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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樂·明月如霜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錚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注解
[彭城]今江蘇徐州。

[燕子樓]唐徐州尚書建封為其愛妓盼盼在宅邸所築小樓。

[紞如]擊鼓聲。

[鏗然]清越的音響。

[夢雲]夜夢神女朝雲。雲,喻盼盼。典出宋玉《高唐賦》楚王夢見神女:“朝為行去,暮為行雨”。

[驚斷]驚醒。

[心眼]心願。

[黃樓]徐州東門上的大樓,蘇軾徐州知州時建造。

譯文
明月如霜般潔白,好風就如同清水一樣清涼,清新靜謐的夜景真是怡人。彎彎的水渠中,魚兒跳出水面,圓圓的荷葉上,露珠隨風落下。但夜深人靜,這樣好的美景卻無人欣賞。三更鼓聲,聲聲響徹夜空,一片樹葉悄悄落到地上,輕音竟驚斷了我的夢。夜色茫茫,再也見不到黃昏時的景色,醒後我尋遍了小園,處處都無痕。

那長期在外地的遊子,看那山中的歸路,苦苦地思念著故鄉家園。燕子樓空空蕩蕩,佳人已經不在,空留著那雙燕子在樓中的畫堂。古今萬事皆成空,還有幾人能從夢中醒來,隻有些懷念舊日情感,不禁惆悵長嘆。

句解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秋夜的月色明亮,皎潔如霜,明亮之餘帶有絲絲寒意。徐徐的風輕輕吹過,像水一樣柔和。這是一個無限清雅的境地啊!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在曲折的河港中,不時“忽剌”一聲,有魚跳出水面來欣賞秋月;圓圓的荷葉上,正滴溜溜地瀉下了露珠。在靜寂中,魚跳聲和荷葉的滴露,更襯托出秋夜的深沉。但這樣清幽的美景,總還是“寂寞無人見”的時候居多吧!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三更的鼓已經響過了,在深幽的秋夜中,連落葉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深沉睡夢被鼓聲驚醒打斷了,讓人黯然惆悵。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夜茫茫,想再尋回夢中的盼盼,但踏遍小園,也找不到蹤影。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在天涯海角的飄泊中,我早已經疲倦了。而遠山阻隔,縱使望穿秋水,也難以回到家鄉。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燕子樓“上人去樓空。當年的佳人早已遠去,隻剩下深鎖在空樓上的燕子罷了!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昔日的多少悲歡情懷,轉眼瞬間成空,古今多少事都如一夢中。到此還不醒,隻因為舊歡新怨,還交纏在生命中啊!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今天我在這裏憑吊燕子樓,想起了關盼盼。他日有人來到我建的黃樓上,也會感嘆我這歷史的過客吧!

賞析
蘇軾《永遇樂》是一首清麗脫俗的詞,這首詞寫于公元1078年(宋神宗元豐元年)蘇軾任徐州知州時。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據詞前小序,已可略知端倪,是一首記夢詞。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據元本題下註“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認為“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痴人說夢之題”。顯然認為傅幹《註坡詞》所錄題註為不可信,而以為王文誥《蘇詩總案》所雲“戊午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為可從。王文誥斷一事為二事,詞中難覓佐證。鄭文焯所雲更多屬猜測之詞,顯然不足為據。倒是傅註既題作“公舊註”,當不容隨意懷疑的,且與詞中情事暗合,應可據此解讀此詞。作者在題記中聲稱自己夜宿江蘇彭城燕子樓,夢到以前居住在這裏的唐代張尚書之愛妾關盼盼。據傳燕子樓是唐朝的張尚書為名妓關盼盼所建的。盼盼面貌姣好,能歌善舞,談吐不俗。自從張氏死後,盼盼思念故人,于是獨居在小樓上十餘年不嫁。?

蘇軾知徐州前已轉職杭州、密州等地,政治上對王安石變法的孤憤,仕途上因頻繁遷調而帶來的孤寂之感,都時時向他襲來。那天夜晚,一個旖旎纏綿的夢境,讓他頓悟人生的真諦。“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行香子》)他的靈魂從夢境中得到了凈化和升華。因作此詞,抒發對人生宇宙的思考與感慨。詞中狀燕子樓小園清幽夜景,抒燕子樓驚夢後縈繞于懷的惆悵之情,言詞人由人去樓空而悟得的“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之理。

