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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誕第二十三

【題解】任誕,指任性放縱。這是魏晉名士作達生活方式的主要表現。名士們主張言行不必遵守禮法,憑稟性行事,不做作,不受任何拘束,認為這樣才能回歸自然,才是真正的名士風流。在這種標榜下,許多人以作達為名,實際是以不加節製地縱情享樂為日的。

名士作達的首要表現就是蔑視禮教,不拘禮法。第7 則記阮籍說的“禮豈為我輩設也”,就道出了這一點。他們不管男女有別。婚喪禮節等,執意我行我素。第7、8 則記阮籍不顧“叔嫂不通問”的禮製,與嫂話別;醉後睡在酒家婦旁邊。第2、9、11 則記阮籍在母喪期間縱酒,以致親友來吊唁時仍醉態朦朧,裴楷隻好無奈地說:“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製”。其次就是不分場合。不分時候地縱酒放蕩,不管為官居家,都毫無節製地飲酒。例如第28 則記周伯仁喝酒“嘗經三日不醒。時人謂之三日僕射”;第12 則記人和豬共喝一瓮酒。他們以為這就是名士風流。第53 則記王孝伯之言,可說有點睛之妙,他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除此以外,他們要隨心所欲,不勉強自己,不限製自己。例如第47 則記王子猷雪夜忽憶鄰縣戴安道,立刻乘船去拜訪,經一夜才到,可是又及門而返,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其餘如賭博、搶劫、偷拿別人財物、酒後唱挽歌、言談不檢點、等等,都是故意放縱自己的表現。至如第31 則記殷洪喬去上佳時替親友帶了百來封信,走到半路,把信全都扔到了江裏,聲稱自己“不能作致書郵”。這純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無賴行徑、與名士任誕似無甚關系。

任誕的動機,各人或有不同。第13 則記阮籍不同意自己的兒子“亦欲作達”,可見阮籍有時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要借酒澆“胸中壘塊”(第51 則),而他的兒子隻是為了追求名士風度,無怪他要反對了。

有的名士借作達以避亂世,有的名士要求在官場中保留一些個性自由,不失人的真性,其任誕言行對反禮教來說,有一定意義。但多數名士的任誕行為是不可取的。本書分立《任誕》一門,多少可以看出編纂者並不同意這種行為,還是主張以禮法準則來規範人們的社會行動。

(1)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鹹、河內向秀。琅邪王戎①。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注解】①契:契會;約會。按:竹林七賢都是意氣相投、縱酒清談的著名人物。【譯文】陳留郡阮籍、譙國嵇康、河內郡山濤,這三個人年紀都相仿,嵇康的年紀比他們稍為小些。參與他們聚會的人還有:沛國劉伶、陳留郡阮鹹、河內郡向秀、琅邪郡王戎。七個人經常在竹林之下聚會,毫無顧忌地開懷暢飲,所以世人叫他們做竹林七賢。

(2)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①。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②。”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③!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④!”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注解】①阮籍:字嗣宗,晉文王司馬昭任大將軍時,調阮籍任從事中郎,後阮籍求為步兵校尉,放誕不羈,居喪無禮。參看《德行》第15 則註①。

②重喪:重大的喪事,指父母之死。

③毀頓:毀指因哀傷過度而損害身體,頓指勞累。

④固喪禮也:按:《禮記·曲禮上》:“居喪之禮..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初。”可見飲酒食肉並不違反喪禮。

【譯文】阮籍在為母親服喪期間,在晉文王的宴席上喝酒吃肉。司隸校尉何曾也在座,對晉文王說:“您正在用孝道治理天下,可是阮籍身居重喪卻公然在您的宴席上喝酒吃肉,應該把他流放到荒漠地方,以端正風俗教化。”文王說:“嗣宗哀傷勞累到這個樣子,您不能和我一道為他擔憂,還說什麽呢!再說有病而喝酒吃肉,這本來就合乎喪禮啊!”阮籍吃喝不停,神色自若。(3)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①。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②!”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醒③。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魄然已醉矣④。

【注解】①劉伶:字伯倫,竹林七賢之一,性好酒,曾作《酒德頌》說:“惟酒是務,焉知其餘..無思無慮,其樂陶陶”。病酒:飲酒沉醉,醒後困乏如病,叫病酒。病酒要用飲酒來解除,這就是下文說的解酲。

②捐:舍棄;倒掉。攝生:養生。

③一斛:十鬥。鬥指酒鬥,佔代的盛酒器。酲(chéng):酒醒後神志不清有如患病的狀態。④隗(wéi)然:頹然,醉倒的樣子。

【譯文】劉伶患酒病,口渴得厲害,就向妻子要酒喝。妻子把酒倒掉,把裝酒的家什也毀了,哭著勸告他說:“您喝得太過分了,這不是保養身體的辦法,一定要把酒戒掉!”劉伶說:“很好。不過我自己不能戒掉,隻有在鬼神面前禱告發誓才能戒掉啊。你該趕快準備酒肉。”他妻子說:“遵命。”于是把酒肉供在神前,請劉伶禱告、發誓。劉伶跪著禱告說:“天生我劉伶,靠喝酒出名;一喝就十鬥,五鬥除酒病。婦人家的話,千萬不要聽。”說完就拿過酒肉吃喝,一會兒就又喝得醉醇醇地倒下了。

(4)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①。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②。”故終日共飲而醉。

【注解】①非類:不是同類的人,這裏指身分。門第不同類的人。

②輩:同一類別、等級。

【譯文】劉公榮和別人喝酒時,會和不同身分、地位的人在一起,雜亂不純,有人因此指責他。他回答說:“勝過公榮的人,我不能不和他一起喝;不如公榮的人,我也不能不和他一起喝;和公榮同類的人,更不能不和他一起喝。”所以他整天都和別人共飲而醉倒。

(5)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①。

【注解】①步兵校尉:官名。漢代京師置屯兵八校尉,步兵校尉掌管上林苑屯兵。廚:指步兵營的廚房,其酒為犒勞軍隊而釀造的。

【譯文】步兵校尉的職位空出來了,步兵廚中儲存著幾百斜酒,阮籍就請求調去做步兵校尉。

(6)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字,屋室為揮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①!”

