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論衡

佚文篇

 

【題解】

本篇以漢武帝時發現散佚的儒家經書為話題,敘述了秦漢時期文章的盛衰史。他把儒家經書的存亡說成是文化盛衰的標志,並以此指責秦始皇“燔五經”是“厥辜深重”,頌揚了漢代“詔求亡失”的儒家經書和“經書並修”的崇儒做法。因本文著重談論朝廷如何用力征求亡佚的文書經籍,故篇名“佚文”。王充以“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為理由對先秦諸子的著作加以貶斥,極力推崇那些“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的文人,並說他的《論衡》的宗旨就是“疾虛妄”,是“頌上恢國”之作,而他自己則是這樣的鴻筆之臣。

【原文】

61·1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恭王壞孔子宅以為宮,得佚《尚書》百篇、《禮》三百、《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闓弦歌之聲,懼復封塗,上言武帝。武帝遣吏發取,古經、《論語》,此時皆出。經傳也,而有闓弦歌之聲,文當興于漢,喜樂得闓之祥也。當傳于漢,寢藏牆壁之中,恭王闓之,聖王感動弦歌之象。此則古文不當掩,漢俟以為符也。

【注解】

魯恭王:漢景帝的兒子劉餘。據《史記·五宗世家》記載,魯恭王受封是景帝時候的事。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漢武帝末年,魯恭王擴建宮室,在孔子故居的牆壁中得到一部《尚書》,計四十五篇,其中二十九篇和伏生本(今文《尚書》)基本相同,另外還多出一十六篇。佚(yì義):失傳的。《禮》:此指《儀禮》。

闓:據倫明錄澀江校宋本當作“聞”。下文“闓弦歌之聲”的“闓”同此。古:乃衍字。下文雲“文當興于漢”,“文”上應有“古”字,而訛錯在此。經:指上文所說的《尚書》、《禮》和《春秋》。

以上事參見《漢書·藝文志》。

傳:指上文說的曾經失傳了的《論語》。

闓(kāi開):開,發掘。

聖王:指漢武帝。

俟(sì四):等待。

【譯文】

漢武帝封弟弟為魯恭王。魯恭王拆毀孔子舊宅修建宮室,得到失傳的《尚書》一百篇、《禮》三百篇、《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同時聽到宅內有彈琴瑟、唱詩歌的聲音,因為懼怕,又重新把它封閉起來,用泥塗好,並將此事上奏了漢武帝。漢武帝派遣官吏去開啟取出那些東西,經書和《論語》,這時都出現了。經傳是無聲的書卻出現了令人聽見彈琴唱歌之聲的事情,這是古文該在漢代興盛,經傳歡慶自己被發掘出來的一種吉兆。它們應當流傳于漢代,所以靜靜地藏在牆壁之中,魯恭王發掘了它們,就出現了使聖王感動的彈琴唱歌的現象。這就說明古代文獻不該被埋沒,而漢朝等待它們出現作為興盛的征兆。

【原文】

61·2孝成皇帝讀百篇《尚書》,博士、郎吏莫能曉知,征天下能為《尚書》者。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訓詁,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書》以考校之,無一字相應者。成帝下霸于吏,吏當器辜大不謹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減其經,故百二《尚書》傳在民間。

【注解】

博士:參3·3註(13)。這裏特指漢武帝時設的五經博士。郎:帝王侍從官的通稱。始于戰國,秦漢沿置。

東海:郡名。參見34.14註。張霸:參見55·9註。《左氏春秋》:即《左傳》。參見18·6註。

訓詁:解釋古書中詞句的意義。用通俗的話來解釋詞義叫“訓”,用當代的話來解釋古代詞語、或用普遍通行的話來解釋方言叫“詁”。

秘《尚書》:指儲存在宮廷中的《尚書》。

吏當器:文不成義。當:判罪,漢律常用語。器:據倫明錄澀江校宋本當作“霸”。辜:當作“罪”。大不謹敬:古代一種最嚴重的罪名,指欺君之罪。漢律凡當以大不敬者棄世。減:當作“滅”,下文雲“故不燒滅之”正與此文相應。減與滅的繁體字“滅”形近而誤。

