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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辭第三十五

【原文】
造化賦形,支①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②,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雲:“罪疑惟輕,功疑惟重③。”益陳謨雲:“滿招損,謙受益④。”豈營麗辭,率然⑤對爾。易之文系⑥,聖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⑦;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⑧適變,不勞經營。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採並流,偶意共逸韻俱發。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釐。然契機⑨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注解】
①支:同“肢”,即肢體。
②相須:相對,相需。須,待,宜。
③“罪疑惟輕”二句:《尚書·偽大禹謨》中皋陶回答舜的話。疑,疑惑不定。
④“滿招損”二句:《尚書·偽大禹謨》中益贊助禹說的話。
⑤率然:隨便,未經思考。
⑥易:指《周易》。文系:指解說《周易》的《文言》和《系辭》,相傳都是孔子所作。
⑦“龍虎類感”二句:《周易·乾卦·文言》中有“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的話,這些話都字字相對。儷,對偶,駢儷。
⑧奇偶:奇,單數;偶,雙數。指散句和偶句。
⑨契機:合時,指對偶得當。

【譯文】
自然所賦予的形體、肢體都一定是成雙成對的,這是造化的作用,它說明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的心思需要表達因而產生了文辭,創作文辭多方面的裁剪考慮,高低上下相互配合,自然便構成對偶。唐堯、虞舜的時代,文辭還沒有很講究文採,而皋陶就曾經贊助虞舜出主意說:“罪過大小不能確定的就從輕處理,功勞大小不能確定的就從重獎賞。”益也向夏禹貢獻意見說:“自滿的招致損失,謙虛的受到益處。”這些難道是有意造成的對偶嗎?不經意自然相對罷了。《易經》中的《文言》《系辭》,是聖人精思的表現。序述《乾卦》的元、亨、利、貞這“四德”,就字字相對;講到同類互相感應,例如“雲隨從龍,風隨從虎”,就是字字都相駢儷;講到天地的道理簡要平易,就非常婉轉地相互承接;說的“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就是隔行隔句遙相對仗。雖然這些句子的字數不一樣,可是用意構成對偶卻是一致的。至于《詩經》的作者在作品中相對偶的章句,東周列國士大夫在外交上應對時使用的聯偶的言辭,有單句有偶句,都適應內容變化的需要,不用勞費心思去安排經營。自從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推崇華麗對偶的文辭,大加運用,如宋人的講究畫畫,吳人的講究鑄劍一樣,註意文辭的雕飾,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駢儷的句子與豐富的文採一起流傳,對偶的意思和超逸的聲韻一起顯耀。到了魏、晉時代的許多作者,造句更加精密,聯綴字詞,情趣配合,講究對仗,辨析毫釐。然而契合時機用得適當的才巧妙,浮泛造作的沒有效果。

【原文】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①為易,事對為難,反對②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③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長卿上林賦雲:“修容乎禮園④,翱翔乎書圃⑤。”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⑥雲:“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雲:“鍾儀幽而楚奏,庄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雲:“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征人之學,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也;並貴共心⑦,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張華詩⑧稱:“遊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

【注解】
①言對:文字的對偶。
②反對:意義相反的對偶。
③空辭:指不用典的文辭。
④修容:修飾容儀。禮園:禮儀之園。《禮》是用調整威儀的,即可以修容。
⑤翱翔:浮遊,徘徊,指學習《尚書》。圃:園圃,園地。
⑥宋玉:戰國時代楚國作家,作有《神女賦》。
⑦並貴共心:也是雙關,既指對偶兩句表達相同的思想,又指劉邦和劉秀都貴為天子而同樣思念家鄉。
⑧張華:西晉作家。詩:指張華的《雜詩》。

