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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王傳第六

【說明】本傳敘述楚元王劉交及其世系,尤洋于劉向、劉歆其人其事。劉交是劉邦的同父少弟。從劉邦起事,漢高帝六年(前201)廢楚王韓信後,受封為楚王。傳至楚王劉戊,因參加七國之亂失敗而自殺。漢又封劉交之子劉禮為楚王,以續其祀。而劉交之子劉富的後嗣出了劉向、劉歆父子兩位著名人物。《史記》以楚元王入世家,又附趙王劉遂,主要是敘述楚王劉戊、趙王劉遂參與七國之亂失敗自殺之事;之所以列于世家,大概是因楚未絕祀之故。《漢書》傳寫楚元王及其家系,對楚王劉戊,詳補申公等始末;寫劉向、劉歆尤為具體。向、歆父子,學業傳承,而人品大異;劉向拳拳于國家,欲抑王氏,以崇劉氏,而劉歆力贊王莽,為唱頌歌。班固在寫向、歆父子言行的字裏行間,流露出思想傾向;所書“及王莽篡位,歆為國師”,“向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乃史家書法。

楚元王交字遊,高祖同父少弟也(1)。好書,多才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幹浮丘伯(2)。伯者,孫卿門人也(3)。及秦焚書,各別去。

(1)同父:言同父,則必是異母。(2)浮丘伯:姓浮丘,名伯。(3)孫卿:即荀況。漢以避宣帝諱,改荀曰孫。

高祖兄弟四人,長兄伯,次仲,伯早卒。高祖既為沛公,景駒自立為楚王。高祖使仲與審食其留侍太上皇(1),交與蕭、曹等俱從高祖見景駒,遇項梁,共立楚懷王。因西攻南陽,入武關,與秦戰于藍田。至霸上,封交為文信君,從入蜀漢,還定三秦,誅項籍。即帝位,交與盧綰常侍上,出入臥內,傳言語諸內事隱謀。而上從父兄劉賈數別將(2)。

(1)太上皇:指漢高帝劉邦之父。(2)上:指漢高祖。

漢六年,既廢楚王信,分其地為二國,立賈為荊王,交為楚王,王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1),先有功也。後封次兄仲為代王,長子肥為齊王。

(1)薛郡:治魯縣(今山東曲阜市)。東海:郡名。治郯城(今山東郯城北)。彭城:楚王國都。今江蘇徐州市。

初,高祖微時,常避事,時時與賓客過其丘嫂食(1)。嫂厭叔與客來,陽(佯)為羹盡,轑釜(2),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有羹,由是怨嫂。及立齊、代王,而伯子獨不得侯。太上皇以為言,高祖曰:“某非敢忘封之也,為其母不長者。”七年十月,封其子信為羹頡侯。

(1)丘嫂:《史記》作“巨嫂”。即大嫂。(2)轑(láo)釜:以勺刮釜使發聲。

元王即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為中大夫。高後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客與申公俱卒業。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1),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2),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

(1)為《詩》傳:為《詩》解說。(2)次:編集。

高後時,以元王子郢客為宗正,封上邳侯。元王立二十三年薨,太子闢非先卒,文帝乃以宗正上邳侯郢客嗣,是為夷王。申公為博士,失官,隨即客歸,復以為中大夫。立四年薨,子戊嗣。文帝尊寵元王,子生,爵比皇子(1)。景帝即位,以親親封元王寵子五人:子禮為平陸侯,富為休侯,歲為沈猶侯,藝為宛朐侯,調為棘樂侯。

(1)子生,爵比皇子:言楚元王生子,封爵與皇子同,所以尊寵元王。

初,元王敬禮申公等,穆生不耆(嗜)酒,元王每置酒,常為穆生設醴(1)。及王戊即位,常設,後忘設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于市(2)。”稱疾臥。申公、白生強起之曰:“獨不念先王之德與(歟)?今王一旦失小禮,何足至此!”穆生曰:“《易》稱‘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3)。’先王之所以禮吾三人者,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4),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與久處!豈為區區之禮哉(5)?”遂謝病去。申公、白生獨留。

(1)醴:甜酒。(2)鉗:以鐵束頸。(3)《易》稱等句:引文見《易·系辭下》。(4)忽:怠。(5)區區:言小。

王戊稍淫暴,二十年,為薄太後服私奸,削東海、薛郡,乃與吳通謀。二人諫,不聽,胥靡之(1),衣之赭衣,使杵臼雅善于市(2)。休侯使人諫王,王曰:“季父不吾與(3),我起,先取季父矣。”休侯懼,乃與母大夫人奔京師。二十一年春,景帝之三年也,削書到,遂應吳王反。其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諫,不聽。遂殺尚、夷吾,起兵會吳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與漢將周亞夫戰。漢絕吳楚糧道,士飢,吳王走,戊自殺,軍遂降漢。

(1)胥靡:拘系而強迫勞動。(2)杵臼雅春:執杵而常春。雅:常也。(3)與:助也。

漢已平吳楚,景帝乃立宗正平陸侯禮為楚王,奉元王後,是為文王。四年薨,子安王道嗣。二十二年薨,子襄王註嗣。十四年薨,子節王純嗣。十六年薨,子延壽嗣。宣帝即位,延壽以為廣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變必得立,陰欲附倚輔助之,故為其後母弟趙何齊取廣陵王女為妻。與何齊謀曰:“我與廣陵王相結,天下不安,發兵助之,使廣陵王立,何齊尚公主,列侯可得也。”因使何齊奉書遺廣陵王曰:“願長耳目(1),毋後入有天下(2)。”何齊父長年上書告之。事下有司,考驗辭服,延壽自殺。立三十二年,國除。

(1)長耳目:言打聽訊息。(2)毋後人:言不能落後于人。

初,休侯富既奔京師,而王戊反,富等皆坐免侯,削屬籍。後聞其數諫戊,乃更封為紅侯。太夫人與竇太後有親,懲山東之寇(1),求留京師,詔許之,富子闢強等四人供養,仕于朝。太夫人薨,賜塋,葬靈戶(2)。富傳國至曾孫,無子,絕。

(1)懲:創也。(2)靈戶:地名。不是守冢戶。

闢強字少卿,亦好讀《詩》,能屬文(1)。武帝時,以宗室子隨二千石論議,冠諸宗室。清靜少欲,常以書自娛,不肯仕。昭帝即位,或說大將軍霍光曰:“將軍不見諸呂之事乎?處伊尹、周公之位,攝政擅權,而背宗室,不與共職,是以天下不信,卒至于滅亡。今將軍當盛位,帝春秋富(2),宜納宗室,又多與大臣共事(3),反諸呂道,如是則可以免患。”光然之,乃擇宗室可用者。闢強子德待詔丞相府(4),年三十餘,欲用之。或言父見在,亦先帝之所寵也。遂拜闢強為光祿大夫,守長樂衛尉,時年已八十矣。徙為宗正,數月卒。

