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的故事性

徐霞客所記遠不止山水景物和米鹽瑣屑,還有不少妙趣橫生引人入勝的故事,具有很強的敘事性質,這一點在後期遊記中尤其突出。這些故事至少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徐霞客旅行途中的經歷;另一類是插入的民間傳說或有關人物的傳記。我們這裏主要強調第一類,試舉幾例。
故事一:遊湖南麻葉洞
徐霞客在湖南茶陵聽當地人說,附近有清潭和麻葉洞,裏面有奇異的景致,但都是神龍的住處,不僅難以進入,而且不敢進入。徐霞客聽說之後非常高興,即尋找火把和向導,想前去遊覽。可是,當地居民隻敢提供火把而無人敢做向導,他們有的說:“此中有神龍”,有的說:“此中有精怪。除非是有法術的人,否則不能懾服精怪。”最後,好不容易才出高價請到一個人。他們一起來到麻葉洞前,正準備脫衣服進洞,那個向導得知徐霞客隻是一介儒士而非法師,立即轉身而出,驚駭不已地說:“我以為您是大師,所以想跟著您進去;如果是讀書人,我怎麽能跟著您去死?”徐霞客隻好又回到村子裏叫來他的僕從顧行,兩人各持火把進洞去。這時跟著他們來到洞口的村民有數十人,打柴的腰插鐮刀,耕地者肩扛鋤頭,婦女們做飯的停火,織布的投梭,還有放牧的童子和負重的行人等等,接踵而至,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跟著進洞。徐霞客和顧僕直到火把將要燃盡時才從孔穴中鑽出來,感覺好像轉世投胎一般。這時,在洞外守著看熱鬧的人又增加了幾十個,看到他們出來,都額手稱異,認為他們是懂得大法術的得道之人,並且說:“我們在這裏守候了很久,以為你們一定是被精怪吃了。所以,我們想進去探看又不敢,想離開又不忍。現在,你們安然無恙地出來了,若不是神靈畏懼你們,怎能有這樣的結果!”徐霞客向這些人道謝說:“我遵守自己做事的準則,探遊自己喜愛的風景,勞煩各位久候,不勝感謝!”——《楚遊日記》
故事二:與靜聞永訣
徐霞客西遊途中的忠實旅伴靜聞,在湘江劫難中身受重傷,病弱不堪。到了廣西之後,雖經多方醫治、調養,仍不見起色,徐霞客想讓靜聞繼續留在崇善寺養病,自己和顧僕先行。崇禎十年九月二十二日,徐霞客特意到崇善寺與靜聞告別。二十三日早晨,徐霞客掛念靜聞在寺廟裏畏懼窗前裂縫中透進來的寒風,而僧人雲白屢次答應修整卻仍然沒有修好;于是,趁船還未發的時候,徐霞客趕緊又拿了些錢送到寺裏交給靜聞,讓他請人修理。這時,寺裏另一位叫寶檀的僧人已遠遊歸來,能夠不避污穢,而客居的僧人慧禪、滿宗又在為靜聞整理竹席遮風。靜聞則再次懇切地向徐霞客索求布鞋和茶葉。徐霞客對他說:“你能起床行走時,我會回來等你一起出發。何必今天一定要拿到這些東西呢?”慧禪也幫著再三開導,靜聞還是不能釋懷。這時船已快要出發了,而且徐霞客還要趕著到旅店裏去取錢送到天寧寺的僧房去,交給在那裏的寶檀,隻好告別靜聞。船行數裏之後,徐霞客輾轉反思,想到靜聞堅持不已地索要布鞋和茶葉,大概是他希望自己能夠康復,獨自前往雞足山。徐霞客進一步想,如果自己下次回到這裏,遇不上靜聞,不是自己的本心;如果預料靜聞一定會病死此地,自己下次來攜帶他的骨灰,又不是靜聞的心願。思來想去,徐霞客最後決定將布鞋和茶葉送給靜聞;于是,重新回到崇善寺,在日色蒼茫之中與靜聞永訣。就在徐霞客告別的第二天,靜聞就在崇善寺齎志而歿,臨終托言,讓徐霞客將其骨殖攜往雞足山,以遂其平生之志。——《粵西遊日記三》
