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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的詩

西川(1963- ),原名劉軍,出版的詩集有《隱秘的匯合》(1997)、《虛構的家譜》(1997)、《西川詩選》(1997)、《大意如此》(1997)等。

夕光中的蝙蝠?十二隻天鵝?暮色?在哈爾蓋仰望星空?上帝的村庄?把羊群趕下大海?月光十四行?秋天十四行?大雪十四行?風(之一)?雲(之一)?光?往世書?黑暗?黎明?母親時代的洪水?虛構的家譜?停電?重讀博爾赫斯詩歌?我的手迎著風?煉金術士之歌?杜甫?午夜的鋼琴曲?一個人老了?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生活的另一面?廣場上的落日?眺望?黑?體驗?起風?挽歌?厄運(節選) 夕光中的蝙蝠在戈雅的繪畫裏,它們給藝術家帶來了噩夢。它們上下翻飛忽左忽右;它們竊竊私語卻從不把藝術家叫醒說不出的快樂浮現在它們那人類的面孔上。這些似鳥而不是鳥的生物,渾身漆黑與黑暗結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似無望解脫的精靈盲目,凶殘,被意志引導有時又倒掛在枝丫上似片片枯葉,令人哀憫而在其他故事裏,它們在潮濕的岩穴裏棲身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刻覓食,生育,然後無影無蹤它們會強拉一個夢遊人入伙它們會奪下他手中的火把將它熄滅它們也會趕走一隻入侵的狼讓它跌落山谷,無話可說在夜晚,如果有孩子遲遲不睡那定是由于一隻編幅躲過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來到附近,向他講述命運一隻,兩隻,三隻編幅沒有財產,沒有家園,怎能給人帶來福祉?月亮的盈虧褪盡了它們的羽毛;它們是醜陋的,也是無名的它們的鐵石心腸從未使我動心直到有一個夏季黃昏我路過舊居時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們頭頂翻飛夕光在胡同裏布下了陰影也為那些蝙蝠鍍上了金衣它們翻飛在那油漆剝落的街門外對于命運卻沉默不語在古老的事物中,一隻蝙蝠正是一種懷念。它們閒暇的姿態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在那片城區,在我長大的胡同裏十二隻天鵝那閃耀于湖面的十二隻天鵝沒有陰影那相互依戀的十二隻天鵝難于接近十二隻天鵝——十二件樂器——當它們鳴叫當它們揮舞銀子般的翅膀空氣將它們龐大的身軀托舉一個時代退避一旁,連同它的譏誚想一想,我與十二隻天鵝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那閃耀于湖面的十二隻天鵝使人肉跳心驚在水鴨子中間,它們保持著純潔的獸性水是它們的田畝泡沫是它們的寶石一旦我們夢見那十二隻天鵝它們傲慢的頸項便向水中彎曲是什麽使它們免于下沉?

是腳蹼嗎?

憑著羽毛的佔相它們一次次找回丟失的護身符湖水茫茫,天空高遠:詩歌是多餘的我多想看到九十九隻天鵝在月光裏誕生!

必須化作一隻天鵝,才能尾隨在它們身後——靠星座導航或者從荷花與水葫蘆的葉子上將黑夜吸吮暮 色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暮色也同樣遼闊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暮色像秋天一樣蔓延所有的人都閉上嘴亡者呵,出現吧因為暮色是一場夢——沉默獲得了純潔我又想起一些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標志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經歷它們構成天堂和地獄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每當暮色降臨便有人輕輕叩響我的家門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隻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像今夜,在哈爾蓋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這對河漢無聲,鳥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馬群忘記了飛翔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我成為某個人,某間點著油燈的陋室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上帝的村庄我需要一個上帝,半夜睡在我的隔壁,夢見星光和大海夢見伯利恆的瑪利亞在昏暗的油燈下寬衣我需要一個上帝,比立法者摩西更能自主,貪戀燈碗裏的油聽得見我的祈禱愛我們一家人:十二個好兄弟堅不可摧的鳳仙花開滿村庄狗吠聲迎來一個喑啞的陌生人所有的鳳仙花在他腳旁跪下他採摘了一朵,放進懷裏而我需要一個上帝從不遠行用他的固執昭示應有的封閉他的光透過牆洞射到我的地板上像是一枚金幣我無法拾起在雷電交加的夜晚,我需要這冒煙的老人,父親走在我的前面,去給玉米包扎傷口,去給黎明派一個衛士他從不嘗試征服,用嗜血的太陽焚燒羅馬和拜佔庭;而事實上他推翻世界不費吹灰之力他打造棺木為了讓我們安息把羊群趕下大海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請把世界留給石頭——黑夜的石頭,在天空它們便是璀璨的群星,你不會看見。

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讓大海從最底層掀起波瀾。

海濱低地似烏雲一般曠遠,剩下孤單的我們,在另一個世介面前。

凌厲的海風。你臉上的鹽。

偉大的太陽在沉船的深淵。

燈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海岬以西河流的聲音低緩。

告別昨天的一場大雨,承受黑夜的壓力、恐怖的摧殘。

沉寂的樹木接住波濤,海岬以東匯合著我們兩人的夏天因為我站在道路的盡頭發現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我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們趕下大海我們相識在這一帶荒涼的海岸。

月光十四行人在高樓上睡覺會夢見一片月光下的葡萄園會夢見自己身披一件大披風摸到冰涼的葡萄架下而風在吹著,月亮裏有哨聲傳來,那有時被稱作“黎明之路”的河流上紙船沉沒大霧飄過墓地般的葡萄園而風在吹著,嗜血的梟鳥圍繞著葡萄園縱情歌唱歌唱人類失傳的安魂曲這時你遠離塵囂,你拔出手槍你夢見月光下的葡萄園被一個身軀無情地壓扁秋天十四行大地上的秋天,成熟的秋天絲毫也不殘暴,更多的是溫暖鳥兒墜落,天空還在飛行沉甸甸的果實在把最後的時間計算大地上每天失蹤一個人而星星暗地裏成倍地增加出于幻覺的太陽、出于幻覺的燈成了活著的人們行路的指南甚至悲傷也是美麗的,當淚水流下面龐,當風把一片孤獨的樹葉熱情地吹響然而在風中這些低矮的房屋多麽寂靜:屋頂連成一片預感到什麽,就把什麽承當大雪十四行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隻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此刻使你免受風寒的城市當已被吞沒于雪野的空曠沉默的雪,嚴禁你說出這城市的名稱和歷史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它全部的秘密將自行消亡而你以沉默回應沉默——在城市的四周,風搖曳著松林上空的星鬥:那永恆的火從雪到火,其間多麽黑暗!

