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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媜

簡媜,台灣女作家。 1961年生于台灣宜蘭縣冬山河畔,台大中文系畢業,曾獲吳魯芹散文獎、時報文學獎等。是《台灣文學經典》最年輕的入選者,也是台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著有散文集《紅嬰仔》《水問》《隻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夢遊書》《胭脂盆地》《女兒紅》《頑童小番茄》等十餘種。她的作品不依賴絢麗的外表和各種包裝,實實在在地靠著自己的文學才華及對生活的熱愛,在台灣文壇創造了一系列不容置疑的文學成就。

她的散文裏很多都透露出傷懷之情,給人一種淡淡的哀愁,讓人忍不住緬懷過去。她經常使用大自然的事物去比擬,來訴說她的情感,讓你深陷大自然中。那麽讓我們一起來讀一讀她內心的告白吧。

1、《水問》

台大的醉月湖記載著一個故事,關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傳說。我想,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而這種死也是最純潔的。我是名弱者,欣賞了悲劇也扮演過悲劇,卻在最後一幕潛逃,人是活著,熱情已死。因此我寫下水問。紀念那位女子並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鵑已化做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舊年年年輕?

是不是柳煙太濃密,你尋不著春日的門扉?

是不是欄桿太縱橫,你潛不出涕泣的沼澤?

是不是湖中無堤無橋,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傳說太多,也太粗糙:說你隻不過是曾經花城的孤單女子,因不慎而溺于愛的歧流斷脈之中,說你的失足隻是一種意外。說有人見你午夜低徊于水陸的邊緣,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訴說你破碎的心腸,說你千裏迢迢要來赴那人的盟約,然而千裏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輕易嵌入?你已不屬于時間空間,你因而被鎮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間,向你鍾愛的人間殷殷探詢。你于是成了一隻冷僵了的蝴蝶標本,在圖鑒上註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傳閱于唇齒殘香的茶餘飯後。

要問你:

天空這麽溫柔的包容著大地,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這麽寬厚的載育著萬物,為何你不掏穴別居另成家室?

人間婚姻的手續這麽簡單,為何你獨獨擇水為你最後的歸宿?

是不是你信念著,有一種無緣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續到無緣由而去的宇宙最後的一種約誓,讓你飄零過千萬年的混沌,于此生此身為人,要在人間相尋相覓?你是離群的雁,甘願于人間的塵網,折翅斂羽,要尋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亂煙中的另一隻孤雁?你走過多少個春去秋來,多少丈人間紅塵,你來到那人面前,雖然人間鑄他以泥漚,你依舊認出那疲憊的面容正是你的魂夢所系,那沙啞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從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們唯一的辨認。

人間的鵲橋,雖不如天庭的絢麗,而你們願意一磚一瓦的建築。

人間的氣候,雖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們羽翼同飛要共地坼天裂的風暴。

人間的簞食瓢飲,雖不如天庭的瓊漿玉液,而你們飯蔬食飲甘之如飴。

生命的意義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紛雜的愛之向度中,你們願意凸顯愛情為你們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緣,作最堅固的奠基,以信任與尊敬,作不朽的鋼架,深摯的痴愛,是你們的銅牆鐵壁。不渝的貞操,是避風的屋頂是擋雨的門窗。人們隻能依你們的聲音容貌,批評這樣的茅茨土屋。而你們溫婉地相待,且讓人們去追求他們所謂的富與美,在你們崇高的人格花園裏,自然生長著四季繁花,清風朗月。此去,此去經年,千山萬水,永不相離,生老病死,永不相棄。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圓?

是不是眼前的滄海曾是無際的桑田?

是不是來自于生的終歸于死,痴守于愛的終將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將淡,情到深處情轉薄?

你堅信的約誓,是四月殘缺的柳絮。你溯回的記憶,是荊刺叢毛的刑地。你眼見手成繭足結痂,而人間的鵲橋已成廢墟。你于是放眼蒼茫,要要天地為你卜一卜“天長地久”:山川靜默蜿蜒,說這一卦,不在人間,隻在天上。你披發行吟,踉踉蹌蹌去熙攘的市井探詢,你說:“借問,借問怎麽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戀之初……”好心的行人搖搖頭,說沒有這樣一條路,沒聽說過這個方向……你想起了千年前的流離。盼到今生才又聚,為何不能同羽同翼?為何曾經的約誓之佚成短簡殘篇的流離?為何地能久天能長,人間的愛情卻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鵑萎身謝禮,化成聲聲的杜宇,喚你不如,不如歸去,你仰首看著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並無差別:你舒開手中的書卷,一樣的道理,一樣的鉛字。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給春泥,把一身姿態給驗屍的風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宇聲聲喚你,所有的人間恩愛,你已雙手歸還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漲潮于幹旱的季節?

