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史記 七十列傳

蒙恬列傳

王學孟 譯註

【說明】在這篇傳記中,主要記述了蒙恬和他弟弟蒙毅的事跡。在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大業中,他們的祖父蒙驁、父親蒙武,都是秦國著名的將領,為秦國攻城略地,出生入死,奪得了幾十座城池,為始皇統一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蒙恬做了將軍,大敗齊軍,屢立戰功。始皇兼並天下後,他又率領三十萬人的龐大隊伍,北逐戎狄,收復黃河以南土地,修築長城一萬餘裏,風風雨雨、烈日寒霜,駐守上郡十餘年,威震匈奴,受到始皇的推崇和信任。蒙恬在外擔當軍事重任;蒙毅在內為始皇出謀劃策,被譽為忠信大臣。
佞宦趙高犯罪當誅,是由蒙毅依法經辦的。始皇念及趙高平常辦事勤勉盡力,又赦免了他。從此結下怨仇。始皇巡遊會稽,中途駕崩,封鎖訊息。李斯、趙高、胡亥暗中策劃,迫使公子扶蘇自殺,擁立胡亥為二世皇帝。趙高曾私下侍奉胡亥,深得胡亥寵幸。趙高趁機捏造罪名,日夜毀謗蒙氏,終于把蒙氏兄弟處死。
全文均以概括簡練的筆法,客觀地記述了蒙氏兄弟的一生事跡。使蒙氏的忠與趙高的讒佞奸詐相互對比,相互映襯,使兩者形象,忠之所以忠,奸之所以奸,就更加突出、鮮明了,從而表達了作者的愛憎。
蒙恬自殺前說:“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餘裏,此其中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把自己的罪歸咎于挖絕地脈、受到上天應有的懲罰。後來有些史家指責太史公記載“失辭”,是“演說報應”,宣揚迷信。其實贊語末“何乃罪地脈哉”一句,是可以說明太史公並不迷信。這是把蒙恬不願直接指陳殺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有意轉換說法,做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解釋,表現蒙恬當時復雜的內心世界。這是一種含蓄、委婉、不露聲色的表現手法。這種文學的表現手法,《史記》其它篇章中不乏佐證。作者有意為之,是借以揭露統治者殘害功臣的罪行,而不是有意地宣揚迷信。
本傳篇末批判了蒙恬在人心未定,痍傷未瘳的情況下,修築長城、馳道“阿道興功”,而不顧百姓疾苦,表現了作者的政治態度和關心人民疾苦的思想。

蒙恬,他的祖先是齊國人。蒙恬的祖父蒙驁,從齊國來到秦國侍奉秦昭王,官做到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驁擔任秦國的將領,攻打韓國,佔領了成皋、滎陽,設定了三川郡。庄襄王二年,蒙驁攻打趙國,奪取了三十七座城池。秦始皇三年,蒙驁攻打韓國,奪取了十三座城池。始皇五年,蒙驁攻打魏國,奪取了二十座城池,設定了東郡。始皇七年,蒙驁去世。蒙驁的兒子叫蒙武,蒙武的兒子叫蒙恬。蒙恬曾做過獄訟記錄工作,並負責掌管有關檔案和獄訟檔案。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蒙武擔任秦國的列將,和王翦一同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殺死了項燕。始皇二十四年,蒙武又攻打楚國,俘虜了楚王。蒙恬的弟弟叫蒙毅。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蒙恬由于出身將門做了秦國的將軍,率兵攻打齊國,大敗齊軍。授給他內史的官職。秦國兼並天下後,就派蒙恬帶領三十萬人的龐大軍隊,向北驅逐戎狄,收復黃河以南的土地。修築長城,利用地理情勢,設定要塞,西起臨洮,東到遼東,逶迤綿延一萬餘裏。于是渡過黃河,佔據陽山,曲曲折折向北延伸。烈日寒霜,風風雨雨,在外十餘年,駐守上郡。這時,蒙恬的聲威震攝匈奴。秦始皇特別尊重推崇蒙氏,信任並賞識他們的才能。因而親近蒙毅,官至上卿。外出就陪著始皇同坐一輛車子,回到朝廷就侍奉在國君跟前。蒙恬在外擔當著軍事重任而蒙毅經常在朝廷出謀劃策,被譽為忠信大臣。因此,即使是其他的將相們也沒有敢和他們爭寵的。