飛行于黑暗的靈魂千萬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園風(之一)風終將吹來,啓示命運風的馬、風的鷹,昨夜已在我的夢中張掛了風鈴夏季疲倦于幹渴,風終將吹來有人已將蠟燭端出居室有人已在娓娓低語,講述天堂——一陣風一陣風將在人間吹起波瀾!

把固執的雪萊吹得嘩嘩作響把老鼠們吹得翩翩起舞一陣風將閉力推開鰥夫的房門,邀他登高望遠望見心花怒放的姑娘走在風中對于收藏歲月的孩子,風是崇高的幫助:吹落父親的帳木母親的信札,讓他彎腰拾起——風終將吹來,當夏季結束我們這些窮人將啜飲一杯清水,閱讀一部描寫風聲的書籍雲(之一)雲是妄想,是回憶,是絕望,是歡樂是負傷的大地開放的百合是神性的花園(飛鳥在那裏築巢)是被遺忘的和平,天使們堆放的麥垛是你情人的內衣,發著清香是你未來的家宅(現在住著蝴蝶)是虛無,提升我們靈魂的大手是美麗,激勵我們感官的祖國穿過仄窄幽寂的走廊你望見雲城在上,大地遼闊幸福使人喑啞,一個長發披垂的人在雲下放走靈魂;他是否理解今天他不是生活中的一個?

在那歷史的第一個下午,也有這樣的雲潔白、溫暖、被陽光照透也有這樣的雲影詭秘地徘徊于公社的馬廄和酋長的頭頂你望見孔子的雲、蘇格拉底的雲而聖哲的遺言隻有一句:

盡管人天生沒有翅膀,但不要申訴當雲光移近,你最好保持沉默光我曾經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我曾經穿行于地穴的黑暗在一個意外的夜晚,我曾經目睹過邊防小鎮的屋頂上青光一片在一個意外的夏天,鳥雀之光降落于山谷,松林之光降落于平原取代詩歌的小麥好似我靈魂的光它們清晰的運動卻無人發現製造光明的人坐在生活的此岸比製造黑暗的人更加繁忙’

他把靈魂的光打造成鐵鏟他在冥冥中望見了彼岸的葡萄園看哪,古老的城牆還在月光中伸展無數閃光的河流匯合在天邊隻是在我生命的三十年裏我愛過的人全都—一消逝在我的面前光溢出陸地就變作汪洋大海我們的藝術在黑暗裏抽芽恰是對光明有所愛戀,就像海妖們的歌唱,在籬笆那邊往世書黎明之舟下碇,黃昏之舟啓航金星閃耀,為亡靈引路掠過今世的馬廄和葡萄園給那些畏懼陽光的面孔帶去果實和成熟夢的無花果,顫動在盤子裏語言的松柏,築城在山峰但這一切完美而無用,當金星下沉,當月光撒落在這北方荒蕪的路徑啊,往世的月光!寂靜的大地!

穿過黑暗的大門,聽見風的絮語被祝福的火焰熊熊燃燒照見那些赤裸的花瓣——信仰未來的軀體隻有這詩篇終將消逝而歲月的真理是水落石出歲月無盡,而往世不遠像一場風暴剛剛結束而樹梢上猶坐著風暴的母親被金星所赦免的善惡化作靈魂的知識,熟悉這荒蕪的路徑和人間悲傷的影子一個女人的尖叫如此有力仿佛晨曦同樣為往世而升起黑 暗遙遠的黑暗是傳說,漫長的黑暗是失眠舉火照見了什麽——照見黑暗無邊黑暗無邊,光明隻是它的頂點痛苦的深淵,魔鬼的小船你在黑暗中歌唱隻會給魔鬼壯膽強盜相遇,流出黑暗的血大廳裏擠滿靈魂也就擠滿了黑暗——噢黑暗,從不缺少疲倦的女士、汽車和狗但你舉火照見的隻能是黑暗無邊黑暗的風,黑暗的曠野抬手打落鳥巢大河在雨中冒險是什麽構成這歷史——這個蒙面人昨夜露宿在耶路撒冷今夜已翻越過帕米爾高原他帶來盲目的力量摧毀星星的堡壘也把繁殖和瘋狂隱瞞但你舉火照見的隻能是黑暗無邊留下你自己,耳聽滴水的聲音露水來到窗前黎 明在黎明的光線裏,在被迎頭痛擊以前,眾鳥恢復記憶高歌美麗的伙伴在黎明的光線裏,在被迎頭痛擊以前,羊群有了機會溜出骯髒的羊圈有人在黎明的光線裏說話:“火就要滅了,有點兒冷而太陽即將升起”

而太陽升起以前晦暗的樹林裏刮著風,這是夢,這是夜雨的杯盞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無論他是否已經通過,他沒有別的道路走向生活走向曠野那邊暗喜的燈殘暴國王的酒窖、荒涼的大海在太陽升起以前是黎明漫過了籬笆是的,是黎明使萬物高大而新的災難在哪裏?

