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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短篇散文

短篇散文集

繁 星

冰心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裏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母親的懷裏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後門,每晚我開啟後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星光在我們的肉眼裏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于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深藍的天空裏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這時,我忘記了一切。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沉睡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裏了。

海 上 的 日 出 

巴金

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時天還沒有大亮,周圍非常清靜,船上隻有機器的響聲。

天空還是一片淺藍,顏色很淺。轉眼間天邊出現了一道紅霞,慢慢地在擴大它的範圍,加強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陽要從天邊升起來了,便不轉眼地望著那裏。

果然過了一會兒,在那個地方出現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真紅,卻沒有亮光。這個太陽好像負著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後,終于沖破了雲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顏色紅得非常可愛。一剎那間,這個深紅的圓東西,忽然發出了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痛,它旁邊的雲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時太陽走進了雲堆中,它的光線卻從雲裏射下來,直射到水面上。這時候要分辨出哪裏是水,哪裏是天,倒也不容易,因為我就隻看見一片燦爛的亮光。

有時天邊有黑雲,而且雲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雲裏放射的光芒,透過黑雲的重圍,替黑雲鑲了一道發光的金邊。後來太陽才慢慢地沖出重圍,出現在天空,甚至把黑雲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這不是很偉大的奇觀麽?(1927年1月)

月 光

(法) 帕特朗

一個即將破曉的冬夜,城市還在靜穆中酣睡,我從夢中驚醒,好像有人在我耳邊輕呼我的名字。

我的房間一片迷蒙;月兒身著輕盈的長袍,像一位潔白的仙女,凝睇我睡眠;她還透過彩繪的玻璃窗,對我微笑。

夜巡者在街上走過。空曠的十字街頭,有一隻無家可歸的狗在哀叫,還有一隻蟋蟀在我爐灶邊鳴唱。

不久,周圍逐漸沉寂,夜巡者已經走遠,有人為可憐的棄狗開啟大門,而倦怠的蟋蟀已經安息。

我剛剛醒來,還在贊嘆另一世界的種種奇妙,周圍的一切對我是空夢一場。

啊,當月兒神秘地來到你的床前,用她凄凄的吻把你喚醒,夜半醒來是多麽甜蜜!

圖 畫

冰 心

信步走下山門去,何曾想尋幽訪勝?

轉過山坳來,一片青草地,參天的樹影無際。樹後彎彎的石橋,橋後兩個俯蹲在殘照裏的獅子。回過頭來,隻一道的斷瓦頹垣,剝落的紅門,卻深深掩閉。原來是故家陵闋!何用來感慨興亡,且印下一幅圖畫。

半山裏,憑高下視,千百的燕子,繞著殿兒飛。城垛般的圍牆,白石的甬道,黃綠琉璃瓦的門樓,玲瓏剔透。樓前是山上的晚霞鮮紅,樓後是天邊的平原村樹,深藍濃紫。暮靄裏,融合在一起。難道是玉宇瓊樓?難道是瑤宮貝闋?何用來搜尋詩腸,且印下一幅圖畫。

低頭走著,一首詩的斷句,忽然浮上腦海來。“四月江南無矮樹,人家都在綠蔭中”何用苦憶是誰的著作,何用苦憶這詩的全文。隻此已描畫盡了山下的人家!

