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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散文:山有木兮木有枝

"喂,和尚。"

他轉過身來,眉間微微蹙起,眼神裏滿是問詢,溶溶的鵝黃月色撲在他的身上,落下輕盈的柔軟的霧。我看見他的眸子亮亮的,似籠著薄薄的淺淺的光,盛得滿了便溢了出來,靜靜地溫柔地淌在我的心上。

【上篇·山有木之寒山】

南方的薄霧總是濕漉漉的,連空氣也是粘粘的,稠稠的,似乎是蘸著飽滿的雨水和濕漉漉的靈魂。寒山寺佇在寒山朦朦朧朧的煙和雨裏,春天到了,寺裏的桃花開了,層層疊疊的花骨朵墜在蓊蔚泅潤的綠裏,泛著瑩潤的白或是軟膩的紅,似是暈開來的彤彤的飛霞,染醉了一方的水、一方的雲,我突然想起那年初遇他時,似也是這樣的桃花,這樣的春雨。

那個時候,三月的雨才剛剛落下來,打濕了原本寡淡的素白的寒山的冬,草裏悉悉索索生起新出的芽,枝條上稀稀落落的花蕊裹著生氣零星地散著,結得硬實的冰也浸潤著暖暖的雨水開始化。河面不寬,卻長長地漫下去,似是望不到頭。我半屈著身子伸手在河裏鑿著冰,舀著水,涼涼的,偶有蘇醒的魚從掌心遊過,濕濕的,滑滑的,紅紅的細細的魚逆著水流往上遊去,我用食指和拇指蜷成一個環,虛虛兜著小魚兒往上趕,小魚兒又噌噌噌地躲開了,我心下覺得萬分有趣,歡歡喜喜地追著趕著,忽地一抬頭,便看見他。

一個和尚,一個生得很漂亮的和尚。我不由多看了幾眼。

他就立在那裏,約摸三丈遠的岸邊,煙雨濛濛地籠著,好似立在山光水色裏。他的肩上閒閒地掛著一襲墨色的大氅,內裏隱約著了素白的長衫,分明之間襯得他頎長的身形愈發妥帖。雨水跳躍著,撲騰著,簌簌地落上他的衣,他的眉,他的眼,他好像是從戲本子裏出來的英俊小生,等候著哪家小姐前來相會;又像是靜夜裏白蓮生香的水月觀音,盞盞如玉。如此契合而矛盾的相融,我竟是看得呆了,直愣愣地佇在瀲灧的桃花紅裏,這紅仿佛上了臉,隻覺得心裏慌慌的,亂亂的。

你在霧裏看山,我在山中看你。

他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轉頭朝著我的方向望過來,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似乎是對著我笑。我不由一慌,往後退了退,"哎呀"一個趔趄,竟失足滑進撲滿化了水的河灘裏,冰冰涼涼的河水瞬地浸濕了鞋襪,寒氣刺骨,心裏頭顫顫地打了一個激靈,我突然手足無措起來。而他的聲音清清的,朗朗的,帶著一般的安逸和從容就這樣悠悠地傳過來,"女施主,可是要過河?"

其實我原本是不過河的,卻是鬼使神差地應了。他比了手勢示意我走近,我的鞋襪濕透了,濡得潮潮的,可能是見我的步子走得極慢極扭捏,他頓了頓,輕笑了聲又快步上前,欠了身,屈膝半蹲在我身前,竟是要背我過河的樣子。我愣了愣,哆嗦著,"你,你,你是要……"卻半天吐不出個完整的句子。他微微起身,轉過頭來看著我,似乎是想了想才挑了眉笑著說,"是貧僧冒犯了。"

"不,不,不冒犯。"我隻呆了一瞬,便極快地脫口而出,反應過來後又赧得綳直了五指急急掩面。他也意外了,似乎不自然地失笑,好一會兒才又蹲下身來,我心裏默念了句"阿彌陀佛"便輕輕地覆上他的後背,頭靠在他的肩上,又拿手環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衣襟處有極淺極淡的檀木香,聞起來很舒服。

河面的冰漸漸破開了,淙淙的流水急促地歡快地淌起來,潺潺地柔柔地淌進我的心裏頭,酥酥的,麻麻的。他一步一步淌在河裏,河水並不深,隻及他膝處,他走得極穩。我叫他,"和尚,"他顫了顫,卻沒吭聲,我笑著繼續叫他,"和尚。和尚,你為什麽要背我呀。和尚,你怎麽可以親近女色呢。"他似乎在笑,卻又慢吞吞地回答,"難不成貧僧現在得把施主擱下來麽。"說完便作勢向後仰了仰。我一驚,雖明知他不會就這樣撂下我,卻還是緊了緊環著他的雙手,笑說,"和尚不會的。"他倒也沒說話,我頓了頓,又問,"和尚叫什麽名字。"

"清諶。"

雖知不過是法號,我卻還是在心裏頭默默地念了兩遍,唇齒間喃喃繞著"清諶"二字,覺得好聽極了。河面不寬,他很快地就背著我到了對岸,我極不情願地從他背上滑下來,他又說了句,"冒犯了",卻頭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竟是要直接離開似的。我叫他,"和尚,你怎麽就這樣走了。"他充耳不聞,依舊往前去。我急了,扯著嗓子便朝著他大喊,"和尚為什麽要背我,和尚怎麽可以親近女色呢。"他這才頓了步子,轉過頭來,表情似是很奇怪地瞧了瞧我,"貧僧已經放下了,施主還放不下麽。"

這對話好熟悉,我卻來不及多想,滿心思隻有一個念頭,清諶,你說對了,我放不下。

起初的日子太單薄太貧瘠,畢竟一個人過著,空落落的,空落落的院子,空落落的人,空落落的心。心裏頭生著密密麻麻的藤蔓,纏繞著,糾結著,攪得悶悶的欠欠的,盡是疼。屋檐是輕巧的青牆百瓦,蒙了細細的灰,結了軟軟的蛛網,檐角綴了些艾草,艾草尖兒上系了隻鏤銀雕花的鈴鐺,風起時,簌簌地脆脆地總有些聲響,和著寒山寺日日夜夜的撞鍾聲,才不會覺得太寂寞。

