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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篇

【題解】

本篇在探討人的本性是惡還是善,故篇名叫“本性”。

王充在本篇裏剖析了從孟子到漢代劉子政的各種人性觀。認為孟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告子的人性無善惡論,以及揚雄的人性善惡兼有論,都是片面的。在本篇裏,他認為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所以人性有善有惡。根據孔子“惟上智與下愚不移”的觀點,他解釋說,孟子講人性善,指的是具有中等以上智力的人;荀子講人性惡,指的是隻有中等以下智力的人;告子和揚雄講的是“性相近”的平常人。他認為“至善至惡”的人性不能改變,平常人的人性是可以隨習氣改變的,“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

【原文】

13·1情性者(1),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極(2),禮為之防,樂為之節(3)。性有卑謙辭讓,故製禮以適其宜(4);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故作樂以通其敬(5)。禮所以製,樂所為作者,情與性也。昔儒舊生,著作篇章,莫不論說,莫能實定。

【注解】

(1)情:這裏指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感。性:是指人先天具有的道德屬性。王充認為,情和性都是人在娘胎裏承受厚薄不同的氣所形成的。

(2)原:推究。

(3)以上參見《白虎通德論·禮樂》。

(4)宜:和順,親善。

(5)通:傳達。敬:恭敬。這裏是嚴肅的意思。

【譯文】

情性,是治理人的根本,禮樂製度就是由此製定出來的。特意分析了情性發展到極端的後果,然後用禮來作為防範,用樂來作為節製。性有卑謙辭讓,所以製禮以便適合其親善;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所以作樂以便得到嚴肅的表達。製禮作樂的根據,是人的情和性。過去的儒生,寫文章,沒有不論說的,卻沒有一個能作出正確的結論。

【原文】

13·2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1),舉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性惡(2),養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3),善惡在所養焉。故世子作《養書》一篇(4)。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5),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6)。

【注解】

(1)世碩:春秋時陳國人,孔門七十弟子之一。著有《世子》二十一篇。

(2)性惡:疑“惡性”之誤倒。《玉海》卷五十三引《論衡》文作“惡性”,可一證。又“善性”“惡性”對文,可二證。

(3)《玉海》卷五十三引《論衡》文“性”前有“情”字,可從。陰陽:這裏指情性的善惡。

(4)世子:指世碩。《養書》:《玉海》卷五十三引《論衡》文作《養性書》,可從。《養性書》已失傳。

(5)密:《顏氏家訓·書證》作“虙”,可從。虙(f*伏)子賤:虙不齊,字子賤。春秋時魯國人,孔子的學生,孔子稱他作君子。曾作單父宰,後世追封為單父侯。漆雕開(公元前540年~?):姓漆雕,名啓,字子開。春秋時魯國人,孔子的學生。習《尚書》,不願做官,以德行著稱。著《漆雕子》十三篇。公孫尼子:戰國初人,孔子的再傳弟子。著《公孫尼子》二十八篇,今不傳。

(6)上言“亦論情性”故疑“性”前脫一“情”字。

【譯文】

周朝人世碩認為人的本性中有善的有惡的兩方面,取人的善良本性,通過培養、引導,好的品行就會滋長起來;取人的惡劣本性,加以培養、引導,那壞的品行就會發展下去。像這樣,原來情性就會各有善惡,而是善是惡,在于培養的方向。所以世碩作《養性書》一篇。虙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這些人,也論述過情性,與世碩相互有出入,但都說人的情性中有善惡兩個方面。

【原文】

13·3孟子作《性善》之篇(1),以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亂之也。

謂人生于天地,皆稟善性,長大與物交接者,放縱悖亂(2),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時,無有不善也。微子曰(3):“我舊雲孩子,王子不出(4)。”紂為孩子之時,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惡不出眾庶,長大為亂不變,故雲也。羊舌食我初生之時,叔姬視之(5),及堂,聞其啼聲而還,曰:“其聲,豺狼之聲也。野心無親,非是莫滅羊舌氏。”遂不肯見。及長,祁勝為亂(6),食我與焉。國人殺食我,羊舌氏由是滅矣(7)。紂之惡,在孩子之時;食我之亂,見始生之聲。孩子始生,未與物接,誰令悖者?丹朱土于唐宮(8),商均生于虞室。唐、虞之時,可比屋而封,所與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賢也。然而丹朱慠,商均虐,並失帝統,歷世為戒。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9),心清而眸子瞭,心濁而眸子瞭(10)。人生目輒眊瞭,眊瞭稟之于天,不同氣也,非幼小之時瞭,長大與人接,乃更眊也。性本自然,善惡有質(11)。孟子之言情性,未為實也。然而性善之論,亦有所緣。或仁或義(12),性術乖也。動作趨翔,性識詭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惡稟之異也。一歲嬰兒,無爭奪之心,長大之後,或漸利色(13),狂心悖行,由此生也。