【注解】①褌(kūn):褲子。

【譯文】劉伶經常不加節製地喝酒,任性放縱,有時在家裏赤身露體,有人看見了就責備他。劉伶說:“我把天地當做我的房子,把屋子當做我的衣褲,諸位為什麽跑進我褲子裏來!”

(7)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①。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注解】①或譏之:按禮製,叔嫂不通問,所以認為阮籍不遵禮法而指責他。

【譯文】阮籍的嫂子有一次回娘家,阮籍去看她,給她道別,有人責怪阮籍。阮籍說:“禮法難道是為我們這類人製訂的嗎?”

(8)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譯文】阮籍鄰居的主婦,容貌漂亮,在酒廬旁賣酒。阮籍和安豐侯王戎常常到這家主婦那裏買酒喝,阮籍喝醉了,就睡在那位主婦身旁。那家的丈夫起初特別懷疑阮籍,探察他的行為,發現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別的意圖。

(9)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鬥,然後臨訣,直言“窮矣①!”

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②。

【注解】①豚:小豬。窮:窮盡。按:當時孝子哭,大概照例要呼喊“窮、奈何”,是一種習俗。

②都:總共。廢:指身體損傷。

【譯文】阮籍在葬母親的時候,蒸熟一個小肥豬,喝了兩鬥酒,然後去向母親遺體訣別,隻是叫“完了!”總共才號哭了一聲,就吐血,身體損傷。衰弱了很久。

(10)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①;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②;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褌于中庭③。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注解】①阮仲容:阮鹹,字仲容,是阮籍的侄兒,竹林七賢之一。

②“七月”句:舊時風俗,七月七日曬衣裳、書籍,據說這樣就不會受蟲蛀。③犢鼻褌:短褲,一說圍裙。

【譯文】阮仲容、步兵校尉阮籍住在道南,其他阮姓住在道北;道北阮家都很富有,道南阮家比較貧窮。七月七日那天,道北阮家大曬衣服,曬的都是華貴的綾羅綢緞;阮仲容卻用竹竿掛起一條粗布短褲曬在院子裏。有人對他的做法感到奇怪,他回答說:“我還不能免除世俗之情,姑且這樣做做罷了!”(11)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坐床,箕踞不哭①。

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畢,便去②。或問裴:“凡吊,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製;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③。”時人嘆為兩得其中。

【注解】①“阮方”句:依喪禮,阮籍坐在坐床上是離了喪位,箕踞而坐,也不合禮法。下文客人席于地,而孝子坐在床上,更是不合禮法。

②吊喭:同“吊唁”。

③儀軌:指禮法,禮製。

【譯文】步兵校尉阮籍死了母親,中書令裴楷去吊唁。阮籍剛喝醉了,腋頭散發、伸開兩腿坐在坐床上,沒有哭。裴楷到後,退下來墊個坐席坐在地上,哭泣盡哀;吊唁完畢,就走了。有人問裴楷:“大凡吊唁之禮,主人哭,客人才行禮。阮籍既不哭,您為什麽哭呢?”裴楷說:“阮籍是超脫世俗的人,所以不尊崇禮製;我們這種人是世俗中人,所以自己要遵守禮製準則。”當時的人很贊賞這句話,認為對雙方都照顧得很恰當。

(12)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①。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注解】①宗人:同一家族的人。斟酌:斟酒。

【譯文】姓阮這一族的人都能喝酒,阮仲容來到族人中聚會,就不再用普通的杯子倒酒喝,而用大酒瓮裝酒,大家坐成個圓圈,面對面大喝一番。當時有一群豬也來喝酒,他們徑直把浮面一層酒舀掉,就又一道喝起來。

(13)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①。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注解】①阮渾:字長成,是阮籍的兒子。按:聯系下文,這一句的“長成”似長大成人之意。【譯文】阮渾長大成人了,風採、氣度像父親,也想學做放達的人。他父親阮籍對他說:“仲容已經入了我們這一流了,你不能再這樣做了!”

(14)裴成公婦,王戎女①。王戎晨往裴許,不通徑前。裴從床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注解】①裴成公:裴傾,字逸民,死後溢為成。

【譯文】裴 的妻子,是王戎的女兒。王戎一天清早到裴 家去,不經通報就一直進去。裴 看見他來,從床前下床,他妻子從床後下床,和王戎賓主相對,沒有一點難為情的樣子。

(15)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①。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雲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②。曰:“人種不可失③。”即遙集之母也。

【注解】①鮮卑:古代住在東北、內蒙一帶的一個民族。

②重服:最重的孝服,即為父母喪而穿的孝服。累騎:重騎,這裏指同乘一驢。③人種:這裏指鮮卑婢已懷孕。

【譯文】阮仲容早就寵愛著姑姑家那個鮮卑族的婢女。在給母親守孝期間,他姑姑要遷到遠處,起初說要留下這個婢女,起程以後,終于把她帶走了。仲容知道了,借了客人的驢,穿著孝服親自去追她,兩人一起騎著驢回來。仲容說:“人種不能丟掉。”這個婢女就是阮遙集的母親。