這裏有流星擊毀房屋這裏有影子壓碎花朵,而無涯的寂靜是命運的禮物這裏有一個男孩夢遺之後從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線裏在被迎頭痛擊以前母親時代的洪水盤滯于山間林木上的雲塊有著夏天的矢車菊的色彩從集市上空飄流而過的雲塊用陰影將你起伏的家鄉遮蓋——你還從未見過那麽多的人,在集市上他們有如一枚枚黑色的花朵(我得用咒語來解除咒語,用愛來啓發愛)他們無法將你藏匿在高粱地裏于是他們讓你自己去把“幸福”找來母親,你的青布小褂是否與藍天有關?在席棚與席棚之間我能想象出你通紅的小臉那個說書藝人的鄉音多麽濃重呵那些歡快的情節讓你忘情地激動而當你遠遠望見一座黑山昂著危險的頭顱向集市壓來,你是怎樣地驚慌因為你看見所有的人陷入驚慌之中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麽泛濫的大汶河水怎樣吞沒那陋巷裏蝸牛銀灰色的行跡?

一個錢袋空空的人又是怎樣丟失了他那將永遠空空如也的錢袋?

告訴我,母親,一片汪洋怎樣替代黑色的泥土?運送冷雨的南風掐滅了燈,一雙眼睛就失去了作用告訴我那天塌地陷的七天七夜帶來了什麽?改變了什麽?

那些紛紛落水的更健的男子必將像木頭一般漂浮一扇容納死亡的鐵打的大門必將關閉在最後一個落水者的身後你變得那般輕,壓不彎一根樹枝系命于一根細嫩的枝丫像一朵杏花開放在災難的夜晚當你在綿綿的雨水中認識了赤裸的自己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麽?

所有的驚慌由你自己來撫慰所有惶恐的問話由你自己來回答熟悉各種命運的人有一種命運熟悉他你在生命的劫難中看見洪水看見流星,看見在牆壁上擠滅煙頭的老人被一聲絕望的呼喊帶向另一塊土地那救你到高地上的男孩是不是我精神的父親?

現在你來談談你自己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麽?

一艘沉沒中的巨大的木船順流而下一間存放識字課本的房子順流而下隨著呼喊與呼喊,七個白天與七個黑夜順流而下,我是在你的細胞裏醒來外面淫蕩的螞蟻嗅著水的白色的紋跡從南風中,你抓住一粒真實的種籽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麽?

虛構的家譜以夢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時間穿過我的軀體。時間像一盒火柴有時會突然全部燃燒我分明看到一條大河無始無終一盞盞燈,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我來到世間定有些緣由我的手腳是以誰的手腳為原型?

一隻鳥落在我的頭頂,以為我是岩石如果我將它揮去,它又會落向誰的頭頂,並回頭張望我的行蹤?

一盞盞燈,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一些閒話被埋葬于夜晚的蕭聲繁衍。繁衍。家譜被續寫生命的鐵鏈嘩嘩作響誰將最終沉默,作為它的結束我看到我皺紋滿臉的老父親漸漸和這個國家融為一體很難說我不是他:謹慎的性格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難說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計,委曲逢迎他很少談及我的祖父。我隻約略記得一個老人在煙草中和進昂貴的香油遙遠的夏季,一個老人被往事糾纏上溯300年是幾個男人在豪飲上溯3000年是一家數口在耕種從大海的一滴水到山東一個小小的村落從江蘇一份薄產到今夜我的台燈那麽多人活著:文盲、秀才土匪、小業主……什麽樣的婚姻傳下了我,我是否遊蕩過漢代的皇宮?

一個個刀劍之夜。販運之夜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我虛構出眾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總能聽到一些聲音在應答;但我看不見他們,就像我看不見自己的面孔停 電突然停電,使我確信我生活在一個開發中國家一個有人在月光下讀書的國家一個廢除了科舉考試的國家突然停電,使我聽見小樓上的風鈴聲。貓的腳步聲遠方轉動的馬達嘎然而止身邊的電池收音機還在歌唱隻要一停電,時間便迅速回轉:

小飯鋪裏點起了蠟燭那吞吃著烏鴉肉的胖子發現樹權上的烏鴉越聚越多而眼前這一片漆黑呀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宮一位母親把自己吊上房梁每一個房間都有其特殊的氣味停電,我摸到一隻拖鞋但我叨念著:“火柴,別藏了!”

在燭光裏,我看到自己巨大、無言的影子投映在牆上重讀博爾赫斯詩歌——給Anne這精確的陳述出自全部混亂的過去這純凈的力量,像水籠頭滴水的節奏注解出歷史的缺失我因觸及星光而將黑夜留給大地黑夜舔著大地的裂紋:那分岔的記憶無人是一個人,烏有之鄉是一個地方一個無人在烏有之鄉寫下這些需要我在陰影中辨認的詩句我放棄在塵世中尋找作者,抬頭望見一個圖書管理員,懶散地,僅僅為了生計而維護著書籍和宇宙的秩序我的手迎著風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舊照片照片上有一張我憎惡的臉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揉皺的紙上面寫滿下流的語言我不便重復一個字我的手迎著風,一張病歷遞到我手上一張病歷沒有填寫姓名給我的健康帶來打擊我的手迎著風,但拒絕接受任何機密。但一張紙條令我心慌我眼看要變成一個泄密的人風,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著它我的手割過麥子,抓過壞蛋待我把手縮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我把手縮回又伸出風吹我的手像吹著新疆和蒙古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我的手迎著風,試探風和我自己卻接住一隻盲目的鞭炮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煉金術士之歌公元1609年我所生存的大千世界請緊緊抱住這一爐烈火!

為了你們能夠永久存在不要拒絕變化,祝願我成功!