【譯文】

漢成帝閱讀百篇《尚書》,朝中博士、郎官沒有誰能通曉,征求天下能究治《尚書》的人。東海郡張霸精通《左氏春秋》,根據百篇《尚書》的序言,採用《左氏春秋》的文字解釋,編造出一百零二篇本《尚書》,全部完成後奏報給漢成帝。漢成帝取出秘藏的《尚書》用來考訂校對它,沒有一個字是相合的。漢成帝就把張霸交給司法官吏去審訊治罪。司法官判張霸犯了欺君之罪。漢成帝認為張霸的才能出眾,赦免了他的罪,也不毀掉他的經書,所以一百零二篇本《尚書》才流傳在民間。

【原文】

61·3孔子曰:“才難。”能推精思,作經百篇,才高卓遹,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雖奸非實,次序篇句,依倚事類,有似真是,故不燒滅之。疏一櫝,相遣以書。書十數札,奏記長吏,文成可觀,讀之滿意,百不能一。張霸推精思至于百篇,漢世實類,成帝赦之,不亦宜乎?

【注解】

引文參見《論語·泰伯》。

遹(yǖ玉):詭異,奇異。

依倚:依傍,這裏是組合的意思。依倚事類:指組織材料、安排內容。櫝(dú獨):書匣。

遣:據遞修本當作“遺”。遺(wèi位):贈。

札:古代用于書寫的木簡。

實:與作“寡”字之誤。“寡類”猶言極少有。

【譯文】

孔子說:“人才難得啊。”張霸能夠推究精深的思想,編寫經書百篇,才高卓越,是世上稀有的人物。漢成帝赦免他,是欣賞他的文才。他的經文雖然是偽造的不真實的,但在編排篇章句子,組織材料安排內容上,就像真的經書一樣,所以漢成帝不燒毀他的經書。整治一隻書匣,把自己的作品贈送別人,寫出十幾根木簡的公文呈報長官,文章寫成後受看,閱讀它令人滿意,這樣的人一百個當中難挑出一個來。張霸推究精深的思想寫出百篇文章,在漢代很少有這類人才,漢成帝赦免他,不也是很應該的嗎?

【原文】

61·4楊子山為郡上計吏,見三府為《哀牢傳》不能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蘭台。夫以三府掾吏,叢積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覽其文。子山之傳,豈必審是?傳聞依為之有狀,會三府之士,終不能為,子山為之,斯須不難。成帝赦張霸,豈不有以哉?

【注解】

楊子山:即楊終。參見38·16註。計吏:參見60·15註。

三府:指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是當時朝廷的最高官府。哀牢:參見57·10註。吏:據《後漢書·百官志》及本書《程材篇》應作“史”。掾史:參見34·9註。依為:同“依違”。模棱兩可,此指傳說紛紜。

【譯文】

楊子山任郡的上計吏,看到三府編寫《哀牢傳》不能成功。回到郡中寫成後上報朝廷,漢明帝認為他是奇才,征召他在蘭台為官。憑三府中的屬官,聚集了大批人材,而不能寫出一部《哀牢傳》。楊子山寫成了《哀牢傳》,皇帝採用了他的文章。楊子山的《哀牢傳》,難道就這麽好嗎?關于哀牢的情況當時傳說紛紜,聚集三府中的人士,終究不能寫出來,楊子山寫它,頃刻寫成,毫不困難。漢成帝赦免張霸,難道沒有原因嗎?

【原文】

61·5孝武之時,詔百官對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時,使郎吏上奏,劉子駿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易》曰:“聖人之情見于辭。”文辭美惡,足以觀才。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夫以百官之眾,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

【注解】

對策:漢代選拔官吏的一種考試辦法。應薦舉、科舉的人對答皇帝有關政治、經義的策問叫“對策”。

劉子駿:即劉歆。參見47·1註(18)。

引文參見《周易·系辭下》。

永平:漢明帝年號,公元58~75年。

《爵頌》:據《北堂書鈔》卷一百二、《太平御覽》卷五八八、《類要》二一、《玉海》六十引《論衡》文,“爵”字前均有“神”字,應據之補。爵:通“雀”。《後漢書·賈逵傳》:“帝敕蘭台給筆札,使作《神雀頌》。”亦是其證。

