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詩大全 唐詩三百首 五言絕句

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作品賞析

【注解】:

玉壘:玉壘山,在今四川省汶川、茂縣之間。北極:北極星。這裏比喻唐王朝。後主:劉禪。劉備死後,劉禪繼位,昏庸無能,寵信宦官,朝政腐敗,終于亡國。梁甫吟:樂府篇名。《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

【簡析】:

這首詩寫于成都,時在代宗廣德二年(764)春,詩人客蜀已是第五個年頭。上年正月,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安史之亂平定;十月便有吐蕃陷長安、立傀儡、改年號,代宗奔陝州事;隨後郭子儀復京師,乘輿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維、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繼而再陷劍南、西山諸州。詩中“西山寇盜”即指吐蕃;“萬方多難”也以吐蕃入侵為最烈,同時,也指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朝廷內外交困、災患重重的日益衰敗景象。

首聯提挈全篇,“萬方多難”,是全詩寫景抒情的出發點。當此萬方多難之際,流離他鄉的詩人愁思滿腹,登上此樓,雖是繁花觸目,卻叫人更加黯然心傷。花傷客心,以樂景寫哀情,和“感時花濺淚”(《春望》)一樣,同是反襯手法。在行文上,先寫見花傷心的反常現象,再說是由于萬方多難的緣故,因果倒裝,起勢突兀;“登臨”二字,則以高屋建瓴之勢,領起下面的種種觀感。

頷聯描述山河壯觀,“錦江”、“玉壘”是登樓所見。錦江,源出灌縣,自郫縣流經成都入岷江;玉壘,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縣。憑樓遠望,錦江流水挾著蓬勃的春色從天地的邊際洶涌而來,玉壘山上的浮雲飄忽起滅正象古今世勢的風雲變幻。上句向空間開拓視野,下句就時間馳騁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來,形成一個闊大悠遠、囊括宇宙的境界,飽含著對祖國山河的贊美和對民族歷史的追懷;而且,登高臨遠,視通八方,獨向西北前線遊目騁懷,也透露詩人憂國憂民的無限心事。

頸聯議論天下大勢,“朝廷”、“寇盜”,是登樓所想。北極,星名,居北天正中,這裏象征大唐政權。上句“終不改”,反承第四句的“變古今”,是從去歲吐蕃陷京、代宗旋即復闢一事而來,明言大唐帝國氣運久遠;下句“寇盜”“相侵”,申說第二句的“萬方多難”,針對吐蕃的覬覦寄語相告:莫再徒勞無益地前來侵擾!詞嚴義正,浩氣凜然,于如焚的焦慮之中透著堅定的信念。

尾聯詠懷古跡,諷喻當朝昏君,寄托個人懷抱。後主,指蜀漢劉禪,寵信宦官,終于亡國;先主廟在成都錦官門外,西有武侯祠,東有後主祠;《梁甫吟》是諸葛亮遇劉備前喜歡誦讀的樂府詩篇,用來比喻這首《登樓》,含有對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佇立樓頭,徘徊沉吟,忽忽日已西落,在蒼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廟、後主祠依稀可見。想到後主劉禪,詩人不禁喟然而嘆:可憐那亡國昏君,竟也配和諸葛武侯一樣,專居祠廟,歆享後人香火!這是以劉禪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魚朝恩,造成國事維艱、吐蕃入侵的局面,同劉禪信任黃皓而亡國極其相似。所不同者,當今隻有劉後主那樣的昏君,卻沒有諸葛亮那樣的賢相!而詩人自己,空懷濟世之心,苦無獻身之路,萬裏他鄉,危樓落日,憂端難掇,聊吟詩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詩即景抒懷,寫山川聯系著古往今來社會的變化,談人事又借助自然界的景物,互相滲透,互相包容;熔自然景象、國家災難、個人情思為一體,語壯境闊,寄慨遙深,體現著詩人沉鬱頓挫的藝術風格。

這首七律,格律嚴謹。中間兩聯,對仗工穩,頸聯為流水對,讀來有一種飛動流走的快感。在語言上,特別工于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錘煉。首句的“傷”,為全詩點染一種悲愴氣氛,而且突如其來,造成強烈的懸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時、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義,也包含著隻能如此而已的感慨。三句的“來”,烘托錦江春色逐人、氣勢浩大,令人有蕩胸撲面的感受。四句的“變”,浮雲如白雲變蒼狗,世事如滄海變桑田,一字雙關,引人作聯翩無窮的想象。五句的“終”,是終于,是始終,也是終久;有慶幸,有祝願,也有信心,從而使六句的“莫”字充滿令寇盜聞而卻步的威力。七句的“還”,是不當如此而居然如此的語氣,表示對古今誤國昏君的極大輕蔑。隻有末句,煉字的重點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卻隻能如此的意思,抒寫詩人無可奈何的傷感,與第二句的“此”字遙相呼應。