那個時候,我一直想不通,和尚為什麽要主動背我,又那樣灑脫地就要離開。我心裏頭滿滿是不痛快,我覺得和尚是不在意我的,因為我有意知曉了他的名字,知道了,記住了,他卻沒有半分想知道我的。我右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著左手心,甚是苦惱地想啊,如果他問我,如果他會問起我的名字,我一定要告訴他,告訴他我叫做阿嫵。我想聽聽他叫我的名字,他的聲音那麽那麽清,那麽那麽亮,叫我的名字一定軟軟的特別好聽。阿娘從前就對我說,"我的小阿嫵,若是日後有男人叫你的名字,你聽著特別的順耳,就可以嫁給他了。"我笑嘻嘻地說好。可是自從阿娘去世,這麽多年,再也沒有人這樣子喚我的乳名。

我記得他的呼吸淺淺的淡淡的,如一縷幽幽的香縈在我的唇畔,耳際,滿世界都是他的氣息。雖說當時隔了窄窄的布料,可我畢竟趴在他的背上,好歹也算半個肌膚相親了,所以呀,我想,他得娶我。

不過,他是和尚呀。沒關系沒關系,和尚也是可以還俗的呀。

可是,他如果不喜歡我呢。不會的不會的,他若對我無意,又怎麽願意背一個陌生的姑娘呢。

我歡喜地想著,似乎已經可以想象那一天。他一襲月白長衫,豐逸俊秀,騎著高高大大的青璁馬,沖我瀟灑地笑,"阿嫵,我來娶你了。"

可是,可是我還能見得到他麽,我該到那裏去尋他呢。我又擔心起來。

幸運的是,這種擔憂並沒有持續太久,三天後,我又見到了他。起初我還在寬寬的長長的虎皮靠椅上,團團地窩起來,笑吟吟聽著阿大、阿二興高採烈地吹噓這回劫了有多大的鏢、得到不少新玩意兒。直到把擄來的人帶上來,我才心不在焉兒地抬了抬頭,這一下,竟錯愕得失手潑翻了案邊的瓷盞,滾燙的茶水嘩地全灑出來,心卻在這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還是那身青衣,似乎是跋涉了山山水水,衣襟上烙下了些些的褶子,下擺灰撲撲的,卻不顯得狼狽。見著是我後,反而笑盈盈地不說話。

"我,我,我......"我分明想解釋什麽,卻也半分解釋不了。他的眸子微微地閃了閃,收斂起笑意,也不知道是什麽語氣,靜靜向我欠了欠身,"原來,女施主就是顧鬟。"輕輕的陳述句,又像是在感慨什麽。

不對啊,不該是這樣啊,應該是他問我叫什麽名字,然後我哄他喚我聲阿嫵啊。我想聽他喚喚我阿嫵,軟軟的,膩膩的,而不是叫那個涼涼的、薄薄的、風雲十三寨寨主的名字,顧鬟。我不想叫他知道我是山賊,還是個大名鼎鼎的山賊頭子。我以為啊,和尚的心都該是那麽那麽良善的,就像後山的池塘裏頭最最聖潔的蓮花,就像高高山巔上的白白的半個月亮,是沾不得俗世裏這些烏七八糟的塵垢的,我頭一次手足無措起來。他會怎麽看我呀,他會怎麽想我呀,我下意識間早已站起身來,同他平視著,右手不自然地攪起長長的袖擺,才思量著哆哆嗦嗦地開了口,"我我我們都劫,劫富濟貧,不,不會欺負欺負……"

"老大,你……"我這才想起來,堂子裏還坐了不少寨子裏的兄弟,拿眼瞥了瞥,個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心下又急又惱得不行,厲聲便斥道,"滾,下去,全部下去。"話說完,才發現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毀得隻想尋個地縫鑽下去。周圍的人驚異地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互相詢問著討論著,才都悉悉索索退了下去,卻還是有不少句子傳進我的耳裏,"喂,你說老大這是怎麽了。""蠢貨,你看不出老大看上那個和尚了嗎。""啊,可是那是和尚啊,啊。"最後一個字如願地扭曲地走了音。我呆呆地轉過頭裝作沒聽見,念了句"阿彌陀佛"繼續打量起和尚來,臉卻燒透了,生生地都覺得燙得很,疼。

"女施主,"和尚無奈地笑了笑,向我欠欠身,目光掃了掃我,又掃了掃他自己,才道,"看樣子,貧僧也不是個能被劫的富吧。"我點點頭,確實不像,那些銅臭滿身大肚膘油的哪裏比得上他。"所以,"他頓了頓,"貧僧可以走了麽。"我卻料想不到他這麽直白、這麽直接地就要離開,腦子一熱,連忙道,"和尚,和尚為什麽要背我。"我見他眼角跳了跳,愣了愣,身子顫了顫,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心下一急,一跺腳,趕在他開口前攔下他,"不,不許走。"和尚挑了眉,問我為什麽。"我不是劫富濟貧麽,和尚不是自稱貧僧麽。"我想了想,回答得甚是理直氣壯,似乎自遇見他以來,說話就從沒這麽利索過,"所以我決定了,"頓了頓,"濟你。"

他便就這樣留了下來。我有點開心,又有點氣惱。

一個人過得久了,學得聰明了也想通了,過不去是一輩子,過去了也是一輩子,就開始在灰撲撲的生活裏尋些花樣找點樂趣。折幾枚新出的桃花,在盅子裏細細地磨,拿小槌子一點一點地搗碎,再和著泉水煮沸了,兌入陳釀的女兒紅,支起火來燒得滾燙,就一碗一碗地嚼著花飲著酒,醉了就顫顫地窩在被子裏犯暈,沉沉裏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月亮,就想念起他來,想念起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的味道。