(1)屬文:謂連綴字句而成文章。即寫作。(2)春秋富:即富于春秋。(3)共事:言共商大事。(4)待詔:聽候詔命。

德字路叔,修黃老術,有智略。少時數言事,召見甘泉宮,武帝謂之“千裏駒”(1)。昭帝初,為宗正丞(2),雜治劉澤詔獄(3)。父為宗正,徙大鴻臚丞(4),遷太中大夫,後復為宗正,雜案上官氏、蓋主事(5)。德常持《老子》知足之計(6)。妻死,大將軍光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滿也。蓋長公主孫譚遮德自言(7),德數責以公主起居無狀(8)。侍御史以為光望不受女(9),承指(旨)劾德誹謗詔獄(10),免為庶人,屏居山田。光聞而恨之(11),復白召德守青州刺史。歲餘,復為宗正,與(預)立宣帝,以定策賜爵關內侯。地節中(12),以親親行謹厚封為陽城侯。子安民為郎中右曹,宗家以德得官宿衛者二十餘人。

(1)千裏駒:言若駿馬可致千裏。駒:小馬。(2)宗正丞:官名。屬宗正。(3)雜治:言與他官共治。劉澤:齊孝王之孫。(4)大鴻臚丞:官名。屬大鴻臚。(5)上官氏、蓋主事:參考《外戚傳》。(6)知足:《老子》有“知足不辱”之說。(7)自言:申訴蓋主所坐事。(8)無狀:言無禮貌。(9)望:怨望。(10)承指(旨):謂承霍光之意旨。(11)光聞而恨之:霍光以侍御史不知己意而恨之。(12)地節:宣帝年號(前69——前60)。

德寬厚,好施生(1),每行京兆尹事,多所平反罪人。家產過百萬,則以振昆弟賓客食飲,曰:“富,民之怨也。”立十一年,子向坐鑄偽黃金,當伏法,德上書訟罪(2)。會薨,大鴻臚奏德訟子罪,失大臣體,不宜賜謚置嗣。製曰:“賜謚繆侯,為置嗣。”傳至孫慶忌,復為宗正太常。薨,子岑嗣,為諸曹中郎將,列校尉,至太常。薨,傳子,至王莽敗,乃絕。

(1)好施生:言好施恩惠而使生全。(2)訟罪:指告發其子劉向之罪。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為輦郎(1)。既冠,以行修飭擢為諫大夫(2)。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3),獻賦頌凡數十篇。上復興神仙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為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鑄作事(4),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系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5),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逾冬減死論(6)。會初立《穀梁春秋》,征更生受《穀梁》,講論《五經》于石渠(7)。復拜為郎中、給事黃門(8),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9)。

(1)任:保任,保舉。輦郎:引御輦的官。(2)諫大夫:官名。掌議論,屬光祿勛。(3)王褒:以辭賦著名,著有《僮約》一篇。張子僑:《蕭望之傳》作張子。進對:進見而對詔命。(4)尚方:官署名。掌管供應製造帝王所用器物。(5)入國戶半:輸入其封國戶口之半數。(6)逾冬減死論:獄冬處決,若過冬至春,乃寬大而減死罪。(7)石渠:石渠閣,在未央大殿西北,收藏秘書。(8)給事黃門:官名。供職于黃門之中(宮中)。(9)散騎:加官。皇帝的騎從,無常職。給事中:給事于殿中。

元帝初即位,太傅蕭望之為前將軍(1),少傅周堪為諸吏光祿大夫(2),皆領尚書事,甚見尊任。更生年少于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薦更生宗室忠直,明經有行,擢為散騎宗正給事中,與侍中金敞拾遺于左右。(3)四人同心輔政,患苦外戚許、史在位放縱(4),而中書宦官弘恭、石顯弄權。(5)望之、堪、更生議,欲白罷退之。未白而語泄,遂為許、史及恭、顯所譖訴,堪、更生下獄,及望之皆免官。語在《望之傳》。其春地震(6),夏,客星見昂、卷舌間(7)。上感悟,下詔賜望之爵關內侯,奉朝請。秋,征堪、向,欲以為諫大夫,恭、顯白皆為中郎。冬,地復震。時恭、顯、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于望之等,更生懼焉,乃使其外親上變事(8),言:

(1)太傅:即太子太傅。為輔導太子之官。(2)少傅:即太子少傅。為輔導太子之官。位次于太傅。諸吏:加官。得舉不怯。(3)拾遺于左右:言糾正帝王的過失。(4)許、史在位放縱:參考《外戚傳》。(5)弘恭、石顯弄權:洋見《佞幸石顯傳》。(6)其春:當是初元二年,參考《元帝紀》及《天文志》。(7)客星:忽隱忽現之星。昂、卷舌:兩星名。(8)變事:非常之事。

竊聞故前將軍蕭望之等,皆忠正無私,欲致大治,忤于貴戚尚書(1)。今道路人聞望之等復進,以為且復見毀讒,必曰嘗有過之臣不宜復用,是大不然。臣聞春秋地震,為在位執政太盛也,不為三獨夫動(2),亦已明矣。且往者高皇帝時,季布有罪,至于夷滅,後赦以為將軍,高後、孝文之間卒為名臣。孝武帝時,兒寬有重罪系(3),按道侯韓說諫曰(4):“前吾丘壽王死(5),陛下至今恨之;今殺寬,後將復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貰寬(6),復用之,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寬者也。又董仲舒坐私為災異書,主父愜取奏之(8)。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誅,復為太中大夫,膠西相,以老病免歸。漢有所欲興,常有詔問。仲舒為世儒宗,定議有益天下。孝宣皇帝時,夏侯勝坐誹謗系獄三年,免為庶人。宣帝復用勝,至長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若乃群臣,多此比類,難一二記。有過之臣,無負國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觀矣。

(1)忤:違逆。(2)三獨夫:暗指蕭望之、周堪及劉向。(3)兒寬:本書有其傳。(4)韓說(yuè):附見于本書《韓王信傳》。(5)吾丘壽王:本書有其傳。(6)貰:言緩恕其罪。(7)董仲舒:西漢著名思想家。本書有其傳。(8)主父偃:本書有其傳。(9)夏侯勝:本書有其傳。

前弘恭奏望之等獄決,三月,地大震。恭移病出(1),後復視事,天陰雨雪。由是言之,地動殆為恭等。

(1)移病出:言以病移出官府。即以病不視事。

臣愚以為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1),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門開,災異之原塞矣。

(1)章:明。

書奏,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奸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系獄,下太傅韋玄成、諫大夫貢禹(1),與廷尉雜考(2)。劾更生前為九卿,坐與望之、堪謀排車騎將軍高、許、史氏侍中者,毀離親戚,欲退去之,而獨專權。為臣不忠,幸不伏誅,復蒙恩征用,不悔前過,而教令人言變事,誣罔不道。更生坐免為庶人。而望之亦坐使子上書自冤前事(3),恭、顯白令詣獄置對(4)。望之自殺。天子甚悼恨之,乃擢周堪為光祿勛,勘弟子張猛光祿大夫給事中(5),大見信任。恭、顯憚之,數槽毀焉。更生見堪、猛在位,幾(冀)己得復進(6),懼其傾危,乃上封事諫曰:

(1)韋玄成:本書有其傳。貢禹:本書有其傳。(2)雜考:共同查究。(3)自冤:自訴冤屈。(4)置對:立為對辭。(5)張猛:張騫之孫,有俊才。見本書《張騫傳》。(6)冀:希望。