我要把高山、大海煉成一錠黃金風吹雨打不變形讓上帝在上面行走,贊嘆我的藝術讓那些小氣的天使們也心懷嫉妒清除垃圾靠的是一場大火我熔化了一切讓孤獨懲罰我一條條大河流瀉水銀一座座村庄生滿罌粟遍地礦石皆備于我,我的勞動挽救上帝習以為常的人心的墮落黃金不是瘋狂也不是贊美黃金是靜止,是同歸于盡最終的靜止沒有呼吸,沒有光合作用的靜止最終的輝煌沒有舞蹈,沒有歌唱的輝煌讓時間崩潰,沒有腐朽讓完美勝利,沒有褻瀆讓夜像密密麻麻的愛情之鳥圍住我窗台上的小燈千奇百怪的物質回歸元素我這一顆拒絕宿命的心回歸精神窗外的大風像精神在怒吼我的不成熟的藝術像爐火閃爍不定永遠隻差一點點,永遠功虧一簣你們來呀,昨夜浮現在我夢中的模範長袍飄飄的荷馬和但丁我從水中提取氫氣,讓它燃燒我從世俗的偏見提取真理,讓它燃燒燃燒,來自光明的色彩燃燒,遇火升溫的夢境最終的靜止就是無上的酬謝直到黃金宣告永恆直到純粹的死亡回歸上帝第一次將他感動!

1989杜甫你的深仁大愛容納下了那麽多的太陽和雨水;那麽多的悲苦被你最終轉化為歌吟無數個秋天指向今夜我終于愛上了眼前褪色的街道和松林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歇息的鄉村客堆,我終于聽到了一種聲音:磅礴,結實又沉穩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于長安在一個晦暗的時代你是唯一的靈魂美麗的山河必須信賴你的清瘦,這易于毀滅的文明必須經過你的觸摸然後得以儲存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氣傾聽內心傾斜的燭火你甚至從未聽說過濟慈和葉芝秋風,吹亮了山巔的明月烏鴉,撞開了你的門扉皇帝的車馬隆隆馳過繼之而來的是飢餓和土匪但偉大的藝術不是刀槍它出于善,趨向于純粹千萬間廣廈遮住了地平線是你建造了它們,以便懷念那些流浪途中的婦女和男人而拯救是徒勞,你比我們更清楚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1989午夜的鋼琴曲幸好我能感覺,幸好我能傾聽一支午夜的鋼琴曲復活一種精神一個人在陰影中朝我走近一個沒有身子的人不可能被阻擋但他有本領擦亮燈盞我器具令我羞愧地看到我雙手污黑睡眠之冰發出咔咔的斷裂聲有一瞬間灼灼的杜鵑花開遍大地一個人走近我,我來不及回避就象我來不及回避我的青春在午夜的鋼琴曲中,我舔著幹裂的嘴唇,醒悟到生命的必然性但一支午夜的鋼琴曲猶如我抓不住的幸福,為什麽如此之久我抓住什麽,什麽就變質?

我記憶猶新那許多喧鬧的歌舞場景而今夜的鋼琴曲不為任何人伴奏它神秘,憂傷,自言自語窗外的大風息止了,必有一隻鷹飛近積雪的山峰,必有一隻孔雀受到夢幻的鼓動,在星光下開屏而我像一株向日葵站在午夜的中央自問誰將取走我笨重的生命一個人走近我,我們似曾相識我們臉對著臉,相互辨認我聽見有人在遠方鼓掌一支午夜的鋼琴曲歸于寂靜對了,是這樣:一個人走近我猶豫了片刻,隨即欲言又止地退回到他所從屬的無邊的陰影1994一個人老了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在黃瓜和茶葉之間,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發,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涼的。音樂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飛鳥轉移了視線。

他有了足夠的經驗評判善惡,但是機會在減少,像沙子滑下寬大的指縫,而門在閉合。

一個青年活在他身體之中;他說話是靈魂附體,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綉花,有人下賭。

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唯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

一個人老了,徘徊于昔日的大街。偶爾停步,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

更多的聲音擠進耳朵,像他整個身軀將擠進一隻小木盒;那是一系列遊戲的結束:

藏起成功,藏起失敗。

在房梁上,在樹洞裏,他已藏好張張紙條,寫滿愛情和痛苦。

要他收獲已不可能要他脫身已不可能一個人老了,重返童年時光然後像動物一樣死亡。他的骨頭已足夠堅硬,撐得起歷史讓後人把不屬于他的箴言刻上。

1991.4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我回憶母親的玉米被大雨擊落我被四個方向的風關在屋子裏那時候我想陽光已被擠死,最起碼隻能生活在我們的反面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她使用體形的語言被大雨淋過的腰肢透過飛將們死亡的陰影坐在陰天的中央與安徽的口音商量生活的另一面我註定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時辰離開這個世界因此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譬如戀愛,寫詩,去西部流浪我一走出那座老式鋼琴似的屋子就不明白地在C弦上摔了一跤掌聲和咒語于背後蝗蟲般飛來有一對酒窩變成美麗的陷井我實在搞不清網與生活究竟有何區別我不流淚不等于沒有眼淚我整了整行李嘗試從哲人的書本上尋找警句或方向直到一條河自歷史深處洶涌而來燈塔與許多人的靈魂均漂在水上我的靈魂也漂在水上廣場上的落日那西沉的永遠是同一顆太陽——-古希臘詩行青春煥發的彼得,我要請你看看這廣場上的落日我要請你做一回中國人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山崖和流水上空的落日已經很大,已經很紅,已經很圓巨大的夜已經凝聚到灰色水泥地的方形廣場上這廣場是我祖國的心髒那些廣場上自由走動的人像失明的蝙蝠感知到夜色臨降熱愛生活的彼得,你走遍了世界你可知夜色是一首哀傷的詩能看懂落日的人已將它無數次書寫在方形廣場而那廣場兩邊的落日正照著深紅色的古代官牆憂鬱的琴聲刮過牆去廣場上走失了喝啤酒的歌王我要給落日譜一首新歌讓那些被記憶打暈的姐妹們恰似向日葵般轉動她們的金黃的面孔我的謠曲就從她們的面孔上掠過啊,年輕的彼得,我要請你看看這廣場上的落日喝一杯啤酒,我要請你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眺望對于遠方的人們,我們是遠方是遠方的傳說,一如光中的馬匹把握著歷史的某個時辰————而在我們註定的消亡中唯有遠方花枝絢爛,唯有那光中的馬匹一路移行,踏者永生的花枝,馱著記憶和夢想使生命與遠方相聯超越這有限的枯枝敗葉為孤獨找到它自言自語的房間今天,讓我們從這平台遠眺眺望那明朗的九月逐漸退縮的影子,在海水下面在靈魂不滅的馬匹的天堂天空色彩單一的勝景我們理應贊美,就像一切知曉真理的人們深情的歌唱他們確曾在風中感受過風他們確曾被飛鳥所喚醒今天,天空空無一物,一鳥飛過什麽東西比這飛鳥更溫柔?

