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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胡朱梅雲傳第三十七

【說明】本傳敘述楊王孫、胡建、朱雲、梅福、雲敞等五人的言行。這是一篇“狂狷者”的類傳。楊王孫,家富于財,厚自養生,然提倡裸葬,欲以矯世之弊。胡建,身為小吏,以斬監御史而顯名。朱雲,為人倜儻,責難五鹿充宗,因彈劾丞相張禹而折檻。梅福,當外戚王氏擅權之時,上書揭露王鳳專權,始終不附王氏。雲敞,其師吳章參與反對王莽活動,事發被誅,弟子被禁錮,他卻自報弟子身份為吳章收屍殮葬。《漢書》傳此五人,寫其特點;傳末肯定各人的長處;還談到取材寫史的態度。專製製度要求臣民沒有性格,或隻能有奴才性格;而本傳五人倒是有點個性,可說是難能可貴。 

楊王孫者(1),孝武時人也。學黃老之術,家業千金,厚自奉養生,亡(無)所不致(2)。及病且終,先令其子(3),曰:“吾欲裸葬,以反(返)吾真(4),必亡(無)易吾意(5)。死則為布囊盛屍,入地七尺,即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其子欲默而不從,重廢父命(6),欲從之,心又不忍,乃往見王孫友人祁侯(7)。

(1)楊王孫:沈飲韓曰,“《西京雜記》:楊貴,字王孫,京兆人。死卒裸葬于終南山。其子孫掘土鑿石深七尺而下屍,上復蓋之以石,欲儉而反奢。常璩《漢中志》雲:城固人。”(2)無所不致:凡奉養難得之物皆能致之以自供(劉敞說)。(3)先令:謂遣囑。(4)返真:謂形體復歸于土。(5)易:改也。(6)重:難也。(7)祁侯:繒它,繒賀之孫。

祁侯與王孫書曰:“王孫苦疾,僕迫從上詞雍(1),未得詣前(2)。願存精神,省思慮,進醫葯,厚自持。竊聞王孫先令裸葬,令死者亡(無)知則已,若其有知,是戮屍地下,將裸見先人,竊為王孫不取也。且《孝經》曰‘為之棺槨衣衾’,是亦聖人之遺製,何必區區獨守所聞(3)?願王孫察焉。”

(1)從上祠雍:沈欽韓曰:“《功臣表》:祁侯它,以元光三年免侯。《帝紀》元光二年行幸雍,祠五畤。則祁侯書所雲‘從祠雍,即在元光二年。”(2)詣:至也。(3)區區:小之意。

王孫報曰:“蓋聞古之聖王,緣人情不忍其親,故為製禮,今則越之(1),吾是以裸葬,將以矯世也(2)。夫厚葬誠亡(無)益于死者,而俗人競以相高,靡財單(殫)幣(3),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發(4),此真與暴骸于中野何異!且夫死者,終生之化(5),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返)其真也。反(返)真冥冥(6),亡(無)形亡(無)聲,乃合道情。夫飾外以華(嘩)眾,厚葬以隔真,使歸者不得至,化者不得變,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聞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7)。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之為言歸也。其屍塊然獨處(8),豈有知哉(9)?裹以幣帛,鬲(隔)以棺槨,支(肢)體絡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10),鬱為枯臘(11),千載之後,棺槨朽腐,乃得歸土,就其真宅。繇(由)是言之,焉用久客(12)!昔帝堯之葬也,窾木為櫝(13),葛藟為緘(14),其穿下不亂泉(15),上不泄殠(16)。故聖王生易尚(17),死易葬也(18)。不加功于亡(無)用,不損財于亡(無)謂(19)。今費財厚葬,留歸鬲(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謂重惑。嗚呼!吾不為也。”

(1)越之:言逾禮而厚葬。(2)矯:矯正歪曲曰“矯”。(3)殫:竭盡。(4)發:指盜墓。(5)終:王念孫曰,“終”當讀為“眾”。“眾”之為“終”,借字耳(說見《經義述聞·祭法》)。《漢紀》正作“眾生之化”。(6)冥冥:言玄遠。 (7)精神者天之有也二句:見《淮南子·精神篇》及《列子·天瑞篇》。(8)塊然:孤獨貌。(9)知:知覺。(10)口含玉石,欲化不得:沈欽韓曰:《御覽》八百十一引《東園私記》曰:亡人以黃金塞九竅,則屍終不朽。八百八雲:以雲母壅屍,則亡人不朽。”(11)枯臘:今謂木乃伊,即“幹屍”。 (12)久客:久不返真曰“客”。(13)窾(kuǎn):空也。櫝:小棺。(14)藟(léi):藤。緘:束也。(15)不亂泉:不及于泉。(16)殠(chòu):腐氣。(17)尚:謂尊奉。生易尚:謂聖王不勞民以自厚。(18)死易葬:死去葬事儉約。(19)無謂:沒有意義。

