了中國古文學鑒定剔別的人。按理而論,學者是該不會寫文章的,但他的散文,卻也富有著細膩的風光。且取他的敘別離之苦的文字,來和冰心的一比,就可以見得一個是男性的,一個是女性的了。大約此後,他在這一方面總還有著驚人的長進,因為他的素養,他的經驗,都已經積到了百分之百的緣故。

葉紹鈞風格謹嚴,思想每把握得住現實,所以他所寫的,不問是小說,是散文,都令人有腳踏實地,造次不苟的感觸。所作的散文雖則不多,而他所特有的風致,卻早在短短的幾篇文字裏具備了:我以為一般的高中學生,要取作散文的模範,當以葉紹鈞氏的作品最為適當。

茅盾是早就在從事寫作的人,唯其閱世深了,所以行文每不忘社會。他的觀察的周到,分析的清楚,是現代散文中最有實用的一種寫法,然而抒情練句,妙語談玄,不是他的所長。試把他前期所作的小品,和最近所作的切實的記載一比,就可以曉得他如何的在利用他的所長而遺棄他的所短。中國若要社會進步,若要使文章和實生活發生關系,則像茅盾那樣的散文作家,多一個好一個;否則清談誤國,辭章極盛,國勢未免要趨于衰頹。

胡言亂道,一氣寫來,自己也覺得談得太多了,忘評多罪,願作者與讀書諸君共諒宥之。

一九三五年四月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