我們已經出生,我們的肉體已經經歷了貧困。內心的寂靜是多大的秘密,而隱蔽在那九月山巒背後的又是什麽?

使生命與遠方相聯,使這些卑微的事物夢見遠方的馬匹我們正被秋天的陰影所覆蓋。

黑黑是件好事實實在在的而又不會走掉的黑它作為終點最好作為起點也好它被別人殺害但仍然活著它謀求了我們的恩情把生命看得不嚴我大聲疾呼:地面上的黑與藏在事件裏的黑請統一起來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樣統一起來我們猛地達到黑夜又猛地抓住任何數量的黑我們前進!

體驗火車轟隆隆地從鐵路橋上開過來。

我走到橋下。我感到橋身在戰傈。

因為這裏是郊區,並且是在子夜。

我想除了我,不會再有什麽人打算從這橋下穿過。

起風起風以前樹林一片寂靜起風以前陽光和雲彩容易被忽略仿佛它們沒有存在的必要起風以前穿過樹林的人是沒有記憶的人一個遁世者起風以前說不準是冬天的風刮的更凶還是夏天的風刮的更凶我有三年未到過那片樹林我走到那裏在風起以後挽歌一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緊接著這一刻的是鍾聲漫過夏季的樹木是藍天裏鳥兒拍翅的聲響以及鳥兒在雲層裏的微弱的心跳風已離開這座城市,猶如起錨的船離不開有河流奔涌的綠瑩瑩的大陸你,一個開啟草莓罐頭的女孩離開視窗;從此你用影子走路用夢說話,用水中的姓名與我們作伴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緊接著這一刻的是落日在這河流上嬰兒在膝蓋上,灰色的塔在城市的背脊上我走進面目全非的街道一天或一星期之後我還將走過這裏遠離硝石的火焰和鵝卵石的清涼我將想起一隻杳無音信的鴿子做一個放生的姿勢,而其實我所希望的是它悄悄地回到我的心裏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在炎熱的夏季裏蟬所唱的歌不是歌在炎熱的夏季老人所講的故事概不真實在炎熱的夏季山峰不是山峰,沒有霧在炎熱的夏季村庄不是村庄,沒有人在炎熱的夏季石頭不是石頭,而是金屬在炎熱的夏季黑夜不是黑夜,沒有其他人睡去我所寫下的詩也不是詩我所想起的人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二我永遠不會知道是出于偶然還是願望你自高樓墜落到我們中間這是一隻流血的鷹雛墜落到七月悶熱的花圃裏多少人睜大眼睛聽到這一噩耗因為你的血濺灑在大街上再不能和泥土分開因為這不是故事裏的死而是真實的死;無所謂美也無所謂醜你永遠離開了我們永遠留下了一個位置因為這是真實的死,我們無語而立語言隻是為活人而存在一條思想之路在七月的海水裏消逝你的血濺灑在大街上隱藏在快樂與痛苦背後的茫然出現門開啟了,它來到我們面前,如此寂靜現在玫瑰到了怒放的時節你那撫摸過命運的小手無力地放在身邊你的青春面孔模糊一片是你少女胸脯開始生長蒿草而你的腳開始接觸到大地的內部在你雙眼失神的天幕上我看到一個巨大的問號一把鐮刀收割生命現在你要把我們拉入你麻木的腦海,沒有月光的深淵使我不得不跪下來把你的眼睛合上然後我也得把我自己的眼睛深深地關閉,和你告別三把她帶走吧把荊花戴在她的頭上把她焚化在爐火裏那裂開的骨頭不再是她她不再飛起回憶她短暫的愛她不再飛起回憶傷害過她的人回憶我們晴朗的城市她多雲的向往岩石裏的花不是她沉默中見到的蘋果樹的花她不再飛起我無法測度她的夏季她不再需要真理她已成為她自己的守護神啊,她的水和種子是我所不能祈禱的水和種子我不能為她祈禱她睫毛上的雨水迎接過什麽樣的老鼠和北方的星辰什麽樣的鍍金的智慧啊,她不再飛起製伏她的淚她的呼吸不再有令人激動的韻律四我永遠不會知道是出于偶然還是願望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一個和你一樣高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一個和你一樣同名同姓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一個和你一樣一樣俏麗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遠處市場上一片繁忙當我帶住生命的疆繩向你詢問生命的意義,你已不能用嘴來回答我而是用這整個悲哀的傍晚一大群少女站立在我的身旁你死了,她們活著,戰傈著,渴望生活她們把你的血液接納進自己的身體多年以後心懷恐懼的母親們回憶著這一天(那是你世上的未來)屍體被輕輕地該上白布,夏季的雪一具沒有未來的屍體享受到剎那的寧靜于是不存在了,含苞欲放的月亮不存在了,你紫色衫裙上的溫熱我將用畢生的光陰走向你,不是嗎?