【注解】

(1)《性善》:據說是《孟子》中的一篇,一般人認為是後人的偽作,今已失傳。這裏王充引用的內容與今本《孟子》中關于性善的思想是一致的。

(2)悖(b8i倍):違背。亂:禍亂。

(3)微子:參見2·5註(16)。《尚書·微子》載有他與太師、少師的問答之辭。引文參見《尚書·微子》。

(4)王子:這裏指商紂王。

(5)叔姬:羊舌食我的祖母。

(6)祁(q0其)勝:春秋時晉國大夫祁盈的屬官。

(7)以上事參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8)土:下文有“商均生于虞室”,故疑“土”當作“生”。遞修本亦作“生”,可證。

(9)眸(m¥u謀)子:眼珠。

(10)眊(m4o帽):眼睛失神,昏亂。以上說法參見《孟子·離婁上》。

(11)質:本質、性質。這裏指人所承受的性質。

(12)“或仁或義。。天性然也”四十字,與本篇末段重復,按文意不該在此。後“皆知水土物器。。稟之異也”十九字,按文意疑應隨上句移至本篇末段。

(13)漸(ji1n堅):浸漬。

【譯文】

孟子作《性善》篇,認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至于他們不好的東西,是受了外界事物的不良影響。說人由天地所生,都稟受了善良的本性,長大以後與外界事物接觸,放縱自己,胡作非為,惡劣品質日漸滋長。像孟子說的,人幼小的時候,沒有不善良的。但微子說:“我過去評論孩子時說過,紂王沒有一般孩子好。”因為紂王做孩子的時候,微子就看出了他不良的本性。其稟性惡劣,不如一般人,長大之後為非作歹,並沒有改變原來的稟性,所以他這樣說。羊舌食我剛生的時候,祖母叔姬去看他,剛走到堂屋,聽見他啼哭的聲音就往回走,說:“他啼哭的聲音,像豺狼號叫。狼子野心,不認六親,隻有這個孩子,才會滅我羊舌氏族。”始終不肯去看他。等他長大以後,祁勝作亂,羊舌食我參與其中。國人殺了羊舌食我,羊舌氏因此滅亡。紂王的惡劣品質,表現在孩子的時候;羊舌食我參與作亂,顯現在剛生時啼哭的聲音。孩子剛生下來,還沒有與外界事物接觸,誰會叫他胡來?丹朱在堯的宮裏出生,商均在舜屋裏出生。堯、舜的時候,挨家挨戶都有品德高尚可以受封的人,所被接觸到的人,肯定大多是善良的百姓。堯舜二帝的身旁,肯定大多是賢能的大臣。然而丹朱傲慢,商均暴虐,都失去了帝位,歷代成為人們的教訓。再說孟子是根據對方的瞳人來觀察人的好壞,心地清明眼珠就明亮,心地混濁眼珠就昏亂。人生下來眼睛總有昏亂與明亮,這種昏亂與明亮是從上天稟受來的,是承受了不同的氣形成的,並不是幼小的時候明亮,長大之後與人接觸,才變得昏亂的。生性原本自然就如此,它的善惡是由承受的氣的性質決定的。孟子說的人情天性,並不符合實際情況。然而人天性善良的說法,也有一定依據。一歲的嬰兒,沒有你爭我奪的心,長大之後,有的逐漸浸染了自私與情欲,于是放縱胡為,由此而產生。