【譯文】
駢儷對偶的體例,大概有四種:言對是容易的,事對是困難的,反對是優,正對是差的。言對,就是對偶的雙方都用抽象的言辭而不用事例;事對,就是並列舉出人事證驗的事實;反對,就是事理相反而又旨趣相合的對偶;正對,就是事實不同而意義相合的對偶。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說:“在禮儀的殿堂上修飾,在書圃之中翱翔飛舞。”這就是屬于言對這一類。宋玉的《神女賦》中說:“美女毛嬙用袖遮著臉蛋,自愧不夠標準;美人西施以手掩著面龐,相比沒有光彩。”這是事對這一類。王粲的《登樓賦》說:“楚人鍾儀被晉國幽禁為囚,仍然彈奏楚國的音樂;越人庄舄在楚國做大官,猶尚吟詠越國的歌曲。”這是反對這一類的。張載的《七哀詩》說:“漢高祖懷念家鄉的枌榆社,光武帝思念故鄉的白水縣。”這就是正對這一類的例子。隻要把心裏話組成對偶就行,這就是言對之所以容易的原因;事對要考驗一個人的學問,所以它就比較困難;鍾儀和庄舄雖然一個幽囚一個顯達,但他們不忘故國的志氣卻是相同的,所以反對是好的。漢高祖和光武帝都很榮貴,思念家鄉的感情也相同,所以說正對是差的。事對也有正對和反對的區別,按照各類來考求,各種各樣的對偶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了。張華的《雜詩》說:“遠遊的大雁比翼飛翔,歸去的鴻雁連翅而飛。”劉琨的《重贈盧諶詩》說:“孔子聽曉捕獲到了麒麟很悲傷,孔子聽說在西郊狩獵到了麒麟而哭泣。”像這類意思重復的句子,就是對句中重復多餘的部分。

【原文】
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兩事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①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②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採,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③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④,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⑤見也。

【注解】
①駑:劣馬。
②趻踔(chěnchuō):跳躍著走。
③璧:環玉。
④雜佩:包括各種不同的佩玉,有各種形式和名稱。
⑤自:作“斯”。

【譯文】
因此言對是美好的,好在對得精致巧妙;事對是好的,好在用事公允恰當。倘若兩件事情相配對偶,而一好一壞優劣不相稱,那就像駕車,把千裏馬套在馬車的左邊作驂馬,把劣馬套在馬車的右邊作服馬。至于要是隻有孤零零的一件事情,沒有可以相配對的,那就像夔隻有一隻腳一樣,隻能跳著走路了。倘若文意氣勢毫無創新之處,文辭缺乏新異的文採,隻是些平庸的駢儷之辭,那就隻能使人看了昏昏欲睡。因此,一定要使對偶的句子文理圓通,事義周密,像雙聯的璧玉呈現文採,共同放在一篇文章裏。再加上交錯地運用奇句和偶句,像用各種佩戴著的玉石來調節它,這才算是可貴的。類似這樣去思考,怎樣用對偶的道理自然就明白了。

【原文】
贊曰:體植必兩,辭動①有配。左提右挈,精味②兼載。炳爍聯華,鏡靜③含態。玉潤雙流,如彼珩佩④。

【注解】
①動:動輒,往往。
②精味:精義韻味。
③靜:同“凈”,明凈。
④珩:成雙的佩玉上面的橫玉。佩:古代衣帶上佩戴的玉石。

【譯文】
總結:
事物的生長自然成雙成對,
文辭的運用也往往對偶。
創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顧,
精義與韻味就能共同表現。
像光彩閃爍並聯的花朵,
如明鏡照物含有千姿百態。
玉石的光澤和聲韻雙雙傳流,
如那佩戴著的美玉雜佩。

【評析】
《麗辭》的“麗”是駢儷的意思,“麗辭”即駢儷之辭,即講究對偶,是我國文學藝術中獨有的藝術特色之一。本篇論述了文學的對偶問題。
全篇分三部分:一、講語言的對偶形成的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劉勰認為麗辭的產生出于自然,是自然形成的,事物本身具有對偶的自然美,反映事物的語言自然也有對偶。他欣賞對偶的自然美,主張“自然成對”。二、講對偶的四種基本類型。劉勰將古來的對偶歸納為四種類型:言對、事對、反對、正對。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對的。三、通過列舉幾種應該避免的弊病,論述了使用對偶的基本原則和註意事宜:要對得合理恰當,對句和散句要交錯運用等。
對偶是文學作品的一種修辭手段。漢魏六朝文學作品講對偶之風的逐漸興起,和文學本身的發展直接有關。它一方面說明隨著文學的發展人們日益重視文學藝術修辭手段的運用,另一方面也說明對這一修辭手段如不正確運用會助長形式主義的文風。劉勰正是在這一情況下討論了麗辭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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