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論衡

自紀篇

【題解】

本篇是王充晚年寫成的自傳,記述了他的家世、生平、思想和著述,同時闡明了寫作《論衡》等書的目的,著重反駁了當時某些人對他的攻擊和誣蔑。它是王充一生思想言行的真實寫照。

【原文】

85·1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鹹不揆于人。歲凶,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汎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凌人,末復與豪家丁伯等結怨(11),舉家徙處上虞。

【注解】

會稽:郡名,西漢時郡治吳(今蘇州),轄境在今江蘇南部、浙江和福建一帶。上虞:縣名,在今浙江上虞縣。

魏郡:郡名,在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一帶。元城:縣名,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一姓孫:又姓孫。古有姓王孫者,其後單字姓王或孫。這裏可能指前代家族中有一族姓孫。“一”字衍,當刪。以上兩句疑有脫誤。

陽亭:地名,確址不詳。據《漢書·地理志》,會稽郡烏程縣有歐陽亭,在今浙江吳興縣東。陽亭疑當是“亭侯”。

卒:同“猝”。國絕:指失掉了所封的爵位和土地。

揆(kuí葵):度量,這裏指諒解。不揆于人:得不到別人的諒解,不合于人。檐:據遞修本應作“擔”。擔載:肩挑、車載,指攜帶所有家財。

會稽:指東漢會稽郡,治山陰,在今浙江紹興。

錢唐縣:縣名,在今浙江杭州市西。

(11)丁伯:人名,不詳。元本“丁伯”作“丁某”。

【譯文】

王充,會稽郡上虞縣人,字仲任。他的祖先籍貫在魏郡元城,又姓孫。

祖上幾代曾從軍立有軍功,被封為會稽郡的陽亭侯。才一年因變亂而失去了爵位和封地,于是就在那裏落了戶,以種地養蠶為業。曾祖父王勇好意氣用事,結果跟很多人都合不來。災荒年頭,攔路殺傷過人,因此仇人眾多。又趕上兵荒馬亂,怕被仇人捉住,于是祖父王汎領著全家肩挑車載家當,準備到會稽郡城去安家,但中途在錢唐縣留了下來,以經商為業。祖父有兩個兒子,長子叫王蒙,次子叫王誦,王誦就是王充的父親。王家祖祖輩輩好講義氣,到了王蒙、王誦就更厲害了,所以王蒙、王誦在錢唐縣又仗恃自己的勇力欺凌別人。後來,又與土豪丁伯等人結下了怨仇,隻好全家又搬到上虞縣居住。

【原文】

85·2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兒,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裏未嘗讓。八歲出于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醜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不言。其論說始若詭于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

【注解】

建武三年:公元27年。建武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號,公元25~56年。狎:親昵而隨便。侮:戲弄。狎侮:指輕浮無理的嬉戲打鬧。

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四種兒童遊戲的名稱。林熙:爬樹一類的遊戲。《淮南子·修務訓》中有關于“木熙”的記載,指攀上樹枝做驚險動作。熙:通“嬉”。遊戲。臣:據遞修本當作“巨”。

書館:漢代的鄉裏國小,專教兒童識字書寫。

僮:即“童”。

袒:裸露。謫:責罰。袒謫:脫去衣服受責打。

【譯文】

建武三年,王充出生。王充小時候,跟同輩的伙伴一起玩,不喜歡隨便打鬧。小伙伴們都喜歡捉鳥、捕蟬、猜錢、爬樹,隻有王充不願玩這些,王誦對此感到很驚奇。王充六歲時,家裏就教他認字寫字,王充恭厚友愛孝順,很懂禮貌,庄重寡言,有成年人的氣派。父親沒有打過他,母親沒有責備過他,鄉鄰沒有指責過他。八歲進書館學習,書館裏的小孩子有一百多人,都因為有過失而脫去衣服受責打,或者因為字寫得難看而被鞭打。隻有王充的書法日見進步,又沒有什麽過失。學完了識字書寫課程,就離開了教寫字的老師,去學習《論語》和《尚書》,每天能背誦一千字。讀通了經書,品德也修養好了,就又辭別經師而去自己專門研究,王充一寫出文章,就得到許多人的好評。所讀的書也一天比一天多。王充才能雖高但不喜歡隨便寫作,口才很好可是不好與人談論對答。不是志同道合的人,他可以整天不說話。他的言論初聽時似乎很古怪,與眾不同,直到把他的話聽完了,大家才認為說得很正確。王充寫文章也是如此,行事為人和侍奉尊長也是如此。

【原文】

85·3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于世,不為利害見將。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復陷。能釋人之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裏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見污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志佚于王公(11);賤無鬥石之秩(12),意若食萬鍾(13)。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注解】

掾:掾史。參見34·9註。功曹:參見48·1註。掾功曹:管理人事的屬官。都尉:參見48·5註(21)。都尉府:郡的軍務衙門。

太守:參見54·6註。列掾:指無固定工作部門的掾史。五官:五官掾,郡太守的屬官,兼管功曹和其他各部門的有關事務。行事:即“兼理。。事務”的意思。

從事:參見34·9註。

徼:通“邀”。求取。

將:泛指州郡長官。下文的“君將”意同。

未達:指那些沒有做官的讀書人。

蘧伯玉:參見28·51註。《論語·衛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史子魚:名,字子魚,春秋時衛國大夫。《論語·衛靈公》:“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一畝:《禮記·儒行》有“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的說法,“一畝”即“一畝之宮”,指簡陋的住宅。

(11)佚:通“逸”。安樂。

(12)鬥石:指微薄的俸祿。無鬥石之秩:指沒有一官半職。

(13)鍾:參見8·10註。食萬鍾:指享受優握的俸祿。

【譯文

王充在縣裏的職位是掾功曹,在都尉府的職位也是掾功曹,在太守府任五官掾,兼管功曹的事務,最後到州裏做過從事史。王充不圖在社會上出名,不為個人的利害去求見長官。經常說別人的長處,很少說別人的缺點。專愛推薦沒有作官的讀書人,給已經當了官的人開脫過錯。自己認為不好的人,也不會去稱贊他,人家有了過失,即使不為他開脫,也不會再去陷害他。能夠原諒別人的大錯,也惋惜別人細小的過失。喜歡隱蔽自己的才能,不好自我炫耀。盡力把修養操行作為做人的根本,而羞于靠才能來沽名釣譽。眾人聚會坐在一起,不問到自己便不說話,被長官接見時,不問到自己就不作聲。在鄉裏閒居時,仰慕蘧伯玉的氣節;在朝廷做官時,就崇拜史子魚的操行。受到污蔑中傷也不願自我辯解,官位不升遷也不懷恨。窮得連蔽身的簡陋住宅都沒有,但心情比王公大人還要舒暢;卑賤得連鬥石的俸祿都沒有,而心情卻與吃萬鍾俸祿的人差不多。做了官不格外高興,丟了官也不特別悔恨。處在逸樂之中時不放縱自己的欲望;處在貧若的時候也不降低自己的氣節。愛廣泛地閱讀古書,喜歡聽不同于流俗的言論。當時流行的書籍和世俗傳說,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于是就深居簡出,考查論證世書俗說的虛實真偽。