多年以後風沖進這條大街像一隊士兵沖進來,唱著轉戰南北的歌那時我看見我的手,帶著凌亂的刀傷展開在蘋果樹上我將修改我這支離破碎的挽歌讓它為你恢復黎明的風貌厄運(節選)A〇〇〇〇〇兩個人的小巷。他不曾回頭卻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後。

他喝斥,他背誦:“必須懸崖勒馬,你脆弱的身體承擔不了憤怒。”

他轉過身來,一眼看到我的頭頂有紫氣在上升。他搖一搖頭,太陽快速移向樹後。

他說他看見了我身後的鬼影。(這樣的人,肯定目睹過巴旦杏的微笑,肯定聽得見杜鵑花的歌聲。)“八月,你要躲避烏鴉。九月,你得天天起早。”

他預言我將有遠大前程,但眼前正為小人所詬病。

小巷裏出現了第三個人,我面前的陌生人隨即杳無蹤影。我忐忑不安,猜想那迎面走來的就是我的命運。

我和我的命運擦肩而過;在這座衰敗的迷宮中他終究會再次跟上我。

一隻烏鴉掠過我八月的額頭。

我閉眼,但聽得烏鴉說道:“別害怕,你並非你自己, 使用著你身體的是眾多個生命。”

B〇〇〇〇七(身份不明)電線桿下的長舌婦忽然沉默。

地下火焰的耳朵正在將她的話語捕捉。

地下刮胡子的男人刮得滿臉是血。

我們中間消逝的人此刻正在地下跋涉。

我精神的探照燈照見地下那些秘密的、橘紅的肉體,也照見我們中間消逝的人:

他偶然攀上牆頭,窺見無孽的鮮花,而那鮮花的驚叫使他墜落。

他不知是否回到了童年,他不知這是死亡還是永生之所。

迷路在異鄉,風雨在遠方,迎面撞見昔日的債主,他一臉笑容掩蓋不住驚慌失措。

但是共同的飢餓使他們擁抱,但是共同的語言他們寧肯不說。

走過歌劇院,走過洗衣店,像兩名暗探他們混進別人的晚宴,在地下異鄉他們找不到洗手間。

三名警察將他們逮捕,十八名婦女控告他們齷齪。

他眼看昔日的債主出示偽造的通行證,而他隻能掏出一小盒清涼油。

“請收下這微薄的禮物,”他說。但是牢房已經備好。他被蒙上眼睛推進牢房,他大喊大叫我是某某。

等他摘下眼罩他卻怒氣全消:他站在故鄉的陽光大道。

C〇〇〇二四有一朵荷花在天空漂浮,有一滴鳥糞被大地接住,有一隻拳頭穿進他的耳孔,在陽光大道他就將透明。

天空的大火業已熄滅,地上的塵土是多少條性命?他聽見他的乳名被呼喊,一個孩子一直走進他的心中。

他心中的黎明城寨裏隻有一 把椅子,他心中的血腥戰場上擺開了棋局,他經歷九次屈從、十次反抗、三次被殺、四次殺人。

月光撒落在污穢的河面,露水洗幹凈浪漫的鬼魂。

在狂歡節上,鬼魂踩掉他的鞋跟。厄運開始:他被濃眉大眼的家伙推出佇列。

多年以後他擦亮第一根火柴。

“就這樣吧,”他對一隻蝴蝶小聲耳語。

在蝴蝶清掃的道路兩旁,在曾經是田埂的道路兩旁,每一個院落都好象他當年背叛的家庭,每一隻喜鵲都在墮落。

舊世界被拆除到他的腳邊,他感覺自身開始透明。

憂傷涌上他的太陽穴,就像北鬥七星涌上屋頂……一陣咳嗽,一陣頭暈,讓他把人生的台詞忘得一幹二凈。

D〇〇〇五九他曾經是楚霸王,一把火燒掉阿房宮。

他曾經是黑旋風,撕爛朝廷的招安令。

而現在他坐在酒瓶和鳥籠之間,內心接近地主的晚年。他的兒子們長著農業的面孔,他的孫子們唱著流行歌曲去鄉村旅行。

經過黑夜、霧靄、雷鳴電閃,他的大腦進了水。他在不同的房間裏說同樣的話,他最後的領地僅限于家庭。

他曾經是李後主,用詩歌平衡他亡國的罪名。

他曾經是宋徽宗,允許孔雀進入他的大客廳。

但他無力述說他的過去:那歉收、那豐收、那乞丐中的道義、那賭徒中的傳說。他無力述說他的過去,一到春天就開始打嗝。

無數個傍晚他酒氣熏天穿街過巷。他漫罵自己,別人以為他在漫罵這時代的天堂。他貧苦的父親、羞慚的父親等在死胡同裏,準備迎面給他一記耳光。

他曾經是兒子,現在是父親;他曾經是父親,現在玩著一對老核桃。

充滿錯別字的一生像一部無法發表的回憶錄;他心中有大片空白像白色恐怖需要胡編亂造來填補。

當他籠中的小鳥進入夢鄉,他學著鳥叫把它們叫醒。他最後一次拎著空酒瓶走出家門,卻忘了把鑰匙帶上。

E〇〇一八三子曰:“三十而立。”

三十歲,他被醫生宣判沒有生育能力。這預示著他龐大的家族不能再延續。他砸爛瓷器,他燒毀書籍,他抱頭痛哭,然後睡去。

子曰:“四十而不惑。”

四十歲,笙歌震得他渾身發抖,強烈的犯罪感使他把祖傳的金佛交還給人民。他遷出豪宅,洗心革面:軟弱的人多麽渴求安寧。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五十歲的妻子渾身粥漬。從他任教的國小校歸來,他給妻子帶回了瓜子菜、回回菜和一尾小黃魚。遲到的愛情像鐵鍋裏的油腥。

子曰:“六十而耳順。”

而他徹底失聰在他耳順的年頭:一個鬧哄哄的世界隻剩下奇怪的表情。他長時間呆望窗外,好象有人將不遠萬裏來將他造訪,來喝他的茶,來和他一起呆望窗外。

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在發酶的房間裏,他七十歲的心靈愛上了寫詩。最後一顆牙齒提醒他疼痛的感覺。最後兩滴淚水流進他的嘴裏。

“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 孔子死時七十有三,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齡。

他鋪紙,研墨,蘸好毛筆。但他每一次企圖贊美生活都時白費力氣。

F〇〇二〇二(身份不明)別人的笑聲:別人在他的房間裏。他腦海中閃現第一個詞:勾當!他腦海中閃現第二個詞:罪行!