他自然是不能喝酒的,我卻常常拖著他陪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選擇留下來,其實那個時候,他若真真想要離開,我又怎麽可能不答應。可他既然選擇了留下來,我就決心要讓他知道我,看見我。

禪房後是新闢的一處別院,那裏種一株很大很大桃花樹,枝幹四下蔓生散開,翡翠般的綠裏盈盈地綴滿了紅彤彤的桃花,鋪天都是紅色的蓋頭,就像初遇那日河邊的桃花林,荼荼地盛開著。花瓣沾了春雨重重地落進河水裏,漣漣的,灧灧的,濺起一串兒的碎玉,滌蕩的是有心人的心。桃樹下置了一張很大很大桌子,用白脂般的玉石壘成,桌上擺著一疊水果盤,紅紅的蘋果,黃黃的梨,油油的紫葡萄,澄澄的橘,煞是可愛。四周各砌一隻青石小凳,我便領著他坐下,自己又背對著他蹲在桃花樹下搗鼓什麽起來。

"哎呀,和尚,快點過來,幫幫我。"我笑著,扭過腦袋,笑臉嘻嘻地沖他喊著。他放下手裏頭的茶盞,瞧著我,揉了揉眉角,"女施主,別一口一個和尚地叫我,成麽。""哎呀,和尚不叫和尚該叫什麽。再說了,和尚不也沒叫過我名字嗎。"我笑得更歡啦,"女施主女施主,真像個花白婦人老道姑。"他也笑了,頓了頓,"好,顧小姐隨意就好。"他稱我,顧小姐。我想了想,倒也沒說什麽,心裏頭想啊,不急,來日方長。

"好啦,清諶。"我叫他的名字,我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終于可以當著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歡喜得不行,起身朝他跑去,到他面前,瞧著他眸子裏閃了閃光,又笑著扯著他的手臂就往桃花樹下走,他似乎掙了掙,便也作罷。

"清諶,我今年十九歲,唔,不對,也許是十八歲,倒是記不清了,"我沖著他,笑得傻兮兮的,指著桃樹下刨了一個小窩的坑,繼續道,"我六歲那年,爹爹和娘親在這個地方親手埋下他們釀的桃花酒,還說,還說……"頓了頓,又道,"不過後來,沒多久吧,才三年,他們就都離開我了,這麽多年了,我差點忘記還有這麽一壇酒,不過真好,真好,清諶,你來了。"

有什麽模糊了我的眼睛,朦朦朧朧地打著轉兒,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好歡歡喜喜繼續道,"來,清諶,幫我把它挖出來吧。"我蹲下身子,他也蹲了下來,雙手撥開潤濕了的泥土,灰色的泥漬落在他青色的長衫上,像是潑了層層的墨。真好,清諶,真好。我用帕子替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他也沒有避讓,他的手指細細的,長長的,很漂亮。他在月光下替我斟酒,清清的,涼涼的酒液一縷縷盛滿杯子,真香,團團的黃黃的月映在高高的天空裏,撒下點點柔軟的鵝黃色的光,拓入他的眸子裏,我似乎有些醉了,五指使勁兒地在眼前晃啊晃啊,他似乎笑了,他的眼裏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暖的亙古的綿長的光。我似乎真的醉了,腦子一熱,我突然湊過去,我突然支起身子朝他的方向湊過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他的唇薄薄的,軟軟的,我又探出舌頭輕輕碰了碰,甜甜的,膩膩的,我滿意地看見他眸中的驚愕,一瞬地,灰灰的一點瞳仁又似乎閃了閃,如乍暖初晴的融融一泓暈開了眼底的光彩,我想我真的是醉了,然後我真的就醉了。

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正午,日上竿頭,陽光烘了進來,暖暖的。我平躺在床榻上,睜大眼睛望著房檐,頭痛得很,有一點點的茫然,又很快平緩過來,昨晚的一切漸漸想起來,那個吻卻不真切,我摸不準自己到底有沒有酒後亂性趁機輕薄了他。雖然,雖然我覺得自己總會和他走到這一步,但是,可是,隻是,會不會太快了,會不會太明顯了,他又會不會被嚇到,會不會生氣,我一時間沒有半點主意。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的心裏還是滿開心的,畢竟,這是一個不算太差的開始。

那一日之後,我們依舊如常地相處著,就好像那個吻真的不曾存在過。他依舊不會主動來見我,倒是我每日閒起來就去找他,同他喝酒,同他說話。他也沒有提過要離開的事情,我雖沒有把握、沒有理由留得住他,直覺裏卻也沒有想過他真真會要走。我曾經以為這就可以是一輩子,即便他不還俗,不娶我,隻要他都在這裏,他永遠在這裏,山裏霧裏這樣大,我轉過身卻可以看見他,他可以陪陪我,就很好很好了。

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春天,院子裏的草木愈青愈深,濃成肅穆的一筆。我依舊在寒山寺外聽習佛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起初雖也覺得乏味,比不過年少時刀來劍去的灑脫快意,習慣了卻也樂得清閒。我記得從前看戲的時候,總是不滿意那些無疾而終的結局,覺得甚是煽情和矯作,我雖沒有讀過什麽書,倒也樂得指揮起伶人演繹我想要的結局,隻可惜,直到最後我才明白,原來那些都是最好的選擇。