趙高,是趙國王族中被疏遠的親屬。趙高兄弟幾人,都是生下來就被閹割而成為宦者的,他的母親也以犯法而被處以刑罰,所以世世代代地位卑賤。秦王聽說趙高辦事能力很強,精通刑獄法令,就提拔他擔任了中車府令。趙高就私下侍奉公子胡亥,教導胡亥決斷訟案。趙高犯下了重罪,秦王讓蒙毅依照法令懲處他。蒙毅不敢枉曲法令,依法應當判處死刑,剝奪他的官籍。始皇因為趙高辦事勤勉盡力,赦免了他。恢復了他原來的官職。
始皇打算巡遊天下,路經九原郡,直達甘泉宮。就派蒙恬為他開路,從九原到甘泉,打通山脈,填塞深谷,全長一千八百裏。然而,這條通道沒能完成。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冬天,御駕外出巡遊會稽,依傍著大海,向北直奔琅邪。半途得了重病,派蒙毅轉回禱告山川神靈。沒等蒙毅返回,始皇走到沙丘就逝世了。始皇逝世的訊息被封鎖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這時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經常侍奉在秦始皇左右。趙高平常就得到胡亥的寵幸,打算立胡亥繼承王位,又怨恨蒙毅依法懲處他而沒有袒護他,于是就產生了殺害之心。就和丞相李斯、公子胡亥暗中策劃,擁立胡亥為太子。太子擁立之後,派遣使者,捏造罪名,擬定公子扶蘇和蒙恬死罪。扶蘇自殺後,蒙恬產生懷疑,又請求申訴。使者就把蒙恬交給主管官吏處理,另外派人接替他的職務。胡亥用李斯的家臣擔任護軍。使者回來報告時,胡亥已經聽到扶蘇的死訊,當下就打算釋放蒙恬。趙高唯恐蒙氏再次顯貴當權執政,怨恨他們。
蒙毅祈禱山川神靈後返回來,趙高趁機表示替胡亥盡忠獻策,想要鏟除蒙氏兄弟,就對胡亥說:“我聽說先帝很久以前就選賢用能,冊立您為太子,而蒙毅勸阻說:‘不可以。’如果他知道您賢明有才能而長久拖延不讓冊立,那麽,就是既不忠實而又盅惑先帝了。以我愚昧的淺見,不如殺死他。”胡亥聽從了趙高的話,就在代郡把蒙毅囚禁起來。在此以前,已經把蒙恬囚禁在陽周。等到秦始皇的靈車回到鹹陽,安葬以後,太子就登極即位做了二世皇帝,趙高最得寵信,日日夜夜毀謗蒙氏,搜羅他們罪過,檢舉彈劾他們。
子嬰進言規勸說:“我聽說過去趙王遷殺死他的賢明臣子李牧而起用顏聚,燕王喜暗地裏採用荊軻的計謀而背棄秦國的盟約,齊王建殺死他前代的忠臣而改用後勝的計策。這三位國君,都是各自因為改變舊規喪失了他們的國家而大禍殃及他們自身。如今蒙氏兄弟是秦國的大臣和謀士,而國君打算一下子就拋棄他們,我私下認為是不可以的,我聽說草率考慮問題的人不可以治理國家,獨斷專行、自以為是的人不可以用來保全國君。誅殺忠良臣子而起用沒有品行節操的人,那是對內使大臣們不能相互信任而對外使戰士們渙散鬥志啊,我私下認為是不可以的。”