【原文】

85·4充為人清重,遊必擇友,不好苟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好傑友雅徒,不泛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復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于人。昔人見之,故歸之于命。委之于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幹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凶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動歸于天,故不自明。

【注解】

蜚:通“飛”。蜚條:匿名帖子。《後漢書·宦者傳》:“競欲咀嚼,造作飛條。”章懷太子註:“飛條,飛書也。”即今之匿名信。

羊勝:西漢齊人,梁孝王劉武的門客,曾為梁孝王陰謀策劃當帝位繼承人,結果失敗。後來漢景帝懷疑梁孝王,追捕羊勝等人,羊勝等人被迫自殺。見《漢書·梁孝王傳》。摩口膏舌:形容一個人嘴巴厲害,善于挑撥是非,誣陷別人。

鄒陽自明:參見39·8註(13)。

耐:通“能”。

士:指有才能有學問的人。多口:口舌多,指來自各方面的攻擊誹謗。士茲多口:這句話參見《孟子·盡心下》,原文是“士憎茲多口”,意思是士人討厭這種多嘴多舌。孔子稱命:據《論語·憲問》記載,孔子的學生公伯寮在季孫氏那裏說子路的壞話,魯國大夫子服景伯把這件事告訴了孔子,並表示能殺掉公伯寮並陳屍街市,孔子對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孟子言天:據《孟子·梁惠王下》記載,一次,魯平公將要去會見孟子,被他的寵臣臧倉勸阻了,樂正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孟子,孟子說:“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鬻(yù玉):賣。

吊名:當是“釣名”之誤。師古曰:“釣,取也。言若釣魚。”釣名與幹祿相對。

【譯文】

王充為人清高穩重,結交朋友很註意選擇,從不隨便與人結交。結識的人地位雖卑微,年紀雖輕,但隻要他的品行不同于世俗,就一定和他交朋友。王充好結交一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不喜歡濫交一些庸俗之輩。因此,有些庸俗之輩,就抓住王充一些微小的過失,匿名攻擊陷害他,但王充始終不去辯白,也並不因此而怨恨那些人。有人說:“你既然有很好的才幹和出奇的文才,又是無罪而被陷害,為什麽不自己申辯呢?過去像羊勝那樣的人,鼓動唇舌,使鄒陽下了獄,鄒陽自己上書申訴,結果就獲得了釋放。如果自己真有完美的德行,那就不該被人攻擊;既然能夠替自己申訴,那就更不該被人冤枉。”王充回答說:不清潔的東西就不存在被污染的問題,地位不高就不會被人危害,面積不寬就不會被削減,裝得不滿就不會被損耗。有才能的人受到各種攻擊誹謗,被人所陷害,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心想往上爬的人才去自我表白,怕丟官的人才去自我申辯。我既不想往上爬又不怕丟官,所以就沉默不言。羊勝說壞話,是有某種力量促使著他;鄒陽免于禍難,是有某種力量解救了他。孔子是講命的,孟子是講天的,吉凶和安危,都不是人所能及的。古人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把它們歸之于天命,歸之于時運,就能胸懷寬廣,內心寧靜。什麽也不埋怨。有了福,不認為是靠自己得來的;有了禍,也不認為是自己招來的。所以偶爾升了官也並不因此而特別得意,偶爾降了職也並不因此而格外喪氣。不因嫌棄貧賤而去追求富貴,不願回避凶險而去尋求平安,不賣弄聰明以取得祿位,不用假意辭官來騙取名聲,不因貪圖升官而表白自己,也不因怕丟官而怨恨別人。把安與危、死和生看成是一樣的,把吉與凶、成和敗看成是同樣的,這樣就是遇到十個羊勝,也無妨害。我把一切都歸結于天,所以不去表白自己。

【原文】

85·5充性恬澹,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傷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無於邑之心;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舜耕歷山,若終不免。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豐,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明月與礫同囊,苟有二寶之質,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雖賤猶顯;不能別白,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斯可矣。

【注解】

放:通“仿”。

乘田:管畜牧的小吏。委吏:管倉庫的小吏。《孟子·萬章下》註:“委吏,主委積倉庾之吏也。乘田,苑囿之吏也,主六畜之芻牧者也。”

於邑:同“嗚唈”。哀聲嘆氣,愁悶不樂。

司空:參見36·14註(21)。相國:參見48·2註。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魯定公時,孔子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及齊平,孔子攝相事。

說豫:同“悅悞”。歡喜,快樂。

舜耕歷山,若終不免:據《孟子·盡心下》記載,舜在歷山耕地,吃的是粗飯和野菜,但他很安心,好像將要這樣過一輩子似的。歷山:古山名,其地有異說,不可確指。垂棘:春秋時晉國地名,由于出美玉,後來被用作美玉的代稱。櫝:匣子。明月:指珍珠。許慎《淮南子》註:“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曰明月也。”礫:碎石。

【譯文】

王充的性情淡泊,不貪圖富貴。當被上司了解,破格提拔的時候,不因官大而高興;當不被上司了解,被降職罷官受壓抑的時候,也不因職位低而怨恨。幾次被任為縣裏的小吏,也沒有挑選而不願幹。有人說:“你心胸那麽高而行為卻一般,專門交結氣味相投的人,做官也不計較地位,這豈不是玷污了你的節操敗壞了你的品行嗎?叫人家向你學習什麽呢?”王充回答說:值得人們學習的人,沒有誰能比得上孔子。孔子做官,是最不挑選的人。當他做乘田、委吏的時候,沒有不高興的心情;當他做司空、相國的時候,也沒有歡樂的表現。舜在歷山耕種,就像將要那樣過一輩子;等到他繼承了堯的天下,又像是本來就該這樣似的。人所擔憂的應該是德行上的不足,而不擔心自己的爵位低;人們感到恥辱的應該是名聲不清白,而不該恥于官職得不到提升。垂棘之玉同瓦片放在一個匣子裏,明月之珠同碎石裝在一條口袋裏,如果有這兩種寶珠的品質,是不怕被世人與瓦片和碎石混同看待的。世人如果能識別什麽是好人,那麽好人即使處于卑賤的地位,也仍然是尊貴的;世人如果不能辨別好壞,那麽即使你地位再高,也仍然是恥辱的。如果能做到地位低和地位高的時候操行一樣,身分低賤和身分尊貴的時候品德相同,這就可以了。