祁侯曰:“善。”遂裸葬(1)。

(1)(楊王孫)裸葬:陳直雲:“《說苑》卷二十《反質篇》,有楊王孫事,全文與本傳大略相同。疑劉向續補《太史公書》有此篇,班固即據以入傳。

胡建字子孟,河東人也(1)。孝武天漢中(2),守軍正丞(3),貧亡(無)車馬,常步與走卒起居,所以尉(慰)薦走卒(4),甚得其心。時監軍御史為奸,穿北軍壘垣以為賈區(5),建欲誅之,乃約其走卒曰(6):“我欲與公有所誅,吾言取之則取,斬之則斬。”于是當選士馬日,監御史與護軍諸校列坐堂皇上,建從走卒趨至堂皇下拜謁(7),因上堂皇,走卒皆上。建指監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曳下堂皇。建曰:“斬之。”遂斬御史(8)。護軍諸校皆愕驚,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懷中,遂上奏曰:“臣聞軍法,立武以威眾,誅惡以禁邪,今監御史公穿軍垣以求賈利(9),私買賣以與士市,不立剛毅之心,勇猛之節,亡(無)以帥(率)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議,不至重法。《黃帝李法》曰(10):‘壁壘已定,穿竊不繇(由)路(11),是謂奸人,奸人者殺。’臣謹按軍法曰:‘正亡(無)屬將軍(12),將軍有罪以聞(13),二千石以下行法焉(14)。’丞于用法疑(15),執事不諉上(16),臣謹以斬,昧死以聞。”製曰:“《司馬法》曰(17)‘國容不入軍,軍容不入國’,何文吏也(18)?三王或誓于軍中,欲民先成其慮也(19),或誓于軍門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20);或將交刃而誓,致民志也(21)。’建又何疑焉?”建繇(由)是顯名。

(1)河東:郡名。治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2)天漢:漢武帝年號(前100—前97)。 (3)守:猶“攝”。守軍正丞:守北軍正丞(齊召南說)。(4)慰薦:猶慰藉。(5)賈(gǔ):古指設肆售貨的商人。賈區:賣物的小屋。(6)約:約束。(7)堂皇:大堂。室無四壁曰“皇”。(8)御史:當作“監御史”。(9)公:公然;顯然。(10)《黃帝李法》:古代兵法著作。李,與“理”同義。(11)窬:小門洞。(12)正:指軍正。無屬:不屬。(13)以聞:奏聞于天子。(14)二千石以下:這裏指軍中的校尉;都尉之屬。(15)丞:軍中小吏。于用法疑:對于斬御史于法有懷疑。 (16)執事不諉上:謂執事者當見法即行,不可以推委于上。諉(wěi):推委;推辭。(17)《司馬法》:古代兵法著作,原有一百五十篇,今本僅有五篇。(18)何文吏也:謂軍中當依軍法處置;何用文吏非議。(19)先成其慮:意謂先受思想教育。(20)先意:先有思想準備。(21)民志:這裏指士卒意志。以上‘’引號內文字,見《司馬法·天子之義篇》。

後為渭城令(1),治甚有聲。值昭帝幼,皇後父上官將軍安與帝姊蓋主私夫丁外人相善(2)。外人驕恣,怨故京兆尹樊福(3),使客射殺之。客臧(藏)公主廬,吏不敢捕。渭城令建將吏卒圍捕。蓋主聞之,與外人、上官將軍多從奴客往,奔射追吏,吏散走。主使僕射劾渭城令遊徼傷主家奴(4)。建報亡(無)它坐(5)。蓋主怒,使人上書告建侵辱長公主(6),射甲舍門(7)。知吏賊傷奴,闢(避)報故不窮審(8)。大將軍霍光寢其奏(9)。後光病,上官氏聽事(10),下吏捕建。建自殺(11)。吏民稱冤,至今渭城立其祠。