臣前幸得以骨肉備九卿,奉法不謹,乃復蒙恩。竊見災異並起,天地失常,徵表為國(1)。欲終不言,念忠臣雖在畎畝(2),猶不忘君,惓之義也(3)。況重以骨肉之親,又加以舊恩未報乎!欲竭愚誠,又恐越職,然惟二恩未報,忠臣之義,一杼愚意,退就農畝,死無所恨。

(1)徵:證。(2)畎:田間小溝(廣尺、深尺)。畎畝:田間;民間。(3)惓惓:同“拳拳”。誠懇、深切之意。

臣聞舜命九官(1),濟濟相讓,和之至也。眾賢和于朝,則萬物和于野。故蕭《韶》九成(2),而鳳皇來儀;擊石拊石(3),百獸率舞。四海之內,靡不和寧。及至周文(4),開基西郊,雜遝眾賢(5),罔不肅和,崇推讓之風,以銷分爭之訟。文王既沒,周公思慕,歌詠文王之德,其《詩》曰:“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6)。”當此之時,武王、周公繼政,朝臣和于內,萬國歡于外,故盡得其歡心,以事其先祖。其《詩》曰:“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闢公,天子穆穆(7)。”言四方皆以和來也。諸侯和于下,天應報于上,故《周頌》曰“降福穰穰”(8),又曰“飴(貽)我釐(來)”(9)。鰲(來),麥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獲天助也。

(1)舜命九官:《尚書》雲,舜時,禹作司空,棄後稷,契司徒,咎繇作士,垂共工,益朕虞,伯夷秩宗,虁典樂,龍納言,凡九官。(2)《韶》:傳說是舜時之樂名。九成:奏九次。(3)擊石拊石:擊鍾鳴磐。(4)周文:周文王,(5)雜遝(tà):眾多紛雜貌。(6)《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周頌·清廟》。於(wū):贊嘆辭。穆:華美。肅:庄重。雍:和順。顯:顯赫。相:助祭的人。濟濟:眾多貌。多士:眾官。(7)《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周頌·雍》。雍雍:和。肅肅:敬。相:助祭的人。闢公:指諸侯。穆穆:嚴肅貌。(8)“降福穰穰”:見《詩經·周頌·執競》。穰穰(ráng):多貌。(9)“飴我來”:見《詩經·周頌·思文》。貽:贈送。來(móu):大小麥的統稱。

下至幽、厲之際(1),朝廷不和,轉相非怨,詩人疾而憂之曰:“民之無良,相怨一方(2)。”眾小在位而從邪議,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詩》曰:“歙歙訿訿(3),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俱)是違:謀之不臧,則具(俱)是依(4)!”君子獨處守正,不橈眾枉(5),勉強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訴,故其《詩》曰:“密勿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嗷嗷(6)!”當是之時,日月薄蝕而無光(7),其《詩》曰:“朔日辛卯,日有蝕之,亦孔之醜(8)!”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9)!”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10)!”天變見于上,地變動于下,水泉沸騰,山谷易處。其《詩》曰:“百川沸騰,山冢卒(猝)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11)!”霜降失節,不以其時,其《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12)!”言民以是為非,甚眾大也。此皆不和,賢不肖易位之所致也(13)。

(1)幽、厲:周幽王、周厲王。(2)“民之無良,相怨一方”:引詩見《詩經·小雅·角弓》。詩言民各為不善,以致相怨。(3)歙歙:投合貌。(4)《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小曼》。訿(zǐ)訿:詆毀,誹謗。孔:很。之:猶若。臧:善。違:違背。(5)不橈眾枉:不為眾曲而自屈。橈:屈。(6)《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密勿:猶龜勉。盡力。嗷嗷:眾口交毀貌。(7)薄:迫。(8)《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朔日:初一日。孔:很。醜:猶凶。(9)(《詩》)又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彼:指往日。微:幽昧不明。此:指今日。 (10)又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鞠:告。鞠凶:示人以災凶。行(háng):軌道。四國:四方之國,指天下。無政:沒有善政。(11)《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冢:山頂。岸:山崖。陵:即嶺。憯(cǎn):曾,乃。懲:懲戒。警惕之意。(12)《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正月》。正月:當作《四月》,形似而誤。繁:多。訛言:猶謠言。孔:很。將:大,盛。(13)賢不肖易位:言賢人在下,不肖者居上。

自此之後,天下大亂,篡殺殃禍並作,厲王奔彘(1),幽王見殺(2),至乎平王末年(3),魯隱之始即位也(4),周大夫祭伯乖離不和,出奔于魯,而《春秋》為諱,不言來奔,傷其禍殃自此始也。是後尹氏世卿而專恣(5),諸侯背畔(叛)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間(6),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7),彗星三見(現)(8),夜常星不見(現),夜中星隕如雨一,火災十四。長狄入三國(9),五石隕墜,六退飛(10),多糜(11),有蜮、蜚(12),鴝鵒來巢者(13),皆一見(現)。晝冥晦(14)。雨木冰(15)。李梅冬實(16)。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殺菽(17)。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18)。水、旱、飢、蝝、螽、螟蜂午並起(19)。當是時,禍亂輒應,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也。周室多禍:晉敗其師于貿戎(20);伐其郊(21);鄭傷桓王(22);戎執其使(23);衛侯朔召不往,齊逆命而助朔(24);五大夫爭權,三君更立,莫能正理(25),遂至陵夷不能復興(26)。

(1)彘:地名。在今山西霍縣。(2)幽王見殺:幽王被犬戎攻殺于驪山下。(3)平王:幽王之子。(4)魯隱:魯隱公。(5)尹氏:周天子之卿。《詩經·小雅·節南山》有“尹氏太師,赫赫師尹”句。(6)二百四十二年:自魯隱公元年至哀公十四年(前723——前482)。(7)阤(zhì):塌下,崩頹。(8)見(xiàn):通“現”。下同。(9)長狄:春秋時狄族之一支。三國:指齊、魯、晉。(10)(yì):鳥名,即鷁。一種像鷺鶿的水鳥,能高飛。(11)麋(mí):即麋鹿。(12)蜮(yù):相傳為一種能含沙射人的動物。蜚(fēi):相傳為一種怪獸。(13)鴝鵒(qú yù):鳥名,即八哥。(14)晝冥晦:白天昏暗。(15)雨木冰:雨著樹木結為冰。(16)冬實:冬天結果。(17)菽:豆。(18)失序:指雨雪雷電的時令失調。(19)蜂(yuán):未生翅的蝗子。螽(zhōng):蟲名,螽有五種。舊說為蝗類之總名。螟(míng):螟蛾的幼蟲。蜂午:紛然並起貌。(20)晉敗其師于貿戎:見《春秋公羊經》成公元年秋。師:指王師。貿戎:即茅戎,在今山西平陸縣西。(21)伐其郊:《春秋》昭公二十三年正月,“晉人圍郊”。郊:地名,在今山東定陶西南。(22)鄭傷桓王:見《左傳》桓公五年秋。鄭伯射傷周桓王肩。(23)戎執其使:《春秋》隱公七年冬,“大王使凡伯來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歸”。(24)衛侯朔召不往,齊逆命而助朔:《春秋》桓公十六年,“衛侯朔出奔齊”。《穀梁傳》桓公十六年,“天子召而不往也”。(25)五大夫爭權等句:周景王崩,單穆公、劉文公、鞏簡公、甘平公、召庄公等五大夫相互爭權。更立王子猛、子朝、敬王等三君。(26)陵夷:衰落。