傅毅:參見38·16註。侯諷:東漢文人。

覽:通“攬”。採用。以上事參見《後漢書·賈逵傳》。司馬彪《續漢書》、華嶠《後漢書》並見此事。

【譯文】

漢武帝時,召見百官考試對策,董仲舒的策文最好。王莽時,命郎官上奏章,劉子駿的奏章尤其華美。這種美和善都不是空虛的,而是他們才高智深的證明。《周易》上說:“聖人的情感體現在卦辭和爻辭中。”文辭的美與醜,足以看出一個人的才智。永平年間,有一大群神雀停落在京師,漢明帝下詔書,令官吏和文人以神雀的出現為題,寫歌功頌德的文章獻上。百官的頌文獻上,文章都用瓦石作比喻,隻有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個人寫的頌像金玉般的美好,漢明帝採納了這些文章。憑百官的人數眾多,郎官也不止一人,隻有五個人的文章寫得好,他們不是奇才而是什麽呢?

【原文】

61·6孝武善《子虛》之賦,征司馬長卿。孝成玩弄眾書之多,善楊子雲,出入遊獵,子雲乘從。使長卿、桓君山、子雲作吏,書所不能盈牘,文所不能成句,則武帝何貪,成帝何欲?故曰:玩楊子雲之篇,樂于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于積猗頓之財。

【注解】

《子虛》之賦:指司馬相如作的《子虛賦》,它曾受到漢武帝的欣賞。賦中寫三個假想人物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的相互詰難和議論。《漢書》本傳:相如客遊梁,著《子虛賦》,上讀而善之,曰:“朕獨不與此人同時哉?”楊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用相如。相如曰:“有是。”

牘(dú獨):木簡。

千石:《漢書·百官志》:“三府長吏秩千石。”

猗(yī醫)頓:春秋時魯國的大富翁。《淮南子·氾論訓》高註:“猗頓,魯之富人,能知玉理。”

【譯文】

漢武帝欣賞《子虛賦》,就征召司馬長卿為官。漢成帝閱讀的書很多,隻欣賞楊子雲的文章,無論出入遊獵,楊子雲都乘車隨從。假如讓司馬長卿、桓君山、楊子雲當官,寫書不能成篇,寫文章不能成句,那麽漢武帝貪圖什麽,漢成帝欲求什麽呢?所以說:欣賞楊子雲的文章,比當了年俸一千石的大官還要高興;擁有恆君山寫的書,比猗頓積聚的財富更富有。

【原文】

61·7韓非之書,傳在秦庭,始皇嘆曰:“獨不得與此人同時!”

陸賈《新語》,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稱曰萬歲。夫嘆思其人與喜稱萬歲,豈可空為哉?誠見其美,歡氣發于內也。候氣變者,于天不于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于衣,不在于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觀右,左文明也。佔在右,不觀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變其文炳,君子豹變其文蔚。”又曰:“觀乎天文,觀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為觀,大人君子以文為操也。

【注解】

韓非:參見21·12註。

事見《史記·老庄申韓列傳》:“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陸賈:參見8·10註(14)。《新語》:參見39·8註。

萬歲:漢時表示慶幸的習慣用語。稱曰萬歲:據《史記·陸賈列傳》記載,漢高祖劉邦命陸賈寫文章論述秦朝滅亡的原因,陸賈寫的每一篇文章,劉邦看後都加以贊揚,左右的人也高呼“萬歲”,以示慶幸。

衣:上身的服裝。裳:下身的服裝。

掌理:手掌的紋路。察掌理者:指看人手紋以判斷吉凶的人。以下文例之,“左”字上脫“在”字。

虎變:大發威怒的意思。下文“豹變”同此意。

引文參見《周易·革卦·象辭》。王充引用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大人和君子的德行有差別,他們按禮儀規定所享用的文飾也有差別。參見本書《書解篇》。

引文參見《周易·賁卦·彖辭》,原文是:“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意思是觀察天象,可以察覺到時序的變化;觀察社會人文現象,就可以用教化改造成就天下的人。