(1)渭城:縣名。在今陝西鹹陽市東北。(2)蓋主:蓋長公主。武帝之女。外人:此名在西漢極為普遍,當作“關外之人”解,丁外人是河間人,是其明證(陳直說)。(3)京兆尹樊福:樊福于始元六年(前81)守京兆尹,見《公卿表》。(4)僕射:這是公主家的僕射,宮人領事者。(5)無它坐:意謂遊徼奉公,無不法行為以致坐罪。(6)長公主:即蓋長公主。(7)甲舍:即甲第。此指蓋主之宅。(8)避報故不窮審:謂為遊徼避罪而妄報文書,故不窮治。(9)寢:擱置之意。(10)上官氏:指上官桀,上官安之父。(11)建自殺:胡建大約死于始元六年初。樊福始元六年守京兆尹(見《公卿表》),而《鹽鐵論·頌賢篇》提到胡建為縣令,“不避強御,卒為眾枉”;鹽鐵之議發生于始元六年二月,可見胡建大約死于此時。

朱雲字遊,魯人也,徙平陵(1)。少時通輕俠(2),借客報仇。長八尺餘,容貌甚壯,以勇力聞。年四十,乃變節從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將軍蕭望之受《論語》(3),皆能傳其業。好倜儻大節,當世以是高之(4)。

(1)平陵:縣名。在今陝西鹹陽市西。(2)通:謂交通。(3)蕭望之:本書有其傳。(4)當世以是高之:何焊曰:“成帝以後,士皆依附儒術,容身固位,志節日微,卒成王氏之篡。史家于宋雲深有取焉,特為立傳,蓋激于張、孔之徒爾。”

元帝時,琅邪貢禹為御史大夫(1),而華陰守丞嘉上封事(2),言“治道在于得賢,御史之官,宰相之副,九卿之右,不可不選。平陵朱雲,兼資文武,忠正有智略,可使以六百石秩試守御史大夫,以盡其能。”上乃下其事問公卿。太子少傅匡衡對(3),以為“大臣者,國家之股肱,萬姓所瞻仰,明王所慎擇也。傳曰下輕其上爵(4),賤人圖柄臣(5),則國家搖動而民不靜矣。今嘉從守丞而圖大臣之位,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右,非所以重國家而尊社稷也。自堯之用舜,文王于太公(6),猶試然後爵之,又況朱雲者乎?雲素好勇,數犯法亡命,受《易》頗有師道(7),其行義未有以異。今御史大夫禹潔白廉正,經術通明,有伯夷,史魚之風,海內莫不聞知,而嘉猥稱雲(8),欲令為御史大夫,妄相稱舉,疑有奸心,漸不可長,宜下有司案驗以明好惡。”嘉竟坐之。

(1)琅琊:郡名。治東武(今山東諸城縣)。貢禹:本書卷七十二有其傳。(2)華陰:縣名。在今陝西華陰東。華陰守丞:守華陰縣丞。(3)匡衡:本書卷八十一有其傳。(4)上爵:指上級官員。(5)柄巨:掌權之臣。(6)文王:周文王。太公:姜太公呂尚。(7)師道:指學問有所師承。(8)猥:曲也。

是時少府五鹿充宗貴幸,為《梁丘易》(1)。自宣帝時善梁丘氏說,元帝好之,欲考其異同,令充宗與諸《易》家論。充宗乘貴辯口(2),諸儒莫能與抗,皆稱疾不敢會。有薦雲者,召入,攝登堂(3),抗首而請(4),音動左右,既論難,連拄五鹿君(5),故諸儒為之語曰:“五鹿岳岳(6),朱雲折其角。”繇(由)是為博士。

(1)為《梁丘易》:據《儒林傳》,梁丘賀傳子臨,臨傳五鹿充宗。(2)乘貴:賃借尊貴。(3)(zī):長衣的下縫。(4)抗:舉也。(5)拄(zhí):駁倒。(6)岳岳:長角之貌。

遷杜陵令(1),坐放縱亡命,會赦,舉方正,為槐裏令(2)。時中書令石顯用事(3),與充宗為黨,百僚畏之。唯御史中丞陳鹹年少抗節(4),不附顯等,而與雲相結,雲數上疏,言丞相韋玄成容身保位(5),亡(無)能往來(6),而鹹數毀石顯。久之,有司考雲,疑諷吏殺人。群臣朝見,上問丞相以雲治行。丞相玄成言雲暴虐無狀(7)。時陳鹹在前,聞之,以語雲。雲上書自訟,鹹為定奏章,求下御史中丞。事下丞相,丞相部吏考立其殺人罪(8)。雲亡入長安;復與鹹計議,丞相具發其事,奏“鹹宿衛執法之臣,幸得進見,漏泄所聞,以私語雲,為定奏草,欲令自下治(9),後知”雲亡命罪人,而與交通,雲以故不得(10)。”上于是下鹹、雲獄,減死為城旦。鹹、雲遂廢銅(11),終元帝世。