【原文】

13·4告子與孟子同時(1),其論性無善惡之分,譬之湍水,決之東則東(2),決之西則西。夫水無分于東西,猶人無分于善惡也(3)。夫告子之言,謂人之性與水同也。使性若水,可以水喻性,猶金之為金,木之為木也,人善因善,惡亦因惡。初稟天然之姿(4),受純壹之質,故生而兆見,善惡可察。無分于善惡,可推移者,謂中人也。不善不惡,須教成者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5);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6)。”告子之以決水喻者,徒謂中人,不指極善極惡也。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7)。”夫中人之性,在所習焉。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也。至于極善極惡,非復在習。故孔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8)。”性有善不善,聖化賢教,不能復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實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緣也。《詩》曰:“彼妹之子(9),何以與之?”其傳曰:“譬猶練絲,染之藍則青,染之朱則赤。”夫決水使之東西,猶染絲令之青赤也。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10),然而丹朱慠而商均虐者,至惡之質,不受藍朱變也。

【注解】

(1)告子:姓告,名不詳,一說名不害。提出性無善惡論,與孟子主張的性善論對立。

(2)決:排除堵塞,導水使行。

(3)上、下句都在說人性的善惡問題,故疑“人”後脫一“性”字。有《孟子·告子》:“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可證。以上參見《孟子·告子》。

(4)姿:通“資”,資質,本性。

(5)上:上等,高級。這裏指仁義道德之類的大道理。

(6)引文參見《論語·雍也》。

(7)引文參見《論語·陽貨》。

(8)引文參見《論語·陽貨》。

(9)妹之:《詩經·鄘風·幹旄》作“姝者”,可從。

(10)化:改變。

【譯文】

告子跟孟子同一個時代,他評論人性沒有善惡的區分,就像湍流著的水,挖個缺口使它向東就向東流,挖個缺口使它向西就向西流。水本來沒有向東流向西流的區分,就像人性沒有善惡區分一樣。告子的話,是說人性與水相同。假使人性像水,可以用水來比喻人性,那就像金成為金是因為它本性是金,木成為木是由于它本性是木一樣,人善是由于稟性是善的,人惡也是由于稟性是惡的。開始在娘胎中稟受天然之氣形成的本性,接受的是單純的資質,所以生下來就有征兆呈現,是善是惡可以明察。對于善惡無法區分,而可以改變的,稱為平常人。他們不善不惡,要等待教育才能成為性善的人。所以孔子說:“具有中等以上智力的人,可以告訴他們高深的道理;中等以下智力的人,不能夠告訴他們高深的道理。”告子用決水來比喻人性,僅僅說的是平常人,並不指最善與最惡的。孔子說:“人性本來是相近的,隻因受不同習氣的影響,才彼此相差很遠。”這樣看來,平常人的人性,在于習氣了。習氣好就成為好人,習氣壞就成為壞人。至于最善最惡的,那就不再決定于習氣。所以孔子說:“隻有上等聰明的人與下等愚蠢的人才不可能改變。”人性有善與不善,即使聖賢教化,它也不會再改變。孔子是道德的鼻祖,在所有人中是最卓越的,都說“隻有上等聰明的人與下等愚蠢的人才不會改變”,所以知道告子的話,不夠真實。不過,告子的話,也有緣由。《詩經·鄘風·幹旄》上說:“那個美好的人啊,用什麽幫助他?”其注解說:“比喻像白色的絲,用青色的染料去染它就成為青色,用紅色的染料去染它就成為紅色。”挖個決口讓水向東流或向西流,就像染絲使它成為青色或紅色。丹朱,商均應該已被堯、舜浸染改變了,然而丹朱卻很傲慢、商均卻很暴虐,可見最惡劣的本性,是不會接受像白絲被染成青色或紅色那樣改變的。

【原文】

13·5孫卿有反孟子(1),作《性惡》之篇(2),以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者,以為人生皆得惡性也;偽者,長大之後,勉使為善也。”若孫卿之言,人幼小無有善也(3)。稷為兒(4),以種樹為戲(5);孔子能行,以俎豆為弄(6)。石生而堅,蘭生而香。稟善氣(7),長大就成。故種樹之戲,為唐司馬;俎豆之弄,為周聖師。稟蘭石之性,故有堅香之驗。夫孫卿之言,未為得實。然而性惡之言,有緣也(8)。一歲嬰兒,無推讓之心。見食,號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長大之後,禁情割欲,勉厲為善矣(9)。劉子政非之曰(10):“如此,則天無氣也(11),陰陽善惡不相當,則人之為善安從生(12)?”

