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詩大全 唐詩三百首 五言絕句

戲為六絕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作品賞析

清人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話》裏有段評論杜甫絕句詩的話:

七絕乃唐人樂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齡後,當以劉夢得為最。緣落筆朦朧縹緲,其來無端,其去無際故也。杜老七絕欲與諸家分道揚鑣,故爾別開異徑。獨其情懷,最得詩人雅趣。……

他說杜甫“別開異徑”,在盛唐七絕中走出一條新路子,這是熟讀杜甫絕句的人都能感覺到的。除了極少數篇章如《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等外,他的七絕確是與眾不同。

首先,從內容方面擴展了絕句的領域。一切題材,感時議政,談藝論文,紀述身邊瑣事,凡能表現于其他詩體的,他同樣用來寫入絕句小詩。

其次,與之相聯系的,這類絕句詩在藝術上,它不是朦朧縹緲,以韻致見長之作;也缺乏被諸管弦的唱嘆之音。它所獨開的勝境,乃在于觸機成趣,妙緒紛披,讀之情味盎然,有如圍爐閒話,剪燭論心;無論感喟歔欷,或者嬉笑怒罵,都能給人以親切、真率、懇摯之感,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樸質而雅健的獨特風格,是耐人咀嚼不盡的。

《戲為六絕句》(以下簡稱《六絕句》)就是杜甫這類絕句詩標本之一。

以詩論詩,最常見的形式是論詩絕句。它,每首可談一個問題;把許多首連綴成組詩,又可見出完整的藝術見解。在我國詩歌理論遺產中,有不少著名的論詩絕句,而最早出現、最有影響的則是杜甫的《六絕句》。

《六絕句》作于上元二年(761),前三首評論作家,後三首揭示論詩宗旨。其精神前後貫通,互相聯系,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六絕句》第一首論庾信。杜甫在《春日憶李白》裏曾說,“清新庾開府”。此詩中指出庾信後期文章(兼指詩、賦),風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健筆凌雲,縱橫開闔,不僅以“清新”見長。唐代的“今人”,指手劃腳,嗤笑指點庾信,適足以說明他們的無知。因而“前賢畏後生”,也隻是諷刺的反話罷了。

第二、三首論初唐四傑。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藻繪餘習。第二首中,“輕薄為文”,是時人譏哂“四傑”之辭。史炳《杜詩瑣證》解此詩雲:“言四子文體,自是當時風尚,乃嗤其輕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爾曹身名俱滅,而四子之文不廢,如江河萬古長流。”

第三首,“縱使”是杜甫的口氣,“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則是時人哂笑四傑的話(詩中盧王,即概指四傑)。杜甫引用了他們的話而加以駁斥,所以後兩句才有這樣的轉折。意謂即便如此,但四傑能以縱橫的才氣,駕馭“龍文虎脊”般瑰麗的文辭,他們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這三首詩的用意很明顯:第一首說,觀人必觀其全,不能隻看到一個方面,而忽視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說,評價作家,不能脫離其時代的條件。第三首指出,作家的成就雖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我們應該恰如其分地給以評價,要善于從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學習。

這些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這三首詩的意義,遠不止這些。

魏、晉六朝是我國文學由質樸趨向華彩的轉變階段。麗辭與聲律,在這一時期得到急劇的發展,詩人們對詩歌形式及其語言技巧的探求,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而這,則為唐代詩歌的全面繁榮創造了條件。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來,六朝文學又有重形式、輕內容的不良傾向,特別到了齊、梁宮體出現之後,詩風就更淫靡萎弱了。

因此,唐代詩論家對六朝文學的接受與批判,是個極為艱巨而復雜的課題。

當齊、梁餘風還統治著初唐詩壇的時候,陳子昂首先提出復古的主張,李白繼起,完成了廓清摧陷之功。“務華去實”的風氣扭轉了,而一些胸無定見、以耳代目的“後生”、“爾曹”之輩卻又走向“好古遺近”的另一極端,他們尋聲逐影,竟要全盤否定六朝文學,並把攻擊的目標指向庾信和初唐四傑。

庾信總結了六朝文學的成就,特別是他那句式整齊、音律諧和的詩歌以及用詩的語言寫的抒情小賦,對唐代的律詩、樂府歌行和駢體文,都起有直接的先導作用。在唐人的心目中,他是最有代表性的近代作家,因而是非毀譽也就容易集中到他的身上。至于初唐四傑,雖不滿于以“綺錯婉媚為本”的“上官體”,但他們主要的貢獻,則是在于對六朝藝術技巧的繼承和發展,今體詩體製的建立和鞏固。而這,也就成了“好古遺近”者所謂“劣于漢魏近風騷”的攻擊的口實。