(1)杜陵:縣名。在今陝西安市東南。(2)槐裏:縣名。在今陝西興平東南。(3)石顯:《佞幸傳》有其傳。(4)陳鹹:陳萬年之子,本書卷六十六《陳萬年傳》附其傳。(5)韋玄成:韋賢之子。《韋賢傳》附其傳。(6)無能往來:言不能有所進退。(7)無狀:言無善狀。(8)立:成也。(9)自下治:交給自己治理。陳威為御史中丞,而奏請下御史中丞,故雲“自下治”。(10)雲亡命罪人等句:意謂吏因此捕不到朱雲。(11)廢錮:古代對官吏的一種懲罰,即革職後永不敘用。

至成帝時,丞相故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1),甚尊重。雲上書求見,公卿在前,雲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無)以益民,皆屍位素餐(2),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3)’,‘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4)。臣願賜尚方斬馬劍(5),斷佞臣一人以厲(勵)其餘。”上問:“誰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6),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7),檻折。雲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幹遊于地下(8),足矣!未知聖朝何如耳?”御史遂將雲去。于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9),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誅;其言非,因當容之。臣敢以死爭。”慶忌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後得已。及後當治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10),以旌直臣(11)。”

(1)張禹:本書卷八十一有其傳。特進:官名。西漢後期始置,以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得自闢僚屬。(2)屍位素餐:謂居位食祿而不盡職。(3)“鄙夫不可與事君”:此取《論語·陽貨篇》“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之意。(4)“苟患失之”二句:見《論語·陽貨篇》。無所不至:無所不用其極。(5)尚方:官名。掌製辦宮廷器物,屬少府。(6)訕:謗也。(7)檻:欄幹。(8)龍逢:關龍逢,夏桀之臣,直諫被誅。比幹:商末紂之諸父,官少師,忠諫被誅。(9)辛慶忌:本書卷六十九有其傳。(10)輯:補合之意。(11)旌:表彰。

雲自是之後不復仕,常居鄠田(1),時出乘牛車從諸生,所過皆敬事焉。薛宣為丞相(2),雲往見之。宣備賓主禮,因留雲宿,從容謂雲曰:“在田野亡(無)事,且留我東閣,可以觀四方奇士。”雲曰:“小生乃欲相吏邪(3)?”宣不敢復言。

(1)鄠:縣名。今陝西戶縣。田:種田。(2)薛宣:本書卷八十三有其傳。(3)小生:對尊長者自謙之稱。欲相吏:欲為屬吏。

其教授,擇諸生,然後為弟子(1)。九江嚴望及望兄子元(2),字仲,能傳雲學,皆為博士。望至泰山太守(3)。

(1)為弟子:收為弟子。(2)九江:郡名。治壽春(今安徽壽縣)。(3)泰山:郡名。治奉高(今泰安市東北)。

雲年七十餘,終于家。病不呼醫飲葯。遺言以身服斂(殮),棺周于身(1),土周于槨(2),為丈五墳,葬平陵東郭外。

(1)棺周于身:言棺隻要可容身。(2)土周于槨:言壙隻要可容槨。

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也(1)。少學長安,明《尚書》、《谷梁春秋》,為郡文學,補南昌尉(2)。後去官歸壽春,數因縣道上言變事(3),求假招傳(4),詣行在所條對急政(5),輒報罷。

(1)九江:郡名。治壽春(今安徽壽縣)。壽春:縣名。(2)南昌:縣名。今江西南昌市。(3)因縣道上言變事:謂因縣道之使而上奏非常之事。(4)軺傳:二馬拉的傳車。(5)行在所:天子所在之處。

是時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鳳專勢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1),譏刺鳳,為鳳所誅。王氏浸盛,災異數見,群下莫敢正言。福復上書曰(2):