是不是滿湖蓮韻,是你含辭吐語,字字的叮嚀?

是不是一帙帙的書卷,有你不忍撕毀的,海市唇樓的模型,要給另一對情偶的註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鵑的鮮紅,是你遺傳的愛情的色澤?當那一對對的足印踏過花冢春泥,你是不是願意他們在舉足之間,牢牢記取,聚與散在人間,都要相待以禮。

且守護無源的川流。愛字不易寫,但願你湖心風紋,勾勒一筆一劃。且讓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欄桿,擬下他們的約誓。

且讓相識的,用你的神話湘綉成他們的嫁紗。

讓常年分離的,偶然相聚。

讓幽怨的,冰釋所有的塵土泥沙,讓他們知曉,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難收……

而今夜,且讓我來冠冕你,花城曾經痴守愛情的女子,魂歸來兮。

2、《晚茶》

我仍記得自己沿著那條長堤穿過晚春時節的莽莽岸草,河灘上工人正在收拾器械,有人吟唱冊地歌謠。我忽然覺得堤岸太長,不知道能否在星夜之前抵達你所居住的巷口?暮色又深了些,一陣細碎的聲音從草叢溢出,那是紫菀鈴,那是我,我把黃昏也帶來了。“喝茶去吧!”

山林依然蒼翠,隻是黃昏的流光暗了它,看來像一張泛著黃斑的舊照,我們像照片上被蝕滅了身影的兩個人,如今又要走回照片。山徑狹窄,倦鳥撲翅的聲音分外清晰,這聲音在記憶底層沉埋許久,當時,我們也曾在啼鳥聲中以山翠為憑藉,留下年輕的影像吧!如今,不復擁有年輕的心情,我們總是把旺盛的青春留給別人,以至于相逢之時一切都已太晚。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館關門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著,各自回到茶園中的宅舍。我們隻能坐在路旁的石階,遙望對面山巒中的一間家舍,在太平盛世裏點起他們的晚燈。我們的燈在天空,星夜已經來了。“不甘心哪!”你這麽說。我反而覺得懸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們既然無力改變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悵春水滔滔東流。

“當做我欠你一杯茶吧!”這樣下山的路才會平安些。

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裏茶園仍有採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訴你,我們的杯裏永遠隻有一淌白水。

3、《美麗的繭》

讓世界擁有它的腳步,讓我保有我的繭。當潰爛已極的心靈再不想做一絲一毫的思索時,就讓我靜靜回到我的繭內,以回憶為睡榻,以悲哀為覆被,這是我唯一的美麗。曾經,每一度春光驚訝著我赤熱的心腸。怎麽回事呀?它們開得多美!我沒有忘記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悅。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長的韻律,教給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對于季節的忠實,我聽到杜鵑顫微微的傾訴。每一度春天之後,我更忠實于我所深愛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隻是一陣冷寒在心裏,三月春風似剪刀啊!

有時,把自己交給街道,交給電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電影院,隨便坐著,有人來趕,換了一張椅子,又有人來要,最後,乖乖掏出票看個仔細,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這才是自己的。被註定了的,永遠便是註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強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間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計要往那個空間推去,不管願不願意。乖乖隨著安排,回到那個空間,告別繽紛的世界,告別我所深愛的,回到那個一度逃脫,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角落。當鐵柵的聲音落下,我曉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攤著偷回來的記憶,一一檢點。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也許,很宿命地直覺到終要被遣回,當我進入那片繽紛的世界,便急著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嘗遍。很認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還有笑聲,還有芳馨。我是要仔細收藏的,畢竟得來不易。在最貼心的衣袋裏,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喚幾次,感覺那一絲溫暖。它們全曾真心真意待著我。如今在這方黑暗的角落,懷抱著它們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報答。

夠了,我含笑地躺下,這些已夠我做一個美麗的繭。

每天,總有一些聲音在拉扯我,拉我離開心獄,再去找一個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來。她們比我珍惜我,她們千方百計要找那把鎖結我的手銬腳鐐,那把鎖早已被我遺失。我甘願自裁,也甘願遺失。對一個疲憊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話都像一個個彩色的泡沫,對一個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鑄堅強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麽就由它的性子吧!這是慷慨。