人總是更願意記得快樂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山賊,還以為可以就像所有平平凡凡的女孩子一樣,和喜歡的人,做快樂的事。隻可惜,我不僅僅是個山賊,還是一幫大寨子的山賊頭子,有些東西是想忘都不能忘掉的。那一日,天剛蒙蒙亮,他早早地便來尋我,問我要去做什麽。起初因著他到來的喜悅的心瞬地就沉了下去,我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話來。他卻笑了,眼色暗暗的沉沉的,抿了抿唇,仔細地開口,"女施主,可是要去殺人?"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卻不是因為他的問話,而是他對我的稱呼。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憂著怕著的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我抬起頭,很拙劣地收斂了情緒,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裏盛滿了太多的無奈和晦澀的情緒,"女施主,擅奪他人性命,橫取他人財富,這不是正義的行為。殺生孽債太重,留多少血,死多少人,你知道麽。"我滯了滯,想了想,還是告訴他,"清諶,我們雖是山賊,平日裏劫些財便也罷了,卻絕不會做那些傷人性命的勾當。隻是這一次,我得去拿回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流血受傷是必然,可是你信我,我的本意絕不是為了殺人。"或許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我看見他的眼裏浮動起不明的暗光,濃濃的,稠稠的,滿滿的失望似乎就要溢出來。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最後隻凝成兩個字,"別去。"

我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隻能低低地答他,"我知道你這樣的佛教僧定是不忍見這般打打殺殺的,你們都講什麽慈悲啊良善啊,"我笑了笑,右手攥著長長的衣袖,早已捂出些汗來,潮濕的,發燙的,"可能因為我太笨啦,這麽多年隻知道成王敗寇,才那麽努力讓自己更強。你說正義,什麽才是正義,你既要定義正義,又要追求和平,你不覺得對我太苛刻了麽。"我抬頭平視著他,嘴角自嘲似的扯開個弧度,"清諶,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隻能相信我自己。"

他也隻是靜靜地瞧著我,靜靜的,默默的,沉靜的空氣裏似乎竄動起藍毗尼吹來的風,和著古老棕林裏拈花般若的笑,涌動著宗教裏呻佔的梵語,隻重復著一句,"別去。"

我沖他笑了笑,又撩起袖角,撫順了先前攥緊的褶子,"其實我也不想去啊,有選擇誰會願意去殺人嘛。滿手都是鮮血,粘稠的深深的紅,真難看。可不是我不想仁慈啊,是天道不仁慈,不這樣做是違背常情的。清諶,你說服不了我的。隻是我答應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壞人的,換取更長久的安寧,好不好。"他沒有說話,也難得的沒有笑意。觸到他的目光,我心窩子裏陡然涼成一片,覺得血液都凝固得麻木了,卻也突然意識到,我和他再也不會有以後了。我扭頭想了想,揩去了屯在眼角的淚珠子,才又道,"喔,對了,清諶,你可以走了。"我瞥了瞥他,他還是那個樣子,隻默默地看著我,眼裏的光明明滅滅的,"我不留你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去揣測他會想些什麽,"算了,你,你明天再走吧,現在離開的話,不大安全,"我遲疑著,"你等我回來,明天一早我便送你離開。"

夜已深了,月卻不亮,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厚厚的霜,四下寂寂的。我想了想,還是敲了門,裏頭卻靜靜的,沒有回應,想來已經睡下了。我悄悄地虛開一溜門縫,借著一點光,瞧著他果真躺在了床榻上,也不知睡著沒有。我推了門走進去,案邊的一盞油燈還沒有歇,暈黃的燭火一星一星地閃著,燒得他的臉闊亮亮的,眉眼分明。我輕輕地叫他,"清諶。清諶。"依舊沒有答話。我在他的床邊坐下來,勾著身子吹熄了燈盞,房間一下子暗下來,隻有模糊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照著世間模糊的人。我輕輕埋下身子,伏在他的胸前,依舊是淡淡的檀香味。起初隻覺得好聞,如今才知覺,它已經烙進佛前僧的骨血裏,再也無法消散。

"清諶,我的爹爹是土匪,我的娘親是土匪,所以我一出生就是土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起身,輕輕掖了掖他身側的被褥,才又埋下去,"我知道殺戮不好,可是有那麽多的人需要生存。我們沒有讀過什麽書,也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有什麽活命的生計,他們中的更多人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就被遺棄了,無路可走,無處可去,隻能被大寨子收留著。我從小便跟著爹娘打打殺殺,爹娘死後我要做的更多。從小我隻知道以暴製暴,你的佛你的法我一點都不明白。"他的氣息淺淺的,很有規律,他的味道淡淡的,太好聞,他身上的溫度,暖暖的,太舒服,我閉著眼睛,幾乎就要睡過去,"那個時候,我哄你替我挖了桃花樹下那壇酒,因為娘親說啊,那壇酒又喚作于歸酒,就是,嫁人的酒,一起喝下它的人會永遠的相愛。我還以為你雖沒有喝,我們卻會有一一輩子。"我覺得眼眶有淚,盈得滿了,止不住地,狠狠地砸下來,勉強緩了緩,深深吸了口氣,才道,"阿嫵,我的名字是阿嫵,其實我多想聽你叫叫我阿嫵的。在遇見你的時候,在你來之前,在你來之後,我一直都是這樣想著的。隻是,這以後都沒有機會了吧。"我覺得心窩子一抽一抽地攪得快要碎了,痛得厲害,悶悶地,艱難地,一遍遍地,喚起他的名字,"清諶。清諶。清諶。"

