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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瑕第四十一

【原文】
管仲有言:“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然則聲不假①翼,其飛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難;以之垂文②,可不慎歟?古來文才,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③,鮮無瑕病。陳思④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⑤雲,“尊靈永蟄⑥”,明帝頌雲,“聖體浮輕⑦”。浮輕有似于蝴蝶,永蟄頗疑于昆蟲,施之尊極⑧,豈其當乎?左思七諷⑨,說孝而不從,反道若斯,餘不足觀矣。潘岳⑩為才,善于哀文,然悲內兄,則雲感口澤11,傷弱子,則雲心如疑12。禮文在尊極13,而施之下流,辭雖足哀,義斯替14矣。若夫君子擬人必于其倫,而崔瑗之誄李公15,比行于黃虞,向秀之賦嵇生16,方罪于李斯;與其失也,雖寧僭無濫,然高厚之詩,不類甚矣。凡巧言易標,拙辭難隱,斯言之玷,實深白圭,繁例難載,故略舉四條。

【注解】
①假:借助。
②之:指上述不假翼而飛、沒有根可固的道理。垂文:留下文章,指寫作傳世。
③動:每,常。圓:周全。
④陳思:陳思王曹植
⑤武帝誄:曹植為悼念曹操的功德所作。武帝,魏武帝曹操。
⑥蟄:動物冬眠期間,不吃不喝藏伏不動。曹植以此喻死者(曹操)蟄伏。
⑦浮輕:比擬輕如仙人。
⑧尊極:最尊貴的人,指帝王。
⑨左思:西晉時期著名詩人,作《七諷》,今失傳。
⑩潘岳:西晉時期作家,以善于哀文著稱。
11感口澤:《禮記·玉藻》:“母沒而杯圈不能飲焉,口澤之氣存焉爾。”口澤,口所潤澤。
12心如疑:金鹿夭折後,潘岳寫了《金鹿哀辭》,文中有“將反如疑,回首長顧”的話。
13禮文:即上引《禮記·玉藻》和《檀弓》中的記載。尊極:指極尊嚴的長輩。
14替:廢去。
15崔瑗:東漢時期作家。誄李公:崔瑗的《李公誄》,已失傳。李公不知是否崔瑗推崇的李固。李固:東漢時期作家,有盛名,因敢于反對外戚、宦官專權而被殺。
16向秀:西晉作家。賦嵇生:嵇生,指嵇康。向秀有《思舊賦》懷念好友嵇康,賦見《文選》卷十六。

【譯文】
《管子·戒篇》說:“沒有翅膀而能四處傳飛的,是語言;沒有根柢但卻能牢牢固結的,是感情。”可見語言不靠翅膀,它的飛翔甚為容易;感情無須有根,它的牢固也並不困難。那麽用文字把它們記錄下來使之垂流後世,可以不謹慎嗎?從古以來的作家,都在不同的時代相互驅馳前進。他們有的才氣卓越而行文豪爽迅速,有的思考精純而用心周密;可是在用思上往往難于周到圓通,很少沒有缺點的。陳思王曹植的文章,是眾多文人中的傑出者,而他的《武帝誄》卻說,“尊敬的英靈永遠蟄伏”,《明帝頌》也說,“聖王的身體浮輕。”浮輕好像蝴蝶,永遠蟄伏又頗像昆蟲,用來指極尊貴的帝王,難道是恰當的嗎?左思的《七諷》,講到孝道卻不贊成,像他這樣違反聖人之道,其餘的就不值得去看了。潘岳的文才,善于做哀悼的文章,然而他卻在悲悼內兄的文章中說,感嘆他用的杯口上存留著口液;在哀傷夭折的孩子的文章中卻說,將要返回時好像還疑心他還活著。按照禮製,“口澤”、“如疑”這樣的字眼都是用在極尊敬的人身上,而他卻用在同輩或下輩身上。文辭雖然寫得夠悲哀,原來的含義卻因此喪失了。至于君子的比擬人,一定要是同類的,可是崔瑗哀悼李公,把李公的德行比作黃帝、虞舜,向秀作賦哀悼嵇康,把他的受刑情況和李斯相比。雖然兩種比方都同樣有差錯,與其如向秀那樣比方得過壞,不如像崔瑗那樣比方得過好,然而都像高厚念的詩那樣,就比得太不倫不類了。一切工巧的言辭容易標立,拙劣的詞語難于隱蔽,這些語言上的毛病,實在比白玉上的污點更難磨滅。繁多的例子難于一一記載,所以這裏隻約略舉出了四條。