【譯文】

韓非的書,流傳在秦朝的宮廷,秦始皇感嘆說:“偏偏不能和此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陸賈寫作《新語》,每當上奏一篇,漢高祖左右的臣子就高呼“萬歲”。感嘆思慕那個人與歡呼萬歲,難道能憑空產生嗎?確實看到了它的優美之處,高興之氣就發自于內心。觀測氣象變化,在于天不在于地,因為天的文採鮮明。衣和裳穿在身上,文採裝飾在于衣,而不在于裳,衣效法于天。看手相的人看左手,不看右手,因為左手手紋鮮明。佔卜在于右邊,不看左邊,因為右邊文採鮮明。《周易》上說:“大人發怒,威猛如虎,儀表威嚴,光彩照人。君子發怒,威儀如豹,儀態雍容,清朗華美。”又說:“觀察天文現象,觀察人文現象。”這是說天和人都是以文採作為面板的,大人和君子都是以文飾表現儀表的。

【原文】

61·8高祖在母身之時,息于澤陂,蛟龍在上,龍觩炫耀;及起,楚望漢軍,氣成五採;將入鹹陽,五星聚東井,星有五色。天或者憎秦,滅其文章,欲漢興之,故先受命,以文為瑞也。惡人操意,前後乖違。始皇前嘆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五經之儒,抱經隱匿;伏生之徒,竄藏土中(11)。殄賢聖之文(12),厥辜深重,嗣不及孫。李斯創議,身伏五刑(13)。漢興,易亡秦之軌,削李斯之跡。高祖始令陸賈造書,未興五經。惠、景以至元、成(14),經書並修。漢朝鬱鬱,厥語所聞,孰與亡秦?

【注解】

澤陂(bēi杯):湖澤岸邊。

觩(qiú求):同“觓”。《說文》:“觓,角貌,從角,丩聲。”本書《奇怪篇》、《雷虛篇》皆謂遇龍而妊,與《史記》、《漢書》同,此文則謂先有身而後遇龍,不知王充何意。以上事參見本書《吉驗篇》。

以上事參見本書《恢國篇》。

星有五色:按陰陽五行說法,金、木、水、火、土五星,與白、青、黑、赤、黃相配屬,各異光色。歲星屬春,屬東方木,青色。熒惑屬夏,屬南方火,赤色。鎮星屬季夏,屬中央土,黃色。太白屬秋,屬西方金,白色。辰星屬冬,屬北方水,黑色。故雲五色。

受:通“授”。

李斯之議:指李斯反對頌古非今,主張銷毀儒家詩書的議論。

燔(fán凡):燒。五經:《詩》、《書》、《禮》、《易》、《春秋》。挾(xié斜):藏。設挾書之律:秦律,敢有挾書者族。

伏生:即伏勝,濟南(郡治今山東章丘西)人,西漢經學家。秦時為博士,始皇焚書時,他藏《尚書》于壁中。西漢時《尚書》學者多出其門下。

(11)土:據本書《正說篇》“濟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應作“山”。“竄藏土中”義不妥。(12)殄(tiǎn舔):滅絕。

(13)五刑:古代的五種刑罰,即墨(在額上刺字)、劓(yì義,割鼻)、刖(yuè)月,剁腳)、宮(閹割男子生殖器)和大闢(死刑)。身伏五刑:據《漢書·刑法志》記載,凡被處死刑而滅三族的,“皆先黥、劓、斬左右止(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叫做“具五刑”。(14)惠:漢惠帝,公元前194~前187年在位。景:漢景帝,公元前156~前141年在位。元:漢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在位。成:漢成帝,公元前32~前7年在位。