如何評價庾信和四傑,是當時詩壇上論爭的焦點所在。杜甫抓住了這一焦點,在《六絕句》的後三首裏正面說了自己的看法。

“不薄今人愛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傑等近代作家。杜甫之所以愛古而不薄今,是從“清詞麗句必為鄰”出發的。“為鄰”,即引為同調之意。在杜甫看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清詞麗句”不可廢而不講。更何況庾信、四傑除了“清詞麗句”而外,尚有“凌雲健筆”、“龍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張兼收並蓄:力崇古調,兼取新聲,古、今體詩並行不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但是,僅僅學習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一類的“清詞麗句”,雖也能賞心悅目,但風格畢竟柔媚而淺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須恢宏氣度,縱其才力之所至,才能掣鯨魚于碧海;于嚴整體格之中,見氣韻飛動之妙;不為篇幅所窘,不被聲律所限,從容于法度之中,而神明于規矩之外。要想達到這種藝術境界,杜甫認為隻有“竊攀屈宋”。因為《楚辭》的精採絕艷,是千古詩人的不祧之祖。由六朝而上追屈、宋,才能如劉勰所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文心雕龍·辨騷》),不至于沿流失源,墮入齊、梁輕浮側艷的後塵了。

杜甫對六朝文學既要繼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現在“別裁偽體”、“轉益多師”上。

《六絕句》的最後一首,前人說法不一。這裏的“前賢”,系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傑)。“遞相祖述”,意謂因襲成風。“遞相祖述”是“未及前賢”的根本原因。“偽體”之偽,症結在于以模擬代替創造。真偽相混,則偽可亂真,所以要加以“別裁”。創造和因襲,是杜甫區別真、偽的分界線。隻有充分發揮創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寫性情,寫出真的文學作品。庾信之“健筆凌雲”,四傑之“江河萬古”,乃在于此。反之,拾人牙慧,傍人門戶,必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堆砌詞藻,步齊、梁之後塵,固然是偽體;而高談漢、魏的優孟衣冠,又何嘗不是偽體?在杜甫的心目中,隻有真、偽的區別,並無古、今的成見。

“別裁偽體”和“轉益多師”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別裁偽體”,強調創造;“轉益多師”,重在繼承。兩者的關系是辯證的。“轉益多師是汝師”即無所不師而無定師。這話有好幾層意思:無所不師,故能兼取眾長;無定師,不囿于一家,雖有所繼承、借鏡,但並不妨礙自己的創造性。此其一。隻有在“別裁偽體”區別真偽的前提下,才能確定“師”誰,“師”什麽,才能真正做到“轉益多師”。此其二。要做到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就必須善于從不同的角度學習別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時,也就有所揚棄。此其三。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熔古今于一爐而自鑄偉辭,這就是杜甫“轉益多師”、“別裁偽體”的精神所在。

《六絕句》雖主要談藝術方面的問題,但和杜甫總的創作精神是分不開的。詩中“竊攀屈宋”、“親風雅”則是其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論詩的宗旨。

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系到唐詩發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裏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即事見義,如地涌泉,寓嚴正筆意于輕松幽默之中,娓娓而談,庄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絕“別開異徑”,正在于此。明乎此,這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絕句》,也就不煩辭費了。

(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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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後生譏誚前賢而作,語多跌宕諷刺,故雲戲也。姑衣梁氏編在上元二年。

庾信文章老更成①,凌雲健筆意縱橫②。今人嗤點流傳賦③,不覺前賢畏後生④。

(首章,推美庾信也。開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筆勢則凌雲超俗,其才思則縱橫出奇。後人取其流傳之賦,嗤笑而指點之,豈知前賢自有品格,未見其當畏後生也。當時庾信詩賦,與徐陵並稱,蓋齊梁間特出者。前賢,指庾公。後生,指嗤點者。)

①王洙曰:庾信字子山,有盛才。文章綺麗,為世人所尚,謂之庾體。②《漢書》:相如奏《大人賦》:飄飄有凌雲氣。庾信《宇文順集序》:“章表健筆,一付陳琳。”《南史·範蔚宗傳》:“諸序論筆勢縱橫,真天下奇作。”③幹寶《晉紀論》:蓋共嗤點以為灰塵,而相詬病矣。《顏氏家訓》:先儒尚得臨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庾信傳贊》:揚子雲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④陸機《豪士賦》:仰邈前賢。後生,見《論語》。楊慎曰: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啓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予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艷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若元人之詩,非不綺艷,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詩則強作者成態度,而綺艷、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謂兼之矣。不然,則子美何以服之如此。

其二

楊王盧駱當時體①,輕薄為文哂未休②。爾曹身與名俱滅③,不廢江河萬古流④。

(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時傑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洙曰: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後初,海內呼為四傑。《盧註》謂後生自為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今從《杜臆》。《容齋續筆》:身名俱滅,以責輕薄子。萬古不廢,謂四子之文。)