【原文】

85·6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閒居作《譏俗節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聖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于趙,而李兌不說;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關于大而不通于小。不得已而強聽,入胸者少。孔子失馬于野,野人閉不與,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懿。俗曉露之言,勉以深鴻之文,猶和神仙之葯以治齀咳(11),製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12),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不必皋陶;調和葵韭,不俟狄牙(13)。閭巷之樂,不用《韶》、《武》(14);裏母之祀(15),不待太牢(16)。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17),舒戟採葵。鐵鉞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聖銓材之所宜,故文能為深淺之差。

【注解】

《譏俗節義》十二篇:王充寫的文章,基本內容儲存在今本《論衡》之中。有人認為已佚失。雅:通“牙”。小雅:小孩子。

雅言:指古時貴族文人誦讀詩書、執行典禮時通行的純正典雅,合乎規範的語言。丘野:指居住在荒僻地區的人。

蘇秦在趙國遊說,曾以精深的道理說服趙國的大臣李兌,希望採納他“合縱”的主張,但是李兌不高興,要他離開趙國。事見《戰國策·趙策一》。說(shuì稅):遊說。李兌:戰國時趙國大臣。趙武靈王讓位少子何,引起內亂。他和公子成一起,發兵保惠文王,殺太子章,進圍沙丘宮,逼死主父(武靈王),從此獨專國政,由司寇升任相國,號奉陽君。商鞅二句:商鞅到秦國後,曾先用“帝道”、“王道”勸說秦孝公,秦孝公沒有聽從他的主張。參見《史記·商君列傳》。

啖(dàn淡):喂。脯:幹肉。

關:通“貫”。通,指適用。

孔子四句:孔子的馬吃了農夫的庄稼,馬被扣留,子貢去交涉,結果反而引起對方更大的憤怒,後來孔子的馬夫去說,農夫聽了很高興,就把馬歸還了。事見《呂氏春秋·必己》、《淮南子·人間訓》。馬圄(yǔ雨):同“馬馭”。馬夫。懿:通“忻”。高興。

“露”上脫“形”字,“形露”二字連文。下文雲“充書形露易視”,又“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可證。

(11)齀:當是“鼽”之誤體。《說文·鼻部》:“鼽,病寒鼻窒也”。鼽(qiú球):傷風,鼻子不通氣。

(12)■(hì志):具備。

(13)狄牙:參見42·10註。

(14)《韶》:傳說是舜時享用的樂曲。《武》:傳說是周武王享用的樂曲。

(15)裏母:裏社,古時鄉村中供奉土地神的地方。

(16)太牢:參見77·2註。

(17)牛刀割雞:見《論語·陽貨》,原文是“割雞焉用牛刀”。比喻使用的手段不恰當。

【譯文】

社會上一般人的情性都是好向上爬而不願向下降,專門巴結那些得勢的而背棄那些失勢的。當王充被提拔做官的時候,許多人像螞蟻一樣依附在他身邊;當王充被免職,貧困家居的時候,連原來的朋友也背離而去。王充為了記述俗人的忘恩負義,所以在家閒居的時候寫成了《譏俗節義》十二篇。希望俗人讀到這本書以後能有所覺悟,因此文章的主旨很明顯,並且摻雜了很通俗的語言。有人指責我的文章淺薄。王充回答說:拿聖人的經典給小孩子看,把高雅的言論說給山野的人聽,他們不會明白其中的內容,因此沒有不被頂回來的。所以蘇秦用精深的學說去趙國遊說,結果李兌聽了不高興;商鞅起初用王道去遊說秦孝公,而秦孝公卻不願採納。凡是不符合人們內心所追求的東西,即使你說的盡是堯舜之言,那也如同用酒飲牛,用肉喂馬一樣無用。所以那種華麗深奧的言辭,適用于大人君子而不適用于小人庸夫。人們不得已而勉強來聽,能聽進心中的人是很少的。孔子在野外丟失了馬,被人家扣留了,子貢用美妙的言辭去勸說反而使對方更加憤怒,後來孔子的馬夫用幽默詼諧的話去勸說,對方卻認為講得很好心裏高興。一般人隻懂得淺顯的話語,勉強用高深鴻大的文章讓他們讀,就如同用仙丹妙葯去治療鼻塞咳嗽,穿著貂皮狐皮做的衣服去砍柴挖野菜一樣。況且禮節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要講究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任何時候都必須這樣做。判決罪證明顯的人,不一定要皋陶才行;烹調葵韭一類的菜蔬,也不一定要等狄牙來做才行。民間作樂,不一定用《韶》曲、《武》曲;鄉村裏祭祀土地神,也用不著三牲齊備的供品。既有不必要的問題,又有不適宜的問題。用宰牛刀殺雞,用長戟挖野菜,用大斧削筷子,用盆罐當酒杯,這些都是大小失當,認為這種做法適當的人很少。怎樣才算口才好呢?能用通俗的語言進明深奧的道理就算好。怎樣才算才智高呢?能用容易懂的語言說明難懂的問題就算才智高。賢聖能衡量讀者對象的才能大小,所以能寫出適合他們程度的、深淺不同的文章。

【原文】

85·7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蹉。。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歷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沒華虛之文,存敦龐之樸,撥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

【注解】

蹉。。:失時,指耗時長久。

各自開門:各人自立門戶,指形成不同的學派。

釘銓:當為“訂詮”之誤。《薄葬篇》雲:“是非信聞見于外,不詮訂于內。”訂詮:訂正、解釋,這裏是判斷,斷定的意思。

實:據遞修本作“是”。是論:指《論衡》。

宓戲:即伏羲氏。參見36·7註。

【譯文】

王充憎恨俗人的性情,因而寫了《譏俗節義》;又憂慮君王治理國家,隻是想統治老百姓,而沒有合適的治理方法,不知道該做些什麽,盡管愁思苦想,但是看不出應該走的道路,為此寫了《政務》這本書。王充又痛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偽書俗文,內容大多不實事求是,所以又寫了《論衡》這本書。自從聖賢死後,他們所講的道理就發生了分歧,長期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學者自立門戶各成一派,就是博古通今的人讀了他們的書,也不能斷定是非真假。這些偽書俗文都是久遠聽聞代代相傳的東西,有用筆記下的,有用耳聽來的,都是些上百年的東西。經過的時間越是久遠,認為都是過去古代的事情,所說的大都是對的,對這些東西信得刻骨銘心,而不能自拔出來,因此我寫了《論衡》這本書。這本書的內容豐富,對問題的辯論很激烈,對于一切浮華虛偽的言論,無不加以澄清訂正。目的是要消除那些華而不實的文章,儲存敦厚樸素的本質,矯正當時流行的不良風俗,恢復伏羲時代那種純樸的習俗。

