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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堅的詩

于堅(1954- ),出版的詩集有《詩六十首》(1989)、《對一隻烏鴉的命名》(1993)、《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1999)。作品111號 怒江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鳥 女同學 短篇(選28) 一隻螞蟻躺在一顆棕櫚樹下 一隻蝴蝶在雨季死去 陽光隻抵達河流的表面 避雨的樹 灰鼠 感謝父親 在詩人的範圍以外對一個雨點一生的觀察 整個春天…… 讀弗洛斯特 尚義街六號 致一位詩人 墜落的聲音 作品第16號 作品第52號 那時我正騎車回家…… 作品第57號 哀滇池 零檔案 飛行

作品111號

越過這塊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為高原

成為綿亙不絕的山峰

越過這片空地

鷹就要成為帝王

高大的將是森林

堅硬的將是岩石

像是面對著大海

身後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視

越過這塊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沒

一葉扁舟

在那永恆的大波浪中

悄無聲息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國的月光邊遁去

披著豹皮 黑暗之步避開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張望之後

選擇了邊地 外省 小國 和毒蠅

它從那些大河的旁邊擦身而過

隔著高山 它聽見它們在那兒被稱為父親

它遠離那些隱喻 遠離它們的深厚與遼闊

這條陌生的河流 在我們的詩歌之外

在水中 幹著把石塊打磨成沙粒的活計

在遙遠的西部高原

它進入了土層或者樹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們一起穿過太陽烤紅的山地

來到大怒江邊

這道烏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著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帶給她的種子

一個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濤聲使人想犯罪

想愛 想哭 想樹一樣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現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讓我幹男人在這怒江邊所想幹的一切

她讓我大聲吼 對著岩石鼓起肌肉

她讓我緊緊抱 讓我的胸膛把她燒成一條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銅色的大腿

豐滿如樹但很柔軟

她閉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體

她閉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還美啊

那兩隻眼睛就像兩片樹葉

春天山裏的桉樹葉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從她的肉體我永遠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著我 永遠也不離開

永遠也不走近

她有著狼那種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煙忠實于天空

一輩子忠實著一個男人

她總是在黎明或黃昏升起

敞開又關上我和她的家門

讓我大碗喝酒 大塊嚼肉

任我打 任我罵 她低著頭

有時我爬在地上像一條狗舔她的圍裙

她在夜裏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聽著我和鄉村的蕩婦們調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從前我統治著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崗

她望了我一眼 說

天黑了

我跟著她走了

從此我一千次一萬次地逃跑

然後又悄悄地回來 失魂喪魄地回來

烏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鳥

一隻鳥在我的陽台上避雨

青鳥 小小地跳著

一朵溫柔的火焰

我開啟窗子

希望它會飛進我的房間

說不清是什麽念頭

我灑些飯粒 還模仿著一種叫聲

青鳥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閃電濕淋淋地垂下

青鳥 突然飛去 朝著暴風雨消失

一陣寒顫 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靈

女同學

那一年春天 音樂課後 你從風琴後面奔進操場

當時 在一群中學生中間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著你 但沒有人承認

想承認也不知道該怎麽講 大家剛剛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眾 是由于跳繩 還是唱歌

也許你穿過了整個操場 追逐著另一個

粉紅色的女孩 隻記得你穿著紅褲子 但你沒有模樣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還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眾

但你不是某一張臉 而是好幾張臉組成

你沒有肉體 天國中的植物 你屬于哪一個芳名

劉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喔 看看時時間留下了什麽 一片空空的操場

這些芳名有何行為上的含義?