故事三:曲靖府受驚
崇禎十一年九月初七,徐霞客來到雲南曲靖府東山,正坐在南邊的山岡上休息。忽然從西邊跑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對他說:“趕快下山去住宿,前面山上正有強盜搶劫,別再往前去了。”不久,這個人的妻子趕來,又說了同樣的話。徐霞客抬頭看看太陽,還是下午。他想,前段時間,自己整天奔走于荒無人煙的地區,全是豺狼魑魅的洞穴,即使是在深夜行走也都安然無恙。難道白天行走在居民眾多的山嶺,反而有強盜當道?于是他反問這對夫婦:“既然有強盜,你們怎麽能逃到這裏?”他們回答說:“強盜正在剝一個行人的衣服,我們夫婦得以繞道逃到這裏。”徐霞客懷疑這兩個人是想用這個借口騙他回山下住宿。又想,如果真的有強盜,現在大白天的返回山下,到明天誰又能保證強盜不再來?何況今天既然已經搶了人,他一定沒有再等在那裏的道理,不如趁此機會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于是,就呼喊顧僕立即出發。一路風鶴驚心,日暮時分來到石堡村旅店。這時,夜色已暝,明月在地,徐霞客想到終于脫離危險住進了安全的旅社,心裏高興極了。他問旅店老板:“聽說山上有強盜搶劫,是真的嗎?”老板回答說:“被搶的就是我的鄰居。他們下午在山上砍柴,忽然有幾個強盜從山後跳出來,將三個人的衣服剝掉,並將其中一個人的頭砍掉了。事情就發生在您來的時候。”徐霞客聽後感到又是懍然怖懼又是欣然慶幸,深深感謝前面阻止他前行的那一對夫婦的高情厚意,而且慚愧自己以私心去猜疑他們。——《滇遊日記三》
這些故事,都是如實記載,卻曲折動人。故事一突出了徐霞客主僕的探險精神和村民的愚昧、淳樸和善良。從無人敢做向導,到高價請來向導,到向導臨陣退縮,再到眾人驚異地以為徐霞客主僕是懂得大法術的得道之人,每一個環節部充滿了戲劇色彩。故事二突出了靜聞對理想至死不渝的追求和徐霞客對朋友善始善終的關懷。我們說過,一個和尚在追求理想的萬裏征途中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一位旅行家歷盡艱辛將他的屍骨送到了目的地,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故事。故事二集中描寫了這位和尚和旅行家生離死別的情景,在黯然銷魂的凄切中自有一份人情的溫馨。故事三則通過一場有驚無險的遭遇,突出了徐霞客曲折復雜的心理活動。對陌生人的善意,從猜疑到發自內心的感激,以及由猜疑帶來的愧疚;對危險從將信將疑到證實之後的餘悸;還有逃離時的慌不擇路以及風聲鶴唳的恐懼,等等。諸種心理都真實可信,從中我們不僅看到了旅途的艱險,而且看到了有血有肉的徐霞客的靈魂和性格:作為一個大無畏的旅行家,他不怕豺狼虎豹魑魅魍魎,可是面對沒有人性的暴徒,卻不能不懍然怖懼;作為一個閱歷豐富的旅行家,他對陌生人的善意,不能不小心謹慎,但一旦得知真相,即勇于解剖自己的“私衷”。這一切都具有小說家們所說的“人性的真實”。諸如此類人情人理的故事,在《徐霞客遊記》中有很多,這應該是它引人入勝的一個主要原因。在所有的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應該是《楚遊日記》中的“湘江遇盜”一段。《徐霞客遊記》以遊歷過程為線索,具有明顯的自敘傳性質,其敘事技巧上的特點格外引人註目。我們可以借鏡小說敘事學的一些理論來進行分析。就“實錄”這一點而言,《徐霞客遊記》的確是“敘事類龍門”;而在具體敘事技巧上,《徐霞客遊記》和《史記》其實有一個本質的區別,即:在敘事角度上,《史記》採用的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而作為自敘傳性質的《徐霞客遊記》,採用的是限製性的第一人稱視角。