他用力推門,但門推不開。他拼命高喊:“滾出去!”但他分明是在乞求:他唱過太多的靡靡之音。

進不了自家的門,好象進不了說話的收音機:好象每一件事物都在播音,他甚至聽到肚子裏有人在行酒令。

來了滿街的裁縫,來了滿街的保姆,他們勸他“忍著點兒”。

但他硬是把手指摳進喉嚨,命令肚裏的家伙:“滾出去!”

一陣嘔吐讓他清爽,一隻死耗子讓他繞行。他追上快樂的人群,進入百花盛開的園圃。他聽到眾人喝斥:“滾出去!”

(喔,誰能代替他滾出去,他就代替誰去死。)天空飄滿別人的雲朵,他臉上掛著別人的石灰。城門洞裏牧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他遞上手絹讓他擦嘴。

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門口,聽見房間裏的笑聲依舊不息。他再次高喊:“滾出去!”回答他的也是“滾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這聲音重復三遍以後聽起來就像一首詩。

H〇〇〇三二五生為半個讀書人的他依賴于既定的社會秩序,而他的靈魂不同意。

他若突然死亡,一群人中間就會混亂迭出。而對此他的靈魂恰好充滿好奇。

在一群人中間他說了算,而他的靈魂了解他的懦弱。

他在蘋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他在檔案上簽署蚯蚓的連筆字,而他的靈魂對于遊戲更關心。

在利益的大廈裏他閉門不出,他的靈魂急躁得來回打轉。

水管裏流出的小美人兒讓他發愣,太美的人兒使他陽痿,而他的靈魂撲上去。

他必須小心掩飾自己的心跳,他的敵人要將他徹底揭穿,而在兩者的靈魂之間建立起友誼。

他從權衡利弊中學會了抒情,他率領眾人歌頌美好的明天,而他的靈魂隻想回到往昔,回到夜晚九點的江上扁舟,回到清晨六點的山中小徑,而他不能這樣做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毀了他一個下午的好心情。他放下電話,眺望日落處綿亙的群山,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獸驚得他冒出一身冷汗,而他得靈魂正在長出鋒利的犬齒。

J〇〇五六八(身份不明)一個紙人,在墨水裏泡藍。

一個紙人,在晨光中眩暈。

他有了影子,有了名字,決心大幹一場。他學會了彎腰和打哈欠。

他尋找靈魂出竅的感覺:“那也許就像紙片在空中飛落。”

他好奇地點燃一堆火,一下子燒掉一隻胳膊。

他必須善于自我保護,他必須用另一隻手將命運把握。

教條和習俗攔住他,懶散的人群要將他擠癟。他試著揮起先知的皮鞭,時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

在第一個姑娘向他獻花之後他擦亮皮鞋。但是每天夜裏,襯衫摩擦出的靜電火花都叫他慌亂。

他慌亂地躲進書頁,他慌亂地掉進紙簍;他在紙簍中高談闊論,他把慌亂轉變為挑戰。

挑戰那些血肉之軀,用紙張糊一把紙人的安樂椅。

他模仿人類的聲音,他模仿人類的雄心。

如果你用針來刺他的手指,他不會流血;如果你打擊他,實際上打擊的卻是別人。

K〇一七〇四謙卑是唯一一種不能贏得愛情的美德。

忍耐最終把自己變成一幢無人居住的大廈。

比如這個人,把沉默閉在嘴裏,避開政治的弄罰。數十個年頭,在紅色首都,為了愛一個女人他需要自由。

他看到無聊的女性在身邊走動,而那偉大的女性引領別人上升。

偉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樓梯,他猶豫再三去造訪那幻影一家人,開門的小姑娘說:“你敲錯了門。”

躑躅在兩個家庭之間,四季的風景越來越平淡。隻有風雨中淫蕩的幻想越來越燦爛。一個孤獨的公子哥蕩起地獄裏的秋千。

杯中的茶水涼了,舊相冊不翼而飛。他的心髒發出怪聲,他的夢境推向劇終。他死在妻子的身邊:一具屍體那是我們的老孟。

他化作一個佝僂的幻影,至死沒有交出愛情的黑匣子。

現在他已可以飄入那偉大女性的高樓上的視窗。這就是老一代的風流韻事,隻有傻瓜才為之心痛。

L〇一九三三這個放牛娃出身的小個子男人走起路來一搖三擺。

這個後來死于抒情的小個子男人在辦公室裏插滿鮮花。

早年不曾得到的東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補償;早年的屈辱成為他俗艷一生中最動人的篇章。

時代需要小聰明:觴光杯影,他躬逢其盛;而智慧何用;智慧隻適用于那些荒山禿嶺。

他穿梭在要人和女人之間,他浪漫的鼻頭微微發紅。他唯一的仇人是他的妻子,老式婚姻妨礙他的前程。

他打好領帶,噴好香水,等待著,盤算著,要在天安門廣場的十萬人舞會上獨佔衣衫單薄的舞會皇後。

夏日炎炎,夜晚閃爍流星。他打死一隻蚊子,飛來另一隻蚊子;一個男人來到他面前,向他宣布組織的決定。

好運走到了頭。四十歲,他看到了死亡。組織明察秋毫:他剛剛猥褻的女人相貌平庸。

他爬上百米高的煙囪以消散胸中的鬱悶,險些化作一陣濃煙飛上蒼天。他向蒼天發誓絕不自我否定。

但最終在一次飛行中被蒼天所否定。

N〇五一八〇(身份不明)小的是美的,小的是幹凈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雞蛋一樣小,像紐扣一樣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蟲一樣厝身于透明的琥珀裏。

