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作文 散文 經典散文

龍應台散文

山路

五萬人涌進了台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雲在遊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註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仿佛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裏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民眾跟著音樂打拍,和著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註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才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裏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涌向舞台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後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著,餘音繚繞然後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並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註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準備?

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一個是胡志強的。一年前中風,他走路時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他的身邊緊挨著自己大難不死的妻,少了一條手臂。胡志強拾起妻的一隻纖弱的手,迎以自己一隻粗壯的手,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是患難情深,更是歲月滄桑。

另一個頭,是馬英九的。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嗎?還是說,他的坐著,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他,和他的政治對手們,所開的車,沒有R擋,更缺空擋。

我們這一代人,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前後拉得很長。同齡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視。年長一點的默默走在前頭,或遲疑徘徊,或漠然而果決。前後雖隔數裏,聲氣婉轉相通,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開始唱《恰似你的溫柔》,歌聲低回流蕩,人們開始和聲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讓它好好的去

我壓低帽檐,眼淚,實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號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這裏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混雜著城市的燈火騰躍,照亮了粉紅色的天空。此刻,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裏,一個人。

才子當然心裏冰雪般的透徹:有些事,隻能一個人做。有些關,隻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隻能一個人走。

龍應台短篇散文

為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台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著于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著于土地的鄉親和對于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路。

因為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註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仿佛發現了,隻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隻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幹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裏,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隻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著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濕面團,他們要把面團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面盆裏留著一圈甜軟黏膩的面糊,孩子們就搶著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朱古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裏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段預告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著常青藤的窗台上,長長一排。胡蘿卜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乳酪通心粉、義大利千層面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鍾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淀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裏,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遊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沖到葯房買一隻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回遊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隻是沒人給薪資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為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裏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著大肚子、帶著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義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裏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著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隻馬表計分。什麽菜配什麽酒,什麽酒吃什麽肉,什麽肉配什麽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麽就吃什麽。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櫃,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面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裏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為什麽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裏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龍應台散文6篇】龍應台散文6篇。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著,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幹凈,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裏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裏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著,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龍應台散文精選

目送

華安上國小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國小。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裏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發。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裏,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啓。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麽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裏,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裏。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隻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裏,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視窗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隻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視窗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隻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隻立著一隻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啓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裏,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麽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台優美散文

雨兒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隻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麽都不來看我,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隻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麽都不來看我,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隻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著,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麽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發,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著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台北來看你。

你怎麽會從台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麽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麽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裏,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于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台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裏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裏滿是驚奇,她說:這麽好?那你是做什麽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台北一日遊。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裏,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車,紅五號,從白雲山庄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裏,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才註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

龍應台散文摘抄

門沿

2015年最末一個晚上,18歲的華飛去和朋友午夜狂歡。我坐在旅店的窗邊,泰北冬季的天空潔凈,尤其當城市的燈火因貧窮而黯淡,星星就大膽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出現。但是星星雖亮,卻極度沉默,下面的街頭人聲鼎沸,樂鼓翻騰。剛從街上的人流裏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動的是情緒激越的觀光客,但是暗巷裏騎樓下,疲憊的女人正開始收攤,她們赤腳的幼兒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著,早睡著了。

然後煙火,沖向天空轟然炸開,瞬間的璀璨,極致的炫美,人們雀躍歡呼。這是跨年之夜。可是,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誕辰,不是神話中某一個偉大的時刻,不是民族史裏某一個壯烈的發生,那麽,人們慶祝的究竟是什麽呢?

想想看,你用什麽東西量時間?