(1)王章:本書卷七十六有其傳。(2)上書曰:下文為《上書言王鳳專擅》。

臣聞箕子佯狂于殷,而為周陳《洪範》(1);叔孫通遁秦歸漢(2),製作儀品。夫叔孫先非不忠也(3),箕子非疏其家而畔(叛)親也,不可為言也。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圜(4),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5)。陳平起于亡命而為謀主,韓信拔于行陳(陣)而建上將(6)。故天下之士雲合歸漢,爭進奇異,知(智)者竭其策,愚者盡其慮,勇士極其節,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知(智),並天下之威,是以舉秦如鴻毛(7),取楚若拾遺(8),此高祖所以亡(無)敵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9),非有周召之師(10),伊呂之佐也(11),循高祖之法,加以恭儉。當此之時,天下幾平。繇(由)是言之,循高祖之法則治,不循則亂。何者?秦為亡(無)道,削仲尼之跡(12),減周公之軌,壞井田,除五等(13),禮廢樂崩,王道不通,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孝武皇帝好忠諫,說(悅)至言,出爵不待廉茂(14),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勵)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衍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于此為盛。使孝武皇帝聽用其計,升平可致。于是積屍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緣間而起(15)。所以計慮不成而謀議泄者,以眾賢聚于本朝,故其大臣勢陵不敢和從也(16)。方今布衣乃窺國家之隙,見間而起者,蜀郡是也(17)。及山陽亡徒蘇令之群,蹈藉名都大郡(18),求黨與,索隨和(19),而亡(無)逃匿之意。此皆輕量大臣,亡(無)所畏忌,國家之權輕,故匹夫欲與上爭衡也。

(1)《洪範》:《尚書》篇名。(2)叔孫通:本書有其傳。遁:逃也。(3)叔孫先:即叔孫先生。先,先生之簡稱。(4)轉圜:言其順。(5)素:往常情況。(6)建:立也。(7)鴻毛:喻輕。(8)拾遺:言其易。(9)起于代谷:言由代王而為皇帝。(10)周召:周公、召公。(11)伊呂:伊尹、呂尚。(12)仲尼:孔子之字。(13)五等:指傳說的公、侯、伯、子、男等爵位。(14)廉茂:孝廉、茂材,皆漢代舉用人才的科目。(15)淮南王安:本書卷四十四淮南王長附其傳。(16)其大臣:指淮南王安之臣。勢陵:王念孫以為衍字。(17)方今布衣乃窺國家之隙等句:成帝鴻嘉中,廣漢郡男子鄭躬等反。蜀郡與廣漢毗鄰。(18)蹈藉:踐踏。(19)隨和:指隨從者。

士者,國之重器;得士則重,失士則輕。《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寧(1)。”廟堂之議,非草茅所當言也。臣誠恐身塗野草,屍並卒伍,故數上書求見,輒報罷。臣聞齊桓之時有以九九見者(2),桓公不逆,欲以致大也。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陛下距(拒)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昔秦武王好力(3),任鄙叩關自鬻(4);繆公行伯(霸),由餘歸德。今欲致天下之士,民有上書求見者,輒使詣尚書問其所言,言可採取者,秩以升鬥之祿,賜以一柬之帛。若此,則天下之士發憤懣,吐忠言,嘉謀日聞于上,天下條貫,國家表裏,爛然可睹矣(5)。夫以四海之廣,士民之數,能言之類至眾多也。然其俊桀(傑)指世陳政,言成文章,質之先聖而不繆(謬),施之當世合時務,若此者,亦亡(無)幾人。故爵祿束帛者,天下之砥石,高祖所以厲(勵)世摩鈍也。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6)。”至秦則不然,張誹謗之罔(網),以為漢驅除,倒持太阿(7),授楚其柄。故誠能勿失其柄,天下雖有不順,莫敢觸其鋒,此孝武皇帝所以闢地建功為漢世宗也。今不循伯(霸)者之道,乃欲以三代選舉之法取當時之士,猶察伯樂之圖(8),求騏驥于市,而不可得,亦已明矣。故高祖棄陳平之過而獲其謀(9),晉文召天王(10),齊桓用其仇(11),有益于時,不顧逆順,此所謂霸道者也。一色成體謂之醇,白黑雜合謂之駁。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緒(12),猶以鄉飲酒之禮理軍市也(13)。