(16)任愷既失權勢,不復自檢括①。或謂和嶠曰:“卿何以坐視元衷敗而不救②?”和曰:“元衷如北夏門,拉■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③。”【注解】①任愷:字元哀,晉武帝時為侍中,總門下樞要,與掌朝政的賈充不和。賈充既舉薦他為吏部尚書,又指使人檢舉他。結果他被免官,受到冷落和毀謗。檢括:檢束;檢點。②“卿何”句:和嶠在晉武帝時任中書令,得到武帝的器重,又和任愷很親密,所以有人責備他不救。

③北夏門:洛陽城北的一座門樓,是最高大雄偉的。這裏用來做比喻。拉■:斷裂。【譯文】任愷失去權勢以後,不再自我檢束了。有人問和嶠說:“你為什麽眼看著元哀被搞垮而袖手不管呢?”和嶠說:“元哀就好比北夏門,本來要毀壞,不是一根木頭所能支撐得了的。”

(17)劉道真少時,常漁草澤,善歌嘯,聞者莫不留連①。有一老姬,識其非常人,甚樂其歌嘯,乃殺豚進之。道真食豚盡、了不謝。姬見不飽,又進一豚。食半餘半,乃還之。後為吏部郎,姬兒為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問母,母告之。于是資牛酒詣道真②,道真曰:“去,去!無可復用相報。”

【注解】①漁:捕魚。

②齎(jì):攜帶。

【譯文】劉道真年輕時,常常到草澤去打魚,他擅長用口哨吹小曲,聽到的人都流連忘返。有一個老婦人,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且很喜歡他的口哨,就殺了個小豬送他吃。道真吃完了小豬,一點也不道謝。老婦人看見他還沒吃飽,又送上個小豬。劉道真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就退回給老婦人。後來擔任吏部郎,老婦人的兒子是個職位低下的令史,道真就越級任用他。令史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去問母親,母親告訴他經過。于是他帶上牛肉酒食去拜見道真,道真說:“走吧,走吧!我沒有什麽可以再用來回報你的了。”(18)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

【譯文】阮宣子常常步行,拿一百錢掛在手杖上,到酒店裏,就獨自開懷暢飲。

即使是當時的顯要人物,他也不肯登門拜訪。

(19)山季倫為荊州,時出酣暢①。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②。日莫倒載歸,茗艼無所知③。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④。舉手問葛強,何如並州兒⑤?”高陽池在襄陽。強是其愛將,並州人也。

【注解】①山季倫:山簡,字季倫,西晉未年,任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鎮守襄陽。當時戰亂不斷,他卻悠閒度日,沉迷在酒中。按:豪飲狂樂,行為不檢,這是當時士大夫的風氣。②“山公”句:大意是,山簡經常徑自到高陽池去遊玩,一醉方休。高陽池,本名習家池,是漢侍中習鬱的養魚池。是一處遊樂勝地。山簡每到這裏,常大醉而歸,曾說:“此是我高陽池也”,由此改名高陽池。按:山簡這話是以“高陽酒徒”自命。

③“日莫”句:大意是,天晚了,倒臥在車上回家,酩酊大醉,一無所知。茗艼,同“酩酊”,形容大醉。

④“復能”句:大意是,不久又能騎駿馬,隻是白頭巾戴顛倒了。按:這裏指酒醒了又能騎馬,隻是醉態朦朧,連頭巾都戴歪了。白接籬,用白鷺身上的長羽毛做裝飾的白帽子。⑤“舉手”句:大意是,舉起手問葛強,我和你這個並州兒相比怎麽樣?並(bīng)州,約當今山西大部和河北、內蒙的一部。

【譯文】山季倫都督荊州時,經常出遊暢飲。人們給他編首歌說:“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並州兒?”高陽池在襄陽縣。葛強是他的愛將,是並州人。

(20)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①。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②?”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注解】①張季鷹:張翰,字季鷹,江東吳郡人,曾任大司馬東曹椽,不久棄官。江東步兵:步兵,指阮籍,張翰是江東人,所以稱他為江東步兵。這裏是說他嗜酒放蕩,有如步兵校尉阮籍。②乃可:同“那可”,哪可,豈可。

【譯文】張季鷹任情適性,放誕不羈,當時的人稱他為江東步兵。有人對他說:“你怎麽可以放縱、安逸一時,難道不考慮身後的名聲嗎?”季鷹回答說:“與其讓我身後有名,還不如現在喝一杯酒!”