一種雲

瞿秋白

天總是皺著眉頭。太陽光如果還射得到地面上,那也總是稀微的淡薄的。至于月亮,那更不必說,他隻是偶然露出半面,用他那慘淡的眼光看一看這罪孽的人間,這是寡婦孤兒的眼光,眼睛裏含著總算還沒有流幹的眼淚。受過不隻一次封禪大典的山岳,至少有大半截是上了天,隻留一點山腳給人看。黃河,長江……據說是中國文明的母親,也不知道怎麽變了心,對于他們的親骨肉,都擺出一副冷酷的面孔。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這樣一年年的過去,淫虐的雨,凄厲的風和肅殺的霜雪更番的來去,一點兒光明也沒有。那雲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這是太平洋上的大風暴吹過來的,這是大西洋上的狂飆吹過來的。還有那模糊的血肉—--榨床底下淌著的模糊的血肉蒸發出來的。那些會畫符的人——會寫借據,會寫當票的人,就用這些符號在呼召。那些吃泥土的土蜘蛛——雖然死了也不過隻要六尺土地藏他的貴體,可是活著總要吃這麽一二百畝三四百畝的土地,——這些土蜘蛛就用屁股在吐著。那些肚裏裝著鐵心肝鋼肚腸的怪物,又豎起了一根根的煙囪在那裏噴著。狂飆風暴吹來的,血肉蒸發的,呼召來的,噴出來的,都是這種雲。這是戰雲。

難怪總是漫漫的長夜了!

什麽時候才黎明呢?

看那剛剛發現的虹。祈禱是沒有用的了。隻有自己去做雷公公電閃娘娘。那虹發現的地方,已經有了小小的雷電,開啟了層層的烏雲,讓太陽重新照到紫銅色的臉。如果是驚天動地的霹靂——這可隻有你自己做了雷公公電閃娘娘才辦得到,如果那小小的雷電變成了驚天動地的霹靂,那才撥得開這些愁雲慘霧。

閃 電

[法]韓波

啊!人類的工作,似閃電時常輝耀著我那無邊的黑暗。

“世間沒有任何空虛的東西。去尋求科學!跨步前進!”現代傳教士——普天大眾都在奮疾吶喊。然而,惡漢、無賴們的屍體卻重重地壓在人們胸上……啊!快!快!快!在那個世界等黑暗過後,我們將得到……永恆的……酬報?……

——我在那兒能做什麽呢?我會勞作,而科學的步伐則太緩慢了。

趕快祈禱吧。讓電光大作吧。

我已洞察到事物的真諦。非常簡單,非常簡單。

天氣萬分酷熱。我將被人們遺棄。

我有自己的職責。這回,我要跟有些人一樣,自豪地把它棄擱一旁。

我的生命已經枯竭。

好吧,讓我們裝傻,變貪變懶。真可悲呀!

我們—街頭賣藝者,乞丐,藝術家,強盜,教士,聖香看守者,聽懺悔的神甫,殉難者……在縱情歡悅中,在有著奇幻愛情和荒誕世界的夢幻中,在對時間種種現象的怨恨和責罵聲中,得以苟延活命。

喔!教士,又在我病床前繚繞濃烈的焚香。

我從這些事情中認清了童年時的污穢教育。可後來又怎麽樣呢?……別人活了二十歲,我也活了二十歲……

不!不!此時此刻,我正有死亡進行殊死搏鬥。

對我驕傲的性格來說,工作是多麽微不足道:我對世界的叛逆,就仿佛是極為短暫的酷刑,待到最後的時刻,我勢將挺身奮起四面搏擊……

喔!親愛的,可憐的心靈,我們也許不會失去那永恆。

山 口

[瑞士]赫.黑塞

風在勇敢的小道上吹拂。樹和灌木留在下面,這裏隻生長石頭和苔蘚。沒人到這裏來尋覓什麽東西,沒人在這裏有產業,農民在這上面也沒有幹草和木材。但是,遠方在召喚,眷念在燃燒,眷念在岩石、泥沼和積雪之上築成這條宜人的小道,通往另一些山谷,另一些房屋,另一些語言和人群。

到了山口的高處,我站住腳。往下的道路通向兩側,水也流向兩側;在這兒高處,緊挨著的、手攜手的一切,都找到了各自的道路通往兩個世界。我的鞋子輕輕觸過的小水潭的小堆殘雪,一滴滴雪水落向南方,流向利古利亞海匯入大海,這大海的邊緣是非洲。但是,世界上所有的水都回重逢,冰海和尼羅河融合成潮濕的雲團。這古老、優美的比喻使我感到這個時刻的神聖。每一條道路都引領我們流浪者回家。

