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漢書

蒯伍江息夫傳第十五

【說明】本傳敘述蒯通、伍被、江充、息夫躬等人的事跡。這是一篇遊士嘴臉的“傾覆之徒”的類傳。蒯通,到處遊說,說範陽令,說武臣,說淮陰侯韓信,說漢高帝,說曹相國,奇謀雄辯,十足的遊士。伍被,以材能為淮南王劉安賓客之冠,初諫劉安不要謀反,繼被迫出謀劃策,後向漢使坦白交待,終于被誅。江充,初告發趙太子丹yín亂不法,後誣陷及窮治皇太子劉據,太子起兵殺之,造成巫蠱事件。息夫躬,危言高論,詐偽生事,害人及已,不得好死。《史記》寫蒯通附于《淮陰侯傳》;寫伍被附于《淮南王傳》;未為其立專傳。《漢書》則為其立專傳,集中傳寫所謂“傾覆之徒”。論者有的是《史記》,有的是《漢書》;榷而論之,各有所是,不必抑揚其間。班固引《論語》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之言,列舉先秦以來讒人為害之例,深嘆“可不懼哉!可不懼哉!”利口巧言,確是有可戒懼的。

蒯通,範陽人也(1),本與武帝同諱(2)。楚漢初起,武臣略定趙地(3),號武信君(4),通說範陽令徐公曰:“臣,範陽百姓蒯通也,竊閔(憫)公之將死,故吊之(4)。雖然,賀公得通而生也。”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通曰:“足下為令十餘年矣(5),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甚眾。慈父孝子所以不敢事刃于公之腹者,畏秦法也,今天下大亂,秦政不施(6),然則慈父孝子將急接刃于公之腹(7),以復其怨而成其名(8)。此通之所以吊者也。”曰:“何以賀得子而生也?”曰:“趙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問其死生,通且見武信君而說之,曰:‘必將戰勝而後略地,攻得而後下城,臣竊以為殆矣(9)。用臣之計,毋戰而略地,不攻而下城,傳檄而千裏定,可乎?’彼將曰(10):‘何謂也?’臣因對曰:‘範陽令宜整飭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好富貴,故欲以其城先下君。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則邊地之城皆將相告曰“範陽令先降而身死(11),”必將嬰城固守(12),皆為金城湯他,不可攻也。為君計者,莫若以黃屋朱輪迎範陽令(13),使馳騖于燕趙之郊(14),則邊城皆將相告曰“範陽令先下而身富貴”,必相率而降,猶如阪上走丸也(15)。此臣所謂傳檄而千裏定者也。’”徐公再拜,具車馬遣通。通遂以此說武臣。武臣以車百乘,騎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趙聞之(16),降者三十餘城,如通策焉。

(1)範陽:縣名。在今河北淶水縣南。(2)本與武帝同諱:本名徹,因與漢武帝同名,漢人諱稱之為通。(3)武臣:秦末起義者之一,見《陳勝傳》。趙地:主要是指今河北邯鄲地區。(4)吊:吊喪。(5)足下為令十餘年矣:《史記·張耳傳》在此句之上,有“秦法重”三字。王先謙以為此三字似不可省。(6)施:行也。(7)接刃:謂刀刃相接。(8)復:報復。(9)殆:危也。(10)彼:指武信君。(11)相告:互相轉告。(12)嬰城固守:謂繞城守御。(13)黃屋朱輪:高貴者所乘的車子。(14)使馳騖于燕趙之郊:使眾所親見。(15)阪上走丸,言乘勢便易。(16)燕:此字衍文。據《史記》“趙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可知。

後漢將韓信虜魏王(1),破趙、代,降燕,定三國,引兵將東擊齊。未度(渡)平原(2),聞漢王使酈食其說下齊,信欲止。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3),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無行!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舌(4),下齊七十餘城,將軍將數萬之眾,乃下趙五十餘城。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5)!”于是信然之,從其計,遂度(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之縱酒,罷備漢守御。信因襲歷下軍(6),遂至臨菑(7)。齊王以酈生為欺己而亨(烹)之,因敗走。信遂定齊地,自立為齊假王。漢方困于滎陽(8),遣張良即立信為齊王,以安固之。項王亦遣武涉說信(9),欲與連和。

(1)韓信虜魏王:見本書《韓信傳》。(2)平原:指平原津。在今山東平原縣。(3)間使:謂使人伺機單獨行動。(4)伏軾:乘車時伏于車箱前的橫木上,以示恭敬。這裏指乘車。掉:搖動。(5)豎儒:猶言儒家小子。(6)歷下:今山東濟南市。(7)臨淄:縣名。當時齊王田廣都于此,在今山東淄博市東。(8)滎陽:縣名。在今河南滎陽東北。(9)武涉:楚說客。見本書《韓信傳》。

蒯通知天下權在信,欲說信令背漢,乃先微感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1)。”信曰:“何謂也?”通因請閒(2),曰:“天下初作難也,俊雄豪桀(傑)建號一呼(3),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襲(4),飄至風起(5)。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6)。今劉、項分爭,使人肝腦塗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漢王將數十萬眾,距(拒)鞏、洛(7),岨(阻)山河,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8),敗滎陽,傷成皋(9),還走宛、葉之間(10),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楚人起彭城(11),轉鬥逐北,至滎陽,乘利席勝(12),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13),迫西山而不能進,三年于此矣。銳氣挫于險塞,糧食盡于內藏,百姓罷(疲)極,無所歸命。以臣料之(14),非天下賢聖,其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之時,兩主縣(懸)命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心腹,墮肝膽(15),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方今為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以製其後,因民之欲,西鄉(向)為百姓請命(16),天下孰敢不聽!足下按齊國之故,有淮泗之地(17),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18),則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19)願足下孰(熟)圖之。”