一隻沙漏裏細沙流完是一段時間。一炷馨香裊裊燒完是一段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涼,是一段時間。鍾表的指針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眼睛看得見的“壞”去量時間。一棟每天路過的熟悉的房子,從圍牆的斑駁剝落到門柱的腐蝕傾倒,然後看著它的屋頂一寸寸擴大垮陷,有一天野樹爬藤從屋中昂然竄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非常細微的“動”,去量時間。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漲落、日影的長短,不都是時間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濱,我看每天金星出現在海平線的點,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陽明山上,我看夕陽下沉時碰到觀音山脊的那一剎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過別的量法?孩子小時,我在他們臥房的門沿掛上一個一米半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讓他們站在門沿背對著尺,把他們的高度用小刀刻下。于是刻度一節一節高升,時間也就一節一節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倆加五個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一人拍一張大頭照,三十年不曾間斷。三十年中,紅顏夫妻變成老夫老媼,可愛純真的嬰兒變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還有那瘋狂的藝術家,突然決定寫數位。醒來一開眼就寫,連續累積數位,吃飯、坐車、走路、如廁、洗頭時不斷地寫;搭飛機出國時,在飛機的座位上寫;到醫院看病打針時,在病床上寫;到教堂做禮拜時,在教堂的長板凳上寫。每分每刻每時寫,每天每月每年寫,數位愈來愈大,字元串愈來愈長,藝術家這個人,是的,愈來愈老。

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杜甫不是在記錄時間嗎?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記錄時間嗎?Rembrandt一年一年畫自畫像,從少年輕狂畫到滿目蒼涼──他不是在記錄時間嗎?

農業社會的人們認真地過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難道不也是在一個看不見的門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時間的印記?

所以跨年的狂歡,聚集,倒數,恐怕也是一種時間的集體儀式吧?都市裏的人,燈火太亮,已經不再習慣看星星的移動和潮汐的漲落,他們隻能抓住一個日期,在那一個晚上,用美酒、音樂和煙火,借著人群的吆喝彼此壯膽,在那看不見的門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四時,整個清邁小城在寧靜的沉睡中,2015年悄悄開始。我們行裝齊整,離開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寮邊界出發。五個小時的蜿蜒山道,兩天的慢船河路,冷冽的空氣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時間用什麽測量?

龍應台散文讀後感

今日獨立

我一般不太願意在畢業典禮這麽隆重的場合上演講。原因之一,今天在座的人都不是為了聽演講而來的;方帽子撥穗才是真正的期盼,所以很容易對演講者心生厭惡。原因之二,大學畢業典禮被認為是人生的重大時刻,一個演講要背負這麽超負荷的深刻意義,我覺得難以承受。原因之三,場合太嚴肅、太隆重了,我就會想起馬克吐溫遇到這種場合的做法──他會在最庄嚴肅穆的一刻,讓一隻髒兮兮的小土狗突然躥上台來對著演講的人汪汪叫,讓他手足無措。

但我還是決定來。不怎麽嚴肅的理由是,你們將來都是醫生,當我年老的時候,很可能有一天我會落在你們手裏,請幫我多翻幾次身。比較嚴肅的理由是,醫生不隻是職業,它是一種志業,跟“人”的關系密切,很多的人會依靠、依賴你們。所以,我想我應該來。

但是,如果你們期待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你猜錯了。我不會那麽笨,跟在座的醫學院的傑出教授們去比賽講這個題目,我一定輸,我是行外人。

事實上,你們今天坐在這裏的身份,究竟是什麽呢?難道僅隻是“未來的醫生”這樣一個單一身份──不可能吧?我想,一定有很多更寬的可能來界定今天坐在這裏的你;譬如說,今天是你在經濟上依賴別人的最後一天,也是你人生獨立的第一天。或者說,從今天起,你不再被當做某個學校的學生,某個人的兒女,而是你單獨的自己──成功也是你,失敗也是你,墮落時誰也救不了你;從今天起,不再有別人為你負責。我們甚至也可以說,今天的你,是一個人,站在製度性學習的終點,自主性學習的起點?