由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今陛下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遊寬容,使得並進。今賢不肖渾殽(混淆),白黑不分,邪正雜糅,忠讒並進。章交公車,人滿北軍(1)。朝臣舛午(2),膠戾乖刺,更相讒訴,轉相是非。傳授增加,文書紛糾,前後錯繆,毀譽渾(混)亂,所以營或(惑)耳目(3),感移心意,不可勝載。分曹為黨,往往群朋(4),將同心以陷正臣(5)。正臣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未知孰任,而災異數見(現),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權藉勢之人,子弟鱗集于朝(6),羽翼陰附者眾,輻湊于前(7),毀譽將必用,以終乖離之咎。是以日月無光,雪霜夏隕,海水沸出,陵谷易處,列星失行,皆怨氣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軌跡,循詩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頌,猶卻行而求及前人也(8)。初元以來六年矣(9),案《春秋》六年之中,災異未有稠如今者也(10)。夫有《春秋》之異,無孔子之救,猶不能解紛,況甚于《春秋》乎?

(1)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此言待詔廩食于北軍者多。公車:漢官署名。公車令掌管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工作。臣民上書和征召,均由公車接待。有說臣民上書,詣北軍待報。(2)舛午:相違背,相抵觸。(3)營惑耳目:言誣罔天子。(4)分曹為黨,往往朋黨:言分派結黨。(5)正臣:正派之臣。(6)鱗集:群集。(7)輻湊:車輻集中于軸心。喻人或物聚集一處。(8)卻行:退步行走。(9)初元:元帝年號(前48——前44)。(10)稠:多而密。

原其所以然者,讒邪並進也。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1)。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在之門(2)。讒邪進則眾賢退,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3)。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則政日亂,故為否。否者,閉而亂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則政日治,故為泰。泰者,通而治也。《詩》又雲“雨雪麃麃,見聿消”(4),與《易》同義。昔者鯀、共工、歡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周公與管、蔡並居周位,當是時,迭進相毀(5),流言相謗,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榮華至今。孔子與季、孟偕仕于魯(6),李斯與叔孫俱宦于秦(7),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孫,故以大亂,污辱至今。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于堅固而不移。《詩》雲“我心匪石,不可轉也”(8)。言守善篤也。《易》曰“渙汗其大號”(9)。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時而反(10),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是轉石也(11)。《論語》曰:“見不善如探湯(12)。”今二府奏佞謅不當在位(13),歷年而不去。故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

(1)還:言收還。(2)枉:曲。(3)《否》《泰》:《易》兩卦名。舊時于命運之好壞、事情之順逆,皆曰否泰。(4)《詩》又雲等句:引詩見《詩經·小雅·角弓》麃(piǎo)麃:盛貌。今《詩經·小雅·角弓》作“瀌瀌”。(xiàn):太陽的熱氣。聿:辭。(5)迭:互。(6)季、孟:季孫氏、孟孫氏。(7)叔孫:叔孫通。(8)《詩》雲等句:引詩見《詩經·邶風·柏舟》。言意志堅定而不易。(9)“渙汗其大號”:引文見《易·渙卦》。言號令大發而不變。(10)時:一時為三個月。(11)轉石:石頭移動。喻意志不堅。(12)“見不善如探湯”:引文見《論語·季氏》。言除難而不避。(13)二府:指丞相、御史大夫。

是以群小窺見間隙,緣飾文字,巧言醜詆,流言飛文,于民間。故《詩》雲:“憂心悄悄,慍于群小(1)。”小人成群,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顏淵、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2);禹、稷與皋陶傳相汲引,不為比周(3)。何則?忠于為國,無邪心也。故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于朝,《易》曰“飛龍在天,大人聚也(4)”;在下位,則思與其類俱進,《易》曰“拔茅茹以其匯,征吉(5)”。在上則引其類,在下則推其類,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而眾賢至,類相致也。今佞邪與賢臣並在交戟之內(6),合黨共謀,違善依惡,歙歙訿訿,數設危險之言,欲以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

(1)《詩》雲等句:引詩見《詩經·邶風·柏舟》。悄悄:憂愁之態。慍:怒。群小:眾小人。(2)孔子與顏淵等句:此事具見《論語》。(3)禹、稷與皋陶等句:此事具見《尚書·舜典》。比周:言結黨營私。(4)《易》曰等句:引文見《易·乾卦》。言聖王君臨天下,賢人君子皆來聚合。(5)《易》曰等句:引文見《易·泰卦》。此喻君臣類聚。匯:類聚。征:行。(6)交戟:言宿衛者。

自古明聖,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1),而孔子有兩觀之誅(2),然後聖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誠深思天地之心,跡察兩觀之誅(3),覽《否》《泰》之卦,觀雨雪之詩,歷周、唐之所進以為法(4),原秦、魯之所消以為戒(5),考祥應之福,省災異之禍(6),以揆當世之變,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陂之聚(7),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路,決斷狐疑,分別猶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消滅,而眾祥並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

(1)四放之罰:相傳舜流共工于幽州,流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2)兩觀之誅:有說孔子攝司寇,誅少正卯于兩觀之下。兩觀:謂闕。(3)跡察:按事跡而察之。(4)歷:謂歷觀之。(5)原:謂思其本。(6)省(xǐng):省視。(7)險陂:邪謅不正。

臣幸得托肺附(1),誠見陰陽不調,不敢不通所聞。竊推《春秋》災異,以救今事一二(2),條其所以,不宜宣泄。臣謹重封昧死上。

(1)肺附:謂肝肺相附著。比喻帝王的親屬或親戚。(2)以:由。

恭、顯見其書,愈與許、史比怨更生等(1)。堪性公方,自見孤立,遂直道而不曲。是歲夏寒,日青無光,恭、顯及許、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浸潤(2),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乃見問興:“朝臣齗齗不可光祿勛(3),何邪?”興者傾巧士,謂上疑堪,因順指曰:“堪非獨不可于朝廷,自州裏亦不可也。臣見眾人聞堪前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以為當誅,故臣前言堪不可誅傷,為國養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誅?今宜奈何?”興曰:“臣愚以為可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師傅之恩,此最策之得者也(4)。”上于是疑。會城門校尉諸葛豐亦言堪、猛短,上因發怒免豐。語在其傳。又曰:“豐言堪、猛貞信不立,朕閔(憫)而不治,又借其材能未有所效,其左遷堪為河東太守(5),猛槐裏令(6)。”

(1)比:勾結。(2)浸潤:積漸之深。(3)齗齗(yínyín):忿嫉之意。光祿勛:指周堪。(4)最策之得:最妥善的辦法。(5)河東:郡名。治安邑(在今山西夏縣西北)。(6)槐裏:縣名。在今陝西興平縣東南。