(1)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言背叛則可大貴。背:雙關語,明指脊背,暗指背叛。(2)請閒:要求私下談話。(3)建號:指自立為侯王。(4)魚鱗雜襲:像魚鱗一樣密集排列。(5)飄:《史記》作“熛”,是也。熛至:火之怒飛。風起:風之疾起。(6)憂:志之意。(7)鞏:縣名。在今河南鞏縣西南。洛:洛陽。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8)折北:挫折失敗。不救:謂無援助。(9)成皋:縣名。在今河南溫縣東南。(10)宛:縣名。今河南南陽市。葉:縣名。在今河南葉縣西南。 (11)彭城:楚霸王項羽的國都,今江蘇徐州市。(12)席:因也。乘利席勝:《史記》作“乘勝席卷”。(13)京:縣名。在今河南滎陽市東南。索:小邑名。在京縣西北,在今河南滎陽縣。(14)料:估量。(15)墮:輸也。墮肝膽:謂輸肝膽以相告。 (16)西向:齊在東,楚漢鬥于西,故言西向。請命:製止楚漢戰鬥而使士卒不死亡,故言請命。 (17)淮:《史記》作“膠”,是也。齊地無淮水,而有膠水(在今山東膠東半島西部)。泗:泗水。在今山東省西南部。 (18)深拱揖讓:從容有禮的樣子。(19)“天予弗取”等句:此是當時俗語。

信曰:“漢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與為刎頸之交(1),及爭張廄、陳釋之事(2),常山王奉頭鼠竄,以歸漢王。借兵東下,戰于鄗北(3),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4),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之至歡也,而卒相滅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與也(5),而事多大于張黶、陳釋之事者,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足下,過矣(6)。大夫種存亡越(7),伯(霸)勾踐,立功名而身死。語曰:‘野禽殫(8),走犬亨(烹);敵國破,謀臣亡(9)。’故以交友言之,則不過張王與成安君:以忠臣言之,則不過大夫種。此二者,宜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足下涉西河(10),虜魏王(11)禽(擒)夏說(12),下井陘(13),誅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數十萬眾,遂斬龍且(14),西鄉(向)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略不世出者也(15)。今足下挾不賞之功,戴震主之威,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為足下危之。”信曰:“生且休矣,吾將念之(16)。”

(1)常山王:張耳。成安君:陳餘。(2)張黶、陳釋:張耳部將,戰死于秦軍。張耳與陳餘為此爭執而成仇敵。(3)鄗:縣名。在今河南高邑東南。(4)泜水:在今河北省中部,流經今臨城、隆堯等縣,入故漳河。(5)固于二君之相與:言比張耳與陳餘相交更為牢固。(6)過:猶誤。(7)大夫種:即文種。春秋末年越國大夫。當越王勾踐困守會稽時,他獻賄賂吳太宰嚭之計,使越免于亡國;又助勾踐興越滅吳,稱霸一時。但最終因勾踐聽信讒言,賜劍命他自殺。(8)殫:盡也。(9)“野禽砷,走犬烹”等句:此是當時俗語。(10)西河:指令陝西、山西二省之間南北流向的一段黃河。(11)魏王:魏豹。(12)夏說:陳餘部將,代相。(13)井陘:即井陘口。太行山險隘之一,在今河北井烴縣西北。(14)龍且:楚之大將,死于濰水之戰。(15)略不世出:言其計略奇異,世所希有。(16)念:猶思。

數日,通復說曰:“聽者(1),事之候也(2);計者,存亡之機也(3)。夫隨廝養之役者(4),失萬乘之權;守儋(擔)石之祿者(5),闕(缺)卿相之位(6)。計誠知之,而決弗敢行者(7),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與(豫),不如蜂蠆之致蠢(8);孟賁之狐疑(9),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貴能行之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值而易失。‘時乎時,不再來(10)。’願足下無疑臣之計。”信猶與(豫)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多,漢不奪我齊,遂謝通(11)。通說不聽,惶恐,乃陽(佯)狂為巫。

(1)聽:謂能聽善謀。(2)候:征候。(3)機:關鍵。(4)隨:同“遂”,順適。廝養:指奴僕。(5)儋石之祿:微薄的俸祿。儋:同“擔”;有說百斤為擔,有說一人所負者。石(shì):古時一百二十斤為一石。(6)闕:同“缺”。(7)決不敢行:謂不敢做出決定。(8)蜂蠆(chài):馬蜂、蠍子。蠚:(hē又讀ruò):蟲類咬刺。(9)孟賁:古代的勇士。(10)“時乎時,不再來”:此是俗語,言時之不可失。(11)謝:拒絕之意。

天下既定,後信以罪廢為淮陰侯,謀反被誅,臨死嘆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高帝曰:“是齊辯士蒯通。”乃詔齊召蒯通。通至,上欲亨(烹)之,曰:“若教韓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1)。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2),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3),爭欲為陛下所為,顧力不能(4),可殫誅邪(5)!”上乃赦之。

(1)狗各吠非其主:《史記》作“跖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2)鹿:鹿、祿古音同。祿,祿位;政權。(3)匈匈:同“恟恟”,紛擾不安貌。(4)顧:但也。(5)殫:盡也。

至齊悼惠王時,曹參為相,禮下賢人,請通為客。

初,齊王田榮怨項羽,謀舉兵畔(叛)之,劫齊士(1),不與者死(2)。齊處士東郭先生、梁石君在劫中,強從。及田榮敗,二人醜之(3),相與入深山隱居。客謂通曰:“先生之于曹相國,拾遺舉過,顯賢進能,齊國莫若先生者。先生知梁石君、東郭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進之于相國乎?”通曰:“諾。臣之裏婦,與裏之諸母相善也。裏婦夜亡肉,姑以為盜(4),怒而逐之,婦晨去,過所善諸母,語以事而謝之(5)。裏母曰:‘女(汝)安行(6),我今令而家追女(汝)矣(7)’。即束縕請火于亡肉家(8),曰:‘昨暮夜,犬得肉,爭鬥相殺,請火治之(9)。’亡肉家遽追呼其婦(10)。故裏母非談說之士也,束縕乞火非還婦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適可。臣請乞火于曹相國。”乃見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即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彼東郭先生、梁石君,齊之俊士也,隱居不嫁,未嘗卑節下意以求仕也。願足下使人禮之。”曹相國曰:“敬受命”,皆以為上賓。

(1)劫:劫取。(2)不與:謂不從。(3)醜:醜惡。(4)姑:婆母。(5)謝:告辭。(6)安:徐也。(7)而:汝,你。(8)組(yùn):亂麻。請火:請求引火。(9)治:謂火燒死犬。(10)遽:速也。