【譯文】

漢高祖在母親身懷他時,他的母親在湖澤岸邊休息,蛟龍伏在她的身上,龍角光彩奪目;等到漢高祖興起之時,楚軍望漢軍陣營,雲氣成五彩;漢高祖將要進入鹹陽城時,金、木、水、火、土五星聚集于東井宿這一方,五星又呈見白、青、黑、赤、黃五種顏色。天也許由于憎惡秦朝,就泯滅了它的文彩,而想讓漢朝興盛,所以先授予天命,以文彩作為它的祥瑞。惡人的品行思想,前後自相矛盾。秦始皇先是贊嘆韓非的書,後來又迷惑于李斯的議論,燒毀《詩》、《書》、《易》、《禮》、《春秋》這五種儒家經書,製定了禁止藏書的法令。究治五經的儒生,抱著經書隱藏起來;伏生這類人,逃竄躲藏于深山之中。秦始皇滅絕賢聖的經文,他的罪惡深重,帝位沒有傳到孫輩就滅亡了。李斯由于首先提出建議,身受五種刑罰。漢代興起,改變了已滅亡了的秦代的法令,廢除了李斯的做法。漢高祖才命令陸賈寫文章,但沒有使五經興盛。從漢惠帝、漢景帝以至漢元帝、漢成帝各朝,五經及各種書籍同時編纂。漢朝文化興盛,就已經知道的情況來說,同已滅亡的秦朝相比怎麽樣呢?

【原文】

61·9王莽無道,漢軍雲起,台閣廢頓,文書棄散。光武中興,修存未詳。孝明世好文人,並征蘭台之官,文雄會聚。今上即令,詔求亡失,購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聲?唐、虞既遠,所在書散;殷、周頗近,諸子存焉。漢興以來,傳文未遠,以所聞見,伍唐、虞而什殷、周,煥炳鬱鬱,莫盛于斯!天晏暘者,星辰曉爛;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漢今為盛,故文繁湊也。

【注解】

中興:指國家由衰弱而復興。光武中興:劉秀統一全國後,多次發布釋放奴婢和禁止殘害奴婢的命令,減輕租稅徭役,發放賑濟,興修水利,並裁並四百餘縣,精簡官吏,節省開支。在中央,加重尚書職權,廢除掌握軍權的都尉。生產有所恢復和發展,漢朝得以復興,史稱“光武中興。”即令:當為“即命”。《宣漢篇》、《須頌篇》皆有“今上即命”之句可證。晏:無雲。暘(yáng羊):睛朗。

【譯文】

王莽不行道義,漢軍如雲興起,台閣敗壞,文章書籍丟失散佚。光武帝復興漢代,收集整理圖書尚未完備。漢明帝一代喜歡文人,把他們征召到蘭台裏做官,文豪得以會聚在一起。當今皇帝即位,下詔征求亡失了的圖書,用金錢廣泛收購征集,怎麽會沒有喜好文化的好名聲呢?唐、虞時代久遠,當時圖書已經散佚;殷、周時代稍微近一些,諸子的書籍還留存于世間,漢代興盛以來,傳播文化的時間不長,根據人們的所見所聞,已經五倍于堯、舜時代,十倍于殷、周時代,文化光輝燦爛繁榮昌盛,沒有哪一個朝代有漢代這樣興盛。天空晴朗無雲,星辰明亮無比;人的本質奇異,手掌紋理的文彩鮮明。漢朝發展到今天已經很昌盛,所以文化繁榮發達。

【原文】

61·10孔子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文王之文,傳在孔子。孔子為漢製文,傳在漢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

【注解】

歿(mò末):死。

茲:此。這裏指孔子自己。引文參見《論語·子罕》。

孔子為漢製文:王充認為孔子整理儒家經書是為了漢朝傳播文化。

受天之文:承受從天而降的文章,這裏指上述《尚書》、《禮》、《春秋》和《論語》等儒家經書失而復得。

六藝:指禮、樂、射、御(馭)、書、數。五經六藝:這裏指誦習和解釋五經六藝。諸子傳書:泛指先秦諸子的著作。

造論著說:指寫出有獨到見解、自成體系的著作。

文德:指體現德行的文彩,即禮儀規定的文飾,主要表現在衣服上。王充認為德高官尊的享用的文飾就繁。參見本書《書解篇》。文德之操:即上文所說的“大人君子以文為操”的意思,指用禮儀規定的文飾修飾起來的這種大人君子的儀表。