我的目光還可以選擇,北方和南方還都在視野之內。再走五十步,我眼前展開的就隻有南方了。南方從淺藍的山谷裏向上呼出多麽神秘的氣息啊!我的心多麽急切地迎著它跳動啊!對湖泊和花園的預感,葡萄和杏仁的清香,向山上飄來,還有關于眷念和羅馬之行的古老而神聖的傳說。

回憶像遠方山谷裏的鍾聲從青春歲月裏向我傳來:我首次去南方旅行時的興奮心情,我如何陶醉地吸著藍色湖畔的花園裏濃鬱的空氣,夜晚時又如何側耳傾聽蒼白的雪山那邊遙遠的家鄉的聲息!在古代神聖的石柱前的第一次祈禱!第一次像在夢中那樣觀賞褐色岩石背後泛起白沫的大海景象!

陶醉的心情不復存在了,向我全身心的愛展示美麗的遠方和我的幸福的那種願望,也不復存在了。我心中已不再是春天。而是夏天。陌生人向站在高處的我致意,那聲音聽來另是一種滋味。它在我胸中的回響更無聲息。我沒有把帽子拋到空中。我沒有歌唱。

但是我微笑了,不隻是用嘴。我用靈魂,用眼睛,用全身的皮膚微笑,我用不同于從前的感官,去迎那向山上送來芳香的田野,它們比從前更細膩,更沉靜,更敏銳,更老練,也更含感激之情。今天,這一切比往昔越發為我所有,同我交談的語言更加豐富,增加了成百倍的細膩程度。我的如醉的眷念不再去描繪那些想象朦朧遠方的五彩夢幻,我的眼睛滿足于觀看實在的事物,因為它已經學會了觀看。從那時起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

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我獨自一人,並且不因為孤單而苦惱。我別無其他願望。我準備讓太陽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準備去死,準備再生。

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

童 年 的 星 星

[蘇] 幫達列夫

在沉睡中的村庄的黑暗上空,銀白色的天際閃閃發亮,群星中有一顆星是綠色的,像夏天那樣嫩綠,從銀河的深遠處,從很高很高的地方,特別親切地對著我閃閃爍爍。當我步行在遍地塵土的夜間大道上的時空,它跟著我移動;當我在樺樹林邊,在幽靜的林蔭下停步的時候,它也在樹叢中停住;當我走到家的時候,它還在瞧我,從黑黝黝的房頂那邊親切而溫存地閃閃發亮。

“這就是她,”我想,“這是我的星星,是我童年時代的充滿熱情和關切的星星!我什麽時候看見過她?在哪兒?或許我自己身上一切美好而純潔的東西都應該屬于她?或許我的最後歸宿是在這個星星上,那裏將會以節日般的盛情接待,就像我現在所感到的她那美善而令人愉快的閃光一樣?

這就是和永恆的聯系,就是同宇宙的交談?!這一切至今仍然驚人地不可理解和美妙,被視為童年時代的神秘夢幻。

母 雞

老舍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後院,由後院再到前院,沒結沒完,而並沒有什麽理由;討厭!有時候,它不這樣亂叫,可是細聲細氣的,有什麽心事似的,顫顫微微的,順著牆跟,或沿著田壩,那麽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起個小疙瘩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他遇到另一隻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一隻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親。

不論是在院子裏,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並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麽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子預備作戰;看看前,看看後,咕咕的警告雞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現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的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 的兒女吃。結果,每一隻雞雛的肚子都圓圓的下垂,象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削瘦了許多。假如有別的大雞來搶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他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麽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凄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白樺樹