更值得註意的,是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這兩個字在詩的構思方面起著突出的作用。全詩寫登樓觀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跡,都是從空間著眼;“日暮”,點明詩人徜徉時間已久。這樣就兼顧了空間和時間,增強了意境的立體感。單就空間而論,無論西北的錦江、玉壘,或者城南的後主祠廟,都是遠處的景物;開端的“花近高樓”卻近在咫尺之間。遠景近景互相配合,便使詩的境界闊大雄渾而無豁落空洞的遺憾。

歷代詩家對于此詩評價極高。清人浦起龍評謂:“聲宏勢闊,自然傑作。”(《讀杜心解》卷四)沈德潛更為推崇說:“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唐詩別裁》卷十三)

(趙慶培)

----------------------------------------------

【鶴註】當是廣德二年春初歸成都之作。吐蕃去冬陷京師,郭子儀復京師乘興反正,故曰“朝廷終下改”,王洙謂崔旰起兵西山者非。王粲有《登樓賦》。

花近高樓傷客心①,萬方多難此登臨②。錦江春色來天地③,玉壘浮雲變古今④。北極朝廷終不改⑤,西山寇盜莫相侵⑥。可憐後主還祠廟⑦,日暮聊為《梁父吟》⑧。

(上四登樓所見之景,賦而興也。下四登樓所感之懷,賦而比也。以天地春來,起朝廷不改,以古今雲變,起寇盜相侵,所謂興也。時郭子儀初復京師,而吐蕃又新陷三州,故有北極西山句,所謂賦也。代宗任用程元振、魚朝恩,猶後主之信黃皓,故借祠托諷,所謂比也。《梁父吟》,思得諸葛以濟世耳。傷心之故,由于多難。而多難之事,于後半發明之。其辭微婉而其意深切矣。)

①古詩:“西北有高樓。”陸機詩:“春芳傷客心。”②《書》:“嗟爾萬方有眾。”《詩》:“王事多難。”劉孝綽詩:“況在登臨地。”③錦江,別見。梁簡文帝詩:“春色映空來。”④《杜臆》:玉壘山在灌縣西,唐貞觀間設關于其下,乃葉蕃往來之沖。盧思道《蜀國弦》:雲浮玉壘夕,日映錦城朝。《楚辭》:“憐浮雲之相樣。”左恩詩:“荒塗橫古今。⑤《爾雅》:“北極謂之北辰。”【遠註】終不改,所謂廟貌依然、鍾簴無恙也。⑥【顧註】廣德元年十月,吐蕃陷京師,立廣武郡王承宏為帝。郭子儀收京,乘興反正。是年十二月,吐蕃又陷松、維、保三州,高適不能救。西山近于維州。⑦吳曾《漫錄》:蜀先主廟,在成都錦官門外,西挾即武侯祠,東挾即後主祠。蔣堂帥蜀,以禪不能保有土字,始去之。所謂“後主還祠廟”者,書所見以志慨也。⑧朱瀚曰:《蜀志》: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本傳不載吟詞,樂府所載,言二桃殺三士,其義殊鄙,何取而好吟之。且躬耕南陽而其辭則雲“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于事不合。又雲力排南山、文絕地紀,語氣浮誕,豈武侯所屑道。嘗考樂府解,曾子耕太山之下,天雨雪,旬日不得歸思其父母而作《梁父歌》,本《琴操》也。武侯早孤力耕,為《梁甫吟》,意實本此。又陸機、沈約皆有作。一則雲豐水零露,一則雲秋色寒光,嘆時暮而失志,正與雨雪思歸有合,益征三士之說為不經矣。今按:舊註以《梁父吟》為欲去朝中讒佞,黃生謂即指登樓所詠之作,此另一說也。王嗣奭曰,首聊寫登臨所見,意極憤懣而詞猶未露,此詩家急來緩受之法。錦江玉壘二句,俯視弘闊,氣籠宇宙,人競賞之,而佳不在是,止作過脈語耳。北極朝廷,如錦江春色,萬古常新,而西山寇盜,如玉壘浮雲,倏起倏滅。結語忽入後主,深思多難之故,無從發泄,而借後主以泄之。又及《梁甫吟》,傷當國無諸葛也,而自傷不用亦在其中。不然。登樓對花,何反作傷心之嘆哉。

朱瀚曰:俯視江流,仰觀山色,矯首而北,矯首而西,切登樓情事。又矯首以望荒祠,因念及臥龍一段忠勤,有功于後主,傷今無是人,以致三朝鼎沸,寇盜頻仍,遂傍撞徙倚,至于日暮,猶為《梁父吟》,而不忍下樓,其自負亦可見矣。

申涵光曰:北極、西山二語,可抵一篇《王命論》。

葉夢得《石林詩話》: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常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賀裴晉公破蔡州回》詩“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于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雲“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 

-----------仇兆鰲 《杜詩詳註》-----------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