《徐霞客遊記》因“我”的視角帶來了一系列審美藝術上的特點,這裏,我們主要講兩點。
第一,描寫的內容差定在徐霞客所見所聞的範圍之內,並且在很多時候都是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具有很強的真實性、立體感,並且增加了事件的戲劇性。
錢謙益說徐霞客“行遊約數百裏,就破壁枯樹,燃松拾穗,走筆為記”(《徐霞客傳》),這種情況固然有,但是,從《徐霞客遊記》中可知,也有很多時候,徐霞客是在店舍或寺院中比較悠閒地追記數天所遊,如“時尚未午,駝騎方放牧在後,餘乃入後殿,就凈幾,以所攜紙墨,記連日所遊;蓋以店肆雜沓,不若此之凈而幽也。僧檀波,甚解人意,時時以茶蔬米粥供”;“餘倦于行役,憩其樓不出,作數日遊記”。可見追記所遊是他風塵勞頓之後一種很好的調劑,不僅在時間上有相應的空暇,而且有時在地點上也很講究,比如說,在靜幽整潔的廟觀追述煙霞之遊,自有出塵之境。既然是追記,我們仔細體會,就會發現《徐霞客遊記》中有時候其實有兩個徐霞客,一個是正在經歷種種事件的徐霞客,另一個是追述這些事件的徐霞客。敘述學稱前者為經驗自我,稱後者為敘述自我;但是,徐霞客往往放棄了敘述自我而採用經驗自我,給人強烈的正在經歷事件的體驗,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移步換形”的描寫帶來的真實性和立體感。如:對福建九鯉湖的江郎山的描寫。江郎山一名今純山、須郎山,相傳有江氏三兄弟登巔化石,故有此名。山高824米,三石峰直插天穹。徐霞客在泰昌元年(1620)五月二十三遊覽了此山:“始過江山之青湖。山漸合,東支多危峰峭嶂,西伏不起。懸望東支盡處,其南一峰特聳,摩雲插天,勢欲飛動。問之,即江郎山也。望而趨,二十裏,過石門街。漸趨漸近,忽裂而為二,轉而為三:已復半企其首,根直剖下;迫之,則又上銳下斂,若斷而復連者,移步換形,與雲同幻矣!夫雁宕靈峰,黃山石筍,森立峭拔,已為瑰觀;然俱在深谷中,諸峰互相掩映,反失其奇。即縉雲鼎湖,穹然獨起,勢更偉峻;但步虛山即峙于旁,各不相降,遠望若如為一。不若此峰特出眾山之上,自為變幻,而各盡其奇也。”這裏,對江郎山的描寫嚴格地以“所見所聞”為線索:先是遠遠看見“一峰特聳”,經打聽才知道是江郎山;走近看,是二峰;再走近,是三峰;再走近,山頭直直地向下剖開,一分為二;再走近,又見山頭尖銳而下端收斂,似乎要斷裂而又相連線。就這樣,隨著遊人腳步的移動、位置的變換,江郎山呈現出不同的形態特征。這樣描寫,不僅真實可信,而且能夠使江郎山立體地浮現在讀者的眼前。接下來,又將江郎山與浙江雁蕩靈峰、江西黃山石筍以及浙江縉雲鼎湖峰相比較,突出此山“特出眾山”、“自為變幻”之奇,這是以襯托手法進一步描繪江
郎山,也透露出了徐霞客的審美趣味,即:與“互相掩映”或者“各不相降”比起來,他更欣賞“特出”、“自為”之美,這或許與他孤高不群的個性有關?
