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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長傳

〔明〕袁宏道
餘少時過裏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曰“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後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此餘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餘始悟前後所疑,皆即文長一人。又當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僕睡者皆驚起。餘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有來看餘者,即出詩與之讀。一時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雲。
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蕩不羈。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後行。嘗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文長密以數位馳公,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皆斬之,一軍股傈。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于公,公後以他事杖殺之。其信任多此類。
胡公既憐文長之才,哀其數困,時方省試,凡入簾者,公密屬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脫失。”皆曰:“如命。”一知縣以他羈後至,至期方謁公,偶忘屬,卷適在其房,遂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裏;偶爾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飲其鄉大夫家。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陰令童僕續紙丈餘進,欲以苦之。文長援筆立成,竟滿其紙,氣韻遒逸,物無遁情,一座大驚。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餘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陽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強如初。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
石簣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餘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餘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徐渭集·附錄》 

 
我年輕時經過家鄉的店鋪,看見有北雜劇《四聲猿》,意趣和氣概豪放曠達,與近年來書生所創作的傳奇大不相同,署名為“天池生”,懷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後來到越地去,看見人家單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筆法剛勁有力,
一種鬱結在胸中的不平之氣,透露于字畫中,仿佛可見。心中十分驚訝,然而不知道田水月是誰。
一天晚上,坐在陶編修家樓上,隨意抽閱架上陳放的書,得《闕編》詩集一函。紙張粗糙,裝訂馬虎,刷板墨質低劣,字跡模糊不清。略湊近燈前閱讀,看了沒幾首,不由得驚喜歡躍,連忙叫石簣,問他:“《闕編》是誰作的?是今人還是古人?”石簣說:“這是我同鄉前輩徐天池先生著的書。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靖、隆慶間人,五六年前才去世。現在卷軸、題額上有署田水月的,就是他。”我方才明白前後所猜疑的都是文長一人。再加上如今正當詩歌領域荒蕪濁污的時候,得到這樣的奇珍秘寶,猶如在惡夢中被喚醒。我們倆跳起來,在燈影下,讀了又叫,叫了又讀,睡著的傭人們都被驚起。我從此以後,或者對人家口說,或者寫書信,都標表文長先生。有來看望我的,就拿出文長的詩給他讀。一時文學界著名的人物,漸漸地知道向往仰慕他。