【注解】

(1)孫卿:荀況(約公元前313~前238年),時人尊稱為荀卿。戰國時趙國人。他是戰國時的思想家和教育家。漢時人因避宣帝(名詢)諱,故以“孫”代“荀”,稱為孫卿。與孟子的“性善”說相反,認定人“性惡”,“其善者偽人”,要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才可以為善。故重視環境和教育對人的影響。著有《荀子》一書。有(y^u又):通“又”。

(2)《性惡》:《荀子》中的一篇。

(3)上文言“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時,無有不善也”,故疑“小”字後奪“之時”二字。

(4)《太平御覽》卷八二三引《論衡》文,“稷”上有“後”字,可從。

(5)以上事參見《史記·周本紀》。

(6)俎豆:本是祭祀時用的禮器,這裏指陳設俎豆,摸擬祭禮的動作。弄:玩弄,戲耍。以上事參見《史記·孔子世家》。

(7)《意林》卷三引《論衡》文“稟”上有“生”字,可從。

(8)根據文氣,疑“有”字之前奪一“亦”字。上文有“然而性善之論,亦有所緣”,“夫告子之言,亦有緣也”,可證。

(9)厲:同“礪”,磨煉。

(10)劉子政(約公元前77~前6年):劉向,名更生,字子政,西漢沛(今江蘇沛縣)人。漢皇族楚元王(劉交)四世孫。是西漢著名的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曾任諫大夫、宗正等。用陰陽災異推論時事政治的得失,屢次上書劾奏外戚專權。成帝時,任光祿大夫,最後終于中壘校尉。曾校閱群書,撰成《別錄》,是我國目錄學之祖。另著有《洪範五行傳》、《新序》、《說苑》、《列女傳》等。所作《九嘆》、《五經通義》大都已散失。

(11)則天無氣也:意思是,天氣有陰陽之分,人性有善惡之別,才是正常的。如果人性隻有惡而無善,那就像說天氣隻有陰而無陽一樣,是不可能的。

(12)引文出處不詳。

【譯文】

荀子又責難孟子,作《性惡》篇,認為“人性本來是惡的,其好的品行是人為的結果。”性惡,是認為人剛生下來都具備有惡劣的本性;人為,是指長大之後,努力使自己行為善良。像荀子說的,那人幼小的時候就不會有善良行為。後稷做孩子的時候,以種植當作戲耍;孔子剛會走路的時候,以陳設俎豆當做遊戲。石頭一產生就堅硬,蘭草剛發芽就清香。人剛生下來已稟承善良之氣,長大以後就成為善人。所以種植的戲耍,使稷成了堯時掌管農業的司馬;陳設俎豆的遊戲,使孔子成了東周時的聖賢之師。由于稟承了石頭蘭草的本性,所以有堅硬清香的應驗。這樣看來,荀子的話,不能成為事實。然而性惡的說法,也有一定的緣由。一歲的小孩,沒有推讓的心。看見食物,哭叫著想吃它;看見好玩的,哭叫著想玩它。長大以後,就會克製感情,去掉私欲,努力磨煉成為善良的人。劉子政指責說:“像這樣,那天就沒有正常的氣,而是有陰無陽,有惡無善,根本不相應,照這樣,人表現出來的善良,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原文】

13·6陸賈曰(1):“天地生人也,以禮義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則順(2)。順之謂道(3)。”夫陸賈知人禮義為性(4),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惡者,雖能察之,猶背禮畔義(5)。義挹于善(6),不能為也。故貪者能言廉,亂者能言治。盜跖非人之竊也,庄蹺刺人之濫也(7),明能察己,口能論賢,性惡不為,何益于善?陸賈之言,未能得實。

【注解】

(1)陸賈:參見8·10註(14)。

(2)受命:這裏指從天地接受禮義之性。

(3)引文不見于今傳本《新語》十二篇,出處不詳。

(4)本句與下句,疑在復述上文引語。據下文“若仲舒之言,謂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也”;“夫子政之言,謂性在身而不發,情接于物”的文例,似作:“夫陸賈之言,謂人禮義為性”。(5)畔:通“叛”。