通論戰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一首,號曰《雋永》(1)。

(1)《藝文志》縱橫家有《蒯子》五篇,原註“名通”。

初,通善齊人安其生(1),安其生嘗幹項羽,羽不能用其策。而項羽欲封此兩人(2),兩人卒不肯受。

(1)安其生:《史記》、《漢紀》均作“安期生”。(2)兩人:指蒯通與安期生。

伍被,楚人也。或言其先伍子胥後也(1)。被以材能稱,為淮南中郎(2)。是時淮南王安好術學,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俊)以百數,被為冠首(3)。

(1)伍子胥:名員,字子胥,春秋末年楚人,因父伍奢被害,逃至吳為大夫,協助吳王闔閭復興吳國,擊楚報仇,後被疏遠自殺。(2)淮南:指淮南王國。(3)冠首:最居其上。

久之,淮南王陰有邪謀,被數微諫(1)。後王坐東宮,召被欲與計事,呼之曰:“將軍上。”被曰:“王安得亡國之言乎(2)?昔子胥諫吳王(3),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台也(4)。’今臣亦將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于是王怒,系被父母,囚之三月。

(1)微:密也,(2)亡國之言:漢製,諸侯王國掌武職者,隻有中尉,而無將軍。將軍乃朝廷之官。淮南王安呼伍被為將軍,故伍被以為“亡國之言”。(3)子胥:伍子胥。吳王:指吳王夫差。(4)姑蘇台:因山為名,在今江蘇蘇州市西南。

王復召被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否)(1),臣將為大王畫計耳。臣聞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未形(2),故聖人萬舉而萬全,文王一動而功顯萬世(3),列為二王(4),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王曰:“方今漢庭治乎?亂乎?”被曰:“天下治。”王不說(悅)曰:“公何以言治也?”被對曰:“被竊觀朝廷,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措)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交易之道行。南越賓服,羌、僰貢獻(5),東甌入朝(6),廣長榆(7),開朔方(8),匈奴折傷。雖未及古太平時,然猶為治。”王怒,被謝死罪。

(1)不:同“否”。(2)明者見于未形:謂預見。(3)文王:周文王。(4)三王:指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5)羌:古代西北地區少數民族之一。僰:古代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之一。(6)東甌:漢初東甌王國,在今浙江溫州地區。(7)長榆:塞名。在朔方。或即榆中。(8)朔方:郡名。治朔方(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南)。

王又曰:“山東即有變(1),漢必使大將軍將而製山東(2),公以為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臣所善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言大將軍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皆樂為用,騎上下山如飛,材力絕人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常為士卒先;須士卒休,乃舍;穿井得水,乃敢飲;軍罷(疲),士卒已逾河,乃度(渡)。皇太後所賜金錢,盡以賞賜,雖古名將不過也。”王曰:“夫蓼太子知(智)略不世出(3),非常人也,以為漢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被曰:“獨先刺大將軍,乃可舉事。”

(1)山東:指崤山或華山以東廣大地區。(2)大將軍:指衛青。本書有其傳。(3)蓼太子:即淮南太子。從母姓蓼。

王復問被曰:“公以為吳舉兵非邪(1)?”被曰:“非也。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2),受幾杖而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裏,採山銅以為錢,煮海水以為鹽,伐江陵之木以為船(3),國富民眾,行珍寶,賂諸侯,與七國合從(縱)(4),舉兵而西,破大梁(5),敗狐父(6),奔走而還,為越所禽(擒),死于丹徒(7),頭足異處,身滅祀絕,為天下戮。夫以吳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違眾而不見時也(8)。”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9)。且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10)。今我令緩先要成皋之口(11),周被下潁川兵塞轅、伊闕之道(12),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13)。河南太守獨有洛陽耳(14),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界者通谷數行(15)。人言‘絕成皋之道,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16),招天下之兵,公以為如何?”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

(1)吳:指吳王劉濞。見本書《吳王濞傳》。(2)祭酒:祭祀時酹酒祭神的位尊年長者。(3)江陵:縣名。在今湖北江陵縣。(4)七:當作“六”。七國之亂,連吳在內;除吳,則為六國。(5)大梁:縣名。在今河南開封市西北。“大梁”前當增一“于”字。(6)狐父:小邑名。在今安徽碭山南。“狐父”前也當增一“于”字。(7)丹徒:縣名。在今江蘇鎮江市東。(8)不見時:猶言不知時。(9)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猶言男子漢一言即出(駟馬難追),雖死不悔。(10)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謂吳不塞成皋之口,使漢將得以出入,乃不知反計。成皋:縣名。在今河南滎陽縣西北,乃古代軍事要地。(11)緩:人名。緩,及下文周被、陳定等,皆淮南王安之部下。(12)潁川:郡名。治陽翟(今河南禹縣)。轅:山名,又關名。在今河南偃師縣東南。伊闕:關名。在今河南伊川縣北。(13)南陽:郡名。治宛縣(今河南南陽市)。武關:在今陝西商南縣東南。(14)河南:郡名。治洛陽(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15)臨晉關:亦稱蒲津關。在今陝西臨晉縣東,黃河西岸。河東:郡名。治安邑(在今山西夏縣西北)。上黨:郡名。治長子(在今山西長子西南)。河內:郡名。治懷縣(在今河南武涉縣西南)。趙國:趙王國都于邯鄲(今河北邯鄲市西南)。通谷數行:言溪谷之可通者有數道。行,道也。(16)三川:秦庄襄王時置三川郡,以境內有河、洛、伊三川而得名,治洛陽,漢高帝二年(前205)改為河南郡。