強迫一隻蛹去破繭,讓它落在蜘蛛的網裏,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鳥兒都以為,把魚舉在空中是一種善舉。

有時,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樣的路,買一模一樣的花,聽熟悉的聲音,遙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燈還亮著,一衣一衫裝扮自己,以為這樣,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閉上眼,感覺自己真的在繽紛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夢,我一定去做,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有變不了的愛,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麽都沒有,那就讓我回到宿命的泥土!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謊言,我帶著最美麗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連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膽妄求的。時間像一個無聊的守獄者,不停地對我玩著黑白牌理。空間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壓竭盡,連最後一滴血水也滴下時,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亙古地擁有不亂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殘忍的規則與過濾的方式。生活是一個劊子手,刀刃上沒有明天。

面對臨暮的黃昏,想著過去。一張張可愛的臉孔,一朵朵笑聲……一分一秒年華……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無限溫柔生的奧妙,一次無限狠毒死的要挾。被深愛過,也深愛過,認真地哭過,也認真地求生,認真地在愛。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來學認真地恨,而是要來領受我所應得的一份愛。在我活著的第二十個年頭,我領受了這份贈禮,我多麽興奮地去解開漂亮的結,祈禱是美麗與高貴的禮物。當一對碰碎了的晶瑩琉璃在我顫抖的手中,我能怎樣?認真地流淚,然後呢?然後怎樣?回到黑暗的空間,然後又怎樣?認真地滿足。

當鐵柵的聲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出去。

趁生命最後的餘光,再仔仔細細檢視一點一滴。把鮮明生動的日子裝進,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語裝進,把生活的扉頁,撕下那頁最重最鍾愛的,也一並裝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讀。把自己也最後裝入,苦心在二十歲,收拾一切燦爛的結束。把微笑還給昨天,把孤單還給自己。

讓懂的人懂,讓不懂的人不懂;讓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繭。

4、《踏一回月》

自從傻瓜面搬到僑光堂旁邊的那條路裏面之後,打算吃面的人懶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還是常常去。

六點多回到寢室,問看看有沒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說:太遠了,懶得動。陳剛準備吃泡面。再問一問需不需要帶小菜回來?張說:“謝謝,我覺得那一大鍋東西,看來有點髒!”一輪明月,真美。李白舉杯邀明月,我嘛,帶著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經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綿和阿但,若她們不在,就留張窩心的紙條:“來訪未遇,甚悵。你們日夜思念的簡媜留。”一開門,“嘿!簡媜來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種熱絡沖昏了頭,怎麽攪的,是我要找她們,還是她們要找我?

當你滿頭大汗地去追逐一個愈來愈遠的背影時,或是有人力竭聲嘶地呼喚你,而你不想回應他時,那都是極不愉快的經驗。但當你終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個多麽親切的人正向你走來,而你也幾乎要跑著去迎接他時,你會突然覺得,世界待你這麽好,你會領會出一份“顛躓”的快樂,在崎嶇的路上。那晚,我深深地有這種感覺。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實在不成體統,但是我們不在乎,也就管他那麽多別人愛怎麽想是他們家的事。月亮真美,這麽美的夜晚如果什麽事都斤斤計較,就俗了。我們叫了兩大盤小菜。我一直不認為食物的味道與否嘴巴有絕對的鑒評力。那兩盤小菜,擺在那樣的晚上,那樣的朋友面前,要比擺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對我而言。我挾起一小截鹵透的豆幹請了請月亮,感想她今晚圓得如此可愛。

付錢的時候,她們又跟老板娘閒話一回,嬉笑一回,問候一回,不曉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幹女兒,我在想,否則想自薦。

走過另一家面攤時,我們縮頭縮尾地快快走過,看看空了那麽多張桌子,心裏覺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細,吃了別家不吃這家,有點罪的感覺。自己第一次進去這家吃面時,隻有我一個客人,老板娘端過面之後,就坐在桌角邊,一面包餛飩,一面聽收音機唱茉莉花,我覺得她實在很有情調,做她的丈夫一定真好。但願下次我仍舊一個人去吃面,而仍舊隻有我一個客人,她便能悠閒地又唱起歌來,像個滿足的小婦人……我幾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裏。

至于我沒能去的任一個晚上,但願她高朋滿座。我們這群無葯可救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還不滿足,依照慣例,又去騷擾賣傻瓜水果的老夫婦。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們,好像我們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實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給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張鈔票那麽單純的行為了。而是轉變成一種牽念,她會問你,怎麽好幾天沒來了,你會問她,為什麽前幾天沒看到呢?