(21)畢茂世雲:“一手持蟹鰲,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①。”

【注解】①畢茂世:畢卓,字茂世,是個做世、放任的人,曾任吏部郎,常飲酒廢職。蟹螯(áo):螃蟹前面的一對鉗子。拍浮:擊水浮遊;遊泳。

【譯文】畢茂世說:“一隻手拿著蟹螯,一隻手拿著酒杯,在酒池裏遊泳,這就足以了結這一輩子了。”

(22)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①。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②。”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

【注解】①賀司空:賀循,會稽郡山陰人,死後贈司空。曾任武康縣令,後召補太子舍人,才進京。太子死後,其子立為皇太孫,賀循可能轉為太孫舍人。赴命:前去接受任命。閶門:姑蘇城門名。②北京:指洛陽。賀。張二人都是吳人,當時南方人稱洛陽為北京。

【譯文】司空賀循到京都洛陽去就職,擔任太孫舍人,經過吳地的閶門時,在船上彈琴。張季鷹原本不認識他,這時候正在金閶亭上,聽見琴聲非常清朗,下船去找賀循,于是就一起談論起來,結果彼此加深了了解,非常高興。張季鷹問賀循:“你要到哪裏去?”賀循說:“到洛陽去就職,正在趕路。”張季鷹說:“我也有事要到洛陽。”順路搭船,就和賀循一同上路。他並沒有告訴家裏,家裏追尋起來,才知道這回事。

(23)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①。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間之,祖曰:“昨夜復南塘一出②。”祖于時恆自使健幾鼓行動鈔,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③。

【注解】①祖車騎:祖巡,死後贈車騎將軍。西晉未過江,任徐州刺史、軍諮祭酒,性格放達,不拘小節。常懷收復中原之志,賓客皆勇士,當時揚州鬧飢荒,此輩多為盜賊,打劫富戶。輿論因此輕視祖巡。而這一則文字說是祖巡派勇士去打劫。服玩:服用玩賞的物品。

②南塘:秦淮河南岸。塘,堤岸。一出:一番;一回。

③鼓行:擊鼓行進,指明目張膽、無所顧忌地做。劫鈔:搶劫。

【譯文】車騎將軍祖巡過江到南方時,國家、個人都很貧乏,沒有什麽名貴的服用和玩賞物品。有一次,王導、庾亮等人一起去看望祖逖,忽然看見皮袍一疊一疊的,珍寶服飾排得滿滿的。王導等人感到很奇怪,就問祖逖,他回答說:“昨天夜裏又到南塘走了一趟。”祖逖當時經常親自派勇士公然去搶劫,主管的人也容忍而不追究他。

(24)鴻腫卿孔群好飲酒①。王丞相語雲:“卿何為恆飲酒?不見酒家覆瓿布,日月糜爛②?”群曰:“不爾。不見糟肉,乃更堪久③?”群嘗書與親舊:“今年田得七百斛怵米,不了曲素事④。”

【注解】①孔群:字敬休,東晉時官至御史中丞。按:這裏說孔群是鴻腫卿,實是大鴻臚(隋代以後改稱鴻腫寺卿),掌管朝祭禮儀等;東晉時有事則臨時設定,無事則省。

②瓿(bù):小瓮。日月糜爛:《晉書·孔群傳》作“日月久糜爛邪”,可能對。日月,也可以是一日一月,即指時間短。

③糟肉:用酒或酒糟腌製的肉。

④秫米:粘高粱米。曲櫱(qu nie):酒曲,這裏指用酒曲釀酒。

【譯文】鴻腫卿孔群好喝酒。丞相王導對他說:“你為什麽經常喝酒?你難道沒看見酒店蓋酒壇的布,過不了多少時間就腐爛了嗎?”孔群說:“不是這樣。您難道沒看見糟肉,反而更能耐久嗎?”孔群曾經給親友寫信說:“今年田地裏隻收到七百石秫米,不夠釀酒用的。”

(25)有人譏周僕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①。周曰:“吾若萬裏長江,何能不千裏一曲②!”

【注解】①周僕射:周f ,字伯仁,任尚書左僕射,享有崇高聲望。縱酒放蕩,蔑視禮法,常醉酒失態。②“吾若”句:這裏以長江的彎曲比喻自己行為的偏差。

【譯文】有人指責尚書左僕射周f :和親友言談玩笑,粗野駁雜,失于檢點節製,周f 說:“我好比萬裏長江,怎麽能一瀉千裏也不拐一個彎兒!”

(26)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蒱,與輒不競①。嘗一過,大輸物,戲屈,無因得反。與庾亮善,于肪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鹿即送直,然後得還②。經此數四。

【注解】①溫太真:溫嶠,字太真,在晉明帝時任中書令,和廈亮有深交。樗蒱(chūpú):一種賭博遊戲。

②直:同“值”,代價,錢。

【譯文】溫太真官職還不高的時候,屢次和揚州、淮中的客商賭博,一賭起來,總是賭不過人家。有一次,他又去了,大大地輸了一筆錢,玩得錢都輸光了,沒法回去。他和庾亮很友好,就在船上大聲招呼庾亮說:“你該來贖我!”質亮立刻送錢過去,他才能夠回來。他多次做過這種事。

(27)溫公喜慢語,卞令禮法自居。至庾公許,大相剖擊。溫發口鄙穢,庾公徐曰:“太真終日無鄙言①。”

【注解】①“太真”句:當時風氣以傲慢放縱為達。庾亮這樣說,是看重太真的放達。【譯文】溫太真喜歡說些輕慢放肆的話,尚書令卞壺以禮法之士自居。兩人到庾亮那裏去,極力互相分辨、反駁。溫大真出口庸俗、粗鄙,庾亮卻慢悠悠他說:“太真整天出言不俗。”

(28)周伯仁風德雅重,深達危亂①。過江積年,恆大飲酒,嘗經三同不醒。時人謂之三日僕射。

【注解】①周伯仁:參看前文第25 則註①。據記載,他過江後經常喝醉,隻有他姐姐死時醒酒三天,他姑姑死時,醒酒三天。所以下文說:“三日不醒”,其中“不”字疑衍。【譯文】周伯仁風格德行高尚庄重,深知國家的危亂。過江以後,連年經常豪飲,曾經一連三天不醒。當時的人把他叫做三日僕射。