上闋寫清幽夢境及夢醒後的悵然若失之感。起三句總寫秋夜清景,各以霜、水分喻月、風,並小結以“清景無限”,賞愛之心已溢于言外。首句寫月色明亮,皎潔如霜;秋風和暢,清涼如水,把人引入了一個無限清幽的境地。“清景無限”既是對暮秋夜景的描繪,也是詞人的心靈得到清景撫慰後的情感抒發。“清”字是核心,蓋既有夜風清涼之感,又有超越現實之外的清凈之意。“曲港”三句接寫夢境,靜中見動,仍是著力刻畫“清景”,隻是視點相對集中而已。景由大入小,由靜變動:曲港跳魚,圓荷瀉露。魚跳向上,露瀉向下,一上一下,錯落有致。魚跳暗點人靜,露瀉可見夜深。詞人以動襯靜,使本來就十分寂靜的深夜,顯得越發安謐了。“寂寞無人見”一句,含意頗深:園池中跳魚瀉露之景,夜夜可有,終是無人見的時候多;自己偶來,若是無心,雖在眼前,亦不得見。夜深人靜之時,人事已歇,自然界卻是生機初展,隻是這種生機罕為人見,徒形寂寞而已。在夢境中揭示人與自然的矛盾,又以自然之清幽生趣對比人事之無情,則雖雲寫夢,實是曲寫現實。然魚跳曲港、露瀉圓荷雖也不無聲響,終不至于驚動夢境。隻是三更時候的鏗然鼓聲才擾人清夢,使清景頓失。詞句轉從聽覺寫夜之幽深、夢之驚斷:三更鼓響,秋夜深沉;一片葉落,鏗然作聲。“紞如”和“鏗然”寫出了聲之清晰,以聲點靜,更加重加濃了夜之清絕和幽絕。悠然如雲的夢境倏地被鼓聲葉聲驚斷,不免感到黯然。上闋末三句,寫夢斷後之茫然心情:詞人夢醒後,盡管想重新尋夢,但在茫茫夜色之中,顯然已經不可能重睹夢中的“清景”了,故把小園行遍,也毫無所見,隻有一片茫茫夜色,夜茫茫,心也茫茫。詞先寫夜景,後述驚夢遊園,故夢與夜景,相互輝映,似真似幻,惝恍迷離。“行遍”二字,尤見執著留戀夢境之態。夢境之舒心逍遙與驚夢遊園的黯然神傷形成鮮明的對比。作者的意趣也從旁得到了昭示。

下闋乃醒後述懷,意涵沉鬱而超然獨悟。換頭三句是實寫心境,寫在天涯漂泊感到厭倦的遊子,想念山中的歸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園一直到望斷,極言思鄉之切。此句帶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詞人無限的悵惘和感喟。杜甫曾有詩雲:“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蘇軾此處當是化用杜詩,寫登樓後的思家心理。自熙寧四年以來,蘇軾外任已七閱寒暑,身心極為疲憊,京城故園欲歸無期,情緒不免躁急難忍。“望斷”二字,尤見其迫切心情。接下“燕子樓空”三句由自己寫到燕子樓的滄桑和佳人盼盼的杳無蹤影,由人亡樓空悟得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然後以空靈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夢未醒,隻因歡怨之情未斷。燕子樓原建何人何時已無考,唐貞元中張尚書鎮徐州時曾別築一新燕子樓以安寵妓盼盼。盼盼妙善歌舞,雅多風態,為感念張尚書深恩,在張去世後,居燕子樓十餘年而不改嫁。唐代白居易曾有《燕子樓詩三首序》述其情事,但隻言張尚書,未著名,言盼盼而未著姓。舊傳張尚書即張建封,盼盼姓關。但清代汪立名撰《白香山年譜》,考為張建封子張愔之事。兩說兼陳,並非亂人耳目,隻是意在考察史事,尤當慎重也。蘇軾敘寫有關燕子樓的一段情事,將要眇之情和凄迷之境寫得簡約而富于理趣,詠寫古事而如此超宕,亦用事而傳神之典範也。其以示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並自以為語約事豐,誠非虛妄。張炎、鄭文焯亟賞此三句,亦意在抉發用事使典之妙諦。“古今”三句,由古時的盼盼聯系到此時的自己,由盼盼的舊歡新怨,聯系到自己的舊歡新怨,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表達了作者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這三句是用庄子“吾與汝,其夢未始覺者也”之意。由古代燕子樓中的佳人到此日登樓覽感的倦客,再到古今所有的普羅大眾,無一不是寄身夢中。這是蘇軾人生哲學的一次集中反饋,它淵源于《庄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人生如夢,惟醒者知其為夢。可惜自以為醒者,其實仍是在做夢,自視為智者的人仍不免為愚者。因而古今之間,並不是夢者與醒者的不同,而隻是所夢內容在舊歡新怨上的差異,古今同此一夢而已。不獨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日蘇軾登樓興感,仿佛是醒者感嘆夢者,將來若有人再相登臨,面對黃樓夜景,恐也有醒者對夢者的浩嘆。然究其極,亦不過是天地古今一夢者而已。醒者是痛苦的,夢者因其夢而反得逍遙。蘇軾從庄子哲學中找到了消解痛苦的良葯。“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行香子》)結尾二句,從燕子樓想到黃樓,從當日又思及未來。黃樓為蘇軾所改建,是黃河決堤洪水退去後的紀念,也是蘇軾守徐州政績的象征。但詞人構想後人見黃樓憑吊自己,亦同此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抒發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無窮感慨,把對歷史的詠嘆,對現實以至未來的思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終于掙脫了由政治波折而帶來的巨大煩惱,精神獲得了解放。從現在的角度來看,蘇軾的人生態度不免消極。但在北宋黨爭頻仍,詞人迭遭打擊的歷史條件下,讀者是不應苛求古人的。畢竟,超越現實的虛幻慰藉也是古代士人相當普遍的一種精神生存狀態。

詞人將景、情、理熔于一爐,圍繞燕子樓情事而層層生發。景為燕子樓之景,情則是燕子樓驚夢後的纏綿情思,理則是由燕子樓關盼盼情事所生發的“人生如夢如幻”的關于人生哲理的永恆追問。全詞融情入景,情理交融,境界清幽,風格在和婉中不失清曠,用典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幽逸之懷與清幽之境相得益彰,充分顯示出蘇軾造意行文的卓越不凡。

這首詞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與今、倦客與佳人、夢幻與佳人的綿綿情事,傳達了一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隱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詞中“燕子樓空”三句,千古傳誦,深得後人贊賞。此三句之妙,正如鄭文焯手批《東坡史府》雲,“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謂此詞:“脫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殊非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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