【原文】

85·8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採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覆?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

【注解】

經藝:指《詩》、《書》、《禮》《易》、《樂》、《春秋》這六部儒家經書,合稱“六經”或“六藝”。

訓古:訓詁,對古書字句音義加以注解。

指:通“旨”。

分別:分明,通俗易懂。

“覆”上疑脫一“深”字。下文“故為深覆”,“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可證。

【譯文】

王充的書淺顯易懂。有人說:“善辯的人講出來的話很深刻,擅長寫文章的人他寫出的文章就深刻含蓄。考察一下經典上的文章,聖賢的言論,都博大精深,優美文雅,很難一下子就看明白,現在閱讀它的人,必須依靠註解才能讀得下去。這大概是由于聖賢的才智博大,所以他們說話,寫文章就跟普通人不一樣。美玉隱藏在石頭裏,珍珠蘊藏在魚腹中,不靠玉工和珠師,誰也沒法採到。因為寶貴的東西都是隱蔽而不外露的,所以考辯真偽的言論也應該深奧難懂。《譏俗節義》這本書,是想使俗人覺悟,所以它的主旨清楚,是些通俗易懂的文章。而《論衡》這本書,為什麽也是這樣呢?莫非是你的才能淺薄到了極點,根本寫不出含蓄深刻的東西來嗎?不然你的文章那麽淺顯,和那些經典截然不同呢?

【原文】

85·9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魚腹,其隱乎猶?吾文未集于簡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荴露,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且名白,事自定也。《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餘,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佔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醜,垢重襲而覆部,佔射之者,十而失九。

【注解】

據句意,“其隱乎猶”當是“其猶隱于”之誤倒。

荴(fū夫):敷,展開。

平:衡,指秤。

人面色部七十有餘:古代相面術認為人的面孔有七十多個部位,根據這些部位的氣色變化,可以判斷吉凶。

五色:泛指面部不同的氣色。

【譯文】

王充回答說:美玉本來隱藏在石頭裏面,珍珠本來蘊藏在魚腹之中,所以都隱而不露。等到美玉從石頭中剖出來,珍珠從魚腹中取出來,難道它們還隱蔽著嗎?當我的文章沒有寫在簡札上,還隱藏在內心的時候,就像美玉隱藏在石頭裏珍珠蘊藏在魚腹中一樣。等到文章一經出于胸中展露在外,就如同美玉從石頭裏剖出珍珠從魚腹中取出一樣了!它的光輝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般燦爛,條理像地上的山脈河流一樣清楚,凡是不清楚不明白的問題,全都能說得清清楚楚,況且事物的名目一旦表示清楚了,所論述的事情也就確定無疑了。《論衡》這本書,就是衡量言論是非的標準。開口說話就要力求把話說明白,動筆寫文章就應該力求把文章寫清楚。才高學富的人文章寫得優美,就在于他用的詞語沒有人讀不懂,文章的主旨沒人看不明白。讀了這種文章的人,就像瞎子睜開了眼睛,聾子聽到了聲音。瞎了三年的孩子,一旦看到父母,如果不看得一清二楚,怎麽會歡喜呢?路邊的大樹,河邊的長溝,由于明顯存在,所以沒有誰會看不見。如果樹不大而且又隱蔽著,溝不長而又隱藏著,指著它們讓人看,即使是堯、舜恐怕也會看不清楚。人臉上有顏色的部位據說有七十多個,如果臉頰肌膚明凈清潔,各種顏色都很清晰,那麽即使是很細微的憂喜情緒,都可以看得清楚,給他相面的人,十個不會弄錯一個。如果臉面黝黑醜陋,泥垢老厚而遮蓋了臉上的各個部位,給他相面的人,十個有九個要弄錯。

【原文】

85·10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閉隱也。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于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義可曉。

【注解】

由:通“猶”。

獄:獄吏,負責審判的官吏。當:審判定罪。嫌辜:疑難案件。

公:通“功”。精美。

秦始皇讀韓非之書:事見《史記·老庄申韓列傳》。

據本書《佚文篇》“獨不得與此人同時”,“猶”字衍,當刪。

事見《孟子·離婁上》。

【譯文】

寫文章如同說話一樣,有的通俗易懂條理清楚,有的深奧曲折隱晦不明,哪一種屬于善辯的人呢?說話是為了表達人的思想,說過的話恐怕遺忘消失,所以就用文字記錄下來。文字與說話是同一個目的,為什麽寫文章要把宗旨隱蔽起來呢?獄吏審理疑難案件,廷尉處理有疑問的事情,有的含糊不清,和那辦得清楚明白的相比,哪一個是好法官呢?說話以明白流暢為精妙,寫文章以宗旨清楚為暢通,公文以明白準確為優秀。深奧隱晦,使人難以明白其宗旨的,隻有像“賦”、“頌”這類文體。經傳上的文章,聖賢的語言之所以不容易懂,是由于古今的語言不一樣,各地的方言不相同的緣故。古人說話論事的時候,並不是竭力要讓人難懂,把含意隱蔽起來。後人看不懂古人的文章,是由于時代相距太遠了,這隻能說是語言不同,不能稱古人才智博大。內容膚淺的文章如果叫人難于讀懂,這叫做笨拙,不能稱為才智高明。秦始皇讀了韓非的書,贊嘆說:“我怎麽偏偏不能和這個人生活在同一時代呢!”正是由于韓非的文章可以使人讀懂,所以他講的事情才能引人深思。如果韓非的文章深奧難懂,必須有老師指導才能讀懂,那麽秦始皇就會把它扔在地上,還有什麽贊嘆可言呢?寫文章的人,應該力求作品讀起來通俗易懂而寫的時候卻很費力,不應該推崇那種讀起來晦澀難懂而寫的時候卻不費力的文章;口頭論述要力求解釋明白,使人可以聽懂,而不能為了追求深奧曲折,使人難于聽懂。孟子看一個人賢與不賢,是以瞳人清亮與否作為標準,同樣,考察文章好壞,要以道理明白與否作為標準。

【原文】

85·11充書違詭于俗。或難曰:“文貴乎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于俗,不合于眾。”

【注解】

引文見《管子·牧民》。

【譯文】

王充的著作與世俗見解相對立。有人說:“寫文章貴在符合大眾的心意,不違背人們的心願,應該做到百人讀了不批評,千人聽了不指責。所以《管子》上說‘在屋子裏講論,全屋的人聽了都滿意,在廳堂裏講話,全廳堂的人聽了都贊同。’現在大概你的學說與世人的見解不同,所以你的文章違反俗情,不合眾人的心願。”