(蘇) 沃羅寧

她保護著我。我的住宅離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貨車,小轎車,公共汽車,推土機,卡車,耕耘機。車輛成千上萬,來回穿梭。還有灰塵。路上的灰塵多大啊!灰塵飛向我的住宅,假若沒有她,這棵白樺樹,會有多少灰塵鑽進窗戶,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飛進肺裏啊。她把全部灰塵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裏,她綠蔭如蓋。一陣風拂過,它便婆娑起舞。她的葉片濃密,連陽光也無法照進我的窗戶。但夏季屋裏恰好不需要陽光。沁人心脾的陰涼比灼熱的陽光強百倍。然而,白樺樹卻整個而沐浴在陽光裏。她的簇簇綠葉閃閃發亮,蒼翠欲滴,枝條茁壯生長,越發剛勁有力。

六月裏沒有下過一場雨,連草都開始枯黃。然而,她顯然已為自己貯存了以備不時之需的水分,所以絲毫不遭幹旱之苦。她的葉片還是那樣富有彈性和光澤,不過長大了,葉邊滾圓,而不再是鋸齒形狀,像春天那樣了。

之後,雷電交加,整日在我的住宅附近盤旋,越來越陰沉,沉悶地——猶如在自己身體裏——發出隆隆轟鳴,入幕時分,終于爆發了。正值白夜季節。風仿佛隻想試探一下——這白樺樹多結實?多堅強?白樺樹並不畏懼,但好象因災難臨頭而感到焦灼,她抖動著葉片,作為回答。于是大風像一頭狂怒的公牛,驟然呼嘯起來,向她撲去,猛擊她的軀幹。她驀地搖晃了一下,為了更易于站穩腳跟,把葉片隨風往後抑,于是樹枝宛如千百股綠色細流,從她身上流下。電光閃閃,雷聲隆隆。狂風停息了。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這時,白樺樹順著軀幹垂下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應該如何行動,才能巋然不動,確保生命無虞。

七月末,她把黃色的小飛機撒遍了自己周圍的大地。無論是否刮風,她把小飛機拋向四面八方,盡可能拋得離自己遠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樹冠妨礙它們吸收更多的陽光和雨露,使它們長成茁壯的幼苗。是啊,她與我們不同,有自己的規矩。她不把自己的兒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那年,田野裏,草場上,山谷中,長出了許多幼小的白樺樹。惟獨大路上沒有。

若問大地上什麽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路道上寸草不生,而且永遠不會長出任何東西來。哪裏是道路,哪裏便是不毛之地。

詩意盎然的黎明

(法) 科萊特

除了一小塊地方,除了那棵銀杏,整個花園熱氣逼人,沐浴在略帶紅、紫的黃燦燦的陽光裏。可是我不知道這紅色和紫色的印象是來自我感情的滿足,還是因為我眼花的緣故。金黃的沙礫反射的夏天,穿透我的大草帽的夏天,幾乎沒有黑夜的夏天……我母親有感于我對黎明的深情,允許我去迎接它。她按照我的請求,三點半鍾叫醒我;我兩臂各挽一隻籃子,朝河邊狹長的沼地走去,去採摘草莓、和長帶須髯的醋傈。

此刻萬物仍在混沌的、潮潤的、隱隱約約的藍色中沉睡,我踏著沙礫的小路行走,被自身重量的煙霞首先浸潤我的雙腿,然後我的嘴唇、我的耳朵和全身最敏感的鼻孔……就在這條路上,就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意識到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意識到我和早起的晨風、第一隻鳥兒,以及橢圓形的剛剛出現的太陽之間的默契。

我母親叫我一聲“美人,金寶貝”,然後放我走了!她望著她的作品—她把我當作她的傑作—跑開並且在山坡上消失。我當年也許是俊俏的,我母親的評價和我當時的照片並非總是一致的……我那時之所以顯得俊俏,那是因為我風華正茂,因為黎明,因為我碧綠的眼睛,我在晨風中飄拂的金發和我作為被喚醒的孩子同其他尚在酣睡的孩子相比的優越感。