毛巾上滯留著他的汗漬,草葉上滯留著他的腳印。他並非不能製造垃圾,隻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垃圾;他通過縮小自己來達到目的。

塵土撲了他一滿臉,他縮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個笑話,他哈哈大筆,他縮小一下。

孩子們用放大鏡聚集太陽的光芒,他一閃身躲過那滾燙的焦點。但他的身上還是冒起了青煙。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體。他爬上火車的額頭,幸好那冒失鬼一動未動。

世界之大全在于他身子之小。他愈貼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

他冒險抓住生銹的彈簧,他心滿意足地在落葉下躲雨。

沒有朋友,沒有敵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孤獨的蛋糕。

沒有任何禁區他不能進入,沒有任何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小的他甚至無法愛上一個姑娘,甚至無法惹出最小的麻煩。

O〇九七三四他出生的省份遍布縱橫的河道、碧綠的稻田。農業之風吹涼了他的屁股。他請求廟裏的神仙對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學習,學習到半夜女鬼為他洗腳;他努力勞動,勞動到地裏不再有收成。

長庚星閃耀在天邊,他的順風船開到了長庚星下面。帶著私奔的快感他敲開尼祿的家門,但漫步在雄偉的廣場,他的口臭讓尼祿感到厭煩。

另一個半球的神祗聽見他的蠢話,另一個半球的蠢人招待他面包渣。

可在故鄉人看來他已經成功:一回到祖國他就在有限的範圍裏實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給一個個抽屜上了鎖。

他在嘴裏含著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象所有的姑娘順從他的蹂躪。

他把一張支票簽發給黑夜。

轉折的時代,小人們酒足飯飽。他松開皮帶,以小恩小惠換得喝彩。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他橫屍于他的鄉間別墅,有人說是謀殺,有人說是自裁。

S一二一二一圖書館好似巨大的心房。圖書館裏有大洋深處的寂靜。但他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但他始終未找到這哭泣的女人。

他從書架上抽出的每一本書都已被塗抹得難以辨認。他想找尋問題的答案,卻發現問題已從下水道逃之夭夭。

創造的日子早已完結,留給他的隻有空虛一片。他想說出的一切別人都已說出;他想做的一切無異于向雨中潑水。

“否定之否定並一定是肯定,就像一個蒙面的瞎子還是瞎子 ……”

他在紙上一寫出這句話,就有一個戴墨鏡的家伙指責他抄襲。

他抄襲了不存在的先哲,他兩眼紅腫。

他懷疑自己的存在:他的生命是否已被事先取消?

他把座位讓給蜘蛛。他把頭浸在涼水裏。那些可以被聽的,可以被看的,可以被觸摸的,有多少屬于他自己?什麽東西,既符合他的想象,又符合他的推理?

他寫道:“黑夜裏誕生了一隻小鳥,與別的小鳥並無二致,用十八種方法歌唱,無非是鳥叫而已。”

他寫道:“無論被描述得多麽美麗,多麽仕義,多麽勇武,多麽聖潔,麒麟是不存在的。”

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用他那已被事先取消的生命打一場有關名譽的官司。

T一八〇六〇被遮蔽的水滴。被遮蔽的嘴唇。被遮蔽的空中樓閣。被遮蔽的星期一。

在荷馬之後,在密爾頓之後,他要用他瞎掉的雙眼看到這一切,他要用他無力的雙腳走下樓梯。

背後傳來撕紙的聲音,他轉過臉來。背後傳來擦玻璃的聲音,他準確叫出那人的姓名。

這是秋天。友人們帶走了他們的時代,秋風便集中吹向他一人。

而他的夢境在擴大:滿天空的英靈隻在人間留下一段段簡歷。

他夢見誰,誰就再活一次。

他以同情看到另一種真實:火焰與悲哀、霞光與大道。他加入歷史的行列,意味著拒絕身邊的風景;意味著拒絕他眼前的灰暗以及灰暗中狂亂的砸門聲。在一個盲人的世界上,他被允許看到另一種真實。

他踢到水桶,他撞著牆壁,他的每一步都有可能邁進深淵,但他早已把自己變成另一座深淵,容納乳白色的小徑和燈火通明的宴會廳。

這片承載他的土地,這片承載他的祖先、他的親人,他的友人的土地,需要他誕生正如需要他死亡。他隻有短暫的時間成為他自己。

煎葯的聲音提醒他人性的脆弱。一個盲人的微笑隻有盲人能夠看清。

U二〇〇〇〇他原諒鄉村的雞鳴、雞鳴時分尚未消退的黑暗。他原諒原始的石磨、建築中自秦代以來再無改進的築版技術。他甚至懷念這一切。

他原諒不出水的鋼筆、不開竅的毛驢。他原諒懲罰學生的中學女教師,原諒這個頭腦空虛的女人把他關進一間漆黑的教室。

但他不原諒人類的愚行,盡管他原諒封閉的院牆、擁護的街道、飛行的蒼蠅,盡管他原諒那個在溫暖的房間裏起雞皮疙瘩的人。

他原諒烏鴉的俯沖、火烈鳥的饒舌。但他不原諒從天而降的石頭之雨、瓦片之雨。盡管他早已克服了暴躁的脾氣。

他原諒躺倒在地的軍隊,喝牛奶的法官,有關他的檔案、傳言、決定,但他不原諒標語、檔案、書本、說明書中的錯別字。

他原諒背叛他的兒女、與他告別的妻子,他的哭泣從未見諸任何文字。今天我們才知道他有充分理由砸爛他唯一值錢的收音機。

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原諒電的信仰、水的信仰,閃光的河流多麽憂鬱!但他不原諒沒有信仰的天空。他將何往?他將遇到什麽人?

他原諒他的癌症、他的糟糕的葬禮以及出現在他葬禮上的烏雲,像原諒變質的飯菜。但不原諒為他而焚化的紙錢。

在他死後二十年,我們追認他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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