胡亥聽不進子嬰的規勸。卻派遣御史曲宮乘坐驛車前往代郡,命令蒙毅說:“先主要冊立太子而你卻加以阻撓,如今丞相認為你不忠誠,罪過牽連到你們家族,我不忍心,就賜予你自殺吧,也算是很幸運了。你反復地考慮吧!”蒙毅回答說:“要是認為我不能博得先主的心意,那麽,我年輕時作官為宦,就能順意得寵,直到先主仙逝,可以說是能順應先主的心意了吧。要是認為我不了解太子的才能,那麽唯有太子能陪侍先主,周遊天下,和其他的公子比起來,相差太遠了,我還有什麽懷疑的。先主舉用太子,是多年的深思積慮,我還有什麽話敢進諫、還有什麽計策敢謀劃呢!不是我借口來逃避死罪,隻怕牽連羞辱了先主的名譽,希望大夫為此認真考慮,讓我死于應有的罪名。況且順理成全,是道義所崇尚的;嚴刑殺戮,是道義所不容的。從前秦穆公殺死車氏三良為他殉葬,判處百裏奚以不應得的罪名,因此,他死後給予評定為‘繆’的稱號。昭襄王殺死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死伍奢。吳王夫差殺了伍子胥。這四位國君,都犯了重大的過失,而遭到普天下人對他們的非議,認為他們的國君不賢明。因此,在各諸侯國中名聲狼藉。所以說:‘用道義治理國家的人,不殺害沒罪的臣民,而刑罰不施于無辜的人身上。’希望大夫認真地考慮!”使者知道胡亥的意圖,聽不進蒙毅的申訴,就把他殺了。
二世皇帝又派遣使者前往陽周,命令蒙恬說:“您的罪過太多了,而您的弟弟蒙毅犯有重罪,依法要牽連到您。”蒙恬說:“從我的祖先到後代子孫,為秦國累積大功,建立威信,已經三代了。如今我帶兵三十多萬,即使是我被囚禁,但是,我的勢力足夠叛亂。然而,我知道必死無疑卻堅守節義,是不敢辱沒祖宗的教誨,不敢忘掉先主的恩寵。從前周成王剛剛即位,還不能完全脫離小兒的背帶和布兜,周公姬旦背負著成王接受群臣的朝見,終于平定了天下。到成王病情嚴重得很危險的時候,公旦剪下自己的指甲沉入黃河,祈禱說:‘國君年幼無知,這都是我當權執政,若有罪過禍患,應該由我承受懲罰。’就把這些禱祠書寫下來,收藏在檔案館裏,這可以說是非常誠信了。到了成王能親自治理國家時,有奸臣造謠說:‘周公旦想要作亂已經很久了,大王若不戒備,一定要發生大的變故。’成王聽了,就大發雷霆,周公旦逃奔到楚國。成王到檔案館審閱檔案,發現周公旦的禱告書,就流著眼淚說:‘誰說周公旦想要作亂呢!’殺了造謠生事的那個大臣,請周公旦回歸。所以《周書》上說:‘一定要參差互動地多方詢問,反復審察。’如今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沒有二心,而事情最終落到這樣的結局,這一定是謀亂之臣叛逆作亂、欺君罔上的緣故。周成王犯有過失而能改過振作,終于使周朝興旺昌盛;夏桀殺死關龍逢,商紂殺死王子比幹而不後悔,最終落個身死國亡。所以我說犯有過失可以改正振作,聽人規勸可以察覺警醒,參互交錯地審察,是聖明國君治國的原則。大凡我說的這些話,不是用以逃避罪責,而是要用忠心規勸而死,希望陛下替黎民百姓深思熟慮地找到應遵循的正確道路。”使者說:“我接受詔令對將軍施以刑法,不敢把將軍的話轉報皇上聽。”蒙恬沉重地嘆息說:“我對上天犯了什麽罪,竟然沒有過錯就處死呢?”很久,才慢慢地說:“我的罪過本來該當死罪啊。起自臨洮接連到遼東,築長城、挖壕溝一萬餘裏,這中間能沒有截斷大地脈絡的地方嗎?這就是我的罪過了。”于是吞下毒葯自殺了。

