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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靈岩記

吳城東無山(2),唯西為有山,其峰聯嶺屬,紛紛靡靡(3),或起或伏,而靈岩居其間,拔奇挺秀,若不肯與眾峰列(4)。望之者,鹹知其有異也(5)。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蓋以節行者之力(6),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7),曰西施之洞(8);有泉泓然(9),曰浣花之池(10);皆吳王夫差宴遊之遺處也。又其上則有草堂,可以容棲遲(11);有琴台,可以周眺覽(12);有軒以直洞庭之峰(13),曰抱翠;有閣以瞰具區之波(14),曰涵虛。虛明動蕩,用號奇觀(15)。蓋專此郡之美者(16),山;而專此山之美者,閣也。

啓,吳人,遊此雖甚亟(17),然山每匿幽閟勝(18),莫可搜剔(19),如鄙予之陋者(20)。今年春,從淮南行省參知政事臨川饒公與客十人復來遊(21)。升于高(22),則山之佳者悠然來;入于奧,則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嵐為之蹇舒(23),杉檜為之拂舞(24)。幽顯巨細(25),爭獻厥狀(26),披豁呈露(27),無有隱循(28)。然後知于此山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29)。

夫山之異于眾者,尚能待人而自見,而況人之異于眾者哉!公顧瞻有得(30),因命客賦詩,而屬啓為之記(31)。啓謂:“天于詭奇之地不多設(32),人于登臨之樂不常遇。有其地而非其人(33),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盡夫遊觀之樂也。今靈岩為名山,諸公為名士,蓋必相須而適相值(34),夫豈偶然哉!宜其目領而心解(35),景會而理得也(36)。若啓之陋,而亦與其有得焉,顧非幸也歟(37)?啓為客最少(38),然敢執筆而不辭者,亦將有以私識其幸也(39)!”十人者,淮海秦約、諸暨姜漸、河南陸仁、會稽張憲、天台詹參、豫章陳增、吳郡金起、金華王順、嘉陵楊基、吳陵劉勝也(40)。

注解
(1)靈岩:山名,又稱硯石山,在江蘇蘇州西南,春秋末,吳王夫差建離宮于此,有古跡多處。

(2)吳城:吳縣縣城。吳縣、蘇州在同一治所。

(3)紛紛靡靡:眾多而富麗。

(4)若:像是。列:排列在一起。

(5)鹹:都。有異:有特殊之處、與眾不同。

(6)節:節省。行者:路人。

(7)窈(yǎo)然:深遠曲折。

(8)西施:春秋末越國美女。越王勾踐把她獻給吳王夫差,成為夫差最寵愛的妃子。

(9)泓然:形容水量大。

(10)浣(huàn)花池:相傳為西施濯花之處。

(11)容:供,讓。棲遲:宿息。

(12)周眺覽:向四周遠看。

(13)軒(xuān):有廊的房屋。直:當,對著。洞庭:山名,在今蘇州西南太湖中。

(14)具區:太湖的古稱。

(15)用:因此。號:稱為。

(16)“專此”二句:意謂吳郡最美的是靈岩山;靈岩山最美的是奇觀閣。專:獨一。

(17)亟(qì):屢次。甚亟:次數甚多。

(18)每:每每,常常。匿幽閟(bì)勝:把幽境勝景都隱藏閉塞起來。

(19)莫可搜剔:意謂找不到幽勝佳境,也挑剔不了差錯。

(20)“如鄙”句:謂好像靈岩山存心鄙視我這樣的淺薄的人。

(21)淮南行省:張士誠在蘇州稱吳王(1363—1367)後,仿元代行省建製,設淮南行省,地處當今江蘇、安徽兩省長江以北、淮河以南地區。參知政事:行省的副長官。饒公,名介,字介之,自號華蓋山樵,臨川(今屬江西)人,元末自翰林應奉出僉江浙廉訪司事,張士誠稱吳王後,任饒介為淮南行省參知政事。吳亡,被俘處死。有《右丞集》。客:門客,幕僚。

(22)“升于高”四句:承上二句,意謂由于饒介這位長官來遊,靈岩山就大顯殷勤,登高山,就讓優美山景自然出現;進深山,就讓奇石突然出現。“悠然”,自在的樣子。“奧”,深,指山的深處。