(1)“濟濟多士”二句:見《詩經·大雅·文王》。(2)齊桓:齊植公。九九:演算法名。即九九乘法。(3)秦武王:戰國時秦國國君。(4)任鄙:戰國時秦國的力士。(5)爛然:分明貌。(6)“工欲善其事”二句:見《論語·衛靈公篇》。工:喻國政。利器:喻賢才。(7)太阿:劍名。(8)伯樂:春秋時人。以善相馬著稱,(9)陳平之過:指其盜嫂受金之事。(10)晉文召天王:晉文公迫使周王狩于河陽。(11)齊桓用其仇:齊桓公任用管仲為相。(12)緒:謂餘業。(13)軍市:謂軍與市。吳詢雲:“軍尚惈毅,市道爭利,均非弟長揖讓之禮所能治之也。”

今陛下既不納天下之言,又加戮焉。夫鵲遭害(1),則仁鳥增逝(2);愚者蒙戮,則知(智)士深退。間者愚民上疏,多觸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眾。自陽朔以來(3),天下以言為諱,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順上指,莫有執正。何以明其然也?取民所上書,陛下之所善,試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以此卜之,一矣(4)。故京兆尹王章資質忠直,敢面引廷爭,孝元皇帝擢之,以厲(勵)具臣而矯曲朝(5)。及至陛下,戮及妻子。且惡惡止其身,王章非有反畔(叛)之辜,而殃及家,折直士之節,結諫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爭,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也。願陛下循高祖之軌,杜亡秦之路(6),數御《十月》之歌(7),留意《亡(無)逸》之戒(8),除不急之法,下亡(無)諱之詔,博覽兼聽,謀及疏賤,令深者不隱,遠者不塞,民謂“闢四門,明四目”也(9)。且不急之法,誹謗之微者也。“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10)。”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11),外戚之權日以益隆,陛下不見其形,願察其景(影)。建始以來(12),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13),水災亡(無)與比數(14)。陰盛陽微,金鐵為飛,此何景(影)也!漢興以來,社稷三危。呂、霍、上官皆母後之家也,親親之道,全之為右(15),當與之賢師良傅,教以忠孝之道。今乃尊寵其位,授以魁柄(16),使之驕逆,至于夷滅,此失親親之大者也。自霍光之賢,不能為子孫慮,故權臣易世則危。《書》曰:“毋若火,始庸庸(17)。”勢陵于君,權隆于主,然後防之,亦亡(無)及已。

(1)(yuán):鳥名。即鴟,俗名鷂鷹。(2)仁鳥:指鸞鳳。(3)陽朔:漢成帝年號(前24—前21)。(4)一矣:本作“可見矣”,與上文“何以明其然也”正相呼應(王念孫說)。(5)具臣:謂備位充數之臣。矯:矯正。(6)杜:塞也。(7)《十月》之侍:指《詩·小雅·十月之交》。此詩諷刺掌權貴族亂政殃民,遇到災異又不知警惕。(8)《無逸》之戒:《無逸》,是《尚書》篇名,傳說周公作之以戒成王。(9)“闢四門,明四目”:此引自《尚書·虞書·舜典》,言開四門致眾賢,則明視于四方。(10)“往者不可及”二句:見《論語·微子篇》接輿之歌。(11)君命犯:謂大臣犯君命。(12)建始:漢成帝第一個年號(前32—前29)。(13)三倍春秋:三倍于春秋之時。(14)無與比數:不可比較而數,言極多。(15)全:安全。右:上也。(16)魁柄:指政權。(17)“毋若火,始庸庸”:見《尚書》·周書·洛浩》。謂火開始微小,如不及早撲滅則至于熾盛。庸庸:微小貌。今《尚書》作“焰焰”,火熾貌。

上遂不納(1)。

(1)遂:猶竟。

成帝久亡(無)繼嗣,福以為宜建三統,封孔子之世以為殷後,復上書曰:(1)

(1)上書曰:下文是《上書請封孔子子孫為殷後》。

臣聞“不在其位,不謀其政(1)”。政者職也,位卑而言高者罪也。越職觸罪,危言世患,雖伏質(蝃)橫分(2),臣之願也。守職不言,沒齒身全,死之日,屍未腐而名滅,雖有景公之位(3),伏歷(櫪)千駟,臣不貪也(4)。故願一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塗(途),當戶牖之法坐(5),盡平生之愚慮。亡(無)益于時,有遺于世(6),此臣寢所以不安,食所以不忘味也。願陛下深省臣言(7)。

