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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

[唐]韓愈 
【題解】本文是元和七、八年間韓愈任國子博士時所作,假托向學生訓話,勉勵他們在學業、德行方面取得進步,學生提出質問,他再進行解釋,故名“進學解”,借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騷。文中通過學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學習、捍衛儒道以及從事文章寫作的努力與成就,有力地襯托了遭遇的不平;而針鋒相對的解釋,表面心平氣和,字裏行間卻充滿了鬱勃的感情,也反映了對社會的批評。按本文“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等語,凝聚著作者治學、修德的經驗結晶;從“浸沉鬱”到“同工異曲”一段,生動表現出他對前人文學藝術特點兼收並蓄的態度。韓愈作為散文家,也很推重漢代楊雄的辭賦。本文的寫作即有所借鏡于楊雄的《解嘲》、《解難》等篇,辭採豐富,音節鏗鏘、對偶工切,允屬賦體,然而氣勢奔放,語言流暢,擺脫了漢賦、駢文中常有的艱澀呆板,堆砌辭藻等缺點。林紓所謂“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故應說是韓愈特創的散文賦,為杜牧的《阿房宮賦》、蘇軾的《赤壁賦》的前驅。文中有許多創造性的語句,後代沿用為成語。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1]:“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2]。拔去凶邪,登崇畯良[3]。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4]。爬羅剔抉,刮垢磨光[5]。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6]。”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7]。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8]。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9]。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10]。補苴罅漏,張皇幽眇[11]。尋墜緒之茫茫[12],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沈浸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13]。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庄》、《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14]。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15]。跋前躓後,動輒得咎[16]。暫為御史,遂竄南夷[17]。三年博士,冗不見治[18]。命與仇謀,取敗幾時[19]。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20]?”
先生曰:“吁,子來前[21]!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22]。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23]。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24]。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25]。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26]。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于世何如也[27]?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28]。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29]。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30]。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31]。
——選自東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國子先生早上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立在學舍下面,教導他們說:“學業的精進由于勤奮,而荒廢由于遊蕩玩樂;德行的成就由于思考,而敗壞由于因循隨便。當前聖君與賢臣相遇合,法製健全。拔除凶惡奸邪,晉升英俊善良。具有微小優點的都已錄取,稱有一技之長的無不任用。搜羅人材,加以甄別、教育、培養,對他們刮去污垢,磨煉得閃閃發光。大概隻有僥幸而得選上的,誰說多才多藝而不被高舉呢?諸位學生隻怕學業不能精進,不要怕主管部門官吏看不清;隻怕德行不能成就,不要怕主管部門官吏不公正。”
話沒有說完,有人在行列裏笑道:“先生在欺騙我們吧?我們這些學生侍奉您先生,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先生嘴裏不斷地誦讀六經的文章,兩手不停地翻著諸子百家的書籍。對記事之文一定提取它的要點,對言論之編一定探索它深奧的旨意。不知滿足地多方面學習,力求有所收獲,大的小的都不舍棄。點上燈燭夜以繼日,經常這樣刻苦用功,一年到頭不休息。先生的從事學業可以說勤奮了。抵製、批駁異端邪說,排斥佛教與道家,彌補儒學的缺漏,發揚光大精深微妙的義理。尋找渺茫失落的古代聖人之道的傳統,獨自廣泛搜求、遙遠承接。防堵縱橫奔流的各條川河,引導它們東註大海;挽回那狂濤怒瀾,盡管它們已經傾倒泛濫。先生您對于儒家,可以說是有功勞了。心神沉浸在意味濃鬱醇厚的書籍裏,仔細地品嘗咀嚼其中精英華採,寫作起文章來,書卷堆滿了家屋。向上規模取法虞、夏時代的典章,深遠博大得無邊無際;周代的誥書和殷代的《盤庚》,多麽艱澀拗口難讀;《春秋》的語言精練準確,《左傳》的文辭鋪張誇飾;《易經》變化奇妙而有法則,《詩經》思想端正而辭採華美;往下一直到《庄子》、《離騷》,太史公的記錄;楊雄、司馬相如的創作,同樣巧妙而曲調各異。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內容宏大而外表氣勢奔放,波瀾壯闊。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懂得學習,敢作敢為,長大之後通達道理,處理各種事情,左的右的,無不合宜。先生的做人,可以說是有成就的了。可是在公的方面不能被人們信任,在私的方面得不到朋友的幫助。前進退後,都發生困難,動一動便惹禍獲罪。剛當上御史就被貶到南方邊遠地區。做了三年博士,職務閒散表現不出治理的成績。您的命運與敵仇打交道,不時遭受失敗。冬天氣候還算暖和的日子裏,您的兒女們已為缺衣少穿而哭著喊冷;年成豐收而您的夫人卻仍為食糧不足而啼說飢餓。您自己的頭頂禿了,牙齒缺了,這樣一直到死,有什麽好處呢?不知道想想這些,倒反而來教訓別人幹麽呢?”