(29)衛君長為溫公長史,溫公甚善之。每率爾提酒脯就衛,箕踞相對彌日①。衛往溫許亦爾。

【注解】①脯:幹肉。

【譯文】衛君長任溫嶠的長史,溫嬌非常贊許他。經常隨隨便便提著酒肉到衛君長那裏去,兩人伸開腿對面坐著,一喝就是一整天。衛君長到溫嬌那裏去時也是這樣。

(30)蘇峻亂,諸質逃散①。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蘧篨覆之②。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③。卒舍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④。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⑤。後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出自廝下,不願名器⑥。少苦執鞭,恆患不得快飲酒⑦;使其酒足徐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斜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⑧。

【注解】①“蘇峻”句:參看《容止》第23 則註①。②庾冰:庾亮的弟弟,曾任吳國內史(即這裏說的為吳郡)。蘇峻叛亂時,曾遣兵攻庾冰,庾冰抵擋不住,棄郡奔會稽。後領兵攻蘇峻,直達京都。蘧篨(qúchú):粗席子,用竹子或葦子編成。③所在:到處;各處。

④監司:負責監察的官員。

⑤淛(zhè)江:浙江的古名。

⑥廝:雜役。名器:官爵和車服等標志名位、等級的器物。

⑦執鞭:拿鞭子趕車,泛指為他人服役。

⑧達生:指看透人生的二種達觀的處世態度。

【譯文】蘇峻發動叛亂時,姓庚一族的人都逃散了。庾冰當時任吳郡內史,單身逃亡,百姓官吏都離開他跑了,隻有郡衙裏一個差役獨自用隻小船裝著他逃到錢塘口,用席子遮掩著他。當時蘇峻懸賞募集人來搜捕庾冰,要求各處搜查,催得非常緊急。那個差役把船停在市鎮碼頭上走了,後來趁著喝醉了回來,舞著船槳對著船說:“還到哪裏去找庾吳郡,這裏面就是!”庾冰聽了,非常恐懼,可是不敢動。監司看見船小艙窄,認為是差役爛醉後胡說,一點也不再懷疑。自從送過浙江,寄住在山陰縣魏家以後,庚冰才得以脫險。後來平定了叛亂,庾冰想要報答那個差役,滿足他的要求。差役說:“我是差役出身,不羨慕那些官爵器物。隻是從小就苦幹當奴僕,經常發愁不能痛快地喝酒;如果讓我這後半輩子能有足夠的酒喝,這就行了,不再需要什麽了。”庾冰給他修了一所大房子,買來奴婢,讓他家裏經常有成百石的酒,就這樣供養了他一輩子。當時的人認為這個差役不隻有智謀,而且對人生也很達觀。(31)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譯文】殷洪喬出任豫章太守,臨走時,京都人士趁便托他帶去一百來封信。他走到石頭城,把信全都扔到江裏,接著禱告說:“要沉的自己沉下去,要浮的自己浮起來,我殷洪喬不能做送信的郵差!”

(32)王長史、謝仁祖同為王公掾①。長史雲:“謝掾能作異舞。”謝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視,謂客曰:“使人思安豐。”

【注解】①王長史:王濛。王導任丞相時調他為屬官,後轉司徒左長史。謝仁祖謝尚,字仁祖,擅長音樂,通曉各種技藝,能作鴝鵒(qúyù)舞(即八哥舞)。性格任性開朗,類似安豐侯王戎,深受王導器重。王導把他比做王戎,常呼他為小安豐。

【譯文】長史王濛和謝仁祖同是王導的屬官。王濛說:“謝掾會跳一種特殊的舞。”謝仁祖就起來跳舞,神情意態非常悠閒。王導仔細地看著他,對客人說:“他讓人想起安豐。”

(33)王、劉共在杭南,酣宴于桓子野家①。謝鎮西往尚書墓還——葬後三日反哭——諸人欲要之②。初遣一信,猶未許,然已停車;重要,便回駕。諸人門外迎之,把臂便下。裁得脫漬著帽,酣宴半坐,乃覺未脫衰③。【注解】①杭南:即航南,朱雀橋南,指烏衣巷。東晉時,王、謝諸名族聚居在這裏。桓子野:桓伊的小名。

②反哭:古喪禮儀式,葬後迎死者神主回祖廟,並哭祭。要(yāo):邀請。③幘(zé):頭巾。衰(cuī):通“縗”,用粗麻布做的喪服,不縫邊的。【譯文】王濛和劉惔一同在烏衣巷桓子野家開宴暢飲。這時,鎮西將軍謝尚從他叔父、尚書謝衷的陵墓回來——他在謝衷安葬後三天奉神主回祖廟哭祭——大家想邀請他來宴飲。開頭派個送信人去請,他還沒有答應,可是已經把車停下;又去請,便立刻掉轉車頭來了。大家都到門外去迎接,他就親親熱熱地拉著人家的手下了車。進門後,剛剛來得及脫下頭巾,戴上便帽就入座,直到痛飲中途,才發覺還沒有脫掉孝服。

(34)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輸,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①。陳郡袁耽俊邁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耽②。耽時居艱,恐致疑,試以告焉,應聲便許,略無慊吝③。遂變服,懷布帽隨溫去,與債主戲。耽素有蓺名④,債主就局曰:“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⑤?”遂共戲。十萬一擲,直上百萬數。投馬絕叫,傍若無人⑥。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竟識袁彥道不?”