太史公說:我到北方邊境,從直道返回,沿途實地觀察了蒙恬替國修築的長城和邊塞堡壘,挖掘山脈,填塞深谷,貫通直道,本來就是不重視百姓的人力物力。秦國剛剛滅掉其他諸候的時候,天下人心尚未安定,創傷累累尚未痊愈,而蒙恬身為名將,不在這時候盡力諫諍,賑救百姓的急難,恤養老人,撫育孤兒,致力從事于百姓安定生活的工作,反而迎合始皇心意,大規模地修築長城,他們兄弟遭到殺身之禍,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哪裏是什麽挖斷地脈的罪過呢?


蒙恬者,其先齊人也①。恬大父蒙驁②,自齊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驁為秦將,伐韓,取成皋、滎陽,作置三川郡③。二年,蒙驁攻趙,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驁攻韓,取十三城。五年,蒙驁攻魏,取二十城,作置東郡。始皇七年,蒙驁卒。驁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嘗書獄典文學④。始皇二十三年,蒙武為秦裨將軍⑤,與王剪攻楚,大破之,殺項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虜楚王。蒙恬弟毅。

①先:祖先。②大父:祖父。③作置:設定。④書獄:指在審理案件時做記錄工作,猶現在審理案件時的書記員工作。書,寫,記載。這裏是做記錄的意思。獄,官司,訴訟。典文學:指負責管理有關檔案和獄訟檔案等項工作。這種工作實際是文書工作。典,主管,執掌。文學,文獻典籍。聯系“書獄”,這裏的“文學”顯然不是泛指,應該是指與法律、刑獄有關的檔案和材料。⑤裨將軍:副將,偏將。裨,輔助。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為秦將,攻齊,大破之,拜為內史①。秦已並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戌狄 ②,收河南。築長城,因地形,用製險塞③,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裏④。于是渡河,據陽山,逶蛇而北⑤。暴師于外十餘年⑥,居上郡。是時蒙恬威振匈奴⑦。始皇甚尊寵蒙氏,信任賢之⑧。而親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⑨,入則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為內謀,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

①拜:授予官職。②戎狄:泛指我國西部、北部少數民族。③用:以。製:設立。險塞:猶“要塞”,情勢險要的設防要地。④延袤(mào,冒):綿延不斷。袤,長,長度。⑤逶蛇(yi,夷):即“逶迤”。彎曲而延續不斷的樣子。⑥暴(pù,鋪)師:指軍隊遭受風雨日曬。暴同“曝”。日曬。⑦振:通“震”。震動、威懾。⑧賢之:認為蒙氏賢良。⑨參乘:陪乘的人。

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①。趙高昆弟數人②,皆生隱宮③,其母被刑僇④,世世卑賤。秦王聞高強力⑤,通于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⑥。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決獄⑦。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⑧。毅不敢阿法⑨,當高罪死⑩,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復其官爵。

①諸趙:指趙氏王族的各支派。疏遠屬:遠房的親族。②昆弟:同母兄弟。③隱宮:即宮刑。因受宮刑而被閹割的人需一百日隱于蔭室養傷,所以稱隱宮。《索隱》引劉氏雲:“蓋其父犯宮刑,妻子沒為官奴婢,妻後野合所生子,皆承趙姓,並宮之。故雲‘兄弟生隱宮’,謂‘隱宮’者,宦之謂也。”《集解》引徐廣曰:“為宦者”。④刑僇(lù,陸):即“刑戮”,犯法受刑罰或處死。僇,通“戮”。⑤強力:指辦事能力強。⑥舉:提拔。⑦喻:教、教習。決獄:審理、判決獄訟。⑧法治:依法審理。⑨阿(ē,婀)法:不按法律辦理。阿,這裏有歪曲、違背的意思。⑩當:依法判處。敦:勉,盡力。

始皇欲遊天下,道九原①,直抵甘泉,迺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山堙谷②,千八百裏。道未就③。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遊會稽,並海上④,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⑤,未反⑥。