再如,對黃山天都、蓮花兩峰的描寫。徐霞客曾先後兩次遊覽黃山,對天都、蓮花的描寫散見于兩次所寫的遊記中:萬歷四十四年(1616)二月初六日第一次遊覽時所見,“覓導者各攜筇上山,過慈光寺。從左上,石峰環夾,其中石級為積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仰見群峰盤結,天都獨巍然上挺。數裏,級愈峻,雪愈深,其陰處凍雪成冰,堅滑不容趾”,“上至平岡,則蓮花、雲門諸峰,爭奇競秀,若天都擁衛者”, “登頂,則天都、蓮花並肩其前,翠微、三海門環繞于後”;萬歷四十六年(1618)九月初四第二次遊覽時所見,“十五裏,至湯口。五裏,至湯寺,浴于湯池。扶杖望殊砂庵而登。十裏,上黃泥岡。向時雲裏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轉人石門,越天都之脅而下,則天都、蓮花二頂,俱秀出天半”;登上天都峰頂時見“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也”;登上蓮花峰頂見“其巔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蓋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面岩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這裏,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黃山諸峰尤其是天都、蓮花兩峰進行了比較、描寫:在慈光寺左上的位置看,黃山群峰盤結,唯獨天都峰巍然挺立于群峰之上;登上平岡再看,覺得蓮花、雲門諸峰像是天都峰的護衛;登上光明頂,則看到天都、蓮花兩峰並肩于前;在山下的湯寺,看諸峰都在雲霧之中;登上黃泥岡,諸峰已在腳下,進入石門來到天都峰側,則見天都、蓮花挺立天外;登上天都峰頂,見萬峰低伏,唯蓮花峰能與之抗衡;而登上蓮花峰頂,則見天都亦俯首屈居,這才最後得出了蓮花峰“獨出眾峰上”的判斷。現代測試證明,蓮花、天都、光明頂為黃山三大主峰,而以蓮花為最高,海拔1860米。黃山諸峰哪一座最高?這應該說是一個理性的、枯燥的問題。徐霞客的描寫,不僅如實反映了他遊覽、考察的過程、結果,而且使本來枯燥的東西變得風光旖旎,甚至充滿懸念:一會兒是天都“獨巍然上挺”,一會兒是“天都、蓮花並肩”,一會兒又是蓮花與天都抗衡,最後分別登上兩座峰頂,才終于見了分曉。
以“我”的視線為基準,作“移步換形”的描寫,是《徐霞客遊記》最主要的表達方法之一,它大大地增加了內容的真實性和對象的立體感,使讀者有一種很強的與徐霞客一起遊覽、一起體驗的感覺。
懸念使平凡瑣事具有戲劇性。由于《徐霞客遊記》採用了第一人稱經驗視角,讀者往往要通過徐霞客的眼光來觀察一切,對“未來”總是處于一種“無知”的狀態,要等事情過後才知分曉。這樣一來,哪怕是平凡瑣事,也容易造成懸念,產生一定的戲劇效果。
一天,徐霞客與其族叔芳若以及僕人一起從福建興化府西門出發,“西北行五裏,登嶺,四十裏,至莒溪,降陟不啻數嶺矣。莒溪即九滌下流。過莒溪公館,二裏,由石步過溪。又二裏,一側經西向山坳,北復有一磴,可轉上山。時山深日酷,路絕人行,迷不知所往。餘意鯉湖之水,歷九滌而下,上躋必有奇境,遂趨石磴道。芳叔與奴輩憚高陟。皆以為誤。頃之,境漸塞,彼益以為誤,而餘行益勵。既而愈上愈高,杳無所極,烈日鑠鑠,餘亦自苦倦矣。數裏,躋嶺頭,以為絕頂也;轉而西,山之上高峰復有倍此者。循山屈曲行,三裏,平疇蕩蕩,正似武陵誤人,不復知在萬峰頂上也”。九鯉湖的水歷經九滌而下,徐霞客據此推斷,往上攀登必有奇境,因此,想上去探個究竟。