(6)挹(y@義):酌取,汲取。

(7)刺:斥責,指責。濫:貪。

【譯文】

陸賈說:“天地給人生命,就賦予了禮義的本性。人能夠明察到自己是從天地那裏接受到的禮義之性,就能順應它。能順應它,就叫做道。”陸賈的話是說人生下來就有禮義之性,人也能明察到自己是從天地那裏接受的禮義之性。性善的人,不等待明察就能自然從善;性惡的人,雖然也能明察到它,但仍然違背了禮義。禮義來自于人的善性,不是靠人為得到的。所以貪婪的人會誇誇其談地講廉潔,作亂的人能頭頭是道地說治理。盜跖會指責別人偷竊,庄蹺會斥責別人貪得無厭,他們都清楚地能明察到自己從天地得到的禮義之性,嘴裏會談論聖賢的道理,卻因本性不好,自己不能實行,這對于從善有什麽好處呢?可見,陸賈的話,並不那麽真實。

【原文】

13·7董仲舒覽孫、孟之書(1),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2),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于陽,情生于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3)。”若仲舒之言,謂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也。處二家各有見,可也;不處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惡(4),未也。夫人情性同生于陰陽,其生于陰陽,有渥有泊。玉生于石,有純有駁,情性于陰陽(5),安能純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實。

【注解】

(1)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年):西漢哲學家、今文經學大師。廣川(今河北省棗強縣東)人。曾任博士、江都相和膠西相。他提出“天人相與”、“君權神授”,創立“三綱五常”。舉賢良文學之士,他對策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為武帝所採納,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此後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以儒學為正統的先聲。著有《春秋繁露》與《董子文集》。

(2)大經:常道或不改變的常規。

(3)引文不見于現存董仲舒的書,大意可參見《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4)情性情性:疑重出。

(5)上言“情性生于陰陽”,故疑“于”前脫一“生”字。

【譯文】

董仲舒看了荀子和孟子的書,興起情性的說法,說:“天的常道,是有陰有陽;人的常道,是有情有性。人性生于陽,人情生于陰。陰氣卑劣,陽氣仁義。說人性善的,隻看見它陽的一面;說人性惡的,又隻看見它陰的一面。”照董仲舒的說法,認為孟子隻見到它陽的一面,荀子隻見到它陰的一面。分析他們二家各有所見,是對的;而不分析人的情性有善有惡,是不對的。人的情性同時生于陰陽,雖生于陰陽,但有厚有薄。玉產生于石,有純的有不純的,人情性生于陰陽,哪能都是純的善的?董仲舒的話,並不那麽真實。

【原文】

13·8劉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發。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1)。形外則謂之陽,不發者則謂之陰(2)。”夫子政之言,謂性在身而不發。情接于物,形出于外,故謂之陽,性不發,不與物接,故謂之陰。夫如子政之言,乃謂情為陽,性為陰也。不據本所生起,苟以形出與不發見定陰陽也(3)。必以形出為陽,性亦與物接,造次必于是(4),顛沛必于是。惻隱不忍不忍(5),仁之氣也(6)。卑謙辭讓,性之發也。有與接會,故惻隱卑謙,形出于外。謂性在內不與物接、恐非其實。不論性之善惡,徒議外內陰陽,理難以知。且從子政之言,以性為陰,情為陽,夫人稟情(7),競有善惡不也(8)?

【注解】

(1)出形:疑“形出”之誤倒。下文有“形出于外”,可證。

(2)引文出處不詳。

(3)見:根據文意,疑衍文。

(4)造次:倉卒,匆促。是:此。這裏指本性。

(5)不忍不忍:疑重出。“惻隱不忍,仁之氣也,”與下“卑謙辭讓,性之發也”,文法一致,可證。

(6)仁之氣:指具有“仁”這種道德屬性的氣。

(7)情:人性稟受于天,本書時見此義,故疑系“性”之誤。

(8)不(f%u否):同“否”。

【譯文】

劉子政說:“人性,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身體裏面存在,而不表露出來。人情,是與外界事物接觸而形成的,在身體外面表現出來。在外表露的則稱之為陽,不表露的則稱之為陰。”劉子政的話,認為人性是在身體裏卻不顯露出來。人情與外界事物接觸,在身體外表現出來,所以稱之為陽;人性不表露,不與外界事物接觸,所以稱之為陰。照劉子政的說法,就稱人情為陽,稱人性為陰。這是沒有依據情性產生的根源來談論產生的起源,而隻是用外露或不外露把情性說成是陰的陽的。一定要把外露叫做陽,人性也與外界事物接觸,在急迫情況下離不開它,在顛沛情況下也離不開它。憐憫而不殘忍,是人稟承“仁氣”的表現。卑謙辭讓,是人性的表露。由于有外界事物與它接觸,所以憐憫、卑謙,在身體外部表現出來。說人性在身體裏存在不與外界事物接觸,恐怕不是事實。不論說人性的善與惡,而僅僅議論它存在于體外還是體內,叫做陽還是叫做陰,從道理上難以弄清楚。而且順從劉子政的說法,把人性叫做陰,人情叫做陽,那麽人稟承自然之氣所形成的本性,究竟還有沒有善惡呢?