我記得我們男生之間

都有過彼此頭破血流的經驗

我記不得你寫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臉是否有痣

我不記得有任何細節 事關疼痛

出眾是危險的 這使得你無法接觸

當然 我拉過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體舞 木偶人的課外遊戲

你的手無所顧忌地伸過來 像成年人的手一樣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經

老師那時常說 祖國的花朵

也許就是這句慣用語 老讓我 把你

和某個春天相聯系 那個春天

是否開過花 我已經想不起來

但在我的記憶中 你代表著春天 代表著花

還代表著正午時光 飄揚在操場上的紅旗

但我總覺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離 因為

教室的座位 總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記得所有的男生都偷過老師的粉筆 但你沒有

那時我的鋼筆一旦遺失 我隻會懷疑男生

我也偷過 我偷看過你的文具盒

還偷看過你的其他部位 當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時幹什麽大人都不準 隻能偷偷摸摸

連看你 也隻是偷看 我正視你的時候

你總是已經當眾站起來 要麽回答老師的提問

要麽揚著頭用標準的國語 朗誦

喔 女同學 從十三歲到十八歲

我不記得你偷過什麽 你當過賊麽

哪怕是在他不註意的時候

偷偷地 瞅瞅他剛剛冒出微眥的厚嘴唇

女同學 我是否年紀輕輕 就與幽靈同座

而我又是誰 你的背誦課文的男幽靈

當時我們學到的形容詞很少

大多數隻能用來形容祖國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該怎麽講

有一學期 我老夢見你跳繩

星期一 在課堂上

我深懷恐懼 無法認真聽講

一節節課 我隻擔心著被叫起來 當眾提問

我的心像一隻被扔進了白天的老鼠 在關于你的狂想中

鑽來鑽去 我朦朧地覺得 你的身體應該有許多洞穴

但我一個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憂心忡仲

害怕著班集體 會看透他的壞心眼

老師教育我們要關心國家大事

註意力集中在一個女同學身上 是可恥的

我尚未學會寫作情書 這種體裁的作文

誰會教給我們 永遠是零分

女同學 請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對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進入男洗手間

你就會發現我寫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為題

可你瞧瞧我公開在你面前的樣子

不是什麽亂塗亂畫的小雜種

而是語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學

不知道是幸福的 這使一頭豹子

闖入了花園 使一隻企鵝 投進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這種幸福

日復一日 我們對著黑板 學習並列復句

造句日益規範 動作越發斯文

日復一日 你出脫成窈窕淑女 我成長為謙謙君子

某一日你的臉忽然閃出了神秘的微笑 頭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慣的椅子 忽然間無緣無故跳起舞來

放學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鄉的方言對我說

“你……也走這條路”

你的樣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來

似乎這一剎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學

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講昆明話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說了些什麽

“今天的作業做了沒有?”

從這時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聲音

與學校裏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話意味何在

一個愣頭青 隻被你的樣子迷惑

這個樣子我記住了

中學畢業 我才知道 當姑娘

歪著頭 笑成這種樣子

就是她 想懷孕的時候

喔 說起來 都說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錯過了多少次下流的機會

我一直是單純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學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當

終于沒有當成 一個風騷十足的娘們

歲月已逝 學校的操場空空

並非人去樓空 隻是同學們都在上課

十點整 大家都會活蹦亂跳 從教室滾出來

女同學 你當然出眾

短篇(選十五)

85

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滿冬天的蜘蛛

同樣 在黑蜘蛛身上

爬著灰色的岩石

89

高藍的天空

應當有鷹在飛翔

當他這麽想的時候

正在飛翔的 隻有烏鴉

91

狼經過山谷

辨別植物和食物的聲音

哲學家經過同一山谷

作為有思想的食物區別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見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

