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詩大全 唐詩三百首 五言絕句

狂夫

萬裏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筱娟娟靜,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作品賞析

這首七律作于杜甫客居成都時。詩題為“狂夫”,當以寫人為主,詩卻先從居住環境寫來。

成都南門外有座小石橋,相傳為諸葛亮送費禕處,名“萬裏橋”。過橋向東,就來到“百花潭”(即浣花溪),這一帶地處水鄉,景致幽美。當年杜甫就在這裏建設草堂。飽經喪亂之後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他的心情舒展乃至曠放了。首聯“即滄浪”三字,暗寓《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句意,逗起下文疏狂之意。“即”字表示出知足的意味,“豈其食魚,必河之魴”,有此清潭,又何必“滄浪”呢。“萬裏橋”與“百花潭”,“草堂”與“滄浪”,略相映帶,似對非對,有形式天成之美;而一聯之中涵四專名,由于它們展現極有次第,使讀者目接一路風光,而境中又略有表意(“即滄浪”),便令人不覺痕跡。“萬裏”、百花”這類字面,使詩篇一開頭就不落寒儉之態,為下文寫“狂”預作鋪墊。

這是一個斜風細雨天氣,光景別饒情趣:翠竹輕搖,帶著水光的枝枝葉葉明凈悅目;細雨出落得荷花格外嬌艷,而微風吹送,清香可聞。頷聯結撰極為精心,寫微風細雨全從境界見出。“含”“裛”兩個動詞運用極細膩生動。“含”比通常寫微風的“拂”字感情色彩更濃,有小心愛護意味,則風之微不言而喻。“裛”通“浥”,比洗 、灑一類字更輕柔,有“潤物細無聲”的意味,則雨之細也不言而喻。兩句分詠風雨,而第三句風中有雨,這從“凈”字可以體味(雨後翠筿如洗,方“凈”);第四句雨中有風,這從“香”字可以會心(沒有微風,是嗅不到細香的)。這也就是通常使詩句更為凝煉精警的“互文”之妙了。兩句中各有三個形容詞:翠、娟娟(美好貌)、凈;紅、冉冉(嬌柔貌)、香,卻安置妥貼,無堆砌之感;而“冉冉”、“娟娟”的疊詞,又平添音韻之美。要之,此聯意蘊豐富,形式精工,充分體現作者的“晚節漸于詩律細”。

前四句寫草堂及浣花溪的美麗景色,令人陶然。然而與此並不那麽和諧的是詩人現實的生活處境。初到成都時,他曾靠故人嚴武接濟,分贈祿米,而一旦這故人音書斷絕,他一家子免不了挨餓。“厚祿故人書斷絕”即寫此事,這就導致“恆飢稚子色凄涼”。“飢而日恆,虧及幼子,至形于顏色,則全家可知”(蕭滌非《杜甫詩選》),這是舉一反三、舉重該輕的手法。頸聯句法是“上二下五”,“厚祿”、“恆飢”前置句首顯著地位,從聲律要求說是為了粘對,從詩意看,則強調“恆飢”的貧困處境,使接下去“欲填溝壑”的誇張說法不至有失實之感。

“填溝壑”,即倒斃路旁無人收葬,意猶餓死。這是何等嚴酷的生活現實呢。要在凡夫俗子,早從精神上被摧垮了。然而杜甫卻不如此,他是“欲填溝壑唯疏放”,飽經患難,從沒有被生活的磨難壓倒,始終用一種倔強的態度來對待生活打擊,這就是所謂“疏放”。詩人的這種人生態度,不但沒有隨同歲月流逝而衰退,反而越來越增強了。你看,在幾乎快餓死的境況下,他還興致勃勃地在那裏贊美“翠筿”、“紅蕖”,美麗的自然風光哩!聯系眼前的迷醉與現實的處境,詩人都不禁啞然“自笑”了:你是怎樣一個越來越狂放的老頭兒啊!(“自笑狂夫老更狂”)