【譯文】

孔子說:“周文王死了以後,一切禮樂文化不都在我這裏嗎!”周文王時代的文化,承傳在孔子。孔子為漢代整理文化典籍,承傳在漢代。承受從天而降的文化,文人應當奉行。五經、六藝是文化,諸子著作是文化,著書立說是文化,上書奏文是文化,文飾儀表是文化。在世間能夠成就五種文化當中的一種,都應當受到稱贊。著書立說的文化,尤其應當嘉獎它。為什麽呢?抒發胸中的思想,論述世俗間的事情,不僅僅是背頌點古經、續寫點舊文章而已。議論發自胸臆,文章成于手中,這不是隻懂得解釋經書的人所能做到的。

【原文】

61·11周、秦之際,諸子並作,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無益于國,無補于化。造論之人,頌上恢國,國業傳在千載,主德參貳日月,非適諸子書傳所能並也。上書陳便宜,奏記薦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繁文麗辭,無上書。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為私,無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論者之文多矣,則可尊明矣。

【注解】

參貳:鼎立為三,並列為二。

無上書:據文意並參照下文“無為主者”,文句應為“無為上者”。

徇:曲從。

【譯文】

周、秦時代,諸子都在著書立說,論述的全是其他事情,沒有稱頌帝王的,對國家沒有什麽好處,對于教化也沒有什麽補益。寫作《論衡》的人,歌頌君王的功德,弘揚國家的隆盛,使國家的功業流傳千載,使君王的德行與日月同輝,這不是剛才提到的先秦諸子的著作能夠相比的。上書陳述治理國家的建議和辦法,寫奏記向上級推薦官吏士人,一則是為了自身,二則是為了他人。文章繁多辭句華麗,卻沒有一點是為了君王的。在文採儀表上,根據禮儀修養自己,使行為完美無缺,實際上仍是為了個人的私利,沒有一點是為了君王的。如果是這樣,五種文化之中,著書立說的文化是最好的,因而值得尊重也就很清楚了。

【原文】

61·12孔子稱周曰:“唐、虞之際,于斯為盛,周之德,其可謂至德已矣!”孔子,周之文人也,設生漢世,亦稱漢之至德矣。趙他王南越,倍主滅使,不從漢製,箕踞椎髻,沉溺夷俗。陸賈說以漢德,懼以帝威,心覺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趙他之惑;鴻文之人,陳陸賈之說。觀見之者,將有蹶然起坐,趙他之悟。漢氏浩爛,不有殊卓之聲!

【注解】

斯:此。指周武王時代。

引文參見《論語·泰伯》。

趙他:即趙佗。參見8·10註。

倍:通“背”。反叛。滅:斷絕。滅使:指不向漢朝派遣使臣。

箕踞:坐時兩腳張開,形似畚箕。椎髻:像椎形的發髻。箕踞椎髻:這是當時越人的風俗。說(shuì稅):勸說。

蹶(jué決)然:猛然。以上事參見《史記·陸賈列傳》、《史記·南越列傳》。

【譯文】

孔子稱頌周代說:“唐堯、虞舜時代以後,就數周武王這個時代人才最盛,周代的功德,可以說是最高的了!”孔子是周代的文人,假如他生在漢代,也會稱頌漢代的最高功德了。趙他在南越稱王,背叛漢朝斷絕使臣往來,不奉行漢朝的製度,坐似畚箕發挽椎髻,沉溺于夷人的風俗之中。陸賈用漢朝的功德去勸說他,用漢朝君王的威勢去恐嚇,使他從內心覺察醒悟,猛然起身端坐。俗儒的愚昧,有如趙他一樣的糊塗;擅長寫文章的人,陳述陸賈的勸說,讀到文章的人,將會有猛然起身端坐,如趙他一般的醒悟過來。漢代的功德浩大燦爛,怎麽會不享有卓越的名聲呢?