文長是山陰的秀才,鄉試多次未被錄取。性格直爽,無拘無束。總督胡宗憲知曉他的才能,聘請他做幕客。文長與胡宗憲講定:“如果要我做幕客的話,要按照接待賓客的禮節,不規定時間,自由進出。”胡宗憲都答應了他。文長于是穿葛布衣服,戴黑色頭巾,拱手行禮入坐,放言暢談天下大事,好象旁邊沒有人一樣。胡宗憲非常高興。那時胡宗憲統率著幾個方面的兵將,威振東南一帶,軍人畏懼他以至跪著說話,匍匐在地象蛇一樣爬行,不敢抬頭;而文長作為部下一秀才而對他高傲自得,隨心所欲地行事,任意談論和開玩笑,絲毫沒有畏懼顧慮。正逢捕得一頭白鹿,胡宗憲請文長代作賀表。表章上達,世宗皇帝看了很高興。因此胡宗憲更加看重他,一切奏疏、公文等,都請他代作。
文長對自己的才能謀略看得很高,喜歡出奇謀妙計,談論行軍打仗的情勢策略大多得其要領。凡是胡宗憲所行的誘降汪直、徐海等盜寇的計謀,都和他慎密商議,然後付諸實行。文長曾經在一座酒樓上喝酒,有幾名軍士也在樓下喝酒,酒後不肯付錢。文長暗暗寫短函迅速告達胡宗憲,胡宗憲立刻命令將軍士綁進衙門,全部斬首,全軍都害怕得大腿發抖。有一個和尚依仗有錢財而行為不軌,徐渭在喝酒時偶爾提起,後來胡宗憲借其它事把他擊斃在梃杖下。文長受到胡宗憲的信任多和這相仿。
胡宗憲既然憐愛文長的才華,又哀嘆他屢次考試不中,適逢鄉試,凡是作考官的,都暗中囑托說:“徐子是第一流才士,如在你的房裏,希望不要遺漏。”考官都答應遵照他的話去辦。有一個知縣因有其它事耽擱,晚來了一些,到了考期才拜見胡宗憲。胡宗憲偶爾忘了囑托他,試卷正好分發在他的房中,于是沒有被取中。
文長既然科場失利,不為試官所取,于是縱意于飲酒,盡情地遊山玩水,旅行于齊、魯、燕、趙一帶,遍歷北方沙漠地區。他所見到的奔騰橫亙的高山,呼嘯洶涌的海水,迷漫遮天的黃沙,變幻不測的雲彩,尖峭怒號的狂風,仰面倒地的大樹,深曲幽靜的山谷,繁華輻輳的都市,各種各樣的人物魚鳥,一切令人驚訝的形狀,逐一在他的詩中表達出來。他的胸中又有一股磨滅不了的銳氣,以及英雄茫然失路、無處可以安身的悲憤,導致他所作的詩,又象生氣又象喜笑,好象水流過峽谷而發出巨大的聲響,好象種子發芽出土無聲無息,好象寡婦在晚上啼哭哀哀欲絕,好象遊子作客他鄉寒夜而起。當他放縱心意,猶如平坦的田野,一望千裏;偶爾幽深峭拔,好象秋天墳地裏的鬼魂,啾啾私語。文長眼界奇高,以為千古文人皆不足道,在當時詩壇上獨樹一幟。當時所謂的高官顯貴、詩人文士,文長都大聲地斥責,視作奴婢,以和他們結交為恥辱,因此他的名聲沒有流傳出越地以外去。可悲啊!
一日,在縣令家飲酒,縣令指著席筵上一件小東西求他做詩題詠,暗地裏叫小僕人把紙張連線成一丈多長呈上,想以此難倒他。文長取筆在手,當場作詩,寫滿了那張紙,意境和韻味剛健飄逸,那東西的神態被表達得淋漓盡致,在場的人都大為驚嘆。
文長喜歡書法,筆意奔放和他的詩一樣,蒼涼勁節中流露出婉美媚人的姿態。我字寫得不好,胡說一句,我以為文長的字確實寫得比王雅宜、文征仲要高明。不說書寫的技法,而說字的神韻,先生確為不拘泥于八法而造詣極高的人,書法界異軍突起的奇士。有時以他的餘力,從事于繪摹花草竹石,都畫得高遠典雅,富有情趣。
他後來因猜忌而殺死他的續妻,被逮入獄,判處死刑。張陽和極力斡旋解救,才被釋放。出獄後,倔強的脾氣一如以往。晚年憤慨更深,顛狂更厲害。有名聲地位的人登門拜訪,他都拒不接待。在地官員來求他寫字,連一個字也得不到。常常帶錢到酒店,呼喚地位低賤的人一起飲酒。有時拿斧頭砍破自己的頭,以至血流滿面,頭骨折斷,以手摩擦,發出響聲;有時用棰子敲碎腎囊;有時以鋒利的錐子刺自己的雙耳,錐深入達一寸多,居然沒有死去。
石簣說:文長晚年詩文更為奇異,沒有刻本、集子藏在家裏。我所見到的,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而文長始終在當時不得志,心懷怨憤而死。
石公說:先生命運一直不好,因此得了狂疾;狂疾一直不痊,因而被逮下獄。古今文人,憂愁困苦,沒有可以同先生相比擬的。雖然如此,胡宗憲是難得的豪傑,世宗皇帝是英明的君主,文長在作幕客時受到特殊的優待,這是胡宗憲知道先生的才能了;獻白鹿表上,皇帝嘉悅,是皇帝知道先生的才能了。隻不過沒有擔任一官半職罷了。先生詩文突起,一掃近代以來荒蕪污濁的詩風,千百年後,自有定論,為什麽說他沒有遇合呢?梅客生曾經寫信給我說:“文長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更奇異,他的人比他的詩更奇異,他的詩比他的書法更奇異,他的書法比他的文更奇異,他的文比他的畫更奇異。”我說文長是沒有什麽不奇異的人。正因為沒有什麽不奇異,因此沒有什麽是順順當當的。可悲呀!
(李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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