這是旅遊中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可是,在徐霞客筆下卻搖曳多姿、懸念迭起。先是同伴害怕登高,一個勁地說走錯了路;不久,地方越來越窄,同伴更加以為走錯了;與同伴們的畏難情緒相對照,徐霞客卻越走越振奮;隨即越登越高,前路漫漫,似乎沒有盡頭,再加之烈日炎炎,連一向不畏艱險的徐霞客也感到勞累疲倦了;堅持著走到嶺頭,以為到了最高峰,殊不知更有高峰在前頭,而且高過一半!咬緊牙關,沿著山嶺曲折地行走,不久卻柳暗花明,見到一片平坦開闊、綠水蕩漾的田地,就像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一樣,流連忘返,不再想到自己是在萬峰頂上。從推測“有奇境”到克服困難尋找“奇境”、從振奮昂揚到勞累困倦、從誤以為已在絕頂到不意中得到佳境,讀者與徐霞客一起經歷了一段平凡而又頗具戲劇色彩的旅程。
又有一天,徐霞客在廣西薪寧州(今扶綏縣)境內打聽犀牛岩,“麒麟村人指犀牛洞在北山東峰之上,相去隻裏許耳。至其下,不得路。聞岩下伐木聲,披荊攀棘,呼之不應,覓之不見得,遂復出大路旁。時已過午,雖與舟人期抵午返舟,即舟去腹枵,亦俱不顧,冀得一岩。而詢之途人,竟無知者。以為尚在山北,乃盤山東北隅,循大道行。[道西北皆石峰]。二裏,見有歧北轉,且有燒痕焉。初,麒麟村人雲: ‘抵山下燒痕處,即登岩道。’餘以為此必是矣,竭蹶前趨,遂北入山夾。其夾兩旁峰攢崖疊,中道平直,有車路焉。循之裏餘,見路旁有停車四五輛,有數牛散牧于麓,有數人分樵于崖。遍叩之,俱不知有岩者。蓋其皆遠村,且牧且樵,以車為載者。過此,車路漸堙。又入一裏,夾轉而東,四眺重崖,皆懸絕無徑。而西崖尤為峻峭。方徘徊問,有負竹而出深叢者,遙呼問之,彼搖手曰:‘誤矣!’問:‘岩何在?’曰:‘可隨我出。’從之出,至前停車處,細叩之,其人亦茫然不知,第以為此巾路絕,故呼餘出耳。餘乃舍而復人,抵其北,復抵其東,共二裏,夾環為塢,中平如砥,而四面崖回嶂截,深叢密翳,徑道遂窮。然其中又有停車散牛而樵者,其不知與前無異也。餘從莽棘中出沒搜徑,終不可得,始悵然出夾。餘觀此夾,外入既深,中蟠亦邃,上有飛岩,旁無餘徑,亦一勝境。其東向逾脊而過,度即舟行所過。東岸有洞累累者,第崖懸路塞,無從著足。然其肺腑未窮,而枝幹已抉,亦無負一番跋履也。共五裏,仍西南至麒麟村北大路旁,前望隔壠有燒痕一圍,亟趨,見痕問有微徑,直趨前所覓伐木聲處,第石環叢隔,一時莫得耳,餘以為此必無疑矣。其時已下午,雖腹中餒甚,念此岩必不可失,益鼓勇直前,攀危崖,歷叢。然崖之懸處,俱有支石為梯;茅之深處,俱有踐痕覆地,並無疑左道矣。乃愈上愈遠,西望南垂橫脊,攢石森森,已出其上;東望南突回峰,孤崖兀兀,將並其巔;獨一徑北躋。二裏,越高峰之頂,以為此岩當從頂上行,不意路復逾頂北下,更下瞰北塢,即前誤人夾中所雲‘重崖懸處’也。既深入其奧,又高越其巔,餘之尋岩亦不遺餘力矣。然徑路愈微,西下嶺坳,遂成茅窪棘峽,翳不可行。猶攀墜久之,仍不得路。復一裏,仍舊路南逾高頂。又二裏,下至燒痕間,見石隙間復有一路望東峽上,其逕正造孤崖兀兀之下,始與麒麟人所指若合符節。乃知徑當咫尺,而迂歷自迷。三誤三返而終得之”。這一段敘述尋找犀牛岩的經過,三誤三返,終于如願以償。徐霞客按照當地居民的指點,走到北山腳下,找不到路隻好回到大路;時過中午,他不顧誤船,也不顧飢餓,又往北面走入山間峽谷之中,問遍所有樵夫,仍不知洞在何處,正在徘徊猶豫時被一位好心的樵夫帶出重崖;當得知這位樵夫並不知道犀牛岩時,徐霞客往山北、復又往東走入深樹叢林之中,直到道路斷絕,叢莽荊棘中反復搜尋,仍無訊息,隻好再次悵然而出;回到麟麒村北的大路旁,看見前方有一圈燒火的痕跡,急忙前去,見燒痕間有一條小路,正與村民的指點相符合,徐霞客此時雖然飢餓已極,仍鼓足勇氣一往直前,又幾經攀援登越,終于達到了目的。