【原文】

61·13文人之休,國之符也。望豐屋知名家,睹喬木知舊都。鴻文在國,聖世之驗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則眸子瞭。瞭者,目文瞭也。夫候國佔人,同一實也。國君聖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採。蹂蹈文錦于泥塗之中,聞見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當尊,不通類也。天文人文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願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

【注解】

參見《孟子·離婁上》。

惠:通“慧”。

文錦:有花紋的絲綢。

天文人文文:據遞修本當作“夫文人文章”。

【譯文】

文人卓越,是國家的祥瑞。看到宏麗的住宅就知道是戶有名望的人家,看到高大的樹木就知道這裏曾經是舊都。國家有大文人,這是太平盛世的證明。孟子憑人的眼睛察看人,心地光明,眼睛就會明亮。所謂明亮,指的是眼睛的文彩明亮。佔驗國家和佔驗人,實際上是同一回事。國君聖明而文人會聚,人心聰敏而眼睛多彩。在爛泥中踐踏有花紋的錦綢,聽到看見的人沒有誰不會痛心。知道踐踏了文錦可惜,卻不知道文人應當尊重,這就是不懂得類比了。文人寫的文章,哪裏隻是玩弄筆墨追求華麗的外表呢?它是記載人們的行為,傳播人們的名聲的。善良的人希望得到記載,所以想努力去做好事;邪惡的人厭惡記載,所以就自己盡力節製惡行。這樣說來,文人的筆的作用在于勸善懲惡了。

【原文】

61·14謚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惡也。加一字之謚,人猶勸懲,聞知之者,莫不自勉。況極筆墨之力,定善惡之實,言行畢載,文以千數,傳流于世,成為丹青,故可尊也。楊子雲作《法言》,蜀富人齎錢千萬,願載于書。子雲不聽,“夫富無仁義之行,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安得妄載?”班叔皮續《太史公書》,載鄉裏人以為惡戒。邪人枉道,繩墨所彈,安得避諱?

【注解】

參見20·10註。

丹青:兩種經久不變的顏色。這裏指不可磨滅的著作。

《法言》:參見56·14註。

千:據遞修本當作“十”。

據《初學記》卷十八、《太平御覽》卷四百七十二、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六引《論衡》文“夫”字前有“曰”字,“富”字後有“賈”字。當據補之。

據《初學記》卷十八引《論衡》文,“圈”字前有“猶”字。

班叔皮:即班彪。參見39·12註。

繩墨:木工畫直線用的工具,比喻規矩,法度。彈:彈劾。繩墨所彈:指依法度加以製裁、譴責。

【譯文】

謚法之所以表彰美善,就是以此來暴露醜惡。加一個字的謚號,人們就知道勸善懲惡,聽見的人,沒有誰不自勉。何況盡筆墨的力量,評定善惡的真實情況,言語行動全部記載,文章以千數計算,流傳在世間上,成為不可磨滅的作品,所以值得尊重。楊子雲寫作《法言》時,蜀郡的富商送十萬錢給他,希望把自己記載到書中去。楊子雲不接受,說:“富商沒有仁義的品行,好比是圈中的鹿,欄中的牛,怎麽能夠胡亂記載呢?”班叔皮續寫《太史公書》,記載家鄉人把它作為對邪惡的懲戒。邪惡的人不符合正道,依法度加以製裁,怎麽能夠為他回避忌諱呢?

【原文】

61·15是故子雲不為財勸,叔皮不為恩撓。文人之筆,獨已公矣。賢聖定意于筆,筆集成文,文具情顯,後人觀之,見以正邪,安宜妄記?足蹈于地,跡有好醜;文集于禮,志有善惡。故夫佔跡以睹足,觀文以知情。“《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注解】

見以:二字宜互倒作“以見”。

禮:據章錄楊校宋本當作“札”。

三百:《詩經》共三百零五篇,此舉整數而言。

引文參見《論語·為政》。

十數:疑當作“百數”。《論衡》今存八十四篇當在百篇內外。

【譯文】

所以楊子雲不被錢財所引誘,班叔皮不因恩情而屈從。天下唯獨文人的筆是最公正的了。賢人聖人定奪思想于筆端,書寫匯集而成文章,文章具備而真情顯露,後人觀看文章,以此知道正邪,怎麽應該胡亂記載呢?足踩在地上,足跡就有好有醜;文章匯集在書札上,記載就有善有惡。所以佔驗足跡就可以看出足如何。讀文章就可以知道情感如何。“《詩經》三百篇,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它,那就是沒有邪惡的思想。”《論衡》的篇章在百篇左右,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反對虛假荒誕的事物和言論。”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