【原文】

85·12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眾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于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于鄭為人悲;禮舞,于趙為不好。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寧危之計,黜于閭巷;撥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于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五人。蓋猶是之語(11),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眾之書(12),賢者欣頌,愚者逃頓(13)。

【注解】

魯哀公:參見28·23註。

“啖桃”前疑脫“後”字。《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先飯黍而後啖桃。”《家語·子路初見篇》作“先食黍而後食桃。”並有“後”字。據《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記載,魯哀公給孔子桃和黍,孔子先吃黍而後吃桃,眾人掩口而笑。哀公說,黍是擦桃用的,不是讓你吃的。孔子答道,五谷之中黍為上,六種水果桃為下,按照禮製,我應該先吃黍。

雅歌:正聲,指正規音樂。

人:疑為“不”之壞字。鄭:春秋時的鄭國。當時鄭、衛兩國的民間樂曲大為流行,雅樂在那裏卻不受歡迎。悲:古人以音悲為善。雅歌于鄭為不悲,鄭聲淫,故不以雅歌為善。禮舞:指舉行各種典禮時用的舞蹈。

趙:戰國時期的趙國,在當時以地方舞蹈聞名。

堯、舜之典:指《尚書》中的《堯典》和《舜典》。

伍伯:即五霸。參見54·21註。

季、孟:指魯國的季孫氏和孟孫氏。

據《公羊傳·定公八年》及本書《定賢篇》文當為“魯文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畔者五人。

(11)猶:據遞修本當作“獨”。

(12)惑:據遞修本當作“感”。

(13)逃頓:即“逃遁”。本書“遁”、“鈍”均作“頓”。

【譯文】

王充回答說:議論問題貴在內容正確而不應追求辭藻華麗,記述事情講究符合實際而不應註重迎合別人。論文是用來分辨正確與錯誤的,它怎麽能不違背世俗人的心理,讓人們聽了不順耳呢?眾人的意見是錯的就不能聽從,所以我才排除和貶斥那些虛偽的東西,儲存和肯定那些真實的東西。如果要求一切都應當順從眾人的心意,那就完全按照舊常規辦就行了,還辯論什麽呢?孔子陪魯哀公閒坐,魯哀公把桃和黍賜給孔子,孔子先吃了黍然後才吃桃,可以說是完全符合進食的順序的,但是當時左右的人都捂著嘴笑他,這是由于習慣于這種習俗時間太久的緣故。我現在實際上與孔子當時按順序進食的情形相似,世俗的人反對我,就像當時魯哀公左右的人捂著嘴笑孔子一樣。廟堂上用的雅歌,鄭國人認為不好聽;典禮上用的舞蹈,趙國人認為不好看。《尚書》中的《堯典》和《舜典》,春秋五霸不肯看;孔子、墨子的書,季孫氏和孟孫氏不願讀。可以使國家轉危為安的計謀,被一般老百姓所貶低;治理國家的言論,會受到一般人的詆毀。有美味在這裏,俗人不愛吃,但狄牙卻愛吃;有寶玉在這裏,俗人會拋棄它,但卞和卻佩帶它。誰對誰不對呢?可以相信的是誰呢?禮儀和世俗相違背,哪個時代不是如此呢?魯文公違反祭祖順序,有三個臣子離開了;魯定公按順序祭祖,反而有五個臣子離開了。有獨到見解的話,高明的人不會舍棄,世俗的人不會喜歡;能感動眾人的書籍,賢人高興地稱頌它,而愚昧的人卻躲開它。

【原文】

85·13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瞭于耳,則事味于心;文察于目,則篇留于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于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餚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瑕穢。《呂氏》、《淮南》,懸于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

【注解】

口無擇言:參見《孝經·卿大夫章》,原文是“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擇:揀擇,這裏是挑剔的意思。擇言:可以讓旁人挑剔的話,即不合禮義的話。新書:近作,指王充晚年整理的《論衡》。

懸于市門:《呂氏春秋》成書後,呂不韋把它公布在秦都鹹陽的市門上,並掛出千金,揚言誰能改動一字,便賞給誰。當時,人們懼怕呂不韋的權勢,沒有一個人敢改動它。事見《史記·呂不韋列傳》。《淮南子》成書後,據說也曾公布在都市門上,並懸賞千金,但當時也沒有人敢改動它。見《全後漢文》卷十三引桓譚《新論》。

【譯文】

王充的著作不可能完美無缺。于是有人說:“嘴裏不該講讓人挑剔的話,下筆不該有讓人挑剔的文辭。文章要華麗美好,講話要雄辯巧妙。話講得動聽,所說的事情才能使人在心裏再三玩味;文章值得一讀,那樣的著作才讓人愛不釋手。所以雄辯的議論,人們沒有不愛聽的;華麗的文章,人們沒有不爭相傳抄的。現在你著的《論衡》既然是用比喻的方式來發議論,對世俗的批評就不合常情,又寫得不漂亮,讀起來很不舒服。師曠所奏的樂曲,沒有不優美動聽的;狄牙做的飯菜,沒有味道不好的。通今博古的人寫的書,就沒有什麽缺點。《呂氏春秋》和《淮南子》這兩部書,曾懸賞在城門上,觀讀它的人,沒有說過“不”字。現在你的書沒有那兩本書好,文章雖然又多又長,仍然要遭到不少人的譴責和反對。”

【原文】

85·14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好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稻谷千鍾,糠皮太半;閱錢滿億,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注解】

華英:據文意,當作“落英”。豐草落英,正反成義,與“茂林多枯枝”句式同。義:同“儀”。儀表,姿態。

奸:通“幹”。犯,直率。

大羹:即太羹。古代用以祭祀的不加佐料的肉湯。

簡:竹簡。古代的書寫材料。大簡:指編連成冊的竹簡。借指文章、書籍。大好:據文意,當作“不好”。與下句“良工必有不巧”對文。

【譯文】

王充回答說:養植果實就不註重養育花,修養品行就不在言辭上下功夫。茂盛的草叢中往往有許多落花,茂密的樹林中必然會有許多枯枝。我寫文章是想公開表明我的目的用意,怎能使自己的文章不遭受譴責和詆毀呢?忙著救火或救落水者的時候,顧不上講究自己的儀表;辯論是非的時候,也顧不上言辭的美好。下水追捕烏龜,顧不得調整自己的步伐;入深淵中捉蛟,顧不得考慮使用哪隻手。我的文章言辭直截了當,但思想內容卻很深遠;有些文章雖然言辭甜美文筆尖刻,但思想內容卻很淺薄無聊。千鍾稻谷,糠皮就要佔一大半;上億的銅錢,壞了錢孔的會有成千上萬。祭祀用的太羹必然淡而無味,最珍貴的寶石也必然有雜質;書籍文章難免出差錯,良工巧匠也會有不精巧之處。用此,再雄辯的言論也會有說理不周密的地方,再博古通今的文章也還會有可以指責的地方。有的人的話像金子一般是因為它出自權貴之口,有的人的文章像糞土一樣是因為它出自平民之手。《淮南子》、《呂氏春秋》沒有一再受到攻擊責備,那是因為它們出自有錢有勢的人家。因為有勢,所以才能把書掛在城門上;因為有錢,所以才能以千金為賞格。看到這種書的人,個個惶恐畏忌,即使見有不合理之處,誰又敢提出一個字的批評呢!