在杜詩中,原不乏歌詠優美自然風光的佳作,也不乏抒寫潦倒窮愁中開愁遣悶的名篇。而《狂夫》值得玩味之處,在于它將兩種看似無法調合的情景成功地調合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意境。一面是“風含翠筿”、“雨裛紅蕖”的賞心悅目之景,一面是“凄涼”“恆飢”、“欲填溝壑”的可悲可嘆之事,全都由“狂夫”這一形象而統一起來。沒有前半部分優美景致的描寫,不足以表現“狂夫”的貧困不能移的精神;沒有後半部分潦倒生計的描述,“狂夫”就會失其所以為“狂夫”。兩種成分,真是缺一不可。因而,這種處理在藝術上是服從內容需要的,是十分成功的。

(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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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註編在上元元年。【盧註】此詩因草堂而興感,詩成之後,用末句狂夫為題。《詩》:“狂夫瞿瞿。”

萬裏橋西一草堂①,百花潭水即滄浪②。風含翠篠娟娟凈③,雨裛紅蕖冉冉香④。厚祿故人書斷絕⑤,恆飢稚子色凄涼。欲填溝壑惟疏放⑥,自笑狂夫老更狂。

(上四,言草堂之景,聊堪自適。下因客況艱難,而托為笑傲之詞。竹篠在堂,迎風則愈呈其疏秀。荷蕖在潭,沾雨則更吐其芬芳。娟娟,美好貌。冉冉,漸至貌。【朱瀚註】以故人享厚祿而盡並斷絕,致幼子受恆飢而色帶凄涼,每句三層,語最沉痛。然身瀕溝壑,而唯自笑疏狂,終不怨恨故人,可見公之曠懷矣。《杜臆》:故人必有所指,但謂裴冕則非。堂既成後。冕方去蜀也。)

①《華陽國志》:少城西南兩江有七橋,南渡流曰萬裏橋,在成都縣南八裏,即諸葛亮送費禕處,因以為名。【顧註】《北山移文》李善註引梁簡文帝《草堂傳》曰:汝南周顒,昔經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懷,乃于鍾嶺雷次宗學館立寺,因名草堂,所謂草堂之靈也。公卜居浣花裏,近草堂寺,因以命名耳。陸遊《筆記》: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自開歲宴遊,至是日止。蜀人雲:雖戴白之老,未嘗見浣花日有雨。②《夏書》:皤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一統志》:在襄陽府均州。《選》詩:“垂影釣滄浪。”③謝靈運詩:“綠篠媚清漣。”鮑照詩:“娟娟似蛾眉。”④梁簡文帝詩:“紅蕖間青瑣,紫蔓濕丹楹。”《選》詩:“柔條紛冉冉。”⑤《淮南子》:“無大功而有厚祿。”王浚表:“人道斷絕。”⑥《國策》:“顧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向秀《思舊賦》:“嵇康志遠而疏,呂安心曠而放。”公詩每用疏放,本此。錢謙益曰:《本傳》雲:于成都浣花裏,種竹植樹,結廬枕江。《卜居》詩:“浣花流水水西頭。”《狂夫》詩:“萬裏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堂成》雲:“北郭堂成蔭白茅。”《西郊》詩:“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懷錦水居止》詩:“萬裏橋南宅,百花潭北庄。”然則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雞坊外,萬裏橋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歷歷可考。陸放翁雲:少陵有二草堂,一在萬裏橋西,一在浣花,皆見于詩中。放翁在蜀久,無容有誤,然少陵在成都實無二草堂也。

羅大經《鶴林玉露》雲:風含雨浥一聯,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謂之互體。楊誠齋詩:“綠光風動麥,白碎日翻池。”風日互映,亦本于此。但杜本無心,楊則有意矣。

楊升庵謂:詩中疊字最難下,唯少陵用之獨工。今按:七律中有用之句首者,如“娟娟戲蝶過閒幔,片片輕鷗下急湍”,“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衣”,“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是也。有用之句尾者,如“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

鷺晚悠悠”,“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是也。有用之上腰者,“宮草霏霏承委佩,爐煙細細駐遊絲”,“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雲石熒熒高葉晚,風江颯颯亂帆秋”,山本蒼蒼落日曛,竹竿裊裊細泉分”,是也。有用之下腰者,如“穿花峽蝶深深見,點水蜻蜒款款飛”,“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裹紅蕖冉冉香”,“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碧窗宿霧濛濛濕,朱拱浮雲細細輕”,是也。聲諧義恰,句句帶仙靈之氣,真不可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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