後漢逮淮南王孫建,系治之。王恐陰事泄,謂被曰:“事至,吾欲遂發。天下勞苦有間矣(1),諸侯頗有失行,皆自疑,我舉兵西鄉(向),必有應者;無應,即還略衡山(2)。勢不得不發。”被曰:“略衡山以擊廬江(3),有尋陽之船(4),守下雉之城(5),結九江之浦(6),絕豫章之口(7),強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8),東保會稽(9),南通勁越(10),屈(倔)強江淮間(11),可以延歲月之壽耳,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吳、趙賢、朱驕如皆以為什八九成(12),公獨以為無福,何?”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餘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百人之聚,起于大澤(13),奮臂大呼,天下回響,西至于戲而兵百二十萬(14)。今吾國雖小,勝兵可得二十萬,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臣不敢避子胥之誅(15),願大王無為吳王之聽(16)。往者秦為無道,殘賊天下,殺術士(17),燔《詩》《書》,滅聖跡,棄禮義,任刑法,轉海濱之粟,至于西河(18)。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績不足于蓋形(19)。遣蒙恬築長城(20),東西數千裏。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滿野,流血千裏。于是百姓力屈(21),欲為亂者十室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葯(22),多資珍室,童男女三千人,五種百工而行(23)。徐福得平原大澤,止王不來(24)。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為亂者十室而六。又使尉倫逾五嶺(25),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南越。行者不還,往者莫返,于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室而七。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26),收太半之賦(27),發閭左之戍(28)。父不寧子,兄不安弟(29),政苛刑慘,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怨上(30),欲為亂者,十室而八。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31)。’不一歲,陳、吳大呼,劉、項並和,天下回響,所謂蹈瑕釁(32),因秦之亡時而動,百姓願之,若枯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陳(陣)之中,以成帝王之功。今大王見高祖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當今陛下臨製天下,一齊海內,汜愛蒸庶(33),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震;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千裏;下之應上,猶景向(影響)也(34)。而大將軍材能非直章邯、楊熊也(35)。王以陳勝、吳廣論之,被以為過矣(36)。且大王之兵眾不能什分吳楚之一(37),天下安寧又萬倍于秦時。願王用臣之計。臣聞箕子過故國而悲(38),作《麥秀》之歌(39),痛紂之不用王子比于之言也(40)。故孟子曰(41),紂貴為天子,死曾不如匹夫(42)。是紂先自絕久矣,非死之日天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幹乘之君,將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身死于東宮也(43)。”被因流涕而起。

(1)有間:有頃。(2)衡山:指衡山王國,都于邾縣(在今湖北黃岡北)。(3)廬江:指廬江王國,都于舒縣(在今安徽廬江縣西南)。(4)尋陽:縣名。在今湖北廣濟縣東北。(5)下雉:縣名。在今湖北廣濟縣西南。(6)九江:郡名。治壽春(今安徽壽縣)。(7)豫章:郡名。治南昌(今江西南昌市)。豫章之口:即彭蠡湖口。(8)南郡:郡名。治所在江陵(今湖北江陵)。(9)會稽:郡名。治吳縣(今江蘇蘇州市)。(10)越:指越族,活動于今東南沿海地區及越南等國。(11)倔強:不順從。(12)什八九成:《史記》作“什事九成”。(13)大澤:指大澤鄉。在今安徽宿縣東南。(14)戲:地名。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北。(15)子胥:伍子腎。(16)吳玉:指吳王夫差。吳王之聽:指聽信讒言。(17)術士:指有道術之士,謂儒生。(18)西河:指內蒙古與寧夏之間一段南北流向的黃河。(19)蓋形:指衣服。(20)蒙恬:秦朝大將。(21)屈:盡也。(22)徐福;即徐市,秦時方士。(23)五種:王谷之種子。(24)(徐福)止王不來:《括地志》雲:徐福奉命,將童男女到了東海中(24)州及其它數州,見居民萬家,有至會稽市易者。(25)尉忙俞五嶺:見本書《南越傳》。(26)阿房宮:秦宮名。遺址在今陝西西安市西阿房村。(27)太半:大半。(26)發閭左之戍:征調居于閭巷左邊的居民為戍卒。(29)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饋等句:言父子兄弟不得安寧與相保。(30)叩:擊也。(31)東南間:謂東南地區。(32)瑕釁:可乘之隙。(33)蒸庶:平民百姓。(34)影響:言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35)章邯、楊熊:皆是秦將,為秦未起義軍所敗。(36)過:誤也。(37)不能什分吳楚之一:言不及吳楚的十分之一。(38)箕子:商紂王的諸父,官太師,因勸諫紂王而被囚禁。武王滅商後獲釋。(39)《麥秀》之歌:張宴雲:“箕子將朝周,過殷故都,見麥及禾黍,心悲,乃作歌曰:‘麥秀之漸漸兮;黍苗之綿繩兮,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史記》作“微子”作。(40)比于:商紂王的叔父,官少師,屢次勸諫紂王,被剖心而死。(41)孟子:戰國時著名的思想家,著有《孟子》。(42)紂貴為天子,死曾不如匹夫:今本《孟子》無此文。(43)東宮:指淮南王安時所居之處。

後王復召問被:“苟如公言,不可以激(僥)幸邪?”被曰:“必不得已,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土地廣美(1),民徒者不足以實其地。可為丞相、御史請書(2),徙郡國豪桀(傑)及耐罪以上(3)。以赦令除,家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徒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4)。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5),逮諸侯太子及幸臣(6)。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士隨而說之,黨(倘)可以檄(僥)幸。”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不至若此(7),專發而已(8)。”後事發覺,被詣吏自告與淮南王謀反蹤跡如此。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美,欲勿誅。張湯進曰:“被首為王畫反計,罪無赦。”遂誅被。

(1)朔方:郡名。治朔方(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南)。(2)為丞相、御史請書:詐為丞相、御史奏請徙人之書。(3)耐:同“耐”,古代一種剃去頰須的刑罰,二歲刑。(4)會日:約期之日。(5)左右都司空:左右司空及都司空。《百官表》宗正屬官有都司空,少府屬官有左右司空。上材中都官詔獄:謂上林及中都官之詔獄。書:《史記》作“逮書”,是也。 (6)逮諸侯太子及幸臣:《史記》作“以逮諸侯太子幸臣”,言逮諸侯及太子之幸臣。“及”字當在諸侯與太子之間;否則,似乎諸侯與太子也在被逮之列。(7)此:指設詐。(8)專發:謂直接發兵。

江充字次倩,趙國邯鄲人也。充本名齊,有女弟善鼓琴歌舞,嫁之趙太子丹。齊得幸于敬肅王(1),為上客。

(1)敬肅王:趙敬肅王劉彭祖。

久之,太子疑齊以己陰私告王,與齊忤(1),使吏逐捕齊,不得,收系其父兄,按驗,皆棄市。齊遂絕跡亡,西入關,更名充。詣闕告太子丹與同產姊及王後宮奸亂(2),交通郡國豪猾,攻剽為奸(3),吏不能禁。書奏,天子怒,遣使者詔郡發吏卒圍趙王宮,收捕太子丹,移系魏郡詔獄(4),與廷尉雜治,法至死。