我聽見敲頭遍彌撒鍾就往回走。但在此之前我已經飽餐了野果,已經像獨自出獵的獵犬在樹林中兜了一個大圈,還品嘗了我崇敬的兩眼清泉。一股清冽的泉水錚錚淙淙,勃然冒出地面,並在四周形成一個小沙洲。這股泉水剛出世就喪失了勇氣,重新鑽入地下。另一股泉水幾乎不露蹤跡,像蛇一樣掠過草地,在草地中央隱秘地迂回。唯有一簇簇開花的水仙證實它的存在。頭一股泉水有橡樹葉的味兒,另一股有鐵和風信子莖的味兒。提起這些泉水,我希望我萬事皆休的時候嘴裏能夠充滿它們的芳香,並且含著這想象的清冽的泉水離去……

路畔的薔薇

郭沫若

清晨往松林裏去散步,我在林蔭畔發現了一束被人遺棄了的薔薇。薔薇的花色還是鮮艷的,一朵紫紅,一朵嫩紅,一朵是病黃的象牙色中帶著幾分血暈。

我把薔薇拾在手裏了。

青翠的葉上已經凝集著細密的露珠,這顯然是昨夜被人遺棄了的。

這是可憐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欺侮?還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輕狂的婦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語,今朝的冷綠的露珠……

我把薔薇拿到家裏來了,我想找個花瓶來供養她。

花瓶我沒有,我在一隻牆角上尋著了一個斷了頸子的盛酒的土瓶。

——薔薇喲,我雖然不能供養你以春酒,但我要供養你以清潔流泉,清潔的素心,你在這破土瓶中雖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飄零,但比遺棄在路頭被人踐踏了的好罷?

迎向風雨

劉墉

我曾經因為有幾個大學生登山迷途喪生,而訪問某位登山專家。其中一個問題是:"如果我們在半山腰,突然遇到大雨,應該怎麽辦?"

登山專家說:"你應該向山頂走。"

"為什麽不往山下跑?山頂風雨不是更大嗎?"我懷疑地問。

"往山頂走,固然風雨可能更大,卻不足以威脅你的生命。至于向山下跑,看來風雨小些,似乎比較安全,但卻可能遇到暴發的山洪而被活活淹死。"登山專家嚴肅地說:"對于風雨,逃避它,你隻有被卷入洪流;迎向它,你卻能獲得生存!"

除了登山,在人生的戰場上,不也是如此嗎?

雨,應該是一個陰性名詞,她,而不是他。雨,完完全全是女性化的。

春三月的雨,是少女,正值豆蔻年華。

她文靜、溫柔、清新、羞澀。于人不覺間,她輕輕悄悄地走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她如紗如霧,如情似夢,沾衣不濕,拂面不寒。她的裙袂飄過處,天地萬物從沉沉昏睡中蘇醒過來,種子發出嫩芽,竹林長出春筍,楊柳抽出新枝,睡了一冬的小生靈也伸伸懶腰,走出深深的地穴。

春雨,把青春和生命贈給大地。

春雨,又是一個愛美的姑娘,一個極擅丹青的畫師。她手執神奇的畫筆,揮灑出一個美麗的天地。

“梨花一枝春帶雨”,何等脫俗;“杏花春雨江南”,何等淡雅;而“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又是怎樣的清幽。這全是春雨的手筆啊。

春雨,遍體芬芳的少女,愛美寫美的畫師。

夏日的雨,是大嫂,她是個急性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是個利索幹凈還帶著幾分潑辣的中年婦女。

比起春雨,夏日急雨少了幾分溫柔和文靜,可你知道,她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她是一位多子女的母親。

江河湖海等待著她補充營養,以豐腴自己的身軀。被太陽烤得口幹舌燥的大地渴望著她的滋潤。田野上的庄稼禾苗,山坡上的樹木果林,像一群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急盼著她的乳汁。年復一年地,她用自己充溢的乳汁喂飽了結實的高粱,喂鼓了肥胖的豆莢,喂足了圓滾滾的西瓜,喂熟了沉甸甸的稻穗。有了她,才有果實,才有收獲,才有萬種生物的生生不息。