(23)氛嵐:山間霧氣。蹇舒:舒展。

(24)杉:杉樹,喬木。檜(guì):也叫圓柏、檜柏,常綠喬木。

(25)幽顯巨細:不明顯的,明顯的,大的,小的。

(26)厥狀:它們的姿態。

(27)披:開啟。豁:敞亮。呈:顯出。露:顯露。

(28)隱循:隱蔽躲閃。

(29)“然後”句:意謂這才知道自己對于這山是從今天開始明白,過去一向並不了解。

(30)公:指饒介。顧瞻:觀看。顧,回頭看;瞻,向上或向前看。

(31)屬(zhǔ):通“囑”,囑咐。

(32)詭奇:奇異。

(33)“有其地”三句:大意是說,山被人欣賞,人欣賞山,是相應的。有這樣的山而遇不到這樣的人,或者有這樣的人而見不到這樣的山,都不能完全獲得遊覽的快樂。其:這個,這樣的。夫:這個。

(34)須:待。值:遇。

(35)目領:眼睛看到、接受。心解:心裏理解。

(36)景會:景物被領會到。理得:理趣被體會到。

(37)“顧非”句:看起來不是一種幸運嗎。歟:疑問助詞。

(38)為客:意思是算作饒介的一個門客;這是謙詞。少:年齡小。

(39)私識(zhì)其幸:私下裏記著這種幸運。“識”,記。

(40)淮海秦約:字文仲,太倉(今屬江蘇)人,郡望淮海。明初應召拜禮部侍郎,因母老辭歸。後來再赴京城做官,因年老難以任職,為溧陽教諭。諸暨姜漸:諸暨(今屬浙江)人,元代末年客居吳郡,張士誠為吳王,任為行省從事,不久以病辭職。明初為太常博士。河南陸仁:字良貴,號樵雪生,又號乾乾居士,河南人,客居昆山,是在野的大名士。會稽張憲:字思廉,號玉笥生,山陰(古會稽郡,今浙江紹興)人。張士誠為吳王時,任為樞密院都事,吳亡,隱名遁世。天台詹參:其人未詳;“天台”,今屬浙江。豫章陳增:其人未詳;“豫章”,今江西南昌。吳郡金起,其人未詳。金華王順:其人未詳;“金華”,今屬浙江。嘉定楊基:字孟載,號眉庵,原籍嘉陵(今屬四川),生長吳郡。張士誠為吳王,任為丞相府記室;明初任山西按察使。他與高啓、張羽、徐賁齊名,稱明初吳中四傑。吳陵劉勝:其人未詳。

翻譯
吳縣東面沒有山,隻在城西,山峰聯在一起,山嶺相疊,數量諸多;山勢有起有伏,而靈岩就在其中,拔奇挺秀,像是不肯和其他山峰混為一伍。遠望過去,都知道靈岩與眾不同。

從山下往上走,有一座亭,在半山,大概建在這裏,路人不必費太多體力就可以在此稍事休息;由亭往上,有一處幽深曲折的洞,有人說是西施洞;這裏還有旺盛的泉水,相傳是西施濯花之處,這裏都是過去吳王夫差宴遊的遺跡了。其上有草堂,可以宿息;有琴台,站在那裏可以遠眺四周;有軒,可以看到對面的洞庭山,軒名抱翠。有閣,可以俯瞰太湖水波,閣名涵虛;虛明動蕩,因此稱為奇觀閣。吳郡最美的山是靈岩,而靈岩最美的地方,則是此處了。

我是吳縣人,來這個地方很多次。但是每次靈岩似乎都將幽境勝景隱藏了起來,因此看不到山色的美,也找不有什麽不好來,也許靈岩是存心鄙視我這樣淺薄的人吧。今年春天,我跟隨淮南行省參知政事臨川饒介公和其他十個客人再來遊玩。爬到了高處,優美的山景主動出現了;進入深山,奇石自然出現了;山間霧氣也為之舒展,杉樹檜樹也隨風起舞。靈岩山,大的,小的,明顯的,不明顯的景色,都爭著顯現出它們的姿態,不再隱藏起來,毫無保留的呈現出來。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對于這山是從今天才開始明白,其實過去並不了解。