【原文】

13·9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1),聞見多矣。然而論情性,竟無定是。唯世碩儒、公孫尼子之徒(2),頗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難論也。酆文茂記(3),繁如榮華(4);恢諧劇談(5),甘如飴密,未必得實。實者人性有善有惡,猶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謂性無善惡,是謂人才無高下也。稟性受命,同一實也。命有貴賤,性有善惡。謂性無善惡,是謂人命無貴賤也。

【注解】

(1)鴻:大。博:學識廣泛豐富。

(2)儒:疑衍文。

(3)酆同“豐”。記:記載事物的文章或書籍。

(4)華(hu1花):同“花”。榮:草木茂盛。

(5)恢:通“詼”。

【譯文】

從孟子以下到劉子政,都是學識淵博的大儒,聽見的看見的多得很,然而論說人的情性,竟然沒有判斷對。隻有世碩、公孫尼子這些人,講得稍微接近于正確。由此說來,事情容易知道,但是道理卻難得說清。內容豐富的文章和書籍,像盛開的花朵那樣茂盛;有趣流暢的言談,如飴糖蜂蜜那樣甘甜,但不見得符合事實。事實上人性有善有惡,就像人的才能有高有低一樣。高超的不能說它低下,低下的也不能說它高超。認為人性沒有善惡,就是認為人的才能沒有高低一樣。稟受自然之氣形成的命與性,實際上是一樣的。命有貴與賤之分,性有善與惡之別。認為人性沒有善與惡,就是認為人命沒有貴與賤。

【原文】

13·10九州田土之性,善惡不均,故有黃赤黑之別,上中下之差(1)。

水潦不同(2),故有清濁之流,東西南北之趨。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或仁或義,性術乖也(3);動作趨翔(4),或重或輕,性識詭也(5);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6)餘固以孟軻言人性善者(7),中人以上者也;孫卿言人性惡者,中人以下者也;揚雄言人性善惡混者(8),中人也。若反經合道(9),則可以為教。盡性之理,則未也。

【注解】

(1)以上參見《尚書·禹貢》。

(2)潦(l3o老):雨水。水潦:這裏指水源。

(3)術:道。這裏指遵循的原則。

(4)趨:快步走。翔:回翔。這裏有緩慢的意思。

(5)識:識別,覺察。這裏指判斷能力。

(6)本篇第三段“一歲嬰兒”句前,有“皆知水廖鍥饜渦圓煌貧褓髦煲病!憊彩拋鄭捎σ浦鏈舜Α?BR>(7)固:通“故”,因此。

(8)參見《揚子法言·修身》。揚雄:參見3·4註(16)。

(9)反:同“返”,回復。這裏有符合的意思。

【譯文】

中國田土的性質,好壞不均勻,所以土色有黃、紅、黑的區別,土質有上、中、下的差別。水源不同,所以有清的水流,有濁的水流,有流往東西南北的不同趨向。人稟受天地之性,心存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氣,有人仁有人義,是天生的道義不同;遇事動作機靈與呆板,有人嚴重有人輕微,是天生判斷力不同;人臉上的顏色有人白有人黑,人的身體有人高有人矮,到人老最後死去都不會改變,這是因為天性如此。人們都隻知道水、土、物、器的形狀與性質不同,卻不懂得人性的善惡是由于稟受的氣有所不同。我因此認為孟子說人性是善的,是指中等才智以上的人;荀子說人性是惡的,是指中等才智以下的人;揚雄說人性是善惡兼有的,是指具有中等才智的平常人。如果為了讓人們的行為與經書、道義相符合,那麽以上關于人性的說法都可以用作施行教化的依據。但從充分闡明人性的道理來評論,那是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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