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東晉詩人陶淵明的《移居二首·其一》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賞析
公元408年(晉安帝義熙四年)六月,陶淵明隱居上京的舊宅失火,暫時以船為家。兩年後移居潯陽南村(今江西九江城外)。《移居二首》當是移居後所作。第一首寫移居求友的初衷,鄰裏過往的快樂。
吟味全詩,每四句是一個層次。
前四句:“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追溯往事,以“昔”字領起,將移居和求友聯系起來,因事見意,重在“樂”字。古人迷信,移居選宅先卜算,問凶吉,宅地吉利才移居,凶險則不移居。但也有如古諺所雲:“非宅是卜,惟鄰是卜。”(《左傳·昭公三年》)移居者不在乎宅地之吉凶,而在乎鄰裏之善惡。詩人用其意,表明自己早就向往南村,卜宅不為風水吉利,而為求友共樂。三、四兩句,補足卜居的心情。“素心人”,指心性純潔善良的人。舊說指殷景仁、顏延之等人。數,計算。詩人聽說南村多有本心質素的人,很願意和他們一同度日,共處晨夕。陶淵明生活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感士不遇賦》)的時代,對充滿虛偽、機詐、鑽營、傾軋的社會風氣痛心疾首,卻又無力撥亂反正,隻能潔身自好,歸隱田園,躬耕自給。卜居求友,不趨炎附勢,不祈福求顯,唯擇善者為鄰,正是詩人清高情志和內在人格的表現。
中間四句:“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由卜居初衷寫到如願移居,是詩意的轉折和深化。茲役,指移居搬家這件事。“弊廬”,破舊的房屋,這裏指簡陋的新居。詩人再次表明,說移居南村的願望早就有了,現在終于實現。其欣欣之情,溢于言表。接著又說,隻要有好鄰居,好朋友,房子小一點不要緊,隻要能遮蔽一張床一條席子就可以了,何必一定求其寬敞?不求華堂廣廈,唯求鄰裏共度晨夕,弊廬雖小,樂在其中,詩人曠達不群的胸襟,物外之樂的情趣不言而喻。在對住房的追求上,古往今來,不少有識之士都表現出高遠的精神境界。孔子打算到東方少數民族地區居住,有人對他說:那地方太簡陋,孔子答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杜甫流寓成都,茅屋為秋風所破,愁苦中仍然熱切呼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推己及人,表現出憂國憂民的崇高情懷。劉禹錫為陋室作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銘》)其鄙視官場的卑污與腐敗,追求高潔的品德與志趣,在審美氣質上,和陶淵明這首詩有相通的一面。
最後四句:“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具體描寫得友之樂。鄰曲,即鄰居。在公元411年(義熙七年)所作《與殷晉安別》詩中,詩人說:“去年家南裏,薄作少時鄰。”可知殷晉安(即前所說殷景仁)當時曾與詩人為鄰。抗言,熱烈地對談。在昔,指往事。詩中所說的友人,多是讀書人,交談的內容自然不同于和農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限于農事(見《歸園田居》),而帶著讀書人的特點和愛好。他們一起回憶往事,無拘無束,毫無保留地交心,他們一起欣賞奇文,共同分析疑難的文義,暢遊學海,追求精神上的交流。詩人創作《移居二首》時,正值四十六、七歲的中年時代。這是人生在各方面均臻成熟的時期。中年的妙趣和魅力,在于相當地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而且也願意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和讀陶淵明歸田以後其它作品一樣,《移居》二首給人的感受是鮮明而強烈的:詩人厭惡黑暗污濁的社會,鄙視醜惡虛偽的官場,但他並不厭棄人生。在對農村田園、親人朋友的真摯愛戀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快樂,生命的歸宿,心靈的慰安和休息。高蹈、灑脫而又熱愛人生,戀念人生,獨特而親切的情調,情趣與理趣共輝,陶淵明其人其詩的魅力,首先來自對人生與自然的詩意般的熱愛和把握。
陶淵明田園詩的風格向來以樸素平淡、自然真率見稱。這種獨特的風格,正是詩人質性自然的個性的外化。從這首詩來看,所寫移居情事,原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但在詩人筆下款款寫來,讀者卻感到親切有味。所用的語言,平常如口語,溫和高妙,看似淺顯,然嚼之味醇,思之情真,悟之意遠。如寫移居如願以償:“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純然日常口語,直抒人生見解。“何必”二字,率直中見深曲,映出時人普遍追名逐利的心態,矯矯脫俗,高風亮節,如松間白鶴,天際鴻鵠。又如詩人寫和諧坦誠的鄰裏友誼,僅以“時時來”出之,可謂筆墨省凈,引人遐想。欣賞奇文,狀以“共”字,分析疑義,狀以“相與”,均是傳神筆墨。如果奇文自賞,疑義自析,也無不可,卻于情味銳減,更無法深化移居之樂的主題。而“共”與“相與”前後相續則熱烈抗言之情態呼之欲出,使“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成為絕妙的詩句,贏得千古讀者的激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評陶淵明《止酒》詩雲:“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裏。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餘反復味之,然後知淵明用意……故坐止于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堂吾何羨焉。步止于蓽門之裏,則朝市深利吾何趨焉。好味止于噉園葵,則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歡止于戲稚子,則燕歌趙舞吾何樂焉。”要達到這種心境和生活,是要經過長期的思想鬥爭和痛苦的人生體驗,才能對人生有睿智的領悟的,正如包孕萬匯的江海,汪洋恣肆,波濤澎湃之後而臻于平靜。陶詩看似尋常,卻又令人在低吟回味之中感到一種特殊的魅力——“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等。讀者讀著這樣的詩句,往昔對生活中一些困惑不解的矛盾,也許會在感悟詩意的同時豁然開朗,得到解釋,以坦然曠達的胸懷面對萬花筒般的人生。陶詩淡而有味,外質內秀,似俗實雅的韻致,在《移居》一詩中也得到生動地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