【注解】①敦:催促。

②袁耽:字彥道,陳郡陽夏人,年輕時就爽朗不羈,官至司徒從事中郎。③居艱:居喪;守孝。慊(qiàn)吝:不滿意而為難。

④蓺(yì):同“藝”,技能,這裏指賭博的技巧。

⑤不辦:不會。

③馬:籌碼,計數的用具,古代常用于賭傅。絕叫:大叫。以此虛張聲勢。【譯文】桓溫年輕時家裏很貧困,有一次賭博輸得很慘,債主催他還債叉催得很急。他考慮著自救的辦法,卻又想不出。陳郡的袁耽英俊豪邁,多才多藝,桓溫想去向他求救。當時袁耽正在守孝,桓溫擔心引起疑慮,試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他隨口就答應了,沒有絲毫的不滿意和為難。于是換了孝服,把戴的布帽揣起來跟桓溫走,去和債主賭博。袁耽賭博的技巧一向出名,債主卻不認識他,臨開局時說:“你想必不會成為袁彥道吧?”便和他一起賭。一次就押十萬錢做賭註,一直升到一次百萬錢。每擲籌碼就大聲呼叫,旁若無人。贏夠了,他才伸手從懷裏摸出布帽來擲向對手說:“你到底認識不認識袁彥道?”

(35)王光祿雲:“酒正使人人自遠①。”

【注解】①自遠:疏遠自己;忘掉自己。

【譯文】光祿大夫王蘊說:“酒正好能讓每個人在醉眼朦朧中忘掉自己。”

(36)劉尹雲:“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①。”

【注解】①狂士:狂放的人。卻返:返回。

【譯文】丹陽尹劉談說:“孫承公是個狂放的士人,每到一個風景勝地,就一連幾天地賞玩,有時已經回到半路又返回去。”

(37)袁彥道有二妹:一適殷淵源,一適謝仁祖。語桓宣武雲:“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譯文】袁彥道有兩個妹妹:一個嫁給殷淵源,一個嫁給謝仁祖。有一次他對桓溫說:“遺憾的是沒有另一個妹妹許配給你!”

(38)桓車騎在荊州,張玄為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岐村,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雲:“有魚,欲寄作臉①。”張乃維舟而納之。間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張素聞其名,大相忻待②。劉既知張銜命③,問:“謝安、王文度並佳不?”張甚欲話言,劉了無停意。既進膾,便去,雲:“向得此魚,觀君船上當有臉具,是故來耳。”于是便去。張乃追至劉家。為設酒,殊不清旨,張高其人,不得己而飲之④。方共對飲,劉便先起,雲“今正伐獲,不宜久廢⑤。”張亦無以留之。

【注解】①寄:托付。膾:細切的魚,這裏指生魚片。

②忻(xīn):同“欣”。

③銜命:奉命。按:劉遺民是個隱士,知道張玄是官場中人,就不願和他深談了。④清旨:清澈、味美。

⑤獲:蘆葦一類的草。

【譯文】車騎將軍桓沖任荊州刺史時在江陵鎮守,當時張玄任侍中,奉命到江陵出差,坐船路經陽歧村,忽然看見一個人拿著半小筐活魚,一直走到船旁來,說:“有點魚,想托你們切成生魚片。”張玄就叫人拴好船讓他上來。問他的姓名,他自稱是劉遺民。張玄一向聽到過他的名聲,就非常高興地接待了他。劉遺民知道張玄是奉命出差以後,問道:“謝安和王文度都好嗎?”張玄很想和他談論一下,劉遺民卻完全無意停留。等到把生魚片拿進來,他就要走,說:“剛才得到這點魚,估計您的船上一定有刀具切魚,因此才來呢。”于是就走了。張玄就跟著送到劉家。劉遺民擺上酒,酒很濁,酒味也很不好,可是張玄敬重他的為人,不得已喝下去。剛和他一起對飲,劉遺民先就站起來,說:“現在正是割獲的時候,不宜停工太久。”張玄也沒有辦法留住他。(39)王子猷詣郗雍州,雍州在內,見有■ ,雲:“阿乞那得此物!”

①令左右送還家。郗出覓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郝無忤色。【注解】①郗雍州:郗恢,字道胤,小名阿乞,曾任雍州刺史。■ :應作毾 (tàdēng),毛毯。此物當時很少,所以珍貴。

【譯文】王子猷去拜訪雍州刺史郗恢,郗恢還在裏屋,王子猷看見廳上有毛毯,說:“阿乞怎麽得到這樣的好東西!”便叫隨從送回自己家裏。郗恢出來尋找毛毯,王子猷說:“剛才有個大力士背著它跑了。”郗恢也沒有不滿情緒。(40)謝安始出西戲,失車牛,便杖策步歸。道逢劉尹,語曰:“安石將無傷①!”謝乃同載而歸。

【注解】①傷:指傷氣,猶言喪氣。

【譯文】謝安當初到西邊去賭博,輸掉了車子和駕車的牛,隻好拄著拐棍走回家。半路上碰見丹陽尹劉恢,劉談說道:“安石恐怕喪氣了吧!”謝安就搭他的車回去。

(41)襄陽羅友有大韻,少時多謂之痴①。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蚤,門未開。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詞,欲乞一頓食耳。”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作容②。為人有記功,從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闕,觀字內外,道陌廣狹,植種果竹多少,皆默記之③。後宣武漂洲與簡文集,友亦預焉④;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遺忘,友皆名列,曾無錯漏。宣武驗以蜀城闕簿,皆如其言,坐者嘆服。謝公雲:“羅友詛減魏陽元⑤!”後為廣州刺史,當之鎮,刺史桓豁語令莫來宿⑥,答曰:“民己有前期,主人貧,或有酒饌之費,見與甚有舊,請別日奉命。”證西密遣人察之,至日,乃往荊州門下書佐家,處之怕然,不異勝達⑦。在益州,語兒雲:“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驚。其由來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烏樏⑧。