唉!人世間,本是處處有情,隻怕已心太無情,便不知情為何物?面對那麽慈祥的老婆婆,讓她拿刀為你切西瓜,問你要不要灑鹽巴,已經是夠不忍心了,怎麽會有人好意思,因為十塊錢的關系,恣意批評人間西瓜太貴鳳梨太髒,木瓜不甜?踏一回月,誰說月亮無情?月若無情,就不會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滿校園的清輝中,訴一訴心曲,也鬧過幾次暢懷,自己像個傻瓜,也笑罵別人傻瓜。想想,要當個傻瓜也不簡單,既能承認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這種田地,實在是不平凡的傻瓜。也許,我仍會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們搬多遠。

也許,你會以為我喜歡吃面?其實,我愛吃的是碗裏的那一個“情”字。

5、《一口閒鍾》

月落烏啼霜滿天,講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空城,是我。

經年行路,風霜中最惦念的是故鄉那扇小軒窗,幾次夢裏潛入芭蕉院,看見少年的她梳出自發。她的夜半孤影總讓我不能放心。

無家,可以稟明死生;無兄弟,可以話桑麻;等我的人,我卻無夢相贈。

身,已如秋蓬,心,寄托行雲流永,我怎能再做春閨夢裏人?

故裏重回,舊友流散;與我締結初夢的人也已兒女成行。最後一個牽動心緒的人既已建築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會知道那個出遠門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遠遠看她提籃牽兒從眼前走過。

她不會聽到,當她與小販評論斤兩時,我幽微的唱嘆。

她不會知道,多少次我在夢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澆衣的井邊。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誦當年的誓詞。每當與鑼鼓花轎錯。

身時,那誓言又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長地想遺忘她的容貌,又在異鄉庄園尋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個不告而別的人,毀了她少年春閨的人,辜負她的人。

當她走入另一個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歸還給我了。

那麽,除了遙遙一見,我焉能懷抱兩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殘枝敗柳的故事又說一遍呢?

讓她永遠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則她可以安然無恙地被守護著;讓她永遠怨一個名字,則她可以平安地過眼前日子,不會回頭找空城。

離開故裏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

秋霜已經爬滿天,江邊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飲酒,或沉沉地眠睡。三兩聲夜鳥,更添秋夜靜寂,水波搖晃舟身,亦搖晃榻上的我仿佛我與江水、秋霜都是亙古的醒者,靠了岸,又離了岸的。如果,子夜想歌,有什麽比嘆息更暢懷?

子夜想醉,有什麽比忘川之水更能斷愁?

忽有鍾聲隔江傳來、染了秋霜的聲音聽來分外清寂,仿佛偷聽了我的心事後,似有似無地為我說經。

說:空山已被霧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贈給客船去貨運;松樹林寺裏有一口閒鍾,正等著天外客,陪它說梵音。

6、《問候天空》

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秘訣。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隻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升起。

曾經,在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地敘述一個古老的神話: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瘋狂也似的追著太陽,終于活活渴死。記得當時自己是個乖乖的女學生,文文靜靜地專心聽講,照理應該提筆在書頁上記下“不自量力”的教訓才是。可是,卻有一股莫名的情愫〔情愫:情感、情懷。〕在我心底涌出,便鎖著眉吊念那位名叫誇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陽。我想。

某一個夏日的下午,有風。我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乃是因為這個下午開啓了我萬裏胸懷的豪情,像一把鑰匙。我不記得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隻記得自己還很年輕。

天空大大方方地藍著,在無際的綠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燈下變化多端的藍色晶體,總讓人覺得神秘。可是還不至于深不可測到像一本有字天書。天書有的有字,有的沒字,對我而言,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內容豐富些。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智慧,讀無字天書,則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讀的是一本全開藍底沒有封面的無字天書。踩著腳踏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沒有字裏行間。書名叫“天空”。

藍色令我心曠神怡,讓我想笑。而遠遠天邊堆垛的雲朵,則讓我向往,讓我想跑。

藍的天空與白的雲,向來是大自然最活潑、亮麗的打扮,像個熱愛自由的少年,當然,也十分熱情。每次看到那麽亮藍的天空與潔白的雲在平原之上耳語時,我的心情就倏地〔倏地:突然地。〕開朗起來。抖落凡間俗事,不再關心計較雜務總總,隻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彌高的雲之山巒。對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與實際高度無關。雲,即是高高的山峰,高到隻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雲巒那柔柔的曲線裏睡一個寧靜的午覺。這說來可笑,但我無法禁止自己在看到雲朵時不興起這樣的念頭。于是,望天的臉龐雖是充滿喜悅與笑容,望雲的眼神,則是永遠不見答案的天問。