①《玉泉子》:王、楊、盧、駱有文名,人議其疵,曰:楊好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駱好用數目作對,謂之算博士。②《顏氏家訓》:“自古文人,多陷輕薄。”③《世說》:殷仲堪語子弟曰:“爾曹其存之。”④《史記》:“日月以明,江河以流。”

其三

縱使盧王操翰墨①,劣于漢魏近風騷②。龍文虎脊皆君馭③,歷塊過都見爾曹④。

(承上章,言縱使盧王操筆,不如漢魏近古,但似此龍文虎脊,皆足供王者之用。若爾曹薄劣之材,試之長途,當自蹶耳,奈何輕議古人耶。縱使二字,緊註下句。劣于二字,另讀。漢魏近風騷,連讀。此本《盧註》。漢魏本于《離騷》,《離騷》本于《國風》,此先後原委也。《錢箋》謂劣于漢魏而近于風騷,誤矣。龍文虎脊,比四子才具過人。歷塊過都,比今人未諳此道。龍虎之駿,皆見重于漢庭,故曰君馭。《杜臆》指後生為君,非是。下文另有爾曹在也。)

①魏文帝《典論》:“寄身于翰墨。”②《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文體三變,莫不同祖風騷。《續晉陽秋》: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代尚詩賦,皆體則風騷。③《漢·西域傳贊》:蒲捎、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于黃門。《天馬歌》:“虎脊兩,化若鬼。”註:“馬毛血如虎脊者有兩也。”①王褒頌:“過都越國,蹶若歷塊。”

其四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①。或看翡翠蘭苕上②,未掣鯨魚碧海中③。

(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楊數公,應難跨出其上,今人亦誰是出群者。據其小巧適觀,如戲翡翠于蘭苕,豈能鉅力驚人,若掣鯨魚于碧海乎?【錢箋】翡翠蘭苕,指當時研揣聲病、尋章摘句之徒。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匯萬壯,兼古人而有之者也。論至于是,非李杜誰足以當之。)

①《世說》:殷中軍道韓太常曰:“康伯少自標置,居然是出群器。”②郭璞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蘭苕,蘭秀也。③木華《海賦》:“魚則橫海之鯨。”《拾遺記》:鯤魚千尺如鯨,常飛往南海。《十洲記》:扶桑東萬裏,有碧海水,不鹹苦,正作碧色。

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①。竊攀屈宋宜方駕②,恐與齊梁作後塵③。

(此戒其好高而驚遠也。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與為鄰,我亦豈敢薄之。但恐志大才庸,揣其意,竊思仰攀屈宋,論其文,終作齊梁後塵耳。知古人未易摹仿,則知數公未可蔑視矣。《社臆》:不薄二字,另讀。今人愛古人,連讀。清詞麗句,緊承愛古人。今人,指後生輕薄者。古人,指屈原、宋玉輩。庾信四傑,乃齊梁嫡派也。《錢箋》以庾、盧數公當今人,與首章所稱今人者不合矣。)

①陳琳《答東阿王箋):“清詞妙句,焱絕煥炳。”《宋·謝靈運傳》:“清詞麗句,時發乎篇。”《文心雕龍》:“五言流調,清麗居宗。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又曰:“麗句與深乎並流。”又曰:“相如好師範屈宋。”②劉孝標《廣絕交論》:“遒文麗藻,方駕曹王。”③崔駰曰:“幸得充下館,敘後塵。”

其六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①。別裁偽體親風雅②,轉益多師是汝師③。

(未勉其虛心以取益也。《杜臆》:今人才力,未及前賢,以其遞相祖述,愈趨愈下,無能為之先者。必也別裁其偽體,而上親于風雅,始知淵源所自,前賢皆可為師,是轉益多師,而汝師即在是矣。又雲:此亦公之自道也。公詩祖述三百,而旁搜諸家以集其成。如楚騷、漢魏詩、樂府鐃歌,齊梁以來,甚多仿效,而公獨無之。然讀其詩,皆三百之嫡派。古人之雁行也,其所師可知矣。如孔子識大識小無不學,而賢不賢者皆師矣。不如是,何以謂之集大成哉。別裁,謂區別而裁去之。【錢箋】遞相祖述,謂沿流而失源。又雲:風騷有真風騷,漢魏有真漢魏,等而下之,至于齊梁初唐,莫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則皆偽體也。能區裁偽體,則近于風雅矣。)

①《謝靈運傳論》:“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顏氏家訓》:“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②鍾嶸《詩品》:“洋洋乎會于風雅。”③陶潛詩:“在昔餘多師。”錢謙益曰:詩以論文,而題雲“戲為六絕”,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嗤點輕薄,皆指並時之人。一則曰爾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群兒也。末又呼之曰汝,即所謂爾曹也。衷其身名俱滅,故諄諄然呼而寤之。

少陵絕句,多縱橫跌宕,能以議論攄其胸臆。氣格才情,迥異常調,不徒以風韻姿致見長矣。 

-----------仇兆鰲 《杜詩詳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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