【原文】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①正,義以理宣。而晉末篇章,依希②其旨,始有賞際奇致之言,終有撫叩酬即之語,每單舉一字,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豈關心解③,撫訓執握,何預情理;雅頌④未聞,漢魏莫用,懸領⑤似如可辯,課⑥文了不成義:斯實情訛之所變,文澆⑦之致弊。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辭人,率多猜忌⑧,至乃比語求蚩,反音取瑕,雖不屑于古,而有擇于今焉。又製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排人美辭,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採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

【注解】
①訓:訓詁解釋。
②依希:仿佛、不明確。做動詞用,故意使用語含意不明確。
③“賞訓錫賚”二句:錫賚,賞賜。賚,賜。心解,內心領會。
④雅:《爾雅》。頌:疑當作《頡》。《頡》:即《倉頡》。
⑤懸領:憑空領會,無根據的主觀臆測。
⑥課:考核。
⑦文澆:文風衰落。澆,薄。
⑧猜忌:猜疑忌諱。

【譯文】
至于作文的方法,在于運用文字和確立文義。文字憑借解釋規定含義,文義用理論來加以說明。可是晉代末年的文章,意旨模糊,開始有“賞、際、奇、致”這樣的言辭,最後有“撫、叩、酬、即”這些話語。往往單獨舉出一個字,用來說明情意。“賞”字的意思是賜賞,難道和內心的理解有關嗎?“撫”字的意思是執握,跟文章的情理有何相幹?在《爾雅》和《倉頡》裏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用法,在漢代和魏代的寫作中也沒有誰這樣用過。憑空領會好像可以辨識,考核文字完全沒有這種意義,這實在是文情詭訛所造成的,是文風衰薄浮誇的弊病。可是劉宋以來的文人才士,對這種弊病沒有誰能夠改正。這種舊有的壞文風習染成為一種習俗,不是一朝一夕的緣故。近代的作家,大都猜疑忌諱過多,甚至從語言的諧音中去挑毛病,從語音的反切裏去找缺點。這些對古人來說雖然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對當今來說卻值得加以註意。再有,寫的和他人的作品有相同的地方,照理應該刪去或改動,如果掠取別人的美辭作為自己的功勞,那就像春秋時陽貨盜竊了寶玉大弓一樣,終究不是自己所有。全部抄寫別人的東西,那就如同端走箱子盜竊;隻是從側面摘取幾句,那就如同摸別人的口袋。然而時代遙遠的問題不大,但是同時代的就成為罪狀了。

【原文】
若夫註解為書,所以明正事理;然謬于研求,或率意而斷。西京賦①稱中黃育獲之疇,而薛綜②謬註謂之閹尹,是不聞執雕虎之人也。又周禮井賦,舊有匹馬;而應劭釋匹,或量首數蹄,斯豈辯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車兩而馬匹,匹兩稱目③,以並耦為用。蓋車貳佐乘,馬儷驂服,服乘不隻,故名號必雙,名號一正,則雖單為匹矣。匹夫匹婦,亦配④義矣。夫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辭賦近事⑤,而千裏致差;況鑽灼經典,能不謬哉!夫辯言而數筌蹄⑥,選勇而驅閹尹,失理太甚,故舉以為戒。丹青初炳而後渝⑦,文章歲久而彌光。若能 括于一朝,可以無慚于千載也。