顯等專權日甚。後三歲餘,孝宣廟闕災,其晦,日有蝕之。于是上召諸前言日變在堪、猛者責問,皆稽首謝。乃因下詔曰:“河東太守堪,先帝賢之,命而傅朕。資質淑茂(1),道術通明,論議正直,秉心有常。發憤悃愊(2),信有優國之心。以不能阿尊事貴,孤特寡助,抑厭(壓)遂退,卒不克明(3)。往者眾臣見異(4),不務自修,深惟其故,而反暗昧說天,托咎此人。朕不得已,出而試之,以彰其材。堪出之後,大變仍臻(5),眾亦默然。堪治未期年(6),而三老官屬有識之士詠頌其美,使者過郡,靡人不稱(7)。此固足以彰先帝之知人,而朕有以自明也。俗人乃造端作基,非議詆欺,或引幽隱,非所宜明,意疑以類,欲以陷之,朕亦不取也。朕迫于俗,不得專心,乃者天著大異,朕甚懼焉。今堪年衰歲暮,恐不得自信(伸),排于異人(8),將安究之哉(9)?其征堪詣行在所(10)。拜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領尚書事。猛復為太中大夫給事中。顯幹尚書事(11),尚書五人,皆其黨也。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會堪疾喑,不能言而卒。顯誣譖猛,令自殺于公車。更生傷之,乃著《疾讒》、《擿要》、《救危》及《世頌》,凡八篇,依興古事(12),悼己及同類也。遂廢十餘年。

(1)淑茂:善美。(2)悃愊(kǔnbì):至誠。(3)克:能。(4)異:指災異。(5)臻:至。(6)期年:一年。(7)靡:無。(8)異人:謂他人。(9)究:明。(10)行在所:天子所在之處。西漢時指長安。(11)幹:同“管”。(12)暗:啞,不能出聲。(13)興:謂比喻。

成帝即位,顯等伏辜,更生乃復進用,更名向。向以故九卿召拜為中郎,使領護三輔都水(1)。數奏封事,遷光祿大夫。是時帝元舅陽平侯王鳳為大將軍秉政,倚太後,專國權,兄弟七人皆封為列侯。時數有大異,向以為外戚貴盛,鳳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于《詩》《書》,觀古文,詔向領校中《五經》秘書(2)。向見《尚書·洪範》,箕子為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佔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3),然終不能奪王氏權。

(1)三輔都水:主管三輔地區的水利。(2)領校:主持校勘。中秘書:指天祿閣、石渠閣所藏秘書。(3)故:猶特。

久之,營起昌陵,數年不成,復還歸延陵(1),製度泰(太)奢。向上疏諫曰:

(1)復還歸延陵:成帝初于渭城營延陵。繼以新豐戲鄉為昌陵,後罷昌陵,復還營延陵。

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1)。”故賢聖之君,博觀終始(2),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3),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孔子論《詩》,至于“殷士膚(薄)敏,祼將于京(4)”,喟然嘆曰(5):“大哉天命!善不可傳于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氓)何以勸勉(6)?”蓋傷微子之事周(7),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聖,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昔高皇帝既滅秦,將都洛陽,感寤(悟)劉敬之言(8),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徒都關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長短,以德為效(9),故常戰傈(10),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常”,蓋謂此也。

(1)《易曰》等句:引文見《易·系辭下》。(2)終始:謂終始五德之運。(3)三統:言王者象天地人之三統,故存夏、商、周三代。(4)“殷士薄敏”等句:引詩見《詩經·大雅·文王》。此言殷士降周,隨周王祭祀而助祭。殷士:指殷商之後人。薄敏:黽勉努力。祼(guàn):祭祀時灑酒以供神飲,稱“祼”。將:獻祭品。京:指鎬京。(5)喟然:嘆息貌。(6)民氓:民眾。(7)微子:商紂的庶兄,降周,封于宋。(8)劉敬:即婁敬。本書有其傳。(9)效:考驗。(10)戰傈:發抖,恐懼。

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側)(1),意悽倫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2),用紵絮斫陳漆其間(2),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4):“使其中有可欲(5),雖錮南山猶有隙(6);使其中無可欲(7),雖無石停,又何戚焉(8)?”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悟)焉,遂薄葬,不起山墳。

(1)臨側:謂近水。霸陵山北側近霸水,(2)槨:套棺。(3)紵絮:苧麻、粗絲棉。斫陳漆其間:斫而陳其間,又漆之。(4)張釋之:本書有其傳。(5)有可欲:謂以金玉厚葬,人皆欲發取之。(6)錮:謂鑄塞。(7)無可欲:謂薄葬而無人欲發取之。(8)戚:憂戚。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1),臧(藏)之中野(2),不封不樹(3)。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棺槨之作,自黃帝始。黃帝葬于橋山(4),堯葬濟陰(5),丘壟皆小(6),葬具甚微。舜葬蒼梧(7),二妃不從(8)。禹葬會稽(9),不改其列(10)。殷湯無葬處(11)。文、武、周公葬于畢(12),秦穆公葬于雍槖泉宮祈年館下(13),樗裏子葬于武庫(14),皆無丘壟之處。此聖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1)厚衣之以薪:言積薪以覆之。(2)藏:埋葬。(3)不封:謂不聚土為墳。不樹:謂不種樹。(4)橋山:山名。在今陝西子長縣西北。(5)濟陰;郡名。治定陶(在今山東定陶西北)。(6)丘壟:冢墓。(7)蒼梧:山名。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南部。(8)二妃:指堯之二女。(9)會稽:山名。在今浙江紹興市東南。 (10)列:肆,市肆。不改其列:言不煩于民。(11)無葬處:謂不知其葬處。 (12)文、武:周文王、周武王。畢:邑名。在今陝西鹹陽市東北。(13)雍:邑名。今陝西鳳翔。槖泉宮遺址,在今陝西鳳翔城內。祈年館:有作祈年觀。(14)樗裏子:秦惠王異母弟。武庫:地名。在今陝西西安市。

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1),稱古墓而不墳(2),曰:“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也(3)。”為四民墳(4),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者不修墓。”蓋非之也(5)。延陵季子適齊而反(6),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間(7),穿不及泉,斂以時服,封墳掩坎,其高可隱(8),而號曰(9):“骨肉歸復于土,命也,魂氣則無不之也。”夫贏、博去吳千有餘裏,季子不歸葬。孔子往觀曰:“延陵季子于禮合矣(10)。”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悌)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于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11),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呂不韋集知(智)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于事情者也。

(1)防:邑名。在今山東成武縣東。(2)墓:謂壙穴。墳:謂積土。(3)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言周遊四方,故墓須表識。(4)四尺墳:四尺高的墳。(5)孔子流涕等句:事見《禮記》。 (6)延陵季子:即季札,春秋時吳國貴族,封于延陵(今江蘇常州)。(7)贏、博:二邑名。贏在泰山東,博在泰山東南。(8)隱:據也。封可手據。言不甚高。(9)號:謂哭而且言。(10)孔子往觀等句:事見《禮記》。 (11)桓司馬:桓巀,春秋時宋人。

逮至吳王闔閭(1),違禮厚葬,十有餘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2),皆大作丘隴(壟),多其瘞臧(藏),鹹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3),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餘丈,周回五裏有餘;石槨為遊館(4),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藏,機械之變(5),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6)。又多殺宮人,生埋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7)。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鹹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8),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臧(藏)槨。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豎之禍(9),豈不哀哉!

