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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齋續筆·卷五

漢唐二武
【原文】
東坡雲:“古之君子,必憂治世而危①明主,明主有絕人②之資,而治世無可畏之防。”美哉斯言!漢之武帝,唐之武後③,不可謂不明,而巫蠱④之禍,羅織之獄⑤,天下塗炭⑥,後妃公卿,交臂就戮⑦,後世聞二武之名,則憎惡之。蔡確作詩,用郝甑山上元間事,宣仁謂以吾比武後;蘇轍用武帝奢侈窮兵虛耗海內為諫疏⑧,哲宗謂至引漢武上方先朝。皆以之得罪。人君之立政,可不監⑨茲!

【注解】
①危:擔心。
②絕人:過人,比一般人強。
③武後:武則天
④巫蠱:用巫術毒害人。蠱,傳說中的一種人工培養的毒蟲,專用來害人。
⑤羅織之獄:網羅編造罪名讓人下獄。羅織,虛構種種罪名,對無辜者加以誣陷。
⑥塗炭:爛泥和炭火,比喻極困苦的境遇。
⑦交臂就戮:因為一點小事就遭到殺戮。
⑧諫疏:諫,規勸君主使其改正錯誤。疏,分條說明的文字,一般指臣子向皇帝上奏。
⑨監:通“鑒”,借鏡,參考。

【譯文】
蘇東坡說:“古代道德高尚的人,必定為治理天下擔憂,為賢明的君主擔心,賢明的君主雖有過人的資質,但治理天下就要有所防備。”這句話說得真好啊!漢朝的漢武帝,唐朝的武則天,不能說不賢明,但是國家仍然有用巫術毒害人的災難,有網羅編造罪名的現象,人民生活極端困苦,後宮妃子與王公大臣常因一點小事就遭到殺害,後世的人聽到漢武帝和武則天的名字,就非常憎恨厭惡他們。蔡確寫了一首詩,說的是郝甑山正月十五元宵節的事,就認為蔡確把他比作武則天;蘇轍用漢武帝奢侈豪華追求享受、用盡全部兵力發動戰爭、消耗府庫使國家衰弱這些事實作為規勸皇帝使之改正錯誤的奏議,宋哲宗趙煦就認為蘇轍引用漢武帝把他與前朝相比。他們兩人都因此而被定了罪。君主治理天下,應以此為鑒!

買馬牧馬
【原文】
國家買馬①,南邊于邕管,西邊于岷、黎,皆置使提督,歲所綱發者蓋逾萬匹②,使臣、將校得遷秩轉資③。沿道數十州,驛程券食④、廄圉薪芻之費⑤,其數不貲⑥,而江、淮之間,本非騎兵所能展奮,又三牙遇暑月,放牧于蘇、秀以就水草⑦,亦為逐處之患⑧。因讀《五代舊史》雲:“唐明宗問樞密院使範延光⑨內外馬數。對曰:‘三萬五千匹。’帝嘆曰:‘太祖在太原,騎軍不過七千。先皇自始至終,馬才及萬。今有鐵馬如是,而不能使九州混一⑩,是吾養士練將之不至也。’延光奏曰:‘國家養馬太多,計一騎士之費可贍步軍五人。三萬五千騎,抵十五萬步軍,既無所施,虛耗國力。’帝曰:‘誠如卿言。肥騎士而瘠吾民,民何負哉?’”明宗出于蕃戎,猶能以愛民為念。李克用父子以馬上立國製勝,然所蓄隻如此。今蓋數倍之矣。尺寸之功不建,可不惜哉!且明宗都洛陽,正臨中州,尚以為騎士無所施。然則今雖純用步卒,亦未為失計也。