①道:路經,經由。②:同“塹”。挖掘。堙:填,堵塞。③未就:沒有完工。就,完成。④並(bàng,棒):依傍,沿著。⑤禱山川:祭祀山川之神,祈求保佑。禱,向神靈祝告祈福。⑥反:同“返”,返回。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時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常從。高雅得幸于胡亥①,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為已也,因有賊心②,迺與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陰謀③,立胡亥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賜公子扶蘇、蒙恬死。扶蘇已死,蒙恬疑而復請之。使者以蒙恬屬吏④,更置⑤。胡亥以李斯舍人為護軍⑥。使者還報,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趙高恐蒙氏復貴而用事⑦,怨之。

①雅:平素,一向。幸:寵愛。②賊心:殺害人的惡毒之心。③陰謀:暗中策劃。④屬吏:交給主管官吏處理。⑤更置:易換,代替。⑥這一句《史記會註考證》引方苞曰:“‘胡亥’二字衍。”舍人:任有職務的門客。⑦用事:當權、執政。

毅還至,趙高因為胡亥忠計,欲以滅蒙氏,乃言曰:“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①,而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俞弗立②,則是不忠而惑主也③。以臣愚意,不若誅之。”胡亥聽而系蒙毅于代④。前已囚蒙恬于陽周。喪至鹹陽⑤,已葬,太子立為二世皇帝,而趙高親近,日夜毀惡蒙氏,求其罪過⑥,舉劾之⑦。

①先帝:指始皇。②俞:通“愈”。越,更加。③惑:迷惑、蠱惑。④系:拘禁。⑤喪:喪車,靈柩。⑥求:搜羅,尋求。⑦舉劾:列舉罪過而彈劾之。劾,揭發罪狀。

子嬰進諫曰:“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①,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②,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③。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④。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⑤,獨智者不可以存君⑥。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⑦,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①秦派王翦攻趙,趙遣李牧、司馬尚禦之。秦利用郭開“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遷中了秦國的反間之計,使趙蔥、顏聚取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被殺。(詳見卷八十一《廉頗藺相如列傳》。②“燕王喜”句:此句指燕太子丹派荊軻以獻秦王仇人樊於期人頭和燕地督亢地圖的名義刺殺秦王政事。按燕王喜十四年、秦王政六年(前241),秦派蔡澤使于燕,以明秦不欺燕;蔡澤事燕三年後,燕太丹質于秦,以明燕不欺秦。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前232),太子丹自秦逃歸,並著手準備刺殺秦王。燕王喜二十七年、秦王政十九年(前228)荊軻辭太子丹入秦謀刺秦王(詳見卷八十六《刺客列傳》)。這裏不說燕太子丹“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蓋燕王喜是當時燕國的國君。陰,暗地裏。倍,通“背”。背棄。秦之約,指燕與秦互不相欺之約。③這一句是指前221年,秦伐齊,齊王建聽信國相後勝的意見,向秦國投降。詳見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故世忠臣,指前代忠臣。④變古:改革陳規、歸製。殃及:遭受禍害。殃,禍害。⑤輕慮:草率地考慮問題。⑥獨智:剛愎自用,自以為是。⑦節行:節操、品行。

胡亥不聽。而遣御史曲宮乘傳之代①,令蒙毅曰:“先生欲立太子而卿難之②。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③!”毅對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則臣少宦,順幸沒世④,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則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⑤,為羞累先主之名⑥,願大夫為慮焉,使臣得死情實。且夫順成全者,道之所貴也⑦;刑殺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⑧,罪百裏奚而非其罪也⑨,故立號曰“繆”⑩。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⒀。此四君者,皆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為不明,以是籍于諸侯⒁。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于無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聽蒙毅之言,遂殺之。