【原文】

85·15充書既成,或稽合于古,不類前人。或曰:“謂之飾文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謂之論道,實事委璅,文給甘酸,諧于經不驗,集于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雲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

【注解】

飾文:修飾文字。偶辭:排比字句。

璅(suǒ):同“瑣”。

文給甘酸:此處疑有脫誤,大意是:文章中盡是雜七雜八的東西。

內:同“納”。子雲:揚雄,字子雲。

【譯文】

王充的書寫成以後,有人拿它與古人的書核對,認為它不同于古人的著作。于是有人就說:“說你是在賣弄辭藻吧,你的文章卻又有的直截了當,有的迂回曲折;有的拐彎抹角,有的平鋪直敘。說你是在論述大道理吧,講的又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文章中盡是雜七雜八的東西,對照經書既不符合,與傳書對比也不相稱,和司馬遷的著作比不適當,和揚雄的著作歸為一類也格格不入。文章不與前人的相似,怎麽說得上好,稱得上巧呢?”

【原文】

85·16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斲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聲,皆快于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採,禹目當復重瞳。

【注解】

代匠斲不傷手:這句話見《老子》第七十四章,原文是:“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意思是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材的人,很少有不傷手的。斲(huó拙):砍,削。

八採:傳說堯的眉毛有八種顏色。參見《白虎通義·聖人》。

重瞳:傳說舜的每隻眼中有兩個瞳人。參見《史記·項羽本紀》。

【譯文】

王充回答說:修飾容貌強求與別人類似,便失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修辭造句力求與前人相似,便損害了自己原來要表達的意思。眾人的兒子,是不同的父母,不同的族類所生的,他們不一定長得一樣,他們各自承受了父母的精氣,形成了各自的長處。如果文章必須與前人雷同才能稱為好文章,這就是說隻有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柴而不會傷手的人,然後才能稱為技藝高明了。文人所做的事,各有各的路子,有人善于雕琢辭句使得文章很精妙,有人愛好辨別真偽以證論事情的真相。如果認為文章的構思必須與前人相同,文章的辭句必須互相沿襲,那就等于要求五帝做同樣的事情,三王建立同樣的功業。貌美的人面孔長得並不一樣,看起來都很漂亮;動人的歌聲音不相同,聽起來都很悅耳;普通的酒和甜酒的氣味不同,喝起來都會醉人;各種糧食的味道不同,吃了都可填飽肚子。如果認為寫文章都必須和前人一個樣,那就等于說舜的眉毛也應該是八採,禹的眼睛也該是有兩個瞳人了。

【原文】

85·17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

【注解】

躁人:指性情浮躁而話多不得要領的人。《易·系辭下》:“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

【譯文】

王充的著作篇幅多份量大。有人說:“文章以字句簡練主題明確為好,說話以語言簡要思想清楚為高,長于辯論的人,他的話必然扼要周到;善于寫文章的人,他的文辭必然簡潔鮮明。現在你所著的新書,超出了萬言,繁瑣而不省略,讀者沒有耐心讀完;篇幅太多,注解者不能一一領會。你所以落了個“躁人”的名聲,是因為文章寫得過多就不好。說話簡短容易說好,文章長了就不容易寫得恰當。玉少石頭多,多的就不珍貴;龍少魚多,少的就必然神奇。”

【原文】

85·18答曰:有是言也。蓋寡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于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雲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雲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薄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雲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注解】

寡:當是“要”字之形誤。“要言無多”與“華文無寡”對文。

寡:據《意林》卷三、《太平御覽》六。二引《論衡》文,當作“富”。褊(biǎn扁):狹小。

肩磨:通“肩摩”。肩碰肩,形容人多。

太公望:姜尚。《漢書·藝文志》中兵家目錄有《太公》二百三十六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董仲舒:漢儒代表人物。《漢書·藝文志》中儒家著錄“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出百:超過一百篇。王充的作品儲存到今天的僅《論衡》一書,共八十五篇(其中《招致》一篇有目無文)。此雲“出百”,佚失的確多,其當在一百篇以上。

河:黃河。沛沛:形容水勢大。

孰為多者:據遞修本當作“孰者為多”。

【譯文】

王充回答說:確有這樣的說法。內容充實的文章再多也不嫌多,華而不實的文章,再少也不算好。隻要對社會有用,即使寫一百篇也沒有害處;如果對社會無用,即使隻寫一篇也沒有補益。如果全都對社會有用,那麽就越多越好,少了就不好。積累了千金,和隻有百金的相比,誰是富者呢?所以文章多勝過文章少,錢財多勝過錢財少。世人拿不出一卷,而我有百篇;別人沒有寫一個字,我卻寫了上萬字,哪一個好呢?現在有人不說我的文章有什麽不對,而說我的文章太多;不說世人不喜歡好文章,卻說他們不能接受我的文章,這正是我寫的書不能簡略的原因。房屋多,佔地就不能小;人口多,戶口冊就不能少。現在失實的事情多,華而不實的言論多,那麽指明真實情況判斷是非,進行爭辯的言辭,怎麽能夠簡短呢?韓非的書,隻有一個中心思想而無變化,篇數卻要以十為單位來排列,文字要以萬數來計。體形大,衣服就不能瘦小;事情多,文章就不能簡短。事情多文章就多,水大魚就多;都城糧食多,街市人就很多。我的書雖然篇幅多,但討論的問題有上百個。考察一下古代的太公望,近代的董仲舒,他們寫的書都在百篇以上,我寫的書也才超過一百篇,有人就說太多了,這是因為作者地位低,所以讀我書的人,不能不指責我啊!黃河之水波濤滾滾,比起其它河流,究竟誰大呢?重厚的蠶繭,稱一下它所出的絲,與輕薄的繭相比哪個多呢?

