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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淑敏散文集

西紅柿王

前陸軍少將、集團軍軍長沈三山,愁腸百結地蹲在地上。  

那個最大的西紅柿紅了,早上還是趣青一團,象新槍烤藍似的綠得發黑。中午便象被人猛擊一掌,變得慘白。下午就露出了縷縷網路般的紅暈,天還未黑,便火燒雲似地紅成一片了。  

沈三山曾希望它一直長下去,直至成為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人見過的西紅柿王。  

然而現在,它開始紅了。紅了的西紅柿不會再長大。  

腰痛得厲害。那裏嵌著一塊同瘦肉顏色差不多的日本原裝彈片,沈三山的肉皮很隨和,當年寬宏大量地接納了這塊金屬棄物,用血脈筋絡象包餃子一樣,把它裹得嚴絲合縫。以至于解放後醫生認為,把它取出來的危險比擱在裏頭還大。醫生說完這話時,緊張地盯著年富力強的少壯軍官,生怕他非要動刀,出了事不好交待。  

其實醫生想錯了。沈三山是鄉下人,最懂得尊重醫生。于是彈片與他和平共處,友好睦鄰。但近年來情況好象有所惡化,特別是從他廢寢忘食開始擺弄這塊西紅柿地以來,那鐵家伙似乎頗不滿意,迅速長大,並生出許多梳齒一樣的尖刺來。每逢勞作稍多,它就毫不客氣地噬咬他的腰背肌,直讓他覺得那裏已是千瘡百孔。  

沈三山狠狠地捶擊後腰。短暫地麻木。然後,真的不疼了——但也不能動,鋼板一樣穩固而堅強。  

他很想看看那塊彈片是什麽模樣,有時好奇得要命。但這願望恐怕是實現不了了。他遺憾地想到:隻有當他化成灰的那一天,這家伙才會炙手可熱地躺在骨灰盒裏。  

人總是要死的。他不悲哀。西紅柿也總是要紅的。  

沈三山為自己的婆婆媽媽感到有點可笑。他伸手將西紅柿王摘下來。他做過試驗,摘下來的西紅柿比依舊留在枝頭的,紅透的速率要稍慢些。  

盡管他的雙手已經做了承受重物的準備,那西紅柿的分量還是使他吃了一驚。象一隻被獵槍擊中的肥鴨,筆直地墜落下來,險些砸在地上。  

摘下來的柿子沒有了羽狀綠葉的掩映,更顯得碩大無比,在夕陽的映照下,油潤水滑,象是一個從土地中蹦出來的精靈。  

這塊土地很肥沃。祖居在這裏的農民把它以高得嚇人隨後又後悔不迭的價格賣給軍隊之後,都進城當工人了。每逢深翻土地時,沈三山都會挖出黑海綿樣的豆蔓和癟臭蟲樣的豆籽,這裏想必原是無邊的豆田。  

現在這裏象是一所條件很優越的幼稚園。一幢幢青磚小樓,水刷石牆壁,淡藍色木窗,半圓形曬台。樓與樓之間有彎彎曲曲的甬石小路相連,綠籬圍繞著茵茵草坪、山石小樹。  

沒有屬于孩子們的滑梯、轉椅和無邪的笑聲。這裏居住著曾經統帥過數十萬軍隊的將軍們。  

休幹所的奠基者們考慮得甚為周全,專門給各家闢出一塊鏤空花磚圈起的空地,配備有完善的噴溉設施和專備盛放農具的空房以及地下室。這塊面積頗為可觀的自留地,成了離休軍人們最後一次行使權力和想象力的地方。  

多數人種了樹。十年樹木,他們希望後代能記住自己。少數人種了花,並架起大理石面的桌椅,以享受多年來未曾嘗過的閒情逸致。極少數荒蕪著,一如他們的主人在病塌上纏綿。  

沈三山全都種上了西紅柿。事出偶然。春天他散步時路過一塊西紅柿秧田,起秧的小伙子,不知是看他臉色黝黑天生象個萊農,還是自己庫存太多急于推銷,拼命慫恿他多買。他至今沒槁清這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優良品種,是叫“佳粉”還是叫“夏肥”,這兩個稱呼都不大象農作物的名字,但那個小伙子就是這樣連連說著,塞給他了一大包。  