清諶。我愛你,可這並不是說,我就能夠和你在一起。

離開那天,我送他下山去,一路無話。

山裏的霧被雨水濡濕了,厚的,濃的,涼得很。

他一襲月白長衫,豐逸俊秀,騎著高高大大的青璁馬,行得遠了,他回過頭來,嘴唇動了動,太模糊,瞧不真切,他又轉過頭去。

我看見他的人影在細細長長的山道裏越來越小,他離我那麽那麽遠,那麽那麽高。

【附詞:寒山】

念白:我曾在寒山深處遇見過愛情。

我永遠也忘不掉他眉眼間的柔軟,投出比亙古還要久遠的光陰。

說佛法渡人,為何偏偏教我沉淪,又無辜使我離分。

山寺桃花開了 折幾枚 留著

屋檐 艾草零落 動風鈴 響了

泉水一碗泡了 煮些酒 喝著

歲月青白 幾年了 你還 好麽

寒山寺亂了鍾聲 應這場 雨紛紛

念殷勤耽美盡良辰 一朝千劫生

拂了黃昏 碎一地的冷 暖一盅 來溫

念白:不記得這是第幾個春天,院子裏的草木愈青愈深,濃成肅穆的一筆。

你仍在寒山寺裏誦讀經文,我還在寒山寺外聽習佛聲。

月白出石落了 有伶仃 幾個

禪院 清輝寥廓 照離人 瘦了

思念斑駁水色 醉成歌 和著

不見你 好久了 我還在 這兒呢

過路人路過紅塵 聽傳說 成戲文

寫寺門隔斷這浮生 剩流年空等

門外故人 門內半盞燈 燈火啊 欲焚

念白:我的年華在經聲佛火裏消磨,餘下如枯骨蕭條的生魂。

可是,我的愛人,我們是不是真的等不到,來年的春色,滿城。

【下篇·木有枝之空門】

我是個和尚,從小就是個和尚。其實若是有選擇的話,我是不大願意做和尚的。

寺裏頭有個打掃禪房別苑的掃地僧,約莫四五旬的年紀,眼角生了些細細的紋,背微微有些駝,常年披著一件灰撲撲的摻了白的暗紅袈裟,有風無風,落葉無葉,總是拖著一把枯枝編成的大掃把,邁著沉沉的步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劃著。聽清風台撞鍾的老師傅說,掃地僧在寒山寺裏掃了二十年的塵。

年紀輕一些的時候,性子總是沉不下來。平日裏經聲佛火,到底也閒不住。于是,央著掃地和尚同我們說說話,講講他的故事,便成為我們一個禪房的小和尚打發時光的最快樂的事情。他是個很有意思的和尚,說話的語氣總是淡淡的慢慢的,對我們所有淺薄的無知的疑惑或是好奇都表現出極大的體諒與包容。他告訴我們,寒山的那頭,就是塵世,是娑婆世界,裏頭有萬千種新鮮的花樣,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光怪陸離的事。他的故事太精彩,描述太生動,以至于有小和尚就問了,"掃地和尚,你掃了二十年的地,真的到過所謂的塵世嗎。"掃地僧從來隻是笑笑,也不回答。可是我知道,很篤定地知道,他是真的去到過那裏,見到過那裏,甚至,愛上過那裏,或許是二十年前,或許是更久遠。因為每每提到外頭的世界的時候,他那蒙了翳的灰蒙蒙的眼裏便會生出些微微的光,閃動著,跳躍的,似乎那裏盛著太陽的暖,或是大功德的圓滿。

我想了想,問他,"師傅,世間人何樣。"他執帚的手頓了頓,才道,"世間人樣。"我笑了,遂又問他,"世間人可好。"他愣了愣,抬起身來模模糊糊地瞧了我一眼,又埋下身去,"世間人安樂。"我不急不忙,閒閒地繼續問,"世間人安于十惡,不肯出離,何樂。"掃地僧似乎是笑了笑,拖著掃帚便往隔壁院子走去,離得遠了,才揚了揚嗓子,"小和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就這一瞬地,我的腦子裏突地隱隱生出個模糊的揣測來,我這才意識到,或許如今,他不過是回到了最初生活過的地方。

掃地僧叫什麽名字,我們都不知道,或許主持方丈知道,又或許不知道,而這些都不重要。我隻是覺得他肯定是眷戀著那個塵世的,盡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選擇再次回到這裏。從小寺裏的主持方丈便說我生有慧根,仔細莫墜浩浩天地,垢凈俱忘,日後必定是成就大功德身受大圓滿的,我卻覺得尤其不切實際。我並不是師兄弟間最刻苦最努力的那個,也對佛法精要沒有那樣深刻的強烈的執著。寺廟裏全是紅的磚白的牆,綠的樹青的瓦,禪房裏窗明幾凈,大殿裏寶相森嚴,庄重,肅穆,而我就在日日月月的誦經念佛裏,對那個故事裏的天地愈發好奇起來,又在年年歲歲的誦經念佛裏,對那片天地的熱情漸漸冷卻下去。

我今年約莫二十三歲,在寺裏頭待了近二十年的光陰,卻依舊沒有得到大開示大光明。後來從藏經閣裏翻書來看,裏面有這樣一個故事:傳說慧箴大師曾帶弟子下山度佛緣,行至一獨木橋中間遇到一美婦,橋窄隻能過一人,慧箴一把抱起美婦反向放下,雙方得以過橋。其弟子有疑問,"師尊總言,男女授受不親,懷擁婦人,如何誨眾。"慧箴答他,"無量壽佛,我已放下,你為何還放不下。"我忽然覺得自己靈台豁然開朗,越發以為這個故事甚是有大智慧大聰明,便把故事講解給掃地和尚聽,我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見著他神色莫名得很,最後,他竟沖我笑了笑,才淡淡地說道,"情無取舍,若未拿起,何來放下。"我卻尚不能明白,情,又是什麽。

于是,我想試試,我想遇見這樣一個人,我需要一條路,一條通往證悟的道路,如同道路本身就會被舍棄,到達河岸,就需要拋棄舟。我想遇見這樣一個人,這樣一葉舟。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三月裏,主持方丈許我出行遊歷,于是我見到她。

一個姑娘,一個和尚眼裏很漂亮的姑娘。她蹲在長長的河水畔上,把長長的衣袖高高地卷起來,伸長了手在剛剛解封的河裏舀著水,她的手指修長的,白的,靈巧地打著旋兒。她的笑盈盈的朗朗的,如同清涼池中央初初睡醒的蓮,暖暖的粉,生姿搖曳的。