(1)忤:抵觸。(2)同產姊:同母之姊。(3)剽:劫也。(4)魏郡:治所在鄴縣(在今河北磁縣南)。

趙王彭祖,帝異母兄也,上書訟太子罪,言“充逋逃小臣,苟為奸訛,激怒聖朝,欲取必于萬乘以復私怨(1)。後雖亨(烹)醢,計猶不悔。臣願選從趙國勇敢士,從軍擊匈奴,極盡死力,以贖丹罪。”上不許,竟敗趙太子(2)。

(1)取必:謂必取勝。復:報也。(2)竟敗:言終于廢除。廢趙太子丹事,見本書《景十三王傳》。

初,充召見犬台宮(1),自請願以所常被(披)服冠見上。上許之。充衣紗縠褝衣(2),曲據後垂交輸(3),冠禪步搖(4),冠飛翮之纓(5)。充為人魁岸(6),容貌甚壯。帝望見而異之,謂左右曰:“燕趙固多奇士。”既至前,問以當世政事,上說(悅)之。

(1)犬台宮:在上林苑中。(2)禪(dān)衣:單層的衣服。(3)曲據後垂交輸:言衣服後襟垂直上寬下窄,如燕尾服。據:後衣襟。交輸:言交錯而裁成。(4)冠(guàn):戴也。(shǔ,又讀xǐ):束發的帛。步搖:古代的一種首飾,行走則動搖。(5)飛翮(hé)之纓:以鳥羽所作之纓。 (6)魁岸:謂長大。

充因自請,願使匈奴。詔問其狀,充對曰:“因變製宜,以敵為師,事不可豫(預)圖(1)。”上以充為謁者,使匈奴還,拜為直指綉衣使者(2),督三輔盜賊(3),禁查逾侈。貴戚近臣多奢僭,充皆舉劾,奏請沒入車馬,令身待北軍擊匈奴(4)。奏可。充即移書光祿勛中黃門(5),逮名近臣恃中諸當詣北軍者(6),移劾門衛(7),禁止無令得出入宮殿。于是貴戚子弟惶恐,皆見上叩頭求哀,願得入錢贖罪。上許之,令各以秩次輸錢北軍,凡數千萬。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8)。

(1)豫圖:謂預先設計。(2)直指綉衣使者:漢武帝時,為了對付各地起事者,派遣一些官吏衣綉衣,持斧仗節,興兵鎮壓,號直指使者,也稱直指綉衣使者。直指,謂處事無所阿私。(3)三輔:指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4)令身待北軍:言令貴戚近臣等待于北軍(漢代守衛京師的屯衛兵)。(5)光祿勛:秦時稱郎中令,漢武帝時改稱光祿勛,掌領宿衛恃從之官。中黃門:漢代給事內廷的宦官。逮名:宋祁曰:“浙本名作召。(6)侍中:秦漢時自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侍人皇帝左右,出入宮廷。(7)移劾門衛:言以所奏劾,移文于門衛。(8)中意:符合心意。

充出,逢館陶長公主行馳道中(1)。充呵問之,公主曰:”有太後詔。”充曰:“獨公主得行,車騎皆不得(2)。”盡劾沒入官(3)。

(1)館陶長公主:漢武之姑,陳皇後之母。據《功臣表》館陶公主子堂邑侯陳季須元鼎元年坐母公主卒服未除雲雲,即公主卒于元狩之末,其後十餘年江充才貴幸,足見“館陶”字誤。(2)車騎:指隨從公主之車騎。(3)盡劾沒入官:漢律,騎乘車馬行馳道中,已論者,沒入車馬被具。

後充從上甘泉(1),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充以屬(囑)吏(2)。太子聞之,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誠不欲令上聞之,以教敕亡(無)素者(3)。唯江君寬之!”充不聽,遂白奏(4)。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額度,威震京師。

(1)上甘泉:甘泉宮在甘泉山(在今陝西淳化縣西北),故言“上”。它皆類此。(2)囑吏:委付有司處治。(3)教敕無素:言素不教敕左右。(4)白奏:言報告皇帝。

遷為水衡都尉(1),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久之,坐法免。

(1)水衡都尉:官名。漢武帝時始置,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財物及鑄錢。

會陽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孫賀子太僕敬聲為巫蠱事(1),連及陽石、諸邑公主(2),賀父子皆坐誅。語在《賀傳》。後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為太子所誅(3),因是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蠱。于是上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4),捕蠱及夜祠(5),視鬼(6),染汗(污)令有處(7),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8),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9),吏輒劾以大逆亡(無)道,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

(1)陽陵:縣名。在今陝西高陵縣西南。公孫賀:本書有其傳。巫蠱:古代迷信,謂巫師使用邪術加禍于人為“巫蠱”。(2)陽石、諸邑公主:武帝之二女。(3)晏駕:皇帝死亡之諱稱。(4)胡:指少數民族之人。(5)夜祠:指夜晚祭祠祝詛之人。(6)視鬼:謂使巫視鬼之人。(7)染污令有處:謂江充使胡巫染污土地,偽造祠祭之處。(8)燒鐵鉗的:以燒鐵或鉗之,或的之。(9)相誣:互相誣告。

是時,上春秋高(1),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有與亡(無),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後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後,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2)。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罵曰:“趙虜(3)!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4)!乃復亂吾父子也!”太子由是遂敗。語在《戾園傳》(5)。後武帝知充有詐,夷充三族。