我不認為對醫學院的畢業生就非談“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不可,因為,職業隻是一個人的人生中的一部分,絕不是全部。在你做醫生的時候,你必定同時還有好幾重身份,這些身份,不見得比你醫生的身份來得不重要:你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好公民?你一定是人家的妻子或丈夫或堅決不婚的情人伙伴──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成熟的負責的伴侶?你一定還有幾十年的時間是人家的兒女──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好兒女?你可能很快成為別人的父親或母親──你又是否知道如何做好父親和母親?更關鍵的,今天是你的“地球反擊戰”──你是否知道如何做好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呢?

因此,今天是什麽日子?我認為,是你們從幼稚園到大學長達二十多年“製度性”教育的畢業典禮,同時是“自主性”教育的開學典禮。

我今天的題目是,“製度性教育該教而沒有教的兩件事”。

仰觀宇宙之大

第一,它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沒有教你如何與自己相處。

合群,曾經是我們從小到大“德育”的核心。個人在群體中如何進退貫穿整個儒家思想,但是儒家極其講究的個人修身、慎獨的部分,在現代化的社會裏,卻被忽視。

我們是一個習慣群聚的社會。在行為舉止上,我們喜歡熱鬧,享受呼朋喚友的快樂。在思想判斷上,我們用“集體公審”或者“拉幫結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時間的分配上,我們的學習表塞滿課程和活動;在空間配置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群體“相濡以沫”。

獨思的時間,獨處的空間,不在我們的學程設計裏。

把這個問題說得最透徹的,我認為是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他在1941年就指出當時的大學課程設計是有問題的,因為課程以“滿”為目標,不給學生“獨思”的時間: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閒暇不為也。縱觀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系之復雜,社會問題之繁變,而思對此悠久與累積者宜如何承襲擷取而有所發明,對復雜繁變者宜如何應對而知所排解,非有閒暇不為也;人生莫非學問也,能自作觀察、欣賞、沉思、體會者,斯得之。(註)

在你們七年醫學院的學習過程中,諸位想必學到了各種技術,但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學是否教了你?“綜觀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系之復雜,社會問題之繁變”,在你的解剖學、病理學、臨床課程裏,是否有一點點入門?在整整七年的培養中,請問百分之幾的時間,是讓你用在“觀察、欣賞、沉思、體會”之中?

再請問,一個不懂得“觀察、欣賞、沉思、體會”的人,可不可能是一個好的醫生?或者說,一個沒有能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對自己的“存在”狀態有所思索的人,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大學課程不容許學生有時間做個人修身的“獨思”,它同時不允許學生有獨處的空間。四年或七年大學生涯,大半在喧嘩而流動的群聚中度過,難有空間自己對自己檢討、探索、深思。對此,梅貽琦感嘆極深:

人生不能離群,而自修不能無獨……至情緒之製裁,意志之磨勵,則固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隻所以相督勵,示鑒戒而已。自“慎獨”之教亡,而學子乃無復有“獨”之機會,亦無復作“獨”之企求;無復知人我之間精神上與實際上應有之充分之距離,適當之分寸……乃至于學問見識一端,亦但知從眾而不知從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張,力排眾議。晚近學術界中,每多隨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輩。

“慎獨”,其實就是在孤獨、沉淀的內在宇宙裏審視自己在環境中的處境,剖析人我之間的關系,判別是非對錯的細微分野。“慎獨”是修煉,使人在群體的沉溺和喧鬧中保持清醒。這,大學教了你嗎?“情緒之製裁,意志之磨勵”,在不在大學的課程裏?

“隻知從眾而不知從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間精神與實踐上應有之充分之距離”的人,請告訴我,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紐約市長布隆伯格是紐約市立大學今年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人。他送給畢業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秘訣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要比別人打拼。如果你比辦公室裏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請過一天病假──你就一定會成功!”