當遊遍“犀牛岩”及崖下之洞後,徐霞客感嘆:“洞天福地,舍此其誰?餘披循深密,靜若太古,杳然忘世。”(499頁)在這裏,犀牛岩風景怎樣似乎已不太重要,徐霞客能不能找到該洞成了讀者關註的焦點。讀了前面“三誤三返”的文字而終于“得之”之後。讀者才與徐霞客一起松了一口氣。這“三誤三返”的經過本身充滿了懸念,使平淡枯燥甚至令人懊惱的經歷具有了戲劇色彩,同時也反襯了犀牛岩的審美價值,讀者對這“來之不易”的“洞天福地”當倍加留意和珍惜。事實上,筆者在閱讀過程中就有這樣的心理:開始不斷為作者的窮途末路擔憂;然後為作者的“終得之”而慶幸;最後隨著作者的筆欣賞夕陽下的犀牛岩時,則似乎與作者一樣,有著艱難過後的疲憊、輕松與欣喜。《徐霞客遊記》中類似這樣的“千呼萬呼始出來”的描寫有很多,它們不僅如實地反映了徐霞客旅遊過程中百折不撓的意志,而且取得了很好的美學效果,大大增加了遊記文字的戲劇效果,不可等閒視為贅筆。
在《徐霞客遊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況,即對同一事件的敘述前後有矛盾之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後文對前文有補充和修正,典型的例子如靜聞去世的時間,崇禎十年十月初八的日記中記載,徐霞客在廣西太平府(今崇左縣)聽一位從南寧崇善寺來的僧人說,靜聞死于九月二十八日;同年十二月初十的日記記載,徐霞客回到崇善寺,才知道靜聞其實死于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說離他倆分別隻一天時間。再如,前引“曲靖府受驚”的故事中,徐霞客對習囂一對夫婦的看法,開始是懷疑,然後是感激,並對自己先前的懷疑感到愧疚、自責。這樣,正在經歷時蒙在鼓裏,而追憶時則已了解真相;了解真相之後,對當時的認識和看法就會有所修正和補充。
第二,以“我”的眼光來裁剪景物、品評人物和事件,使所寫之景和所述之事都帶有“我”的主觀色彩,這縮短了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容易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但有時也難免帶有一些偏見。
景中之“我”。王國維曾將中國古典詩詞的藝術境界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類,簡單地說,“有我之境”是指作者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觀察外物,並將這種感情投射到外物上去;“無我之境”則是指作者以冷靜理智的態度觀察外物,外物以其本來面目呈現,作者為外物吸引達到物我一體的忘我境界。當然,這種劃分隻是相對的,任何藝術作品要達到完全的“無我”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會打下作者思想情感的痕跡。《徐霞客遊記》以第一人稱寫景、敘事、議論,而且是嚴格的記實文字,字裏行間到處都有徐霞客親切的身影和聲音,如果參照王國維對詩詞藝術的劃分標準,應該屬于比較典型的“有我之境”。