【注解】①羅友:字宅仁,襄陽人。桓溫任荊州刺史時;他任刺史屬下的從事。後出任襄陽太守,累遷廣州、益州刺史。

②怍(zuò)容:羞愧的臉色。

③記功:記憶力。按行:巡視。城闕:都城。這裏指李勢所盤踞的成都。道陌:街道;道路。④漂州:當作深州,因形近而誤。《晉書·桓溫傳)作例洲。按:桓溫在晉穆帝時(公元347年)平定蜀地,至哀帝未年(公元365 年)簡文帝司馬呈輔政,會桓溫于洌洲,商議征討事宜,其間將二十年。

⑤魏陽元:魏舒,字陽元,官至司徒。《晉書·魏舒傳》隻說他小時聰明,後有德望,沒有說及他記憶力強的事。

⑥桓豁:桓溫的弟弟,曾任荊州刺史,升為征西將軍,都督交、廣等州軍事。莫:同“暮”。⑦至日:一本作“至夕”,對。書佐:刺史的屬官,主管起草文書等事。勝達:名流和顯貴。⑧沓:一沓指一套。烏樏(lěi):有格子的不上油漆的黑食盒,多用于清貧之家。一沓可供兩人用,所以二百五十沓就是五百人的食器。

【譯文】襄陽人羅友有突出的風度,年輕時人們大多認為他傻。有一次他打聽到有人要祭神,想去討點酒飯,去得太早了,那家大門還沒開。後來那家主人出來迎神,看見他,就問:還不到時候,怎麽能在這裏等著,他回答說:“聽說你祭神,想討一頓酒飯罷了。”便閃到門邊躲著。到天亮,得了吃食使走了,一點也不感到羞愧。他為人處事記憶力強,曾隨從桓溫平定蜀地,佔領成都後,他巡視整個都城,宮殿樓閣的裏裏外外,道路的寬窄,所種植的果木、竹林的多少,都一一記在心裏。後來桓溫在溧洲和簡文帝舉行會議,羅友也參加了;會上一起談及蜀地的情況,桓溫也有所遺忘,這時羅友都能按名目一一列舉出來,一點也沒有錯漏。桓溫拿蜀地記載都城情況的簿冊來驗證,都和他說的一樣,在座的人都很贊嘆佩服。謝安說:“羅友哪裏比魏陽元差!”後來羅友出任廣州刺史,當他要到鎮守地赴任的時候,荊州刺史桓豁和他說,讓他晚上來往宿,他回答兌:“我已經先有了約會,那家主人貧困,可是也許會破費錢財置辦酒食,他和我有很深的老交情,我不能不赴約,請允許我以後再遵命。”桓豁暗中派人觀察他,到了晚上,他竟到荊州刺史的屬官書佐家去,在那裏處得很愉快,和對待名流顯貴沒有什麽兩樣。任益州刺史時,對他兒子說:“我有五百人的食具。”家裏人大吃一驚。他向來清白,卻突然有這種用品,原來是二百五十套黑食盒。

(42)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①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注解】①清歌:指沒有樂器伴奏的唱歌。奈何:《古今樂錄)說:“奈何,曲調之遺音也”,即一人唱,眾人喚“奈何”幫腔相和。

【譯文】桓子野每逢聽到別人清歌,總是幫腔呼喊“奈何!”謝安聽見了,說:“子野可以說是一往情深。”

(43)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①;時袁山松出遊,每好令左右作挽歌②。時人謂“張屋下陳屍,袁道上行殯。”

【注解】①松柏:一說松柏可製棺材,一說是墳墓必栽松柏。

②挽歌:送葬時唱的歌。

【譯文】張湛喜歡在房屋前栽種松柏;當時袁山松外出遊賞,常常喜歡叫隨從唱挽歌。人們形容說:“張湛是在房前停放屍首,袁山松是在道上出殯。”(44)羅友作荊州從事,桓宣武為王車騎集別①,友進坐良久,辭出。

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聞牡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無事可咨。今已飽,不復須駐。”了無慚色。

【注解】①王車騎:指王洽。但《晉書·王洽傳》沒有說到王洽曾任此職。其子王殉死後曾追贈車騎將軍。

【譯文】羅友任荊州刺史桓溫的從事,有一次桓溫聚集大家給車騎將軍王洽送別,羅友前來坐了很久,才告辭退出。桓溫問他:“你剛才像是要商量什麽事,為什麽就走呢?”羅友回答說:“我聽說牡羊肉味道很美,一輩子還沒有機會吃過,所以冒昧地請求前來罷了,其實沒有什麽事要商量的。現在已經吃飽了,就沒有必要再留下了。”說時,沒有一點羞愧的樣子。

(45)張■酒後挽歌甚凄苦①。桓車騎曰:“卿非田橫門人,何乃頓爾至致②?”

【注解】①張■:張湛,小名■。

②田橫:秦末人,在楚,漢之爭中,曾自立為齊王,後來逃亡至海島。漢高祖劉邦定天下,田橫來投降,未至洛陽,羞慚自殺,隨從人員唱挽歌表示哀悼。頓爾:突然。【譯文】張■酒後唱起了挽歌,非常凄苦。車騎將軍桓沖說:“你不是田橫的門客,怎麽一下午就凄苦到了極點?”