(1)“不在其位”二句:見《論語·泰伯篇》。(2)橫分:腰斬。(3)景公:齊景公。(4)伏櫪千駟:《論語·季氏篇》雲:“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5)當戶牖之法坐:謂負扆(屏風)而正坐。古時宮殿戶牖之間設扆。當戶牖,謂負扆。法坐,正坐。(6)遺:留也。(7)省(xǐng):考慮。

臣聞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善惡之報,各如其事。著者秦滅二周(1),夷六國(2),隱士不顯,佚(逸)民不舉,絕三統,滅天道,是以身危子殺(3),厥孫不嗣,所謂壅人以自塞者也。故武王克殷,未下車,存五帝之後(4),封殷于宋,紹夏于杞,明著三統,示不獨有也。是以姬姓半天下,遷廟之主,流出于戶(5),所謂存人以自立者也。今成湯不祀,殷人亡(無)後,陛下繼嗣久微,殆為此也。《春秋經》曰:“宋殺其大夫。”《穀梁傳》曰:“其不稱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6)。”此言孔子故殷後也,雖不正統,封其子孫以為殷後,禮亦宜之。何者?諸侯奪宗,聖庶奪適(嫡)(7),傳曰“賢者子孫宜有土”,而況聖人,又殷之後哉!昔成王以諸侯禮葬周公,而皇天動威,雷風著災(8),今仲尼之廟不出闕裏(9),孔氏子孫不免編戶(10),以聖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今陛下誠能據仲尼之素功(11),以封其子孫,則國家必獲其福,又陛下之名與天亡(無)極。何者?追聖人素功,封其子孫,未有法也,後聖必以為則。不滅之名,可不勉哉!

(1)二周:東周、西周。(2)六國:齊、楚、燕、趙、韓、魏。(3)身危:指秦始皇曾遭荊軻、張良謀刺。子殺:指秦二世胡亥被殺。(4)封五帝之後:謂封黃帝之後于薊。帝堯之後于祝,帝舜之後于陳,以及封殷于宋,紹夏于杞(顏師古說)。(5)姬姓半天下等句:言其多。(6)其不稱名姓等句:此事在僖公二十五年。《穀梁傳》所謂“在祖位”,謂孔子本宋孔父之後,防叔奔魯,遂為魯人。今宋所殺者亦孔父之後留在宋者,于孔子為祖列,故尊而不名(顏師古說)。(7)諸侯奪宗二句:意謂天子諸侯廢嫡立賢,以支庶而承大宗。奪嫡:與“奪宗”同義。(8)昔成王以諸侯禮葬周公等句:顏師古引《尚書大傳》雲:“周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于成王也。’周公死,天乃雷雨以風,禾盡偃,大水斯拔。國恐,王與大夫開《金滕》之書,執書以泣曰:‘周公勤勞王家,予幼人弗及知。’乃不葬于成周而葬之于畢,示天下不敢臣。”齊召南曰:“案《大傳》伏生所著,其說王啓《金滕》,在周公既葬之後,《史記·魯世家》即用其說。”(9)今孔子之廟不出闕裏:除此之外更無祭祀孔子者。闕裏:孔子舊裏。(10)編戶:謂在于民之列。(11)素功:素王之功。《谷梁傳》稱孔子為“素王”。福孤遠,又譏切王氏,故終不見納。

初,武帝時,始封周後姬嘉為周子南君,至元帝時,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侯王。使諸大夫博士求殷後,分散為十餘姓,郡國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孫,絕不能紀(1)。時匡衡議(2),以為“王者存二王後,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統也。其犯誅絕之罪者絕,而更封他親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春秋》之義,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絕。今宋國已不守其統而失國矣,則宜更立殷後為始封君,而上承湯統,非當繼宋之絕侯也,宜明得殷後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久遠不可得;雖得其嫡,嫡之先已絕,不當得立。《禮記》孔子曰:‘丘,殷人也。’先師所共傳,宜以孔子世為湯後。”上以其語不經(3),遂見寢。至成帝時,梅福復言宜封孔子後以奉湯祀。綏和元年(4),立二王後,推跡古文,以《左氏》、《穀梁》、《世本》、《禮記》相明,遂下詔封孔子世為殷紹嘉公(5)。語在《成紀》。是時,福居家(6),常以讀書養性為事。

(1)分散為十餘姓等句:意謂不自知其昭穆之數。(2)匡衡:本書卷八十一有其傳。(3)不經:不合于經。(4)綏和元年:即公元前8年。(5)殷紹嘉公:孔何齊初封殷紹嘉侯,尋進爵為公。(6)居家:疑當作“家居”(王先謙說)。