(1)吳王闔閭:春秋末年吳國君,名光。一作闔廬。(2)嚴襄:即庄襄王。(3)驪山:在今陝西臨潼東。阿:謂山曲。(4)石槨為遊館:在擴中以石作槨,以為離宮別館。(5)機械之變:言壙中設機弩矢,以防穿近。(6)原:量也。(7)周章:陳勝部將。往者:謂往日之所經營。(8)鑿:猶隧。(9)離:遭也。

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智)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智),其葬愈厚,丘隴(壟)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見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賢而中興,更為儉宮室,小寢廟。詩人美之,《斯于》之詩是也(1),上章道宮室之如製,下章言子孫之眾多也。及魯嚴公刻飾宗廟(2),多築台囿,後嗣再絕(3),《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魯、秦如此而絕,是則奢儉之得失也。

(1)《斯于》:《詩經·小雅》之篇名。(2)魯嚴公:即魯庄公。(3)後嗣再絕:魯庄公後嗣子般、閔公皆殺死。

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製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坤為高(1),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猝),功費大萬百餘。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飢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閔(憫)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知(智)則不說(悅),以示眾庶則苦之;若苟以說(悅)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陛下慈仁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弘漢家之德,崇劉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隴(壟),說(悅)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智)之心,亡(忘)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聖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製,下觀賢知(智)穆公、延陵、樗裏、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3);秦昭、始皇增山厚臧(藏),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模(4),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眾庶。

(1)埤:下。(2)物故:謂死。流離:謂離開故土。(3)則:榜樣。(4)模:規模。書奏,上甚感向言,而不能從其計。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1),逾禮製。向以為王教由

內及外,自近者始。故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2),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採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數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闕。上雖不能盡用,然內嘉其言,常嗟嘆之。

(1)趙、衛:指趙皇後、昭儀、衛婕好。(2)孽:庶也。嬖:愛也。

時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災異浸甚(1)。向雅奇陳湯智謀(2),與相親友,獨謂湯曰:“災異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漸必危劉氏。吾幸得同姓未屬,累世蒙漢厚恩,身為宗室遺老,歷事三主。上以我先帝舊臣,每進見常加優禮,吾而不言,孰當言者(3)?”向遂上封事極諫曰:

(1)浸:漸也。(2)陳湯:本書有其傳。(3)孰:誰。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1),齊有田、崔,衛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弒其君光(2);孫林父、寧殖出其君剽,弒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3),三家者以《雍》徹(4),並專國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筦(管)朝事,濁亂王室,子朝、子猛更立,連年乃定。故經曰“王室亂”,又曰“尹氏殺王子克(5)”,甚之也(6)。《春秋》舉成敗,錄禍福,如此類甚眾,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國(7)。”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8)”,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及涇陽、葉陽君專國擅勢(9),上假太後之威,三人者權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國,國甚危殆,賴寤(悟)範睢(睢)之言,而秦復存。二世委任趙高,專權自恣,壅蔽大臣,終有閻樂望夷之禍(10),秦遂以亡。近事不遠,即漢所代也。

(1)六卿:指智伯、範、中行、韓、魏、趙六家。(2)弒其君剽:乃寧喜所為。(3)佾:列也,謂舞者之行列。八人一佾,八佾為六十四人。本來,天子用八佾,諸侯國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季氏為大夫,隻該用四佾;用八佾,乃越禮行為。(4)三家:指魯之孟(仲)孫氏,叔孫氏、季孫氏。《雍》:樂詩名。以《雍》徹:謂唱著《雍》詩除祭品。這是用天子之禮。(5)尹氏殺王子克:劉敞曰:今經文,不見殺王子克,但有立王子朝。(6)甚之:言其惡甚大。(7)《書》曰等句:引文見《尚書·周書·洪範》。而:你。(8)孔子曰等句:《論語·季氏》雲:“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9)穗侯:魏冉。涇陽君、葉陽君:皆魏冉之弟。(10)望夷:秦宮名。在今陝西鹹陽市北。閻樂以兵殺秦二世于此宮。

漢興,諸呂無道,擅相尊王,呂產、呂祿席太後之寵(1),據將相之位(2),兼南北軍之眾,擁梁、趙王之尊(3),驕盈無厭,欲危劉氏。賴忠正大臣絳侯、朱虛侯等竭誠盡節以誅滅之(4),然後劉氏復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二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5)。大將軍秉事目權(6),五侯驕奢僭盛(7),並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8),依東宮之尊(9),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筦(管)執樞機,朋黨比周。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遊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慧型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10),恐其與己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11),避諱呂、霍而弗肯稱(12)。內有管、蔡之萌(13),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互(14)。歷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也。雖周皇甫、秦穰侯、漢武安、呂、霍、上官之屬(15),皆不及也。

(1)席:猶因。(2)據將相之位:呂祿為上將軍居北軍,呂產為相國居南軍。(3)擁梁、趙王之尊: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4)絳侯:周勃。本書有其傳。朱虛侯:劉章。(5)魚鱗左右:言王氏如魚鱗般居于皇帝左右。(6)大將軍:指王鳳。(7)五侯:指漢成帝所封的平阿侯王譚、成都侯王商、紅陽侯玉立、曲陽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時。(8)身私而托公:渭行為自私而外托公道。(9)東宮:指元後王政君。(10)朝省:朝廷和宮中。(11)燕王:指燕刺王劉旦。蓋主:即鄂邑蓋長公主。(12)避諱呂、霍而弗肯稱:呂後、霍後二家皆坐僭亂誅滅,故王氏諱而不稱。(13)管、蔡:西周之管叔、蔡叔,曾為逆謀。(14)磐互:交相連結。(15)皇甫:周卿士之字,為周後所寵,位尊權重。穰侯:魏冉。武安:武安侯田蚡。本書有其傳。

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現),為其人徵象(1)。孝昭帝時,冠石立于泰山(2),僕柳起于上林(3)。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4),其梓柱生枝葉(5),扶疏上出屋(6),根臿(插)地中,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之明也。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降為皂隸(7),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8),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後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9),所以安全之也。

(1)非常之變先見等句:《易·系辭下》雲:“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2)冠石立于泰山:事具本書《眭孟傳》。(3)僕柳起于上林:事具《眭孟傳》。(4)濟南:郡名。治東平陵(在今山東章丘西北)。(5)梓柱:棺之柱。(6)扶疏:猶婆娑,形容舞動之態。(7)皂隸:奴隸,卑賤者。(8)內:猶親。下文“僕”,猶疏。(9)平昌、樂昌侯:平昌侯王元故,樂昌侯王武。

夫明者起福于無形,銷患于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毋授以政,皆罷令就弟(第),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長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復見于今(1),六卿必起于漢(2),為後嗣憂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圖,不可不早慮。《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3)。”唯陛下深留聖思,審固幾密,覽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萬安之實,用保宗廟,久承皇太後,天下幸甚。

(1)田氏:春秋時篡奪齊國政權者。(2)六卿:春秋時晉之智伯、範、中行、韓、魏、趙六家。(3)《易》曰等句:引文見《易·系辭上》。密:慎密。

書奏,天子召見向,嘆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1),吾將思之。”以向為中壘校尉(2)。