【注解】
①國家買馬:宋朝為了充實騎兵兵力。國家,本朝,即宋朝。
②歲所綱發者蓋逾萬匹:每年成批從這些地方送往內地的馬匹大約超過一萬。綱,轉運大批貨物所實施的方法。逾,超過。
③得遷秩轉資:得以升遷。遷,指調動官職,一般指升職。秩,官職級別。
④券食:憑券供應的膳食。一般官吏所用。
⑤廄圉薪芻:蓋馬廄,準備柴禾、草料。
⑥不貲:無法估算。
⑦放牧于蘇、秀以就水草:為了方便馬匹喝水吃草,將馬匹趕到蘇州、秀州地區放牧。
⑧逐處之患:給這些地方每處都造成很大的損失。
⑨範延光:字子瑰,相州臨漳人,唐明宗時曾做節度使,能征善戰,生性剛正,敢于直言勸諫。
⑩混一:統一天下。
蕃戎:少數民族。
尺寸之功不建:尺寸之功(一點功勞)都未建立。

【譯文】
國家為了充實騎兵,在南邊的邕管(今廣西南寧),西邊的岷州(今甘肅岷縣)、黎州(今四川漢源)等邊遠地區購置馬匹,並且設有專門的機構與官員,每年成批送往內地的馬大概能超過一萬匹,管理這一事務的使臣、將校往往因此得以升遷官職。為運送這些馬匹,沿途幾十個州縣,準備驛站,招待官兵,蓋馬圈、備草料,這些費用無法估量。然而長江、淮河之間的廣大地區,本來就不適應騎兵賓士作戰,遇到炎熱天氣,還得將幼馬趕到蘇州(今江蘇吳縣)、秀州(今浙江嘉興)一帶放牧,給各地造成很大損失。據《舊五代史》記載:“後唐明宗李嗣源詢問樞密使範延光全國的馬匹數目。範延光回答說:‘有三萬五千匹馬。’唐明宗嘆息道:‘太祖在太原時,騎兵也不過才七千人。先皇(庄宗李存勖)自始至終,也僅有一萬匹馬。現在有這麽多的軍馬,卻不能統一天下,這是我養兵和訓練將帥還做得不夠啊。’範延光上奏說:‘國家養的馬匹太多了,一個騎兵的開銷,可以養活五個步兵,三萬五千名騎兵的費用可以抵得上十五萬步兵的費用,這麽多騎兵既不能發揮作用,又白白消耗國家財力。’後唐明宗說:‘確實像你說的那樣。厚養騎兵而使人民受苦,人民怎能承受得了?’”後唐明宗出生于少數民族家庭,還能想到愛護老百姓。李克用父子靠騎馬打勝仗建立國家,然而所蓄養的馬匹卻如此之少,而今所養的馬是其祖上的好幾倍,但卻一點功勞也沒有建立,真讓人為之可惜啊!何況自後唐明宗定都洛陽,面對中原,還以為騎兵無用武之地。所以,現在雖然單純使用步兵,也未必失策啊。

唐虞象刑
【原文】
《虞書》:“象刑惟明①。”象者法也。漢文帝詔,始雲:“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②,而民弗犯。”武帝③詔亦雲:“唐虞畫象,而民不犯。”《白虎通》雲:“畫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④,犯劓者赭著其衣⑤,犯髕者以墨蒙其髕⑥,犯宮者扉。扉,草屨⑦也,大闢者布衣無領⑧。”其說雖未必然⑨,揚雄《法言》,“唐、虞象刑惟明”,說者引前詔以證,然則唐、虞之所以齊民⑩,禮義榮辱而已,不專于刑也。秦之末年,赭衣半道,而奸不息。國朝之製,減死一等及胥吏兵卒配徒者,涅其面而刺之,本以示辱,且使人望而識之耳。久而益多,每郡牢城營,其額常溢,殆至十餘萬,凶盜處之恬然。蓋習熟而無所恥也。羅隱《讒書》雲:“九人冠而一人髽,則髽者慕而冠者勝,九人髽而一人冠,則冠者慕而髽者勝。”正謂是歟?《老子》曰:“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則為惡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可謂至言。荀卿謂象刑為治古不然,亦正論也。