至元始中(1),王莽顓(專)政,福一朝棄妻子,去九江,至今傳以為仙。其後,人有見福于會稽者(2),變名姓,為吳市門卒雲(3)。

(1)元始:漢平帝年號(公元1—5),(2)會稽:郡名。治吳縣。(3)吳:縣名。今江蘇蘇州市。

雲敞字幼孺,平陵人也。師事同縣吳章,章治《尚書經》為博士(1)。平帝以中山王即帝位,年幼,莽秉政,自號安漢公。以平帝為成帝後,不得顧私親,帝母及外家衛氏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師。莽長子字,非莽鬲(隔)絕衛氏,恐帝長大後見怨。字與吳章謀,夜以血塗莽門(2),若鬼神之戒,冀以懼莽。章欲因對其咎。事發覺,莽殺字,誅滅衛氏,謀所聯及,死者百餘人。章坐要(腰)斬,磔屍東市門。初,章為當世名儒,教授尤盛,弟子千餘人,莽以為惡人黨,皆當禁錮,不得仕宦,門人盡更名他師(3)。敞時為大司徒掾(4),自劾吳章弟子,收抱章屍歸,棺斂(殮)葬之(5),京師稱焉。車騎將軍王舜高其志節,比之欒布(6),表奏以為掾,薦為中郎諫大夫。莽篡位,王舜為太師,復薦敞可輔職(7)。以病免。唐林言敞可典郡,擢為魯郡大尹(8)。更始時(9)。安車征敞為御史大夫,復病免去,卒于家。

(1)師事同縣吳章等句:雲敞所治,乃《大夏侯尚書》,其師事吳章,章師事許商,商師事周堪,堪師事夏侯勝(吳恂說)。(2)門:其下疑有“第”字。錢大昭曰:“莽”下,南雍本、閩本有“第”字。王先謙曰:官本有“第”字。(3)門人盡更名他師:門人更以他人為師。諱不言是吳章的弟子。(4)大司徒掾:大司徒的屬吏。漢哀帝時罷丞相,置大司徒。(5)(敞)自劾吳章弟子等句:沈欽韓引《西京雜記》雲:平陵曹敞在吳章門下,獨稱吳章弟子,收葬其屍,平陵人為立碑于吳章墓側,在龍首山南幕嶺上。案《傳》作“雲敞”,彼為“曹敞”,參錯。(6)欒布:本書卷三十七有其傳。(7)可輔職:可為輔弼之任。(8)魯郡:王莽時改魯王國為郡,東漢時復為魯國。(9)更始:更始皇帝劉玄的年號(公元23—24)。

贊曰:昔仲尼稱不得中行,則思狂狷(1)。觀楊王孫之志,賢于秦始皇遠矣(2)。世稱朱雲多過其實,故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亡(無)是也(3)。”胡建臨敵敢斷,武昭于外(4)。斬伐奸隙,軍旅不隊(墜)。梅福之辭,合于《大雅》“雖無老成,尚有典刑(型)(5)”;殷監(鑒)不遠,夏後所聞(6)。遂從所好,全性市門(7)。雲敞之義,著于吳章,為仁由己(8),再入大府(9),清則濯纓(10),何遠之有?

(1)不得中行,則思狂猖:《論語·子路篇》載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平!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中行:中庸之人。與:相交。狂:志向高大的人。猖:猖介的人。有所不為:言不肯做壞事。(2)觀楊王孫之志二句:此有諷漢之意。漢代厚葬風盛,西漢諸陵,無不為赤眉軍所發,故班氏借秦為喻。(3)故曰雲雲:見《論語·述而篇》。(4)昭:明也。(5)“雖無老成”二句:見《詩經·大雅·蕩》。言今雖無老成人,尚有舊法可據。典型:舊法常規。(6)殷鑒不遠二句:《詩經·大雅·蕩》有“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句,言夏桀之亡,可為殷商作鑒戒。(7)性:讀為“生”(楊樹達說)。(8)為仁由己:《論語·顏淵篇》載孔子言:“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謂實踐仁道全在于自己,不賃借于他人。(9)再入大府:顏師古雲,“謂初為大司徒掾,後為車騎將軍掾也。”此說太泥。案:大府,言高級官府。雲敞曾為御史大夫,當可謂大府。(10)清則濯纓:《孟子·離婁篇(上)》載孟子言:“有孺子之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意謂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班氏肯定雲敞處世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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