她輕輕地踮著腳,伏在我的背上,我緩緩起身把她小心翼翼地駝起來。她脈脈如蘭的氣息淺淺地噴在我的頸側,麻麻的,暖暖的,她的身上幽幽地散開來我從未聞到過的、甜甜的女子的香氣。我雖一時覺得新奇,卻也很快安下心來。那個時候,我還福至心靈地在想,若是她問起我為什麽要背她,我就告訴她,我已放下。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那一下子的福至心靈感到無比輾轉,甚至是惱悔不已。當初信誓旦旦,以為背起的是渡我涉水的行舟,在塵世的風裏雨裏經歷一把,在得與失的較量裏驗證一回,便可自得如來。兔若渡河則浮于河面,馬若渡河則及河半,此趟必要作大香象渡截流而過,才算得個圓滿。豈知彼岸迢迢不可及,全然無覺間,竟是猛地一個浪頭掀涌覆流、鋪天蓋地劈頭而來,舟上人這才知覺細水早已成江流,前路不可擋,而望身後去,卻已是濁浪滔滔,不得復回。用掃地和尚的話來說,便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猜得過天意,看不透表心,懷裏端著大尾巴狼,還自以為揣著柔軟可人小白兔。

我在邯沙鎮上的一處客堆住了下來。布局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便是推窗見柳,柳裏藏花,長長的柳枝垂了細細的葉,柔軟地趴著。有紫藤花影搖搖曳曳開滿青石一碧,漫至深處入了水,水中日色溜了一川的白,花木扶疏,極是好看。我想起來仿佛是很多很多年前,對這灼灼塵世,斑斕世界,我也曾有過深切的熱烈的好奇,年少時,在掃地和尚的描畫裏一次次地拼湊著它的輪廓,而如今,它卻極真實地在我眼前鋪展開來,這世間裏的男相、女相、貴相、賤相、老相、少相、眾生相,不肖禪房深寺的最慈悲、最庄重、最肅穆、最高尚,便成就娑婆世界的最繁華、最喧鬧、最真實、最煙火、最風塵,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依舊是霢霂細雨,我撐著一柄墨青色的紙傘行走在湘水河岸,認真地想,仔細地看,河水清澈見底,淙淙地向西流經,雨水打下來便泛起粼粼的漣漪,流過河壩上的石塊便激起層層的旋兒,路邊有擺著攤販賣些小物件的小販,有抱著小孩子等著老師傅做糖人的婦人,有攥著重重的線軸趁著細雨春風放風箏的老者,我突然覺得這裏的一切比起寶相庄嚴的古剎大殿更多了一份暖意。

"小師父,小師父,"我估摸這是在叫我,便尋聲望了過去,眼見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姑娘,朝著我的方向一路小跑過來,離得近了才發現她的年紀應該挺輕的,長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她在我跟前微微喘著氣,臉上彤彤的紅,我把傘朝她斜了斜,她抬起頭來笑了笑,眼裏漾起迭迭的水波,明明滅滅的,一閃一閃,不知怎麽的,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想起來她的暖,她的笑,她軟軟的綿綿的語調。

"小女子心中有惑,不知小師父可否替我一解。"想來那個隻會一口一個"和尚"稱呼人的丫頭,恐怕是不會規規矩矩稱我一聲師父吧,我突然覺得有趣得很。頓了頓才點了點頭,又示意她繼續。小姑娘想了想,才諾諾開口說道,"今日裏私塾舉行考試,我得了個頭名的成績,授課師傅獎了我兩枚新出的玉石,可我爹爹卻要我將其中一枚送給我家小妹。"

"女施主可是不願贈玉,即便那是你的親妹妹?"聞言,小姑娘一下子赧紅了臉,急急地開口,"可是那是我的東西啊,我想,我原本是想把它送給旁人的,我,我憂心得很。"她不自然地停了停,才又道,"適才我同爹爹說了自己的意思,爹爹便要我來問問師父,說師父到底是出家人,必會有所論斷。"我看了看她,又往小姑娘身後的涼亭瞧了瞧,裏面隱約立著一個人,我想了想,把傘遞給她撐著,便浸著雨水往涼亭走去,"問題若是有解,為何還要擔心。問題若是無解,擔心又有何用。不過女施主放心,令尊不會那樣做的。"

我汲著水踏入涼亭,雨意濛濛的,霧氣濃濃的,尚未看清楚個大概,便聽見亭內那人朗聲問道,"小師父,佛教可不是主張利和同均?既然如此,我的大女兒得了兩份禮物,轉贈一份給她親妹妹有何不可。"我掇起袖子輕輕揩了揩滑下臉頰、凝在下頜的水滴,才微微欠了欠身,道,"施主此言差矣,六和敬中的'利和同均',講的是均等、公平,然而強製均等的本身卻正是不平等。"

"那世間又有什麽能均,什麽可等?"

"世間本來同均,機遇同等。"

"那麽,差異又從何而來?"

"能力、因緣、福報與智慧。"似乎彼此早已料到這樣的對話,他問得極順溜,我也答得極快。

"可世人卻少不了埋怨天道不公,尚不論手段是否正規、合理,這個世間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于是強者更強,弱者更弱,便有人將希望致力于崇尚暴力,妄想以暴製暴,以求強製均等,此般何解?"