夏日的雨,能幹的大嫂,慷慨的母親。

秋日的雨,是閱盡滄桑的老婦人。

她見過了許多,經過了許多,也做過了許多。她曾經年輕過,輝煌過。如今,桃花梨花謝了,高粱玉米收割了。她該做的要做的都已做過,便顯得有幾分落寞。更有那喜歡悲秋的寫出“冷雨敲窗”的詩句,發出“一場秋雨一場涼”的抱怨。可她是寬容的,豁達的。她知道,人們不會忘記她的過去,不會忘記她做過的一切。

她並不落寞,她正在描畫“紅于二月花”的霜葉,繪製出層林盡染、色彩絢麗的秋之圖。更何況,不久之後,又有三月春雨,少女般姍姍而來。

暴風雨──大自然的啓示

   (意)拉法埃萊·費拉裏斯

悶熱的夜,令人窒息,我輾轉不寐。窗外,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幕,沉悶的雷聲如同大炮轟鳴,使人悸恐。

一道閃光,一聲清脆的霹靂,接著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宛如天神聽到信號,撕開天幕,把天河之水傾註到人間。

狂風咆哮著,猛地把門開啟,摔在牆下,煙囪發出嗚嗚的聲響,猶如在黑夜中抽咽。

大雨猛烈地敲打著屋頂,沖擊著玻璃,奏出激動人心的樂章。

一小股雨水從天窗悄悄地爬進來,緩緩地蠕動著,在天花板上留下彎彎曲曲的足跡。

不一會,鏗鏘的樂曲變成節奏單一的旋律,那優柔、甜蜜的催眠曲,撫慰著沉睡人兒的疲憊軀體。

從窗外躲進來的第一束光線,報道了人間的黎明,碧空中漂浮著朵朵白雲,在和煦的微風中翩然起舞,把蔚藍色的天空擦拭得更加明亮。

鳥兒唱著歡樂的歌,迎接著噴薄欲出的朝陽;被暴風雨壓彎了腰的花草兒伸著懶腰,宛如剛從睡夢中蘇醒;偎依在花瓣、綠葉上的水珠,金光閃閃,如同珍珠閃爍著光華。

常年積雪的阿爾卑斯山迎著朝霞,披上玫瑰色的麗裝;遠處林舍閃閃發亮,猶如姑娘送出的秋波,使人心潮激蕩。

江山似錦,風景如畫,艷麗的玫瑰花散發出陣陣芳香。

綺麗華美的春色啊,你是多麽美好!

昨晚,狂暴的大自然似乎要把整個人間毀滅,而它帶來的卻是更加絢麗的早晨。

有時,人們受到種種局限,隻看到事物的一個方面,而忽略了大自然整體那無與倫比的和諧的美。

螳 螂

方  剛

螳螂是昆蟲綱的動物,自春秋時代便開始成為中國人嘲笑的對象。

《庄子·人間世》中說:“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

“螳臂當車”這個成語便由此而生,個體弱小的螳螂被激怒了,它站在大道當中,憤怒地橫開雙臂,嘗試攔住迎面疾馳而來的快車。

螳螂的命運其實已經註定了,坐在車上的人類哈哈大笑著駛過,而不自量力的螳螂已經被碾成薄薄的一片兒。

在整個兒昆蟲綱當中,螳螂算得勇猛。它的頭部呈三角形,復眼大,觸角細長,胸部具翅二對、足三對:前胸細長,生有粗大呈鐮刀狀的前足一對,其腿節和脛節生有鉤狀刺,用以捕蟲、蠅、蛾、蝶、蝗蟲等,在螳螂面前都難以逃遁。除了酸性的螞蟻外,沒有螳螂不吃的昆蟲。

螳螂不畏強暴的記載古已有之。遇到貓狗等動物的襲擊,螳螂會奮起鬥爭,跳到它們的身上搏鬥,甚至不乏將貓狗擊敗的戰績。如果允許我們做一些大膽的推測,不妨認為,庄子之所以選擇螳螂來嘲弄,一定是見過它與貓狗的搏鬥,卻未等見到戰局的輸贏便蔑笑著走開去寫那則《人間世》了。