山的景致不同與尋常,尚且能待人來看,更何況人不同與常人呢?饒公觀看景色有得,命隨同的客人賦詩,囑咐我為之記。我說:“天下詭奇的地方不多,而人也並非每次登山都能體會到登臨的樂趣。山被人欣賞,而人欣賞山,兩相成映(意為有這樣的山而遇到不到這樣的人,或者有這樣的人而見不到這樣的山,都不能算完全獲得遊覽的快樂,所謂這樣,疑後面所指名山、名士)。現在靈岩是名山,諸位是名士,想必真是互相不負其名。難道是偶然嗎?是因為人們看到風景而心中理解,景物被領略到而理趣得以被體會吧。而我不過是粗陋的人,也跟隨其中有所體會,不也是一種幸運嗎?我是這裏面最年輕的,不敢推辭執筆為記的任務,這樣也可以私下將這份幸運記錄下來”。同行的十個人是淮海秦約、諸暨姜漸、河南陸仁、會稽張憲、天台詹參、豫章陳增、吳郡金起、金華王順、嘉陵楊基和吳陵劉勝。

賞析
高啓的《遊靈岩記》,作于1364年——1366年(元代至正二十四至二十六年)張士誠據蘇州自稱吳王期間,記敘了作者奉陪張士誠所任命的淮南行省參知政事饒介遊蘇州靈岩山及賦詩之事。

《遊靈岩記》文辭清麗,字句整飾,意在言外。明為遊記,卻不著意于正面記敘此次遊山的歷程;明是應命之作,卻飽含譏諷挖苦之意。文中巧妙地表現了作者鄙夷權貴,不尚功利,潔身自好的志向。文如其人,結構精巧。

文中明褒實貶,詭譎嘲弄。《遊靈岩記》以靈岩之“異”,一貫到底,借記述靈岩之遊,運用明褒實貶的手法,詭譎巧妙地嘲弄了一伙趨炎附勢的新貴。作者先說靈岩山特異于蘇州諸山。吳城東面是廣袤的平原,隻有西面是連綿起伏的峰巒疊嶂。“峰聯嶺屬”之中,靈岩一山獨秀,像是不肯和眾峰排列在一起,獨具匠心地突出靈岩山之“異”,也為下文的議論設下伏筆。接著,作者著重描述靈岩山以吳王夫差及西施諸古跡著名,以山上台、軒、閣可以四周遠眺“虛明動蕩”稱勝,而對靈岩山本身的景物未予正面描述與稱道。然後筆調一轉,忽然說:“啓,吳人,遊此雖甚亟,然山每匿幽閟勝,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他自己是當地人,雖然常遊靈岩山,但未發現靈岩有幽境勝景,用文中的話來說,仿佛靈岩山故意鄙薄在地人淺陋,把幽境勝景都隱藏起來,等待外來貴賓蒞臨欣賞。從而引出饒介及其隨行的遊山,見出饒介對靈岩山景物“幽顯巨細”,莫不稱道,而作者自認“淺陋”,從前不識靈岩山。最後借饒介“命客賦詩,而屬啓為之記”,發揮議論:山被人欣賞,人欣賞山,兩相對應,有這樣的山而遇不到這樣的人,或者有這樣的人而見不到這樣的山,“皆不足以盡夫遊觀之樂”。名山須待名士賞識,名士須遇名山共遊。“今靈岩為名山,諸公為名士,蓋必相須而適相值”。並且特意點明“若啓之陋,而亦與其有得焉,顧非幸也歟?”他隻是“有幸”參與此遊,其實並不在“名士”諸公之列。

靈岩山是蘇州的名山。作者是蘇州人,又是飽學卓見、品位高雅之士,熱愛家鄉的山,熱愛家鄉的水,熱愛家鄉的名勝,又屢次遊覽靈岩山,並不是“不識”靈岩,也不是“知于此山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正是由于作者對靈岩十分熟悉,才能如此獨到地把握和道出靈岩山之“異”,才能如此精準地領略並感嘆:“蓋專此郡之美者,山;而專此山之美者,閣也。”

作者以“淺陋”的姿態自居,在《遊靈岩記》的寫景、記事以及議論之中蘊含了深意:以明褒實貶的筆法,寄寓比喻,嘲弄新貴大員饒介的附庸風雅,其實並不識靈岩,挖苦同遊的十位幕僚“名士”的簇擁,其實是趨炎附勢。高啓猶如靈岩山,“拔奇挺秀,若不肯與眾峰列”。全文因此別有一番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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