我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或許這才是那人真正的惑,心裏頭卻無半點猶豫,隻默默念了句,"無知是苦。"他才繼續道,"佛度心苦,修的須是平常心。若要化解無知,需要更開闊的明理和教誨,也需要更深的覺悟和體味。光若不漏任何處,此間是非垢凈,亦無心系縛人。"

我怔了半天無話,最後作了一揖,"貧僧受教了。"

臨走的時候,我回頭望了望依舊佇在雨裏霧裏的那個女孩,煙水裏,她的眉目逐漸模糊起來,隻餘下薄薄的身影婷婷地靜靜地立在那裏,我就這樣突然地不合時宜地想起來,那個時候的那場雨、那個人。

我是沒有想到會又再見到她的,這麽快,還是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

她縮成小小的,團團的,像小貓一樣窩著身子,蜷在長長的虎皮長案上,搭著一層薄薄的被子,瞅著竟似比三天前豐腴些,卻顯得臉蛋粉粉的嫩嫩的,甚是可愛。她垂著眼,心不在焉兒,卻一直揚著嘴角,彎彎的,想來必定是笑臉盈盈。她見著我的時候,似乎也被嚇了一跳,手裏的茶盞嘩地打翻,茶水捎著冒起煙兒,灑在她白得好似透明的手背上,一下子便起了紅,碎了一地的素葉白瓣。肯定燙著了,我心下想著。她卻恍若不知,直愣愣地走到我面前來,似乎慌亂得很,哆哆嗦嗦地解釋起什麽來。而她的話自然毫無說服力,連底下坐著的男人都奇異地睜大眼,透出探究的好奇的眼神,還不時側頭悄聲討論著什麽,我也隻做不知,卻突然想起來那日涼亭裏的對話。

直到她狠狠斥退了下部,我才半天緩過神來,喔,她說了什麽,喔,對,劫富濟貧,我想了想,叫她,"女施主,"她拽進袖角的手頓了頓,"看樣子,貧僧也不是個能被劫的富吧。"她茫然無措地點點頭,"所以,貧僧可以走了麽。"說完,我仍是立在那裏,似乎就等她一句話,其實心裏頭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果然,她急急地開口,卻是質問我當時為什麽要背她,出乎意料地,我有點懵,也不知道怎麽回她話,她卻自顧自接下去,"不,不許走。"我問她為什麽,她愣了愣,答得甚是理直氣壯地,"我不是劫富濟貧麽,你不是自稱貧僧麽。所以我決定了,"她頓了頓,"濟你。"

或許是她的理由太過于霸氣外露,又或許是因著我心裏頭轉的那點點心思,總之我便是留了下來。可也是直到最後我才明白,那個時候,她不是在濟我,而是渡我,我原本要成神,她卻差點將我渡成了人。

之後的日子倒也過得清閒而平淡。她替我新闢了一方別苑,那裏種著一株很大很大的桃花樹,枝幹四下蔓生散開來,翡翠般的綠,潑墨似的,油油的,遠處看來是重重的濃鬱,似是望上一眼便會墜了進去。我自然是不能喝酒的,她卻似乎喜歡拖著我陪著她、看著她喝酒。她的酒量是極好的,陳年釀的老酒,她卻面不改色地,一杯一杯往腹中灌,和你說上話來,也不亂,滔滔不絕的,講她遇見過的人,經歷著的事。我不大怎麽接她的話,她也自得其樂得很,很歡喜似的。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願意留下來的原因,我原本心想著,留在她身邊,看著她,了解她,然後教化她,開解她,于她,于己,自然都是最好的結果,然而她卻時時在我面前袒露出天真,並不肖似傳聞裏殺伐果決幹凈利落的顧鬟,時間一長,我便被一種最純粹的最簡單的熱情所縛綁住,似乎連自己都莫名攤上了血性,一時間便再也參不透了。

那天夜裏,她似乎真的是醉了,薄薄的一壺酒,我一杯一杯地斟給她,她便一杯一杯地飲。她講起她的小時候,講起她的父親母親,講起她喜歡過的第一個人,講起她最舍不得的那枚風箏。然後,她一遍一遍地喚起我的名字,她的聲音軟軟的黏黏的,不似水,倒更像微火慢熬的粥,燙的,也稠得很。她原本喝酒是不大上臉的,這回卻漸漸染上了緋色,愈來愈紅,愈來愈濃。她伸出五個指頭在面前晃啊晃啊,嘴角彎彎的,笑盈盈的,我突然想起那日她伏在我背上,一遍一遍地叫我和尚,笑聲清清脆脆地,悅耳如駝鈴陣陣,甜到了心尖尖兒上。我這樣想著,她突然支起身子朝我的方向靠了過來,她的臉陡然間放大,淺淺的紅暈了上來,她的睫毛那樣的長,忽扇忽扇地,一下下,都似打在我心上。她的眸子濕濕的,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我漾在她明媚的眼波裏,如一葉舟,一下子,便沉了下去。我還愣著,她的唇便湊了過來,軟軟的,潤潤的,有著些些的清香,還有著極淺極淡的桃花氣,我反應不及,她又探出舌頭來,猛地一個激靈,柔柔的舌尖便卷了涼涼的酒液瞬地裹濕了我的唇瓣,我不由得抿了抿,頭一回嘗到酒的味道,濃鬱的,熱烈的,沉沉的重重的向我壓過來,我欲掙扎而不出。

待我徹底清醒過來,她卻已沉沉睡去。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闔著眼,身子輕輕的,軟軟的,極濃極厚的酒香,我不禁垂下頭,往她潤濕了的唇上舔了舔,似酒,卻比酒更甜更暖。

此夜是人入酒,酒醉人。

窗欞上糊了白白的一層宣紙,光隱隱透了進來,卻不刺眼。桌案上置了一把月白色的瓷器,裏面盛了瀅澄的清水,一支突突的枝幹孤零零地立在窄口瓶中,是那晚臨走時折下的桃木,馝馞的花顏已然不在,霧氣掩映了絲絲裊裊的水痕,慢慢洇開在泛起的縠紋裏,襯得日光拉長的影子,一寸寸的長,一寸寸的瘦。