國子先生說:“唉,你到前面來啊!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鬥栱,短椽的,做門臼、門橛、門閂、門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適其宜而建成房屋,這是工匠的技巧啊。貴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龍芝,牛尿、馬屁菌,壞鼓的皮,全都收集,儲藏齊備,等到需用的時候就沒有遺缺的,這是醫師的高明啊。提拔人材,公正賢明,選用人材,態度公正。靈巧的人和樸質的人都得引進,有的人謙和而成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為傑出,比較各人的短處,衡量各人長處,按照他們的才能品格分配適當的職務,這是宰相的方法啊!從前孟軻愛好辯論,孔子之道得以闡明,他遊歷的車跡周遍天下,最後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發揚光大宏偉的理論,因為逃避讒言到了楚國,還是丟官而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成為經典,一舉一動成為法則,遠遠超越常人,優異到進入聖人的境界,可是他們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樣呢?現在你們的先生學習雖然勤勞卻不能順手道統,言論雖然不少卻不切合要旨,文章雖然寫得出奇卻無益于實用,行為雖然有修養卻並沒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現,尚且每月浪費國家的俸錢,每年消耗倉庫裏的糧食;兒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織布;出門乘著車馬,後面跟著僕人,安安穩穩地坐著吃飯。局局促促地按常規行事,眼光狹窄地在舊書裏盜竊陳言,東抄西襲。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處罰,也沒有被宰相大臣所斥逐,豈不是幸運麽?有所舉動就遭到毀謗,名譽也跟著受到影響。被放置在閒散的位置上,實在是恰如其份的。至于商量財物的有無,計較品級的高低,忘記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麽相稱,指摘官長上司的缺點,這就等于所說的責問工匠的為什麽不用小木樁做柱子,批評醫師的用菖蒲延年益壽,卻想引進他的豬苓啊!
(顧易生) 
【注解】
[1]國子先生:韓愈自稱,當時他任國子博士。唐朝時,國子監是設在京都的最高學府,下面有國子學、太學等七學,各學置博士為教授官。國子學是為高級官員子弟而設的。太學:這裏指國子監。唐朝國子監相當于漢朝的太學,古時對官署的稱呼常有沿用前代舊稱的習慣。[2]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畢:全部。張:指建立、確立。[3]畯:通“俊”。[4]率:都。庸:用。[5]爬:爬梳,整理。抉(jué決):選擇。[6]有司:負有專責的部門及其官吏。[7]六藝:指儒家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儒家經典。百家之編:指儒家經典以外各學派的著作。《漢書·藝文志》把儒家經典列入《六藝略》中,另外在《諸子略》中著錄先秦至漢初各學派的著作:“凡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戰國時期,各種學派興起,著書立說,故有“百家爭鳴”之稱。[8]纂:編集。纂言者,指言論集、理論著作。[9]膏油:油脂,指燈燭。晷(guǐ軌):日影。恆:經常。兀(wù誤)兀:辛勤不懈的樣子。窮:終、盡。[10]異端:儒家稱儒家以外的學說、學派為異端。《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朱熹集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焦循補疏:“異端者,各為一端,彼此互異。”攘(rǎng壤):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創始人,這裏借指道家。[11]苴(jū居):鞋底中墊的草,這裏作動詞用,是填補的意思。罅(xià下):裂縫。皇:大。幽:深。眇:微小。[12]緒:前人留下的事業,這裏指儒家的道統。韓愈《原道》認為,儒家之道從堯舜傳到孔子、孟軻,以後就失傳了,而他以繼承這個傳統自居。[13]英、華:都是花的意思,這裏指文章中的精華。