(1)春秋:謂年齡。(2)桐木人:乃江充使胡巫作而薶之。(3)虜:猶賤奴。罵人語。(4)乃:你。(5)《戾園傳》:指本書《武五子傳》中之戾太子傳。

息夫躬字子微(1),河內河陽人也(2)。少為博士弟子,受《春秋》,通覽記書(3)。容貌壯麗,為眾所異。

(1)息夫躬:姓息夫,名躬。(2)河內:郡名。治懷縣(在今河南武涉縣西南)。河陽:縣名。屬河內郡,在今河南孟縣西。(3)記書:傳記及諸家之書。

哀帝初即位,皇後父待進孔鄉侯傅晏與躬同郡(1),相友善,躬繇(由)是以為援,交遊日廣。先是,長安孫寵亦以遊說顯名,免汝南大守(2),與躬相結,俱上書,召待詔。是時哀帝被疾,始即位,而人有告中山孝王太後祝詛上(3),太後及弟宜鄉侯馮參皆自殺,其罪不明(4)。是後無鹽危山有石自立(5),開道(6)。躬與寵謀曰:“上亡(無)繼嗣,體久不平,關東諸侯(7),心爭陰謀。今無鹽有大石自立,聞邪臣託往事,以為大山石立而先帝龍興。東平王雲以故與其後日夜祠祭祝詛上,欲求非望(8)。而後舅伍宏反因方術以醫技得幸,出入禁門。霍顯之謀將行于杯杓(9),荊軻之變必起于帷幄(10)。事勢若此,告之必成;發國奸,誅主仇,取封侯之計也。”躬、寵乃與中郎右師譚(11),共因中常侍宋弘上變事告焉(12)。上惡之,下有司案驗,東平王雲、雲後謁及伍宏等皆坐誅。上擢寵為南陽太守,譚潁川都尉,弘、躬皆光祿大夫左曹給事中(13)。是時侍中董賢愛幸(14),上欲侯之,遂下詔雲:“躬、寵因賢以聞,封賢為高安侯,寵為方陽侯,躬為宜陵侯,食邑各幹戶。賜譚爵關內侯,食邑。”丞相王嘉內疑東平獄事(15),爭不欲侯賢等,語在《嘉傳》。嘉固言董賢泰(太)盛,寵、躬皆傾覆有佞邪材(16),恐必撓亂國家(17),不可任用。嘉以此得罪矣。

(1)特進:官名。西漢末年始置,以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得自闢僚屬。(2)免太守:為太守而免。汝南:郡名。治上蔡(在今河南上蔡西南)。(3)中山孝王:劉興,元帝之子。太後:指馮太後媛,馮奉世之女,本元帝昭儀。(4)其罪不明:本書《外戚傳》雲,為哀帝祖母傅太後陷以祝詛罪,令自殺,所謂“其罪不明”。(5)無鹽:縣名。在今山東汶上縣北。(6)此言石立而道路自通。(7)關東:指潼關以東廣大地區。(8)非望:非份之望。言求帝位。(9)霍顯之謀將行于杯杓:霍顯拭宣帝許後,因女醫淳于衍,故息夫躬有此說。(10)荊軻:戰國末年刺客,刺秦王政未遂。(11)中郎:近侍之官,屬郎中令(光祿勛)。右師譚:姓右師,名譚。(12)中常侍:官名。進入官廷,侍從皇帝,常為列侯至郎中的加官。(13)光祿大夫:官名。秩比二千石,屬光祿勛。給事中:官名。_為將軍、列侯、九卿,以至黃門郎、謁者的加官。均給事殿中,每顧問應對,討論政事。(14)侍中:官名。為自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侍從皇帝、出入宮廷。(15)疑:謂懷疑不實。(16)傾覆:謂傾險反覆。 (17) 橈:攪也。

躬既親近,數進見言事,論議亡(無)所避。眾畏其口,見之厭(側)目。躬上疏歷低公卿大臣,曰:“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縮(1),不可用。御史大夫賈延墮弱不任職。左將軍公孫祿、司隸鮑宣皆外有直項之名,內實呆不曉政事。諸曹以下僕遫不足數(2)。猝有強弩圍城,長戟指闕,陛下誰與備之?如使狂夫叫呼于東崖(3),匈奴飲馬于渭水(4),邊竟(境)雷動,四野風起,京師雖有武蜂(鋒)精兵,未有能窺(跬)左足而先應者也。(5)軍書交馳而輻湊,羽檄重跡而押至(6),小夫愞臣之徒憒眊不知所為(7)。其有犬馬之決者,仰葯而伏刃(8),雖加夷滅之誅,何益禍敗之至哉!”

(1)蓄宿:猶趨數。趨數讀為促速。謂急躁。(2)僕遫:短小貌。比喻才短不中用。(3)東崖:猶東方。謂關東郡國。(4)渭水:流貫今陝西省中部。(5)跬:半步。凡舉足先右,左足未跬,是為半步。(6)押至:言相因而至。(7)愞(nuò)臣:怯懦之臣。憒眊:昏亂,不明事理。(8)仰葯:仰首而飲葯。

躬又言:“秦開鄭國渠以富國強兵(1),今為京師,土地肥饒,可度地勢水泉,廣溉灌之利。”天子使躬持節領護三輔都水(2)。躬立表(3),欲穿長安城,引漕註太倉下以省轉輸(4)。議不可成,乃止。

(1)鄭國渠:戰國未年秦國所修,溝通涇水與洛水,有利溉田,使秦殷富。在關中地區。(2)都水:官名。主管陂池灌溉,保護河渠。(3)表:標記。(4)太倉:古代設在京師的大谷倉。

董賢貴幸日盛,丁、傅害其寵(1),孔鄉侯晏與躬謀,欲求居位輔政。會單于當來朝,遣使言病,願朝明年。躬因是而上奏。以為“單于當以十一月入塞,後以病為解(2),疑有他變。烏孫兩昆彌弱(3),卑愛富強盛(4),居強煌之地(5),擁十萬之眾,東結單于,遣子往侍。如因素強之威,循烏孫就屠之跡(6),舉兵南伐,並烏孫之勢也。烏孫並,則匈奴盛,而西域危矣。可令降胡詐為卑愛重使者來上書曰:‘所以遣子侍單于者,非親信之也,實畏之耳。唯天子哀(7),告單于歸臣侍子。願助戊己校尉保惡都奴之界(8)。’因下其章諸將軍,令匈奴客聞焉,則是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者也(9)。”

(1)丁、傅:皆外戚。丁,指哀帝母家。傅,指哀帝祖母家。詳見本書《外戚傳》。(2)以病為解:自己解釋有病。(3)烏孫:西域國名。在今新疆及蘇聯部分地區。昆彌:烏孫王之號:兩昆彌:大昆彌、小昆彌。(4)卑愛疐:烏孫小昆彌未振將之弟。(5)強煌:地名。臣瓚雲:“是其國所都地名。”(6)烏孫就屠:“孫”字衍。烏就屠,烏孫小昆彌之一。(7)哀:憐愍之意。(8)戊己校尉:官名。掌管西域屯田事務,為屯田區最高長官。惡都奴:沈欽韓曰,“車師前王庭也。”(9)“上兵伐謀,其次伐交”:見《孫子·謀攻篇》。上兵伐謀:言知敵有謀者,則相機行事,沮其所為,不用兵革,所以為貴。其次伐交:言知敵有外交連結相援者,則離間破壞之,令其解散。