本著“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原則,他把它們全種下了。當時也並沒遵循什麽章法,隨手種下。種完一看,橫平豎直,竟象會操的佇列一樣整齊。  

沈三山開始喜歡起這塊菜地了。鋤草、澆水、整枝、搭架,操勞不止。西紅柿們在將軍的侍弄下,步伐整齊地向上生長。它們的葉子綠得發黑而且在同一個早晨燦然開花。西紅柿是一種很誠實的植物,有一朵花就坐一個果。那些青杏般的小柿子,象被施了魔法一樣地迅速長大,到了某個神秘莫測的極限,就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先是遮遮掩掩,羞羞澀澀,最後就肆無忌憚無可遏製地紅起來了。  

一大片西紅柿統一紅起來,也蔚為壯觀。到處都象有一簇簇火苗在燃燒,映得葉子也若明若暗地泛出紅色,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然而哪個也沒這個西紅柿王紅得燦爛輝煌。它宛如紅瑪瑙雕成,晶瑩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記得給過它什麽特殊的優待。它長在最密不通風光照最不充足的地方。也許是它底下埋過一個死人?沈三山打過那麽多仗,他相信每寸土地上都可能死過人。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國歷史上打過多少年仗?這個西紅柿王,也許是什麽壯士的魂靈所化?這和沈三山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並沒什麽不符合。物質不滅嘛,人死了,總要變成另外一種東西。  

當然,也可能什麽都不因為,它就是要長得最大。一如戰場,你為什麽活著,他為什麽就死了?沒人知道理由。  

西紅柿王半仰著嬰孩頭一樣滾圓的臉,註視著鬢發如霜的將軍。  

別的不想吧。先找個地方把它安頓起來。  

沈三山擰亮地下室的燈。潔凈的水泥地板象一塊青鋼石面,幾百個西紅柿庄嚴肅穆地排列著,宛若一幅巨大的畫布。沈三山把這個最大的西紅柿放在前排中央處,象給這支隊伍委派了一個紅司令。  

西紅柿的成熟期極為集中,這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始料不及的。他很小的時候給地主種過菜,那時中國尚沒有這種俗名“洋柿子”的菜餚。後來騎馬打仗,倒是吃過,卻再不曾註意它是土裏結的還是樹上長的。  

教授的戒指

“屈俠,你的陶教授挺怪。明明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夫人,為什麽還要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朱提說。

“戴中指上怎麽啦?又不是往賣身契上按手印,還非得用二拇哥。你不是也戴在中指上了?街上偶然碰上,我敢說你連教授臉上的老人癍都沒看清,就註意到了戒指,還有如花似王……女人啊,真是女人!”屈俠裝作感慨地說。戀人吵架鬥嘴,是感情最好的粘合劑。

“喂!屈俠,你是真傻還是跟著教授做學問做傻的?戴在中指是待字閨中的表示,已婚的人是要戴在無名指上的,你知道不知道!虧我曉得你們教授的底細,要不然還以為他在施放求偶信息呢!”

“朱提,不許你信口開河。”屈俠正色道,“教授是醫界聖手,是我非常尊崇的導師。你若成為我的妻子,就要恭恭敬敬地對待我的老師。就連他那位美麗的夫人,你也要尊稱她為師娘。不可造次。”

“屈俠,現在是什麽時辰?”朱提問。

“二十一世紀的xx年五月十日的下午五時十分。”

“噢。你還蠻清楚的。那為什麽還要用一個世紀以前的老古董要求我?”朱提撇嘴。

“不是老古董,是國粹。古老傳統美德。你知道陶教授那雙手,挽救過多少人的生命!”