【原文】

85·19充仕數不耦,而徒著書自紀。或虧曰:“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于事,力未盡于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于身?眾多欲以何趍乎?”

【注解】

耦:遇合,受上司賞識。

虧(虧):當為“戲”(戲),形近而誤。戲弄,嘲笑。

吾子:指王充。落魄:窮困潦倒,不得志。

趍:同“趨”。旨趣。

【譯文】

王充做官屢屢不得志,隻能著書表明自己的思想。有人嘲笑他說:“有大材的人之所以可貴,就貴在官運享通,本身被重用主張受採納,能幹出事業建立功名,這才算得上高貴。現在你處世如此潦倒,做官屢遭貶斥。你的才幹並沒有在事業上表現出來,你的力量也沒有在你擔負的職務中充分顯示,所以隻能冥思苦想,寫文章著書,言辭再美妙對你自身又有什麽好處呢?文章寫得再多想以此達到什麽目的呢?”

【原文】

85·20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浙,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鍾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願與原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11);樂與夷俱(12),不貪與跖比跡(13)。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並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于彼為榮,于我為累。偶合容說(14)。身尊體佚(15),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遺于一札,官雖傾倉(16),文德不豐,非吾所臧。德汪。。而淵懿(17),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18),言溶■而泉出(19),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于一世,名傳于千載,乃吾所謂異也。

【注解】

斥逐:《鹽鐵論·國病篇》:“孔子斥逐于魯君。”又《詔聖篇》:“孔子治魯不遂,見逐于齊。”

伐樹:參見26·13註。

接浙:當作“接淅”。接淅:《說文解字》在“滰”字下引《孟子·萬章下》作“滰淅”。指淘過的米。公元前517年,孔子在齊國時,有人要殺他,他聽到後來不及做飯,帶上剛淘好的米匆忙逃走了。參見《史記·孔子世家》、《孟子·萬章下》。

見圍:參見79·5註。

削跡:參見5·6註。

困餓陳、蔡:參見1·3註。

菜色:飢餓的臉色。古人認為吃肉的人臉發光,吃菜的人臉發烏。

命、祿:均指“祿命”。王充認為這是名人的稟氣不同,與生俱來的。專城食土者:指地方長官和有爵位封地的人。

憲:指孔子的學生原憲,他是一個安貧樂道的人。

(11)賜:即端木賜,字子貢。參見3·3註。衡:車前橫木,此處代指車子。

(12)夷:指商末孤竹君之子伯夷。參見1·4註。

(13)跖:參見6·3註。比跡:同走一條路。

(14)說:通“悅”。容說:指受到重用和寵幸。

(15)佚:通“逸”。安適。

(16)傾倉:滿倉,形容俸祿多。

(17)汪。。(huì會):深廣。淵懿:深厚美好。

(18)瀧漉(lónglù龍鹿):雨勢很大。

(19)溶■(ku枯):泉水盛涌。

【譯文】

王充回答說:才智鴻富沒有能超過孔子的了。孔子的才智不為當世所容,在魯國遭貶斥,在宋國樹下司禮,樹被砍掉,在齊國帶著剛淘好的米逃跑,在匡地被包圍,在衛國被鏟掉車跡,在陳蔡被困餓,學生們個個面帶菜色。現在我的才智不及孔子,不受重用的厄運,與孔子不相同,為什麽偏要因此輕視我呢?況且官運享通的人未必就聰明,卑賤窮困的人未必就愚蠢。碰巧有人賞識就能富貴,沒有人賞識就失意。所以祿命好的人,即使是庸人也會尊貴顯達;祿命不好的人,即使是奇俊之才也會不得志。如果一定要以是否得志和受重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才能品德,那些做官吃俸祿的人,才智就都勝過孔子、墨子了。身份高貴而名聲很壞,說話清高而行事污濁,享受千鍾俸祿,而毫無一點優良品德,這種人才是應該嘲笑的。至于品德高尚名聲清白,官職低而俸祿少,這不能歸過于他們的才能,也不能算作是他們的缺陷。讀書人都願與原憲同往一間房子,不願同子貢同坐一輛車子;願跟伯夷同行,不願跟盜跖走一條路。高潔之士所看重的事情,與一般人的看法不同,所以他們的名聲也就不同。他們的身體雖然和草木一樣地腐爛了,但他們的名聲卻同日月一樣光輝燦爛,行跡像孔子那樣窮困不得志,文章卻能與揚雄比美,我以此為榮。有的人身雖顯達但才智貧乏,官位雖高但德行渺小,對他們來說認為是光榮,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欠缺。靠獻媚討好,即使做了高官得了享受,可是百年以後,就和其他生物一樣死去了,名聲傳不到一代,文章留不下一篇,這樣的人即使俸祿很多,可是文才和德行都很淺薄,這不是我所贊賞的。有些人德行高尚美好,智慧深厚鴻富,下筆如急雨一樣傾註,談論像噴泉一樣滔滔不絕,他們才能卓越智慧超群,行為高尚而志氣不凡,盡管也隻活了一輩子,可是名聲卻流傳千古,這才是我所認為的傑出。

【原文】

85·21充細族孤門。或啁之曰:“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于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塗,出儒門,吐論數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

【注解】

細族:低微的家族,是與“豪族”相對而言。

啁:同“嘲”。嘲笑。

稟階:承受,憑借。這裏指師承淵源關系。

塗:通“途”。履墨塗:走墨家的道路,指學過墨家的學說。

【譯文】

王充出身于寒微的家族孤獨的門戶。有人嘲笑他說:“你的祖輩沒有善良美好的根基,又沒有一篇文章遺留下來,你雖然寫了這種大部頭著作,但卻沒有什麽師承淵源,終究算不上高明。氣不是逐漸發展而是突然發生這就叫“變”,物沒有種類而胡亂產生這就叫“異”,不常有的東西而忽然出現這就叫“妖”,違反眾人的意向而突然出現這就叫“怪”。你的祖上是什麽樣的人呢?你那先輩的名姓不見載于史傳。何況你未曾學過墨家的學說,出入于儒家之門,現在忽然寫出成千上萬字的著作,這該算是一種妖變,怎麽能珍視這類文章而加以推崇贊美呢?”