書奏,上引見躬,召公卿將軍大議。左將軍公孫祿以為“中國常以威信懷伏夷狄,躬欲逆詐造不信之謀,不可許。且匈奴賴先帝之德,保塞稱蕃(藩)(1)。今單于以疾病不任奉朝賀,遣使自陳,不失臣子之札。臣祿自保沒身不見匈奴為邊竟(境)憂也。”躬掎祿曰(2):“臣為國家計幾先,謀將然,豫(預)圖未形,為萬世慮(3)。而左將軍公孫祿欲以其犬馬齒保目所見。臣與祿抗告,未可同日語也。”上曰:“善。”乃罷群臣,獨與躬議。

(1)蕃:與“藩”同。(2)掎(jì):指摘之意。 (3)預圖未形,為萬世慮:謂事先設謀,為將來完全之計。

因建言:“往年熒惑守心(1),太白高而芒光(2),又角星茀于河鼓(3),其法為有兵亂(4)。是後訛言行詔籌,經歷郡國,天下騷動,恐必有非常之變。可遣大將軍行邊兵,敕武備(5),斬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6),因以厭(壓)應變異(7)。”上然之,以問丞相。丞相嘉對曰:“臣聞動民以行不以言,應天以實不以文。下民微細,猶不可詐,況于上天神明而可欺哉!天之見(現)異,所以敕戒人君,欲令覺悟反正,推誠行善。民心說(悅)而天意得矣。辯土見一端,或妄以意傅(附)著星歷,虛造匈奴、烏孫、西羌之難,謀動幹戈,設為權變,非應天之道也。守相有罪(8),車馳詣闕,交臂就死,恐懼如此,而談說者雲(9),動安之危(10),辯口快耳(11),其實未可從。夫議政者,苦其諂諛傾險辯慧深刻也。諂諛則主德毀,傾險則下怨恨,辯慧則破正道,深刻則傷恩惠。昔秦繆(穆)公不從百裏奚蹇叔之言(12),以敗其師(13),悔過自責,疾窪誤之臣,思黃發之言,(14)名垂于後世。唯陛下觀覽古戒,反覆參考,無以先人之語為主(15)。”

(1)熒惑:火星別名。因隱現不定,令人迷惑,故名。心: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2)太白:即金星,一名啓明星。傳說太白星主殺伐。(3)角星:二十八宿之一。有星兩顆,屬今室女座。茀:與“孛”同。河鼓:星名。又名黃姑、天鼓。一說即牽牛。(4)法:指佔驗之法。(5)敕:整也。(6)震:警動之意。(7)壓:壓製。(8)守相:郡守、諸侯相。(9)雲:劉攽曰,當作“雲雲”。(10)動安之危:意謂使安變為危。(11)辯口快耳:意謂狡辯以快聽者之耳。(12)秦穆公:春秋時秦國君主,五霸之一。百裏奚、蹇叔:皆秦之賢臣。(13)以敗其師:指秦軍敗于骰之戰。(14)黃發之言:《書·泰誓》雲:“尚猷詢茲黃發,則罔所愆。”黃發,謂老人。(15)先人之語為主:或作先入為主。謂以先聽進的話為主,不聽取後來的話。

上不聽,遂下詔曰:“間者災變不息,盜賊眾多,兵革之征,或頗著見。未聞將軍惻然深以為意,簡練戎士,繕修幹戈。器用盬惡(1),孰當督之(2)!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將軍與中二千石舉明習兵法有大慮者各一人,將軍二人(3),詣公車(4)。”就拜孔鄉侯傅晏為大司馬衛將軍,陽安侯丁明又為大司馬票(膘)騎將軍。

(1)盬(gǔ)惡:即苦惡。(2)督:督察。(3)將軍二人:謂將軍舉二人。(4)公車:官署名。掌殿司馬門,天下上事及征召皆總領之。

是日,日有食之,董賢因此沮躬、晏之策。後數日,收晏衛將軍印緩,而丞相御史奏躬罪過。上繇(由)是惡躬等,下詔曰:“南陽太守方陽侯寵,素亡(無)廉聲,有酷惡之資,毒流百姓。左曹光祿大夫宜陵侯躬,虛造詐諼之策(1),欲以詿誤朝廷。皆交遊貴戚(2),趨權門,為名(3)。其免躬、寵官,遣就國。”

(1)詐諼(xuān):欺詐。(2)交遊:謂交結奔走。(3)為名:謂求名。

躬歸國,未有第宅,寄居丘亭(1)。奸人以為侯家富,常夜守之(2)。躬邑人河內椽賈惠往過躬,教以祝盜方,以桑東南指枝為匕(3),畫北鬥七星其上,躬夜自被(披)發,立中庭,向北鬥,持匕招指祝盜(4)。人有上書言躬懷怨恨,非笑朝廷所進,候星宿,視天子吉凶,與巫同祝詛。上遣侍御史、廷尉監逮躬,系洛陽詔獄。欲掠問,躬仰天大呼,因僵僕。吏就問,雲咽已絕(5),血從鼻耳出。食頃,死(6)。黨友謀議相連下獄百餘人(7)。躬母聖,坐祠灶祝詛上,大逆不道。聖棄市,妻充漢與家屬徙合浦(8)。躬同族親屬素所厚者,皆免,廢錮(9)。哀帝崩,有司奏:“方陽侯寵及右師譚等,皆造作奸謀,罪及王者骨肉,雖蒙赦令,不宜處爵位,在中土(10)。”皆免寵等,徙合浦郡。

(1)丘:空也。(2)守:意謂窺伺。(3)桑東南指枝:桑向東南方伸出之枝。 (4)招指祝盜:或招或指,所以求福除禍。(5)咽:喉嚨。(6)死:《表》雲,元壽二年下獄死。(7)黨友:親黨與朋友。(8)合浦:郡名。治合浦(在今廣西合浦縣東北)。(9)廢錮:終身不得仕。(10)中土:指中原地區。