那日之後,我和她依舊如常地相處著,她依舊常常來同我說話,同我看山,同我看雲,隻是心下卻隱隱覺得有什麽已經同從前不一樣了。光不漏任何處,自然不會漏了她處,此生為人便自生虛妄縈系,我原本以為此般輾轉便是為了能夠度化她,開導她,破她眼前一切障,教她這明白這世間種種無非我執,才作若幹解會,起若幹知見,生若幹愛畏,教她懂得和體諒人世間的大慈悲和大圓滿,而我依舊是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她,她的心性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熱情,也都要堅硬。

她靜靜地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垂下眼的時候,我似乎看到她的眼圈微微泛了紅,眼眶裏閃了灼灼的光。我突然想起來,那個時候,她也是愣愣地傻傻地就立在那裏,三月的雨輕輕地撲在她的發上,額上,掛了薄薄的一層霧,臉蛋紅紅的,像極了寒山寺裏頭溫馴的小兔子。而現在,她的眼裏卻滿是痛苦和決絕,凄凄楚楚地,卻不看我,隻一字一句地說道,"清諶,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隻能相信我自己。"我久久不能言語,心下也升起悲痛來,不可置否。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眸子裏的潮水已經一浪一浪地退了下去,嘴角扯出個牽強得很的笑,勾了勾,又沖我搖了搖頭,"清諶,你說服不了我的。隻是我答應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壞人的,換取更長久的安寧,好不好。"

我突然發現,在她毫無修飾、洶涌的、滂沱的無奈和悲哀下,我根本無力招架,一個個浪頭鋪天地打過來,心裏頭那葉哪怕是江海裏都沉穩安定的舟楫竟然動搖了,它浮沉著、悠悠著、晃著,再大點,再大點,風再大點,雨再大點,它便徹徹底底沉沒了,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這才明白,我那些所謂的滿口的大圓滿、大慈悲竟是空口虛談,我竟沒有一點兒能力讓她從徹骨的矛盾和掙扎中全身而退。我想我的眼裏應該是堆積了滿滿的失望和痛苦,因為我在她的眼裏也感受到了這種痛苦,刺骨的,剜心的,麻木的。我對自己充滿了深深的失望和痛恨,我眼見她執意踏上殺伐路,雙手沾滿血腥,卻毫無辦法。而這個時候,我的佛呢,我的法呢,對信佛者,它功德無量,對于不信者,我該怎麽做,我到底該怎麽做,我該怎樣才能攔下她,而千千萬萬的語言,最後竟隻能揣著不能言說的心意,隱忍地、悲痛地看著她離開,然後自語似的一遍一遍地喃喃道,"別去,別去。"

"若要化解無知,則需要更加開闊的明理和教誨,也需要太深的覺悟和體味。光若不漏任何處,此間是非垢凈,亦無心系縛人。"我突然想起,湘江水畔,那人的話,直到這時,我才有如醍醐灌頂,涼個透徹。裟婆世界的本質便是是苦,不圓滿,而世間一切和合事物皆是無常,我們是永遠不可能在世間滿足自己的追求與欲望,隻有回歸佛法本身,證悟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盤寂靜,才有可能、有資格戒告世人,讓世間人都擁有熱情的向往和寬容的胸襟,讓他們都體諒苦痛的究竟,讓他們明白,這世間應有的正義和公平。

那天夜裏,她伏在我的胸前,幽香裊裊,溫吞的清輝月色脈脈地淌下來,鍍在她的眉上、衣上、如瀑般的墨黑的發上,泛起點點星芒,微弱的光,卻刺痛了我的眼。她絮絮地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聲音低低的,好似一下子就要睡過去。我心裏頭萬分的難受,滿滿地溢滿了疼惜,我私心裏多想就這樣,就這樣,一生一代一雙人,也知道不過奢望罷了。她一出生就是山賊,我一出生就是和尚,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沒有能力和膽量擅用真正的自由,責任已是壓在彼此身上沉重的,不能背棄的承諾。她的淚滾燙的、潮濕的,一顆一顆地砸下來,空氣裏散起濃厚的鹹,就像那晚沉星墮月時,于歸酒的味道。

她似乎哭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起身離開,腳步聲愈來愈淺,愈來愈遠。燈花砰地燒了起來,紅紅的火燭晃啊晃啊,我睜開眼,愣愣望著窗外的天,我突然想起那個掃地和尚,想起他晦澀的表情,想起他欲言又止的話,才終于明白,在人世間做過安樂之魚,為什麽又會甘心遊回蓮花池去。糊糊塗塗不知道想了些什麽,才又闔上眼了。

顧鬟,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這並不是說,我不愛你。

離開那天,她送我下山去,一路無話。

山裏的霧被雨水濡濕了,厚的,濃的,涼得很。行得遠了,我回過頭去,嘴唇動了動,而視界太模糊,瞧不清她的樣子。

她在高高的山上,我行在細細長長的山道裏,我遙遙地望了她一眼,塵世茫茫,軟紅十丈,她離我那麽那麽遠,那麽那麽高。

再見。阿嫵。

【附詞: 空門】

檀珠漆色空相世界

焚香覷破法王佛面

棄惑除業渡不盡三生劫

四聖諦 空墮雲煙

她又誦起舊日詩篇

他跪坐神龕四德涅槃

一百零八聲聲難解俗世劫

空門寂 長吟徹"寒山"

如你我的故事

後世人 傳唱百年

原來怎麽苦怎麽痴怎麽怨

曲終人散早已無言

竹簫一管音塵盡散

散作淚拓入青石板

再不見你眉目如水倦澹

負我嗔痴貪

沉淪眼底的惻然

耽于世俗的虛幻

已是不見再不見閉目禪珠撥亂

笑我成魔一念

又轉身 成佛一念

原來這般苦這般痴這般怨

不過是空門一場淪陷

空山寒 寒山空現 ( 紅塵遠 )

故人行遠 信行願 ( 陌路人面 )

因說果戒 世人鵠立佛前 ( 繪你三生眉眼 )

虔誠許下來世緣 ( 償我一世痴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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