那天,看不見陽光,天空是帶著神秘的溫柔。而雲,那真是誘惑。一團團地,像一頭撞進太陽的懷裏般,沾著粒粒金粉。天邊成群的雲山雲海,則幹脆把太陽摟入軟綿綿的懷裏,雲端四周就多了一層薄紗似的淡金黃色的鑲邊。隻看見太陽赤裸的腳趾在雲中伸動,看不見他那張陶醉的得意臉蛋。一切變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騎車彎進路頭,那樣的下午隻能用來唱歌,歌詞裏有陽光、綠葉、飛鳥,車輪碾歪碎石的聲音是伴奏,風在和音。我彎進路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那麽寬闊的石子路直直地延伸著看不見盡頭,隻中間打了幾個小折。看藍得水水的天,看一團白雲恰好在遠遠的路邊的一家農舍的竹叢上頭,好像不小心被竹子鉤住跑不掉似的,我愛這樣寬闊的平野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子撞破了,興奮的觸須癢遍全身的那種激情,我愛這廣闊天地隻屬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愛風在耳邊激動地呼嘯,把我的頭發梳成虯結的團線的那種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趕那團雲,趁她還未解掉竹鉤時,一頭鑽進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懷裏。車在顛簸,心也在顛動。恨不得有一雙長臂,兩手一伸一攬,收集天上所有的雲朵,堆成一張彈簧床,輕輕拍一拍,縱身便依偎了進去。于是,我加快速度,決心要追趕那雲,啊!雲,我的故鄉!

第一次,我驚覺到自己有著誇父的血統。

然而雲是愈追愈遠了。農舍經過了,才發現她在河的對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腳地,竹鉤上一條雲絲也沒留下地溜了。不知道當初那個被追的太陽是否曾在長河平野上踏下幾個慌張的腳印?也許,雲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陽有火輪般的腳,所以不會下凡來領受我的盛情美意,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隻是,這錯覺未免太美了點。

如果,藍天是一本無字天書,雲必是無字的註腳,而我急速的車痕翻譯雲的語言于路面上則是最新出版的註疏。天空以變幻的藍色鋪敘,雲以幹凈的手法描繪,然後交給我的眼睛去印刷,我們都在敘述一個誇父的故事。那個古老卻仍年輕的神話。

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

從此熱愛天空。無論何時何地,總獻上我舒暢的笑聲與問候的眼神。

後來,我的走姿變了。低著頭,不理一切。凡塵太多,把我的心房佔得客滿。我很少再去關切天空。那時候,我幾乎不再讀雲,曾經,我認為她是詩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詢季節的訊息,曾經,我羨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漢。她的行囊裏該有許許多多想像與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愛聽故事的少年。沒有人能懂我望雲的眼神。那時,天空是陰的。

梅雨開始,形成雨季。雨連續著,以一種無奈的落姿。日子開始有酶味。如果是一場滂沱大雨,倒還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像是烏雲對大地不休地訴苦,無可奈何地。斷斷續續的雨,就如斷簡殘編;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筆畫,組成一篇難懂的文章。訴得出的苦其實不是苦,訴不出的苦,方是真苦。雲的傾訴,向來誰也不懂,大地不愛做考據。

生命的歷程中,其實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壯志都在一剎那間被打濕了,像濕了翅膀的鷹,沮喪地凝望陰霾的天空,想要振奮,卻掙不斷細細密密的網絲,想要展翅,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烏雲至少還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過去了。而無處可訴的苦,日積月累地便在內心形成陰沉的氣候,形成沒有陽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裏延續著梅雨,臉上卻必須堆積著虛偽的晴朗。生命之中,總難免有這樣的季節。

等待陽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卻又不甘心終日梅雨。有一天,路過淡水,見平疇綠野之上,太陽在一堆潑墨也似的烏雲之中掙扎。時滅時顯的光線,在天空中掙脫著要出來。我突然驚訝,內心深深地感動著。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秘訣。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隻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驚喜。

于是,我想起誇父,覺得他與我是如此地親近。我聆聽那血液在我體內竄流的聲音,並感受到有一股蠻不講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裏呼嘯著,說要霸佔整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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