初,躬待詔,數危言高論,自恐遭害,著絕命辭曰:“玄雲泱鬱(1),將安歸兮!鷹隼橫厲(2),鸞俳佪兮(3)!矰若浮黍(飆)(4),動則機(幾)兮(5)!叢棘堆堆(6),易可棲兮!發忠忘身,自繞罔(網)兮!冤(宛)頸折翼(7),庸得往兮(8)!涕泣流兮萑(汍)蘭(9),心結愲(縎)兮傷肝(10)。虹霓曜兮日微(11),孽杳冥兮未開(12)。痛入天兮嗚呼,冤際絕兮誰語(13)!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14)。秋風為我吟,浮雲為我陰。嗟若是兮欲何留(15),撫神龍兮攬其須。遊曠迥兮反(返)亡(無)期(16),雄失據兮世我思(17)。”後數年乃死,如其文。

(1)泱鬱:盛貌。(2)隼(sǔn):鳥綱、隼科各種類的通稱。厲:疾飛。(3)鸞: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徘徊:同“徘徊”。(4)矰(zēng):一種以絲繩系住以便于戈射飛鳥的短箭。飆(biāo):暴風。(5)幾:危也。(6)堆堆(chénchén):眾盛貌。(7)宛:屈曲。(8)庸得往:何用得去。(9)汍蘭:流淚貌。(10)縎:結也。(11)虹霓曜兮日微:意謂讒言流行,忠良浸微。虹霓:古代所謂邪氣。(12)孽:謂邪氣。杳(yǎo)冥:幽暗。(13)誰語:言無所告語。(14)招:呼也。上帝:天也。嗟若是兮欲何留:嘆如此世道,何必久留而生。(16)遊曠迥兮:意謂高舉遠遊不復返回。(17)雄失據兮世我思:謂君失所據,就會想到我。雄:謂君主。據:謂尊位。

贊曰:仲尼“惡利口之覆邦家(1)”,蒯通一說而喪三俊(2),其得不亨(烹)者,幸也。伍被安于危國,身為謀主,忠不終而詐讎(售),誅夷不亦宜乎!《書》放四罪(3),《詩》歌《青蠅》(4),春秋以來,禍敗多矣。昔子翬謀桓而魯隱危(5),欒書搆郤而晉厲弒(6)。豎牛奔仲,叔孫卒(7);郈伯毀季,昭公逐(6);費忌納女,楚建走(9);宰嚭讒胥,夫差喪(10);李園進妹,春申斃(11);上官訴屈,懷王執(12);趙高敗斯,二世縊(13);伊戾坎盟,宋痤死(14);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皆自小覆大,繇(由)疏陷親,可不懼哉!可不懼哉!

(1)仲尼:孔子之字,引文見《論語·陽貨篇》。(2)喪三俊:指烹酈食其,敗田橫,驕韓信。(3)《書》放四罪:謂流共工,放歡兜,竄三苗,殛鯀。事見《尚書·虞書》。(4)《詩》歌《青蠅》:指《詩經·小雅·青蠅》。其詩首章曰:“營營青蠅,止于樊。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詩以髒穢的蒼蠅比喻讒人。(5)昔子翬謀桓而魯隱危:春秋時,魯國公子翬對隱公說:“吾將為君弒桓公,以我為太宰。”隱公說:“為其少故,今將授之矣。”公子翬懼,反譖隠公而毅之。子翬:公子翬。桓:魯桓公。魯隱:魯隱公。奕書搆郤而晉厲弒:春秋時,晉國欒書使楚公子茂對厲公說:“鄢陵之戰,郤至以為必敗,欲奉孫周以代君也。”厲公信之而殺三郤(至、錡、)。奕書乘機作亂,殺了厲公。郤:邯至。晉厲:晉厲公。 (7)豎牛奔仲,步孫卒: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謚穆子)奔于齊。為僑如所立,寵用庶子豎牛。牛讒仲(豹正妻所生)。豹怒而逐之,仲奔齊。後豹病,被牛餓殺。奔仲:謂使仲出奔。叔孫:叔孫豹。(8)郈伯毀季,昭公逐:春秋時,魯國大夫郈惡(謚昭伯)怨季平子,讒毀于昭公。昭公伐平子不勝,因出奔于齊。郈伯:郈昭伯。季:平子。昭公逐:昭公被逐。(9)費忌納女,楚建走:春秋時,楚平王使費無忌如秦為太子建娶婦。無忌先歸,說秦女美好,勸平王娶之。平王聽信,自要秦女,為太子建另娶。無忌因無寵于太子,常讒惡之,言太子建怨望,將舉兵反。平王擬誅太子建。建聞之,亡奔于宋。費忌:費無忌。楚建:楚太子建。宰嚭讒胥,夫差喪:春秋未年,吳王夫差因勝而驕,與越和,將伐齊,伍子胥(名員)諫之。宰嚭說:“伍員自以先王謀臣,心常鞅鞅,臨事沮大眾,冀國之敗。”夫差大怒,賜劍命他自殺。其明年,夫差亡于越。胥:伍子胥。(11)李園進妹,春申斃:戰國後期,春申君掌握楚權,李園進其妹于春申君。其妹懷孕,李園使妹對春申君說:“楚王無子,百年之後,將立兄弟。君用事日久,多失禮于王之兄弟。兄弟誠立,禍將及身,今妾有子,人莫知。若進妾于王,後若生男,則君之子為王也。”春申君乃言之王,召入之,遂生男,立為太子。後考烈王薨,李園害春申君之寵,乃刺殺之。 (12)上官訴屈,懷王執:戰國後期,楚臣屈平(即屈原)忠而有謀,因上官子蘭所譖,被楚懷王放逐。後懷王為秦昭王所誘會于武關,終于被囚死于秦。 (13)趙高敗斯,二世縊:秦二世時,趙高譖殺李斯,又攻二世于望夷宮,二世求饒不得,乃縊而死。斯:李斯。(14)伊戾坎盟,宋痤死:春秋時.宋國寺人惠牆伊戾為太子太傅,無寵,欲敗太子痤,乃偽造太子與楚盟之跡,譖其與楚勾結欲反,宋平公誤信而殺太子痤。伊戾:惠牆伊戾。宋痤:宋太子痤。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