他舉自己的父親作為典範:“我父親就是這樣,他從早幹到晚,一周七天,一輩子從不休息,幹到最後一刻,然後跑到醫院掛號,就地死亡。”

我看了報紙對這段“金玉良言”的報道,不太敢置信,心想,會不會這位老兄意在反諷,卻被居心不良的媒體拿來做文章?于是我找出他演講的現場錄像,從頭看到尾,發現他真是這麽說的,老天,而且極其嚴肅。

我想,如果你是以紐約市長這種哲學來培養自己的,我會很恐懼有一天落在你的手裏。醫生被稱為醫“生”而不被稱為醫“死”,是因為,他必須對“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還黑的內心

第二,製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認識“實”,但沒教你如何認識“空”。

我不知道在你們醫學的製式教育裏,有多少文學的培養?你們全都在搖頭,表示沒有。我認為,文學應該是醫學院的大一必修課程;文學,應該是所有以“人”為第一對象的學科的必修基礎學之一。因為文學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認識“人”。

讀過加繆的小說《瘟疫》的,請舉手……七十人中隻有四個,比例很低。2015年,我因為“非典”爆發而重讀這本小說。小說從一個醫生的角度描寫一個城市由于爆發瘟疫而封城的整個過程。瘟疫傳出時,鎖不鎖城,有太多的重大決定要作。是什麽樣的訓練,使一個衛生官員作出正確的決定?醫學技術絕不是惟一的因素。是什麽樣的人格,使一個醫生可以走卻決定留下,不惜犧牲?是什麽樣的素養,使一個醫生知道如何面對巨大的痛苦,認識人性的虛偽,卻又能夠維持自己對人的熱誠和信仰,同時保持專業的冷靜?

加繆透過文學所能夠告訴你的,不可能寫在公共衛生學的教科書裏。醫學的教科書可以教你如何辨別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加繆的文學教你辨別背叛和犧牲的意義、存在和救贖的本質。

多少人讀過卡夫卡的《蛻變》?對不起,我覺得《蛻變》,也應該是醫學院學生的大一必讀。你的醫學課本會告訴你如何對一個重度憂鬱症患者開葯,但是,卡夫卡給你看的,是這個憂鬱病患比海還要深、比夜還要黑的內心深沉之處──醫學的任何儀器都測不到的地方,他用文學的χ光照給你看,心靈的創傷纖毫畢露。

是的,文學,是心靈的χ光。它照得到“空”。

將來的醫生,請問你具備嗎?

分手也是緣分

今天在座的,我發現,父母、祖父母的人數超過畢業生。我願意對為人父母的說幾句話。恭喜你們!我幾乎看見當年的我自己,坐在畢業生的位子上,也看見我的父母,坐在你們的位子上。

我那麽清楚地記得,七歲的孩子上國小的第一天,我牽著他的手走到學校;然後,看著他背著花花綠綠布滿恐龍的書包,消失在教室門口。他不停不停地回頭看我,我也萬分不舍地痴痴看著他。我也記得十六歲那年,他到美國做交換學生,我送他到機場;看著他背著年輕人的背包,消失在入關口,我站在後面,一直在等他回頭看我一眼,但是,他頭也不回,一次都沒有。

于是我逐漸逐漸認識到,原來父女母子一場的緣分,就是註定了你此生要不斷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今天,是你們的孩子、孫子的“地球反擊戰”,其實,你們自己新的一課也從今天開始:學習放手,讓他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我從自己的經驗知道,那是多麽多麽難受的一堂課。

但是很快的,這些畢業生也會發現,其實,他們從今天開始,也在看著他們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漸行漸遠,離他們而去。

在這個意義上,畢業,確實是人生多麽重大的時刻。它,對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個快樂奔向前程的時刻,也是一個跟纏綿的記憶、跟溫馨的歷史分手的時刻。所以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而言,盡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種畢業,一種開始。每一個人都需要一種心靈的χ光,給自己一種透視人生的智慧,但是心靈的χ光執照,取得何其不易。隻不過,一旦取得,你就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醫生了。

祝福你們!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