①乘:乘坐。傳:驛車,傳達命令的馬車。②難:責怪,非難。③圖:考慮。④順幸:遂順心意、獲得寵幸。沒世:死,一直到死。⑤飾詞:粉飾言辭。⑥羞累:以牽連先主的名譽為羞恥。⑦貴:推崇,崇尚。⑧殺三良:以三位良臣為秦穆公殉葬而死。見卷五《秦本紀》。三良,指子車奄息、仲行、鍼虎。⑨罪百裏奚:百裏奚原是秦穆公用五張黑公羊皮從捉住他的楚人那裏贖回來並“授之國政”的(見卷五《秦本紀》),其獲罪為秦穆公所殺事,不見于史而《風俗通·皇霸篇》有載。⑩立號曰“繆”:謚號叫“繆”。“繆”作為謚號,有二音二義。一是音、義均同“穆”,為美謚;二是音、義均同“繆”,為惡謚,有繆誤的意思。蒙毅認為是惡謚。因攻邯鄲事,白起與秦王意見不合,被賜死。(詳見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太子少傅費無忌以無寵于太子,常讒惡太子,後又誣陷太子謀反,楚平王召太子太傅伍奢責問,伍奢勸平王不要聽信讒言而疏遠骨肉之親。費無忌又進讒言,謂不殺伍奢父子終為國患,平王遂殺伍奢及其子伍尚。詳見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⒀吳王夫差與伍子胥政見不合,太宰嚭日夜在吳王面前讒言蠱惑,伍子胥被賜死。詳見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⒁籍:通“藉”,狼藉。引申為名聲很壞。一說“記其惡于“史籍”。

二世又遣使者之陽周,令蒙恬曰:“君之過多矣①,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內史②。”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于秦三世矣③。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其勢足以倍畔④,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⑤,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離襁褓⑥,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⑦,公旦自揃其爪以沉于河⑧,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⑨。有罪殃,旦受其不祥⑩。’乃書而藏之記府,可謂信矣。及王能治國,有賊臣言:‘周公旦欲為亂久矣,王若不備,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⒀。成王觀于記府,得周公旦沉書,乃流涕曰:‘孰為周公旦欲為亂乎!’殺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書》曰‘必參而伍之’⒁。今恬之宗,世無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亂⒂,內陵之道也⒃。夫成王失而復振則卒昌;桀殺關龍逢⒄,紂殺王子比幹而不悔⒅,身死則國亡。臣故曰過可振而諫可覺也。察于參伍,上聖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⒆,將以諫而死,願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使者曰:“臣受詔行法于將軍⒇,不敢以將軍言聞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21):“我何罪于天,無過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22),城萬餘裏(23),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葯自殺。

①君:古代對男子敬稱。②法及:按法律牽連到,株連。③功信:功勞,忠信。④倍畔:即背叛。倍,通“背”。畔,通“叛”。⑤義:此指君臣大義。⑥襁褓:包裹嬰兒的小被。⑦殆:危險。⑧揃(jiǎn,剪):剪下,剪斷。爪:手足的指甲。⑨執事:指掌管國家大事。⑩不祥:罪殃。記府:收藏文書史冊的地方。大事:此指叛亂。⒀周公旦奔楚事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載有此事,而先秦典籍則無此記載。⒁《周書》即《逸周書》,舊題《汲冢周書》。必參而伍之:一定要參錯互交地多方詢問、反復審察。⒂孽臣:作孽、謀亂之臣。暗指趙高。⒃內陵:內部自相殘害。陵,欺侮,侵犯。⒄桀殺關龍逢:桀是夏末暴君,作酒池糟丘,通夜飲酒,關龍逢勸諫不聽,被殺。《庄子·人世間》、《荀子·解藪》、《呂氏春秋·必已》、《韓詩外傳》均及其事。⒅紂殺王子比幹:殷紂王荒淫暴虐,比幹屢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見卷三《殷本紀》卷四《周本紀》。⒆咎:罪責。⒇詔:皇帝的命令文告。(21)喟然:嘆息的樣子。太息:嘆息。(22)屬:連線。(23)城:護城壕溝。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①,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②,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③,務修眾庶之和④,而阿意興功⑤,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⑥?

①亭障:邊塞堡壘。②痍傷:創傷。未瘳:尚未痊愈。③存孤:慰問孤弱。④務修眾庶之和:致力于百姓安居樂業。⑤阿意:迎合君主心意。阿:曲從,迎合。⑥這一句的意思是說,哪裏是因為斷絕地脈的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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