山青水碧,草綠花紅,這些自然景物會給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感受。徐霞客從小酷嗜山水煙霞,對大自然有一份執著的愛,亦即美國學者亨利施瓦茨所說的“自然之愛”。這種“自然之愛”貫穿在整部《徐霞客遊記》之中,無論花開花落還是晨風夕陽,無論崇山峻嶺還是溪流洞壑,無不染上了徐霞客強烈的感情。《徐霞客遊記》開篇即是:“癸醜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雲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在明媚春光之中,徐霞客愉快地踏上旅途,在他眼中,山水風光無不喜氣洋洋,這是典型的“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這一別具特色的開篇為整部《徐霞客遊記》定下基調,美景與深情相結合成為《徐霞客遊記》一大特色,前引在蓮花峰頂興奮得“狂叫欲舞”及在浙江金星峰頂上“與太虛同遊”等情形都是典型,再如:
一路由石隙而入,復有二石峰對峙。路宛轉峰罅,下瞰絕澗諸峰,在鐵船峰兩旁,俱從澗底矗聳直上,離立咫尺,爭雄競秀,而層煙疊翠,澄映四外。其下噴雪奔雷,騰空震蕩,耳目為之狂喜。——《遊廬山日記》,32頁
餘晚停杖雪花洞,有書生鮑姓者引至橫突石上,俯瞰旁矚,心目俱動。忽幽風度隙,蘭氣襲人,奚啻兩翅欲飛,更覓通體換骨矣,安得百丈青絲懸轆轤而垂下也!——《粵西遊日記四》,632頁
五裏之雲梯杳藹(自大寺來,約有五裏),千秋之鶴影縱橫,非有棲霞餐液之緣,誰得而至哉!時已過午,中有雲寮,綰鑰已久,灶無宿火,囊乏黃粱,無從掃葉煮泉,惟是倚筇臥石,隨枕上之自寐自醒,看下界之雲來雲去。——《粵西遊日記二》,447頁
前同莘野乃翁由寺入獅林,寺前杏花初放,各折一枝攜之上;既下,則寺前桃揖繽紛,前之杏色愈淺而繁,後之桃靨更新而艷,五日之間,芳菲乃爾。睹春色之來天地,益感浮雲之變古今也。——《滇遊日記六》,923頁
引文一是在廬山石門見諸峰競秀雲煙繚繞而耳目狂喜;引文二是在廣西會仙山雪花洞因幽風蘭氣而兩翅欲飛;引文三是在廣西會仙岩上臥竹石觀雲飛而感棲霞之緣;引文四是在雲南息檀寺睹桃杏爭春而嘆古今滄桑,都是因景生情,情在景中。
徐霞客曾說:“得趣故在山水中,豈必刻跡而求乎?”他以酷愛自然之心,寓目成景;尤其與眾不同的是,縱使身處困境,同樣可以超然地陶醉于景。在浙江衢縣境內,因風向不利而舟行遲滯,晚上泊舟于名不見經傳的楊村,徐霞客非但不懊惱,反而能悠哉遊哉地欣賞江邊的夜景:“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覺此時萬慮俱盡,一身與村樹人煙俱溶,徹成水晶一塊,直是膚裏無間,渣滓不留,滿前皆飛躍也。”這裏,不隻是景物中有“我”,而且是“我”與景物融合為一了。《徐霞客遊記》中記載了許多“誤走”的故事,徐霞客經常為了某一景點,往返尋覓,如前所述,有時“三誤三返”甚至“四誤四返”,他卻從未懊惱,反而為無意中得到“勝境”而慶幸。更有甚者,在“逃命”的緊急時刻仍留意風景,他在雲南曲靖府東山為了躲避強盜,慌亂中錯顧不定,在“石瓣中宛轉取道”,仍註意到“其石質幻而色異,片片皆英山絕品”,並為“風鶴驚心,不能狎憩而徐賞之”而深感遺憾。而對一些殺風景的人和事,徐霞客則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如在雲南永昌府(今保山市)臥佛寺,看到殿中有幾個儒生和妓女、僧人一起喝酒,他隻好怏怏離開,晚上睡在寺中,月白風清,但想到洞中有猥褻的浪子,寺中無正派的僧人,猶覺敗興,“懨懨而臥”。
事中之“我”。在《徐霞客遊記》中,我們可以看到徐霞客在日常生活中經歷的大小各類事件,它們將讀者直接引入“我”經歷事件時的內心世界,從中可以看到另一個充滿世俗情感的徐霞客。