“我們不要每次約會都談你的教授好不好?”朱提嬌媚地說,“屈俠,說點富有詩意的話嘛!”

屈俠說:“別急,我已經安排了跟你說詩意的活的時間,馬上就輪到了。現在我要向你討教一個學術上的問題,請幫忙。”

“討教?不敢當。你是醫學泰鬥的博士生,我不過是個女職員。就像輕量級和重量級的拳擊比賽,不可同日而語。”

“你聽我說完。當然你對醫學是一竅不通,可你在別的事上伶俐得很。比如女人的服裝發型?是不是!我的小姑娘?”

“那倒是。可我想不通這能幫你什麽忙。”

“你能幫我一個大忙。”屈俠兩眼熠熠生光。

“什麽忙?”朱提也來了興趣。

“幫我做一次私人偵探。”

“什麽?我?私人偵探?偵什麽?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的近況?”朱提閃著一隻雙眼皮一隻單眼皮的大眼睛,覺得這是今晚上最美妙的一道菜了。

“我隻有你一個女朋友,朱提,我跟你說過了。不要把浪漫的情調帶到嚴肅的學術問題裏來。”

“好吧。說吧。偵探對象是誰!”朱提竭力把美麗的臉龐綳起來、這使她的眼睛顯出天真的詭譎。

“教授。”屈俠簡短地吐出這兩個字。

“哪位教授?”朱提問。

“還有哪位教授?就是我的導師陶若怯教授。我對其他的教授都稱呼姓,比如張教授李教授。惟有對我的老師,省略了姓,猶如我們稱呼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帶姓一樣。”屈俠很鄭重地說。

“喔!屈俠!我更愛你了!”朱提說著,在屈俠的頰上吻了下。

“我想你的正常反應不應該是這樣的。”屈俠喟嘆,“女人怎麽從什麽事上都可以飛快地聯想到愛呢?”他用餐巾紙抹著腮幫子上的口紅。

“偵查自己的老師,我當然大吃一驚了!這麽驚險的主意誰能想很出來?隻有你!我的屈俠。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愛有關系。現在我們來談正事。你每天跟他形影不離的,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的監視之下,我不是畫蛇添足嗎?”

“你可不是蛇足,是火眼金睛。我的構想是這樣的……”

鴿血紅的葡萄酒在空中碰響。

※※※

丹嵐夫人端上陶若怯教授的早餐:夾黃油的窩頭片,摻了奶粉的豆漿,還有幾塊沒有辣椒的四川榨菜。沒有辣椒當然不能算是四川榨菜了,隻是不知道叫它什麽名好,姑且稱之。榨菜買來當然是有辣椒的,因教授體弱,辣椒易上火,就被丹嵐夫人用纖纖素手洗去了,丹嵐夫人看上去隻有三十幾歲,但照顧起教授來,周到的像個老嫗。

教授的胸腔發出金屬樣的咳嗽。

“今天風這麽大,你又咳得這麽厲害,在家歇息一天吧。”丹嵐夫人輕聲勸說。

“不行,今天是我出門診的日子,許多人是不遠萬裏趕來就醫的。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騙任何人,但不能騙病人。”

“教授,這等于說您不會騙任何人,我們每個人在他一生的某個時刻都會生病,都是病人。”

“是的。但這並不包括你。”教授不耐煩地說。

丹嵐夫人默默退去。教授隻有對待病人的時候才和藹可親。

教授穿上雪白的工作服,因為他很瘦很高,下擺僅垂到膝蓋上方,這使他顯得有些滑稽。其實完全可以定做得長一些,但教授說不必了。我的個子大約二十歲時就長成了這個樣,那正是我開始行醫的日子。沒有人會為一個普通醫生定做工作服。在以後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裏,我已經習慣了它像一條超短裙,如果你們現在堅持要給我換一件長大褂,我會被它絆倒的。

教授在走廊裏被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攔住了。

“先生,我要看看你的病……”老太太確實夠糊塗的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教授有什麽病需要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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