一直旁觀下去的是美國人。1964年,在紐約第五道上,一隻螳螂和一隻麻雀發生對抗,引起許多人圍觀,交通為之阻塞。對抗的結果是,麻雀鼓翅遠去,螳螂卻傲然不動。

螳螂雖有擋車的蠻勁,卻顯而易見不可能真的擋住車,這也是庄子的寓言歷來無人反駁的原因。另一個更深層的原因也許是,中國人一向是尊崇節製的民族,明哲保身被公認為面對強敵的最高策略,而不欣賞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但是,弱小者的反抗,誰又能肯定沒有取勝的希望呢?

螳臂當車的全部哲學價值正在于中國人嘲笑的地方:不自量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果那隻螳螂知道了背後的黃雀的話,它是一定會回過頭來與之一搏的,而在中國人看來,它最聰明的舉動應該是逃跑。螳螂不是不懂得車子的厲害,隻是它認定自已不能逃避。寧死不做懦夫,寧死不屈服于強暴,這便是螳螂的處世哲學。而更深層次的哲學意義在于,精神的獨立有時需要以犧牲肉體來完成。西方有一句名言佳句:“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在中國的市場這句話卻並不繁榮。

細雨中的丁香花

窗外,雨在悄悄地織著一幅如煙似水的薄紗,將天地都籠了進去,一絲輕風掠過,幾縷雨線偏離了它原來的軌道,飄過紗窗,灑在我的發際,唇過,喔,清清的,涼涼的,仿佛還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苦澀。

眼前閃過一個淡紅色的身影悄悄地落在我的書桌上,視線有意識地望向那身影飄來處。原來是窗前的那盆丁香花被經風掠走一片段預告瓣。我輕輕地拾起那一片飄落的花瓣,花瓣上仍留著像星星般的雨珠,它是那樣的嬌嫩,讓人不自覺地去憐惜它,但它又好像很孤獨,我凝視著那片段預告瓣,不經意中聽到“啪”一聲,原來從眼眶中溢出的眼淚正巧落在丁香花瓣上。我端詳著那滴淚珠在花瓣上不停地顫動,看它慢慢地散開,很自然地我把自己和丁香花聯系在一起,眼前展現出一幅畫面……

天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獨自一人漫步在一條蜿蜒的田間小路上,任憑那細雨落在我的臉上,身上。這時獨步雨中的我遇到了在雨中獨步的你,你晶瑩的眸子似乎帶著一種淡淡的憂愁,手裏拿著一束剛採的野花,花瓣閃動著像星星一樣的雨珠。

你我互相凝視碰上對方,在我心裏有種莫名的激動,好像我們早就是知己一樣。沉默了幾分鑽後,你先開口說:“你知道嗎?我正在默念戴望舒的《雨巷》,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我說:“不是‘愁怨’而是‘驚喜’。”“驚喜”?“難道遇到一個跟我一樣喜歡淋雨的傻瓜應該是‘驚喜’”嗎?我們彼此對笑著並肩走在小路上,聆聽著瀟瀟的雨聲,仿佛在一支柔美恬淡的古曲中漫遊。

就這樣以後的每一個細雨飄飛的日子裏,不再是我孤獨的身影煢煢子立,每一個微雨輕灑的夕陽下,都是兩個女孩子一起扯著雨絲,編織著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

忽然畫面消失了,留給我的是那一盆丁香花,它依然經受著細雨的淋漓,還不時地飄落著它那淡紅色的花瓣。我感覺到一種失落、彷徨,剛才的那一份喜悅也已隨著那散落的花瓣離我而去,丁香花也好像跟我有同感,看起來有點憔悴,但它依然傾吐著它那淡淡的芬芳,讓我自己覺得並不是那麽孤單。