【注解】
①明:明告天下,公之于眾。
②戮:刑罰。
③武帝:指漢武帝。
④犯墨者蒙巾:犯了罪應該在臉上刺墨字的人,用布蒙住他的臉以示刑罰。
⑤犯劓者赭著其衣:犯了罪應該割去鼻子的人,讓他穿赭色的衣服。
⑥犯髕者以墨蒙其髕:犯了罪應當挖去膝蓋骨的人,將墨汁塗在他的膝蓋骨上作為刑罰。
⑦草屨:草鞋。
⑧大闢者布衣無領:犯了死罪的人,讓他穿上沒有領子的布衣以代替刑罰。大闢,五刑之一,死刑。
⑨未必然:未必是這樣,不一定正確。
⑩齊民:人民治理得好。
赭衣半道:囚犯幾乎塞滿了道路。赭衣,穿赭衣的囚犯。
而奸不息:但是違反法令的事情卻沒有停息。
涅:用黑色染東西,用墨塗東西。
其額常溢:實際的囚犯人數常常超過規定關押罪犯的名額。
殆至:恐怕到了。
凶盜處之恬然:社會上的凶徒盜賊依然處之泰然,毫不在乎。
蓋習熟而無所恥也:大概是因為習以為常,所以壓根就不覺得有什麽羞恥的。
羅隱:字昭諫,浙江新登人,早年應試不第,曾作《讒書》,譏刺不良社會現象。黃巢起義後,歸鄉避禍。晚年跟隨吳越王錢鏐,曾任錢塘令、諫議大夫等職。
孰:如何,怎麽。
治古:治理古代的國家。不然:不正確。
正論:正確的言論。

【譯文】
《尚書·虞書》記載:“仿照天道以製刑法,公示于眾。”象,就是效法的意思。漢文帝的詔書開始說:“有虞氏時候,沒有肉刑,隻是畫一些衣服、帽子和花紋特異的服飾象征五刑,以示恥辱,但人民卻不犯法。”漢武帝的詔書也說:“唐堯虞舜時代以畫衣服、帽和花紋特異的服飾來象征五刑,然而人民不犯法。”《白虎通》一書記載:“以畫衣帽和花紋特異的服飾象征刑罰,這些衣服象征五種刑罰。處以在面部刺墨字這種刑罰的人,用布蒙蓋他的面部;處以割去鼻子這種刑罪的人,讓他穿赭色的衣服;處以挖去膝蓋骨這種刑罰的人,用黑墨塗其膝蓋骨;處以閹割生殖器這種刑罰的人,穿扉,扉,就是草鞋;處以死刑這種刑罰的人,穿的麻布上衣沒有領子。”這種說法也不一定對,揚雄《法言》一書認為唐堯虞舜時期採用象征性的刑罰,這個說法引用前朝皇帝的詔書作為證據。然而唐堯虞舜之所以與民相同,是因為懂得禮義光榮恥辱,而不是刻意實行刑罰啊。秦朝末年,刑罰嚴酷,犯人幾乎堵滿了道路,然而違犯法律的事卻沒有停止過。宋朝的法製規定,犯死罪被免死的和充軍發配的人,都要染黑他們的臉面並刺上字,目的是為了公示于眾和羞辱他們,並且讓人看到後知道他們犯了罪。時間一長,這些人就多了,各郡囚禁處以流放罪犯的地方,常常超過所規定的囚禁罪犯的名額,恐怕達到了十多萬人,但社會上凶犯盜賊卻滿不在乎。這大概是因為習以為常而不覺得恥辱了吧。羅隱《讒書》上說:“如果有九個人戴帽子而有一個人用麻束發,那麽用麻束發的人非常羨慕戴帽子的人,戴帽子人也很自得;如果有九個人用麻束發而隻有一個人戴帽子,那麽戴帽子的人就非常羨慕用麻束發的人,用麻束發的人就很得意。”這說明了什麽呢?《老子》一書上說:“老百姓常常是不怕死的,為何以死刑來使老百姓害怕呢?如果讓老百姓經常害怕死,那麽我捉到作惡多端的人就殺了他,這樣一來,誰還敢犯罪呢?”這可說是至理名言佳句。荀卿認為上古唐虞時代用象征性的刑罰治理國家不對,也是一種正確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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