【原文】

85·22答曰:鳥無世鳳皇,獸無種麒麟,人無祖聖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文孰常在有以放賢,是則澧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屈奇之士見,倜儻之辭生,度不與俗協,庸角不能程。是故罕發之跡,記于牒籍;希出之物,勒于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裏殊跡,百載異發。士貴雅材而慎興,不因高據以顯達。母驪犢騂,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牓奇人(11)。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12),仲弓潔全(13)。顏路庸固(14),回傑超倫(15)。孔、墨祖愚,丘、翟聖賢。楊家不通,卓有子雲;桓氏稽可(16),遹出君山(18)。更稟于元,故能著文。

【注解】

孰:通“熟”。放:通“仿”。

澧:應作“醴”,疑為後人以泉涉水而誤改。

屈:通“崛”。特出的樣子。

倜儻(tìtǎng替躺):卓越不凡。

角:據遞修本當作“用”。用:因此。

牒:古代記事用的薄木板。

勒于鼎銘:傳說禹鑄九鼎,曾將許多罕見之物的形象刻在鼎上。見《左傳·宣公三年》。伊、望:指伊尹和姜太公呂尚。

驪:通“犁”。黃黑雜色的牛。騂(xìng星):純赤色的牛。

犧牲:古代用以祭祀的牲畜的總稱。

(11)牓:通“妨”。

(12)伯牛:參見5·2註。

(13)仲弓:冉雍,伯牛的兒子。

(14)顏路:顏回的父親。

(15)回:顏回。參見2·2註(18)。

(16)可:據遞修本當作“古”。桓氏:指桓譚的家族。稽古:即“稽故”,滯留不進,官運不通。

(17)遹(yù域):通“矞”。用錐子穿透東西。遹出:穎脫而出。君山:即桓譚,字君山。

【譯文】

王充回答說:鳥類沒有世代相傳的鳳凰,獸類沒有種系相傳的麒麟,人沒有世代相傳的聖賢,物沒有經常出現的珍寶。才能高超受到壓抑,這是遭遇時運造成的。人才高貴所以才單獨出現,物品高貴因此才單獨產生。如果文章的成熟總是要對賢人有所仿效,這就等于說醴泉必然出自舊源,嘉禾必然發自老根。傑出人才的出現,卓越文章的產生,風度與世俗不同,俗人因此不能對它加以衡量。所以罕見的事跡,被記載于史書上,少見的東西,常被刻在鍾鼎上。五帝不是在一個時代中興起的,伊尹、太公望也不是出生在同一個家庭。地區相隔千裏,事跡各不相同,時代相距幾百年,情況也不一樣。士人貴在有高尚的才智而不輕易往上爬,不靠出身高貴來取得顯赫的地位。母牛黃黑雜色生的小牛純赤色,並不妨害用小牛來做祭品;祖輩不高尚而後代優秀,並不妨礙後代成為傑出的人才。鯀是惡人而禹卻是聖人,瞽叟很壞而舜卻神聖。伯牛患惡疾,而仲弓卻健康清潔。顏路庸俗笨拙,而顏回卻才能超群。孔子、墨子的祖上平凡愚昧,而孔丘、墨翟卻是聖賢。揚家家族不顯貴,卻出了才能卓絕的揚子雲;桓家上輩官運不通,卻出了桓譚這樣傑出的人。這是由于重新稟受了元氣而生的人,所以能寫出好文章。

【原文】

85·23充以元和三年徙家闢詣楊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札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漸七十,時可懸輿。仕路隔絕,志窮無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發白齒落,日月愈邁。儔倫彌索,鮮所恃賴。貧無供養,志不娛快。歷數冉冉,庚辛域際,雖懼終徂,愚猶沛沛,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適食則酒(11)。閉明塞聰(12),愛精自保,適輔服葯引導(13),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後。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生死一時。年歷但記,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14),下臻秦、漢而來,折哀以聖道,p理于通材(15),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

【注解】

元和:漢章帝年號,公元84~87年。元和三年:公元86年。闢:征召,被征去做官。《後漢書·王充傳》記載:“刺史董勤闢為從事,轉治中,自免還家。”楊州部:一作揚州部。漢武帝分全國為十三個監察區,叫十三刺史部,簡稱十三部,又稱為十三州。揚州部為其中之一,東漢時,州逐漸變成郡上一級的行政區。丹陽:郡名,屬揚州部,在今安徽東南部。九江:郡名,屬揚州部,在今安徽中部和東部。廬江:郡名,屬揚州部,在今安徽西南部。

治中:即“治中從事史”,是州刺史的助手。

刺割:檢舉彈劾。

章和二年:公元88年。章和是漢章帝的年號。

罷:這裏指辭官。罷州:指辭去揚州治中的官職。

懸輿:把車子吊起來不再乘坐,指告老退休。

庚:指庚寅年(漢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辛:指辛卯年(漢和帝永元三年)。域際:交接之際。

終徂:指死亡。

沛沛:形容心潮激蕩,充滿活力。

《養性》之書:王充的著作,已佚。

(11)適食則酒:指講究吃飯和飲酒的數量適宜,不多也不少。則:當為“節”,聲之誤。古“則”與“即”同聲通用,“節”從“即”聲。

(12)閉明塞聰:閉塞視聽,指不問世事。

(13)引導:即“導引”,古代的一種健身術。它包含的內容很廣,以主動的肢體運動,配合呼吸運動或自我按摩而進行鍛煉,相當于現今的氣功和體育療法。

(14)黃、唐:黃帝、唐堯。

(15)p(xī):同“析”。分解,剖開。這裏是分析的意思。

【譯文】

元和三年,王充被征召,全家遷往揚州部的丹陽、九江,廬江等地,後來到州裏任治中從事史。才能低而責任重大,主管的是檢舉彈劾,著書的念頭,中斷多年了。章和二年,辭去州裏官職回家閒居。年紀已近七十歲,已經到了告老退休的時候。做官的門路已經斷絕,志願無法實現無可奈何。凡事總有順利或不順利的時候,身體也時好時壞。頭發白了,牙齒掉了,日子一天天的逝去,同輩的朋友越來越少,可以依靠的人很少了。生活貧困,得不到供養,心情很不愉快。光陰慢慢過去,又到了庚年、辛年交替之際,雖然害怕死去,但我心裏充滿活力,于是寫了《養性》這本書,總共有十六篇。養育精氣保護身體,適量吃飯節製飲酒,閉目塞耳不問世事,愛護精力註重保養,還適當地輔以葯物,作作健身操,希望壽命可以延長,短時間內不會老死。既然已經到了晚年無法返老還童,因此隻能著書傳給後人看。人的壽命,長短有一定的期限,人也和蟲物一樣,生死有一定的時間。歷年寫下的東西,托付給誰將它們流傳下去呢?最終將進入墳墓,化作灰土。上自黃帝、唐堯,下至秦漢以來,我都以聖人之道為準則,以博古通今的人分析事物的方法,對它們一一進行了評論,像秤一樣公平,像鏡子一樣明亮,一切老幼生死古今的問題,沒有一樣不包括在內。壽命已經不長了,真令人嘆息傷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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