[14]姚:姒(sì四):相傳虞舜姓姚,夏禹姓姒。周誥:《尚書·周書》中有《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等篇。誥是古代一種訓誡勉勵的文告。殷《盤》、《尚書》的《商誥》中有《盤庚》上、中、下三篇。佶屈:屈曲。聱牙:形容不順口。《春秋》:魯國史書,記載魯隱公元年(前722)到魯哀公十四年(前481)間史事,相傳經孔子整理刪定,敘述簡約而精確,往往一個字中寓有褒貶(表揚和批評)的意思。《左氏》:指《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相傳魯史官左丘明作,是解釋《春秋》的著作,其鋪敘詳贍,富有文採,頗有誇張之處。《易》:《易經》,古代佔卜用書,相傳周人所撰。通過八卦的變化來推算自然和人事規律。《詩》:《詩經》,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儲存西周及春秋前期詩歌三百零五篇。逮:及、到。《庄》:《庄子》,戰國時思想家庄周的著作。《騷》:《離騷》。戰國時大詩人屈原的長詩。太史:指漢代司馬遷,曾任太史令,也稱太史公,著《史記》。子雲:漢代文學家楊雄,字子雲。相如: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15]見信、見助:被信任、被幫助。“見”在動詞前表示被動。[16]跋(bá拔):踩。躓(zhì至):絆。語出《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意思說,狼向前走就踩著頷下的懸肉(胡),後退就絆倒在尾巴上。形容進退都有困難。輒:常常。[17]竄:竄逐,貶謫。南夷:韓愈于貞元十九年(803)授四門博士,次年轉監察御史,冬,上書論宮市之弊,觸怒德宗,被貶為連州陽山令。陽山在今廣東,故稱南夷。[18]三年博士:韓愈在憲宗元和元年(806)六月至四年任國子博士。一說“三年”當作“三為”。韓愈此文為第三次博士時所作(元和七年二月至八年三月)。冗(rǒng茸):閒散。見:通“現”。表現,顯露。[19]幾時:不時,不一定什麽時候,也即隨時。[20]為:語助詞,表示疑問、反詰。[21]吁(xū虛):嘆詞。[22]杗(máng忙):屋梁:桷(jué覺):屋椽。欂櫨(bó lú博盧):鬥栱,柱頂上承托棟梁的方木。侏(zhū朱)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門樞臼。闑(niè聶):門中央所豎的短木,在兩扇門相交處。扂(diàn店):門閂之類。楔(xiè屑):門兩旁長木柱。[23]玉札: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蘭:龍蘭。以上四種都是名貴葯材。牛溲:牛尿,一說為車前草。馬勃:馬屁菌。以上兩種及“敗鼓之皮”都是賤價葯材。[24]紆(yū迂)餘:委婉從容的樣子。妍:美。卓犖(luò落):突出,超群出眾。校(jiào較):比較。[25]孟軻好辯:《孟子·滕文公下》載:孟子有好辯的名聲,他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說:自己因為捍衛聖道,不得不展開辯論。轍(zhé哲):車輪痕跡。[26]荀卿:即荀況,戰國後期時儒家大師,時人尊稱為卿。曾在齊國做祭酒,被人讒毀,逃到楚國。楚國春申君任他做蘭陵(今山東棗庄)令。春申君死後,他也被廢,死在蘭陵,著有《荀子》。[27]離、絕:都是超越的意思。倫、類:都是“類”的意思,指一般人。[28]繇:通“由”。[29]靡:浪費,消耗。廩(lǐn凜):糧倉。[30]踵(zhǒng腫):腳後跟,這裏是跟隨的意思。促促:拘謹局促的樣子。窺:從小孔、縫隙或隱僻處察看。陳編:古舊的書籍。[31]財賄:財物,這裏指俸祿。班資:等級、資格。亡:通“無”。庳(bēi卑):通“卑”,低。前人:指職位在自己前列的人。瑕(xiá俠):玉石上的斑點。疵(cī雌):病。瑕疵,比喻人的缺點。如上文所說“不公”、“不明”。杙(yì亦):小木樁。楹(yíng盈):柱子。訾(zǐ紫):毀謗非議。昌陽:昌蒲。葯材名,相傳久服可以長壽。豨(xī希)苓:又名豬苓,利尿葯。這句意思說: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應計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該埋怨主管官員的任使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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