【注解】
①《西京賦》:東漢張衡的名作。
②薛綜:三國時期吳作家,他註《西京賦》上述引句的錯誤已被李善改正,現存李善註中儲存的薛綜註裏不見錯誤的註文。
③目:稱。
④配:合,配偶。
⑤近事:平常之事。
⑥言:作“匹”。筌:作“首”。
⑦丹青:繪畫用的顏料,也指畫。炳:鮮明。渝:變。

【譯文】
至于書的註解,是為了正確地說明事理;可是也有在研究上發生謬誤的,或者輕率地憑主觀隨意作出判斷。張衡的《西京賦》寫到中黃伯、夏育、烏獲那樣的大力士,而薛綜卻錯誤地把他注解為“閹尹”——太監頭,這是他沒有聽說捉斑斕猛虎的勇士。再有《周禮》按井納稅,十井三十家按舊例出馬一匹;而應劭在解釋“匹”的意義時,認為或者是計量馬首,或者是數計馬蹄,這難道是辨明事物的正確解釋嗎?考查古時的端正名稱,車稱為“兩”而馬稱為“匹”,用“匹”和“兩”作為馬和車的計量名稱,含有兩兩相配的意思。因為古代車子都有“貳車”、“佐車”與之相配,拉車的馬有驂馬和服馬相配,服馬、驂馬和車子都不是單一的,所以名稱必須成雙。名稱確定後又有變化,那即使是單獨的一隻馬也要稱為“匹”了。其實匹夫匹婦,也含有與此相同的相匹配的意思。車“兩”馬“匹”的含義很小,可是歷代的文人也搞不清楚;辭賦中這類淺近的事情,注解也常差之毫釐謬以千裏;何況鑽研經書,還能不發生謬誤嗎?辨別“匹”字的意義而去計算馬的頭首和蹄腳,選擇勇士而去驅遣太監,太違反常理了,所以特別舉出這兩個例子來引以為戒。丹青的色彩開初有光澤而後來變暗,但文章年歲越久遠卻越是有光彩,倘若錯誤能夠在一朝加以校正,可以流傳千年也沒有慚愧了。

【原文】
贊曰:羿氏舛射①,東野敗駕②。雖有俊才,謬則多謝③。斯言一玷,千載弗化。令章靡疚④,亦善之亞⑤。
【注解】
①羿氏舛射:《史記·夏本紀》《正義》說:帝羿和吳賀一起出遊,吳賀讓羿射雀的左眼,結果誤中了右眼,羿感到十分慚愧,終身不忘。羿,古傳說中的神射手。舛,錯。
②東野敗駕:《庄子·達生篇》說:東野稷駕馬車的技術非常高明,能使它盤旋進退像編織花紋一樣,一次他為魯庄公表演駕馬車,不顧馬力,把馬的力氣用完了,終于失敗。
③謝:引以為過,慚愧。
④令章:美好的作品。靡疚:沒有毛病。
⑤亞:次。

【譯文】
總結:
神箭手後羿也曾有過誤差,
神御手東野稷也曾敗駕。
他們雖有傑出的才能,
但有了錯誤便引以為戒。
作品中有一個小小的缺點,
千年之後也不能改變。
能寫出美好沒有毛病的文章,
也算得善于寫作的達人了。

【評析】
《指瑕》的“指”是指出,“瑕”是玉的斑點,比喻文章寫作中的毛病。“指瑕”即指出文章寫作中的毛病。本篇主要論述了寫作中應該避免的種種毛病。
全篇分三部分:一、講文章寫作中缺點難于避免和“指瑕”的必要,認為文學作品極容易廣為流傳並深入人心。二、講古代和近代作者寫作中的缺點,主要是從用字用意兩方面加以論述的。三、講註解中存在的問題。
劉勰認為文章寫作“慮動難圓,鮮無瑕病”,認為缺點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並不因此放松寫作中的毛病,而強調寫作應該慎重,盡量減少毛病。減少毛病的方法之一,就是“指瑕”以防治毛病。本篇提出的一些弊病,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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