細雨中的丁香是那樣的清新可人,好像是一個天真的,充滿幻想的女孩子身影。隻是朦朦煙雨仍在煙雨朦朦。

雨 的 隨 想

有時,外面下著雨心卻晴著;又有時,外面晴著心卻下著雨。世界上許多東西在對比中讓你品味。心晴的時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時候,晴也是雨。  

不過,無論什麽樣的故事,一逢上下雨便難忘。雨有一種神奇:它能彌漫成一種情調,浸潤成一種氛圍,鐫刻成一種記憶。當然,有時也能瓢潑成一種災難。  

春天的風沙,夏天的溽悶,秋天的幹燥,都使人們祈盼著下雨。一場雨還能使空氣清新許多,街道明亮許多,“春雨貴如油”,對雨的渴盼不獨農人有。  

有雨的時候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人們卻多不以為忤。或許因為有雨的季節氣候不冷,讓太陽一邊涼快會兒也好。有雨的夜晚則另有一番月夜所沒有的韻味。有時不由讓人想起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名句。  

在小雨中漫步,更有一番難得的愜意。聽著雨水輕輕叩擊大葉楊或梧桐樹那闊大的葉片時沙沙的聲響,那種滋潤到心底的美妙,即便是理查德·克萊德曼鋼琴下流淌出的《秋日私語》般雅致的旋律也難以比較。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造化,真是無與倫比。  

一對戀人走在小巷裏,那情景再尋常不過。但下雨天手中魔術般又多了一把淡藍色的小傘,身上多了件米黃色的風衣,那效果便又截然不同。一眼望去,雨中的年輕是一幅耐讀的圖畫。  

在北方,一年365天中,有雨的日子並不很多。于是若逢上一天,有雨如詩或者有詩如雨,便覺得好奇。 

談 生 命

冰心

我不知道生命是什麽,我隻能說生命像什麽。

生命像東流的一江春水,他從生命最高處發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註,他曲折的穿過了懸崖削壁,沖倒了層沙積土,挾卷著滾滾的沙石,快樂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受著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時候他遇到巉岩前阻,他憤激的奔騰了起來,怒吼著,回旋著,前波後浪的起伏催逼,直到他過了,沖倒了這危崖他才心平氣和的一瀉千裏。有時候他經過了細細的平沙,斜陽芳草裏,看見了夾岸的桃花,他快樂而又羞怯,靜靜的流著,低低的吟唱著,輕輕的度過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時候他遇到暴風雨,這激電,這迅雷,使他的心魂驚駭,疾風吹卷起他,大雨擊打著他,他暫時渾濁了,擾亂了,而雨過天晴,隻加給他許多新生的力量。有時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這時他隻想憩息,隻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他向前走……終于有一天,他遠遠的望見了大海,呵!他已經到了行程的終結,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頭,她多麽遼闊,多麽偉大!多麽光明,又多麽黑暗!大海庄嚴的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的流入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一道江流,再沖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生命像一棵小樹,他從地底聚集起許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地快樂的破殼出來。他也許長在平原上,岩石上,城牆上,隻要他抬頭看見了天,呵!看見了天!他便伸出嫩葉來吸收空氣,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風中跳舞,他也許受著大樹的蔭遮,也許受著大樹的覆壓,而他青春生長的力量,終使他穿枝拂葉的掙脫了出來,在烈日下挺立抬頭!他遇著驕奢的春天,他也許開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他飄翔喧鬧,小鳥在他枝頭欣賞唱歌,他會聽見黃鶯清吟,杜鵑啼血,也許還聽見梟鳥的怪鳴。他長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他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大地無盡的甜美與芳馨。秋風起了,將他葉子,由濃綠吹到緋紅,秋陽下他再有一番的庄嚴燦爛,不是開花的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後的寧靜和怡悅!終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風,把他的黃葉幹枝,卷落吹抖,他無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在地庄嚴的促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的落在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他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一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聽黃鶯的歌唱。

然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風吹草動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麽卑微,多麽渺小,而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

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經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過常變的四時。

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尚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願你生命中有夠多的雲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世界、國家和個人的生命中的雲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

1947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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