92

聽見松果落地的時候

並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隻是“噗”一聲

看見時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響的是哪一個

93

這個黃昏雲象貝多芬的頭發那樣卷曲著

這個黃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開了

原來是一架巨大的紅鋼琴

張開在怒江和高黎貢山之間

水從深處抬起了它的透明 鳥把羽毛松開在樹枝上

黃金之豹 把雙爪枕在岩石的包廂口 蛇上升著

石頭松開了握著的石頭 森林裏樹的膚色在轉深

星星的耳朵懸掛在高處 萬物的聽都來了

喔 請彈奏吧 永恆之手

96

寒流襲擊城市

三點鍾 天空已經灰暗

冷氣控製了一切

有人對生活產生厭倦

有人對旅行喪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緊

但是隻要有美麗的女人在附近出現

控製一切的就會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繼續旅行

那個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間松開了衣領

露出被嚴寒凍紅的脖子

97

這一代人已經風流雲散

從前的先鋒派鬥士 如今挖空心

思地裝修房間

娃娃在做一年級的作業

那些憤怒多麽不堪一擊 那些前

衛的姿態

是為在鏡子上 獲得表情

晚餐時他們會輕蔑地調侃起某個

憤世嫉俗的傻瓜

組織啊 別再猜疑他們的忠誠

別再在廣場上捕風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後悔莫及地回

到家裏

哭泣著洗熱水澡 用絲瓜瓤擦背

七點鍾 他們裹著割絨的浴巾

像重新發現自己的老婆那樣

發現電視上的頻道

102

汽車在高原上飛馳

原始森林的邊緣出現的時候

一頭虛構的野鹿

竄進我的內心

但我沒有草地和溪流

讓它長久地逗留

108

蝴蝶在花園的額頭上

捕捉著傍晚的光線

星期六的報紙買來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殺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間

刊登著一首歌頌這昆蟲的詩

109

金斯堡死了 在他的祖國

我像一個沒有祖國的人

為了證實他的死

破例買了一份晚報

十年前 這個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喚著紅色的救火車

現在 他死在報紙的第四版上

在這喧囂的印刷品之間

他的墓地不超過四百個鉛字

110

幹活的時候

總是有什麽在後面或旁邊

默不做聲地看著

或許還做做鬼臉

但沒有時間去對付它

它可能是某種尚未長出舌頭的東西

它將在你幹完離開之後

長出舌頭

114

列車割破大地

在它紅色的傷口上飛駛

我的心落後于傷心列車

與它背道而馳

當黃昏的風響起

乘客們再次核對時刻表

我像烹製晚餐那樣

蘊釀著落日時分的

唐朝心情

115

在鄉村的稻草堆上

一隻老雀死在世界懷抱中

沒有葬儀的死亡 啊

風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陽光曬幹了它的心髒

案樹在金汁河的岸上

為一朵烏雲歌唱

117

在三月六日的電話亭裏

我等待著一個傳呼的應答

我呼叫的是

驚蟄

119

我總是輕易就被無用的事物激動

被搖晃在山崗上的一些風所激動

被倒塌在玉米地上的一片枯草所激動

無用的秋天 不會改變時代的形狀

不會改變知識中的罪行

但它會影響我

使我成為一個有感官的人

140

有人裙子垂地

幾乎蓋著我的腳

那不是我的腳

那是我渴望著被踐踏的心

它蹦跳起來

141

彩虹出來了

“架起一條通向天堂的火車”

隻是一個幻覺

學校據此教育學生

努力吧

要不然沒有座位

142

我隻是時間的

的一隻隻胎兒

我隻是胎兒的

一具具屍體

143

那些小說家都是

詩歌之蛹變成的

但在那些蝴蝶中

沒有小說家

144

老教授

在一棵柏樹下

練習太極拳

姿態優美

像一隻正在長出羽毛的

白鶴

他忽然搖身一變

像雜志那樣開啟

于堅 我告訴你一件事

我兒子

要到美國去了

145

我寫下了“黑暗的”

在白天 在陽光底下

我有些躊躇

我考慮著黑暗的意思

烏鴉還是集中營?

當我思考著

黑暗正以墨水的形式

從我的筆尖底下

踮起腳尖溜走

146

主席台上

花朵也穿著毛呢製服

惟一溫柔的是倒茶的小姐

當她裊裊走進檔案和話筒

為他們沏茶

我們才想起來 那些木偶