(46)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譯文】王子猷曾經暫時借住別人的空房,隨即叫家人種竹子。有人問他:“暫時住一下,何必這樣麻煩!”王子猷吹口哨並吟唱了好一會,才指著竹子說:“怎麽可以一天沒有這位先生!”

(47)王子酞居山陰①。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傷惶,詠左思《招隱》詩②。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③。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注解】①山陰:縣名,今浙江省紹興縣。按:王子猷棄官東歸,住在山陰縣。

②四望:眺望四方。彷徨:同“徘徊”。左思(招隱》詩:左思是西晉時著名詩人,對當時門閥士族專權感到不滿。《招隱》詩寫尋訪隱士和對隱居生活的羨慕。

③剡:剡縣,今浙江省嵊縣。有剡溪可通山陰縣。

【譯文】王子猷住在山陰縣。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覺醒來,開啟房門,叫家人拿酒來喝。眺望四方,一片皎潔,于是起身徘徊,朗誦左思的《招隱》詩。忽然想起戴家道,當時戴安道住在剡縣,他立即連夜坐小船到戴家去。船行了一夜才到,到了戴家門口,沒有進去,就原路返回。別人問他什麽原因,王子猷說:“我本是趁著一時興致去的,興致沒有了就回來,為什麽一定要見到戴安道呢!”

(48)王衛軍雲:“酒正自引人著勝地。”①【注解】①王衛軍:王薈,任會稽內史,進號鎮軍將軍,死後贈衛將軍。按:這一則可以和第35 則互相參照。

【譯文】衛將軍王薈說:“酒正好把人引入一種美妙的境界。”

(49)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①。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②,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③。客主不交一言。

【注解】①桓子野:桓伊,小名子野,曾任大司馬參軍,後任豫州刺史。《晉書》本傳說他“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

②相聞:互通信息。

③弄:演奏。

【譯文】王子猷坐船進京,還停泊在碼頭上,沒有上岸。過去聽說過桓子野擅長吹笛子,可是並不認識他。這時正碰上桓子野從岸上經過,王子猷在船中,聽到有個認識桓子野的客人說,那是桓子野。王子猷便派人替自己傳個話給桓子野,說:“聽說您擅長吹笛子,試為我奏一曲。”桓子野當時已經做了大官,一向聽到過王子猷的名聲,立刻就掉頭下車,上船坐在馬扎兒上,為王子猷吹了三支曲子。吹奏完畢,就上車走了。賓主雙方沒有交談一句話。(50)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獲渚①。王大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②。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嘆曰:“靈寶故自達!”

【注解】①桓南郡:桓玄,小名靈寶,是桓溫的兒子,二十三歲,始任太子洗馬。獲渚:小洲名,近秦淮河。

②“桓乃”句:晉人的習俗,聽到已死尊長的名諱必須哭,這是一種禮節。王大叫“溫酒”,犯了桓溫的名諱,所以桓玄要哭。

【譯文】南郡公桓玄應召出任太子洗馬,坐船赴任,船停在獲渚。王大服五石散後已經有點醉了,這時去探望桓玄。桓玄為他安排酒食,他不能喝冷酒,連連告訴隨從說:“叫他們溫酒來!”桓玄于是低聲哭泣,王大就想走。桓玄拿手巾擦著眼淚,隨即對王大說:“犯了我的家諱,關你什麽事!”王大贊嘆說:“靈寶的確曠達!”

(51)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①?”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②。”

【注解】①阮籍:為人本有濟世志,後縱酒談玄,不問世事。參看《德行》第15 則註①。司馬相如:字長卿,是漢代著名的辭賦家。《高士傳》說他“仕宦不慕高爵,常托疾不與公卿大事。終于家。其《贊》曰:“長卿慢世,越禮自放..托疾避官,蔑此卿相。”

②壘塊:比喻胸中鬱積的不平之氣。按:這兩句指阮籍和司馬相如相同,隻是阮籍喜歡縱酒。【譯文】王孝伯問王大:“阮籍比起司馬相如怎麽樣?”王大說:“阮籍心裏鬱積著不平之氣,所以需要借酒澆愁。”

(52)王佛大嘆言①:“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②。”

【注解】①王佛大:王忱,字佛大,也叫王大。性嗜酒,一飲連日不醒,結果因喝酒而死。②“覺形”句:比喻魂不守舍。

【譯文】王佛大嘆息說:“三天不喝酒,就覺得身體和精神不再相依附了。”

(53)王孝伯言①:“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注解】①王孝伯:王恭,字孝伯,曾任兗、青二州刺史,讀書少,不熟悉用兵。篤信佛教,在東晉未年的戰亂中被殺。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七六四頁說:“此言不必須奇才,但讀《離騷》,皆所以自飾其短也。”

【譯文】王孝伯說:“做名士不一定需要特殊的才能,隻要能經常無事,盡情地喝酒,熟讀《離騷》,就可以稱為名士。”

(54)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①!”

【注解】①王伯輿:王歐(xīn),字伯輿,琅邪人,曾任司徒左長史。王恭起兵時,他正逢母喪,王恭任他為吳國內史,令他起兵聲援,他即回響,以為可以乘機取富貴,不幾天,王恭罷兵,命他離職回去服喪,他大怒,回軍討伐王恭。兵敗,不知所在。從這裏可以看到他的“情”和他的狂放。

【譯文】長史王伯輿登上茅山,非常傷心地痛哭道:“琅邪王伯輿,終歸要為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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