湘江遇劫時,船中人皆入水逃命,隻有靜聞一人冒死救下一些衣物,都被同船的石瑤庭和艾行可的僕人認去,靜聞問了一句:“都是你們的東西嗎?”石瑤庭即大聲斥罵靜聞,並污蔑靜聞引盜入船,而且想貪污他的箱子。對石瑤庭的無恥,徐霞客憤慨不已:“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反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徐霞客與靜聞生死不渝的友情可謂千古絕唱,可是,在徐霞客筆下,這位慈悲善良意志堅強的朋友卻並非總是那麽可愛,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並非總是融洽和諧。湘江遇劫之後,靜聞主動請求留在衡陽籌措旅資,卻“久留而不亟于從事”,徐霞客忍不住對他“征色發聲”;離開衡陽時,他們為了與朋友劉明宇見面,在泥濘黏滑的田埂上趕路,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忍不住互相埋怨責罵;靜聞病重不能行走,徐霞客為他重金覓得轎夫相送,轎夫欺負靜聞本分老實,不僅以牛車代轎,還將靜聞的行囊被褥騙去,徐霞客不禁怒其無能:“靜聞雖病何愚至此。”這些細節不僅真實地刻畫出了靜聞老實厚道得近乎木訥、愚蠢的個性,也真實地表現了徐霞客“凡俗”的一面。
更為典型的是關于“家書”的記載:“先是俞禹錫有僕還鄉,請為餘帶家報。餘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認為無定河邊物,若書至家中,知身猶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乃作書辭之。至是晚間不眠,仍作一書,擬明日寄之。”這段日記寫于崇禎十二年七月初一至初三日,這時徐霞客離家已將近三年。據陳函輝《徐霞客墓志銘》,徐霞客準備西行時曾對家人說:“譬如吾已死,幸無以家累相牽矣。”湘江遇盜之後,有朋友勸他返鄉,他回答:“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可埋吾骨也。”其悲壯和決絕幾與易水岸邊的荊軻相類似。可是,當他遠離故鄉和親人、飽嘗旅遊的苦樂之後,“家”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以至于為“是否要寫家書”這一看似簡單的問題費盡周折。他理智地想,自己在外漂泊已久,也許家人認為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如果收到書信反而會為自己的安危擔憂,于是決定不寫。可是,故鄉親人之思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數天之後猶為此輾轉難眠,終于還是寫了家書。此前在雲南雞足山蘭陀寺,僧人弘辨、安仁托顧行轉告,第二天是除夕,希望徐霞客早點回悉檀寺,不要讓他們牽掛懸望,徐霞客說,“餘聞之,為凄然者久之”,這裏的“凄然”與“不眠”都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情感流露。由于是第一人稱敘述,“餘念”、“餘聞之”等很自然地拉近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使讀者直接接觸到了作者的細致、復雜的內心活動,因而很容易產生感情上的共鳴。
不過,既然是“我”的視角,表達的是“我”的感覺和判斷,有時就難免帶有主觀偏見。如,徐霞客記載廣西風俗說:“正月初五起,十五止,男婦答歌, ‘打跋’或曰‘打卜’,舉國若狂,亦淫俗也。”視男女對歌為“淫俗”很明顯是一種拘于傳統禮教的偏見;再如,《徐霞客遊記》中有許多關于農民武裝的記載,其中有一些有嚴明的紀律,並不擾民,徐霞客則一概視為“盜”、“賊”、“流寇”、“流賊”,也典型地反映了其封建正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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