(1)且休:姑且休息。(2)中壘校尉:官名。掌北軍軍壘。

向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于經術,晝誦書傳,夜觀墾宿,或不寐達旦。元延中(1),星孛東井,蜀郡岷山崩雍(壅)江。向惡此異,語在《五行志》。懷不能已(2),復上奏,其辭曰:

(1)元延:成帝年號(前12——前9)。(2)懷:心思。不能已:不能撂下。

臣聞帝舜戒伯禹,毋若丹朱敖(傲)(1);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紂(2)。《詩》曰“殷監(鑒)不遠,在夏後之世(3)”,亦言湯以桀為戒也。聖帝明王常以敗亂自戒,不諱廢興,故臣敢極陳其愚,唯陛下留神察焉。

(1)舜戒伯禹:事見《尚書·虞書·益稷》。伯禹:即禹。丹朱:堯之子。(2)周公戒成王:事見《尚書·周書·無逸》。(3)《詩》曰等句:引詩見《詩經·大雅·蕩》。

謹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蝕三十六,襄公尤數(1),率三歲五月有奇而一食(2)。漢興訖竟寧(3),孝景帝尤數,率三歲一月而一食。臣向前數言日當食,今連三年比食(4)。自建始以來(5),二十歲間而八食,率二歲六月而一發,古今罕有。異有小大希(稀)稠,佔有舒疾緩急,而聖人所以斷疑也。《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6)。”昔孔子對魯哀公,並言夏桀、殷紂暴虐天下,故歷失則攝提失方(7),孟陬無紀(8),此皆易姓之變也。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時,日月薄食,山陵淪亡,辰星出于四孟(9),太白經天而行(10),無雲而雷,在矢夜光(11),熒惑襲月(12),孽火燒宮(13),野禽戲廷(14),部門內崩(15),長人見臨洮(16),石隕于東郡(17),星孛大角,大角以亡(18)。觀孔子之言,考暴秦之異,天命信可畏也。及項籍之敗,亦孛大角。漢之入秦,五星聚于東井(19),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時,有雨血,日食于沖(20),滅光星見之異。孝昭時,有泰山臥石自立,上林僵柳復起,大星如月西行,眾星隨之,此為特異。孝宣興起之表,天狗夾漢而西(21),久陰不雨者二十餘日,昌邑不終之異也(22)。皆著于《漢紀》(23)。觀秦、漢之易世(24),覽惠、昭之無後,察昌邑之不終,視孝宣之紹起,天之去就,豈不昭昭然哉!高宗、成王亦有雊雉拔木之變(25),能思其故,故高宗有百年之福,成王有復風之報(26)。神明之應,應若景向(影響),世所同聞也。

(1)襄公:指魯襄公之時。數(shuò):頻繁。(2)奇(jī):零數。(3)竟寧:元帝最後的一個年號(前33)。(4)比:頻也。(5)建始:成帝第一個年號(前32——前29)。(6)《易》曰雲雲:引文見《易·賁》彖辭。(7)攝提:星名。(8)孟陬:首時為孟,正月為陬。(9)四孟:四時之孟月。古時以為辰星當見四仲(四時之仲月)。(10)經天:謂過午。(11)枉矢:流星。 (12)熒惑:星名。(13)孽(niè):妖,災。(14)廷:宮廷。(15)內崩:向內崩壞。(16)臨洮:縣名。今甘肅岷具。(17)東郡:郡治濮陽(在今河南濮陽市西南)。(180大角:星名。牧夫座第一星。亡:伏而不見。(19)東井:星名,即井宿。(20)沖:日月行交道之沖。(21)天狗:下墜及地的流星。(22)昌邑:昌邑王劉髆。不終:即帝位旋被廢。(23)《漢紀》:漢史官之史記。(24)漢:吳恂以為,“楚”之誤。(25)高宗:指殷高宗武丁。成王:周成王姬誦。 (26)高宗有百年之福,成王有復風之報:參考《尚書·高宗肜日》及《金滕》。

臣幸得托末屬,誠見陛下有寬明之德,冀銷大異,而興高宗、成王之聲,以崇劉氏,故懇懇數奸(幹)死亡之誅(1)。今日食尤屢,星孛東井,攝提炎及紫宮(2),有識長老莫不震動,此坐之大者也。其事難一二記,故《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3)”,是以設卦指爻,而復說義。《書》曰“伻來以圖(4)”,天文難以相曉,臣雖圖上,猶須口說,然後可知,願賜清燕(宴)之閒(5),指圖陳狀。

(1)懇懇:款誠之意。幹:犯。(2)攝提:星名。紫宮:星座名。(3)《易》曰等句:引文見《易·系辭上》。(4)《書》曰等句:引文見《尚書·周書·洛誥》。言使者來以圖示意。伻:使。(5)清燕:同“清晏”。清靜安閒。

上輒入之(1),然終不能用也。向每召見,數言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蔭,方今同姓疏遠,母黨專政,祿去公室,權在外家,非所以強漢宗(2),卑私門,保守社稷,安固後嗣也。

(1)入:謂召入。(2)漢宗:指劉氏宗室。

向自見得信于上,故常顯訟(頌)宗室,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發于至誠。上數欲用向為九卿,輒不為王氏居位者及丞相御史所持(1),故終不遷。居列大夫官前後三十餘年,年七十二卒(2)。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向三子皆好學;長子伋,以《易》教授,官至郡守;中子賜,九卿丞,早卒;少子歆,最知名。

(1)持:支持。(2)年七十二卒:劉向終年七十二歲(約前77—前6)。

歆字子駿,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河平中(1),受詔與父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向死後,歆復為中壘校尉。

(1)河平:漢成帝年號(前28——前25)。

哀帝初即位,大司馬王莽舉歆宗室有材行,為侍中太中大夫,遷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1),貴幸。復領《五經》,卒父前業。歆乃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語在《藝文志》。

(1)奉車:即奉車都尉。

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毅梁春秋》,十餘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1),歆大好之。時丞相史尹鹹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傳。歆略從鹹及丞相翟方進受,質問大義(2)。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3),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4)。歆亦湛靖(沉靜)有謀,父子俱好古,博見強志(5),過絕于人。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聖人同(6),親見夫子(7),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後(8),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歆數以難向,向不能非問也(9),然猶自持其《谷梁》義。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10)。哀帝令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11),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曰:

(1)古文:漢時對于依篆文寫本而傳抄的經書之稱。對于用隸字傳抄的則稱今文。《春秋左氏傳》:即《左傳》,又稱《左氏春秋》,也簡稱《左氏》。(2)質問:問疑而質正。(3)訓故:即訓詁,解釋字義。(4)章句:章節和句讀。義理:經義名理。(5)博見強志:博覽強記。(6)左丘明:相傳是《春秋左氏傳》的作者。聖人:指孔子。(7)夫子:指孔子。(8)公羊、穀梁:公羊高、穀梁赤。相傳是《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的作者。七十子:指孔子親授之七十二賢。(9)非間:責難。(10)《毛詩》:毛公所解的《詩經》。《逸禮》:《儀禮》十七篇以外的古文禮經,相傳有三十九篇,今佚。《古文尚書》:漢代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的古文《尚書》五十篇。漢初,由伏生口傳的《尚書》二十九篇為今文。列于學官:謂由博士講授。學官:指博士。(11)不肯置對:意謂不支持劉歆的建議。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興,聖帝明王,累起相襲,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道之難全也如此。是故孔子憂道之不行,歷國應聘。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乃得其所;修《易》,序《書》,製作《春秋》,以紀帝王之道。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重遭戰國,棄籩豆之禮(1),理軍旅之陳,孔氏之道抑,而孫吳之術興(2)。陵夷至于暴秦,燔經書,殺儒士,設挾書之法,行是古之罪(3),道術由是遂滅。漢興,去聖帝明王遐遠,仲尼之道又絕,法度無所因襲。時獨有一叔孫通略定禮儀(4),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書。至孝惠之世,乃除挾書之律,然公卿大臣絳、灌之屬鹹介胄武夫(5),莫以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錯從伏生受《尚書》(6)。《尚書》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絕,今其書見在,時師傳讀而已(7)。《詩》始萌牙(芽)(8)。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于學官,為置博士。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9)。至孝武皇帝,然後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皆起于建元之間(10)。當此之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泰誓》後得(11),博士集而讀之。故詔書稱曰:“禮壞樂崩,書缺簡脫,朕甚閔(憫)焉。”時漢興已七八十年,離于全經,固已遠矣。

(1)籩豆:祭祀之器皿。竹製的稱籩,木製的稱豆。(2)孫、吳:孫武吳起,皆古代軍事家。(3)行是古之罪:是古而非今者族。(4)叔孫通:漢初儒者,本書有其傳。(5)絳、灌:絳侯周勃、灌嬰。介胃武夫:穿甲胄的武人。(6)掌故:官名。屬太常。晁錯:本書有其傳。(7)時師傳讀:言私相傳習,而未立于學官。(8)《詩》始萌芽:此言《詩》學。(9)賈生:賈誼。賈生是漢朝傳《左氏傳)著名的先師。(10)建元:漢武帝年號(前140——前135)。(11)《泰誓》:《古文尚書》的篇名。

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後(1),孔安國獻之(2),遭巫蠱倉卒(猝)之難(3),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餘通(4),臧(藏)于秘府,伏而未發。孝成皇帝閔(憫)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秘臧(藏),校理舊文,得此三事(5),以考學官所傳,經或脫簡,傳或問編(6)。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識者之所惜閔(憫),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疲)老且不能究其一藝(7),信口說而背傳記(8),是未師而非往古(9),至于國家將有大事,若立闢雍、封禪、巡狩之儀(10),則幽冥而莫知其原(11)。猶欲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或壞妒疾,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12),以《尚書》為備(13),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

(1)天漢:漢武帝年號(前100——前97)。(2)孔安國:字子國,孔子之後人。(3)巫蠱倉猝之難:即巫蠱事件(亦稱戾太子事件)。(4)通:部。(5)三事:指《古文尚書》、《逸禮》及《左氏傳》。(6)間編:謂舊編朽散,重新編次,或有脫編。(7)究:竟。(8)口說:指今文。傳記:指古文。(9)末師:指今文傳授者。往古:指古文。(10)闢雍:太學。封禪:天子祭祀天地之禮。巡狩:天子巡察各地之舉。(11)幽冥:猶暗昧。(12)三學:指《古文尚書》、《逸禮》與《左氏傳》。(13)《尚書》:指今文《尚書》。備:完備。

今聖上德通神明,繼統揚業,亦閔(憫)文學錯亂,學士若茲,雖昭其情,猶依違謙讓(1)、樂與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詔,試《左氏》可立不(否),遣近臣奉指銜命,將以輔弱扶微,與二三君子比意同力(2),冀得廢遺(3)。今則不然,深閉固距(拒),而不肯試,猥以不誦絕之,欲以杜塞餘道,絕滅微學。夫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此乃眾庶之所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數家之事,皆先帝所親論,今上所考視,其古文舊書,皆有徵驗,外內相應(4),豈苟而已哉!

(1)依違:模棱兩可。(2)比意同力:同心協力。(3)冀得廢遺:希望將廢遺的經典得以傳授不絕。(4)外內:指民間之學與內府秘藏。

夫禮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猶愈于野乎?往者博士《書》有歐陽,《春秋》公羊,《易》則施、孟,然孝宣皇帝猶復廣立《穀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義雖相反,猶並置之。何則?與其過而廢之也,寧過而立之。傳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志其大者,不賢者志其小者(1)。”今此數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義,豈可偏絕哉!若必專己守殘(2),黨同門(3),妒道真(4),違明詔,失聖意,以陷于文吏之議(5),甚為二三君子不取也。’

(1)《傳》曰等句:引文見《論語·子張篇》。志:識也。(2)專己守殘:執己偏見,苟守殘缺。(3)同門:指同師之學。(4)道真:道義之真。(5)文吏:法吏。

其言甚切,諸儒皆怨恨,是時名儒光祿大夫龔勝以歆移書上疏深自罪責(1),願乞骸骨罷(2)。及儒者師丹為大司空(3),亦大怒,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上曰:“歆欲廣道術,亦何以為非毀哉?”敞由是忤執政大臣,為眾儒所訕(4)。懼誅,求出補吏,為河內太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5),徙守五原(6),後復轉在涿郡(7),歷三郡守。數年,以病免官,起家復為安定屬國都尉(8)。會哀帝崩,王莽持政,莽少與歆俱為黃門郎,重之,白大後。太後留歆為右曹太中大夫,遷中壘校尉,羨和(9),京兆尹,使治明堂闢雍,封紅休侯。典儒林史卜之官,考定律歷,著《三統歷譜》。

(1)龔勝:字君賓。本書有其傳。(2)乞骸骨:古時官吏請求退職之謙稱。言使骸骨得歸葬其故鄉。罷:退休。(3)師丹:本書有其傳。(4)訕:誹謗。(5)三河:指河東、河內、河南三郡。(6)五原:郡名。治九原(在今內蒙古包頭市西)。(7)涿郡:郡治涿縣(今河北涿縣)。(8)安定:郡名。治高平(在今寧夏固原東)。屬國都尉:官名。主管邊地內遷的少數民族。(9)羲和:王莽改大司農而為此名。

初,歆以建平元年改名秀(1),字穎叔雲。及王莽篡位,歆為國師,後事皆在《莽傳》。

(1)建平元年:即公元前6年。

贊曰:仲尼稱“材難不其然與(歟)(1)!”自孔子後,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況(2)、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3)。此數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于世。傳曰:“聖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4)”,豈近是乎?劉氏《洪範論》發明《大傳》(5),著天人之應;《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三統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有意其推本之也(6)。嗚呼!向言山陵之戒,于今察之,哀哉!指明梓柱以推廢興,昭矣(7)!豈非直諒多聞,古之益友與(歟)(8)!

(1)“材難不其然歟”:引文見《論語·泰伯篇》。言賢才難得。(2)孫況:荀況。(3)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皆西漢人,本書有其傳。(4)傳曰等句:《孟子·公孫醜下》雲:“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命世:同“名世”,聞名于當世。(5)《洪範論》:即《洪範五行傳論》。《大傳》:即《尚書大傳》。(6)推本:推究根源。(7)昭:昭然明白。(8)直諒多聞,古之益友:《論語·季氏篇》雲:“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交友。直:正直者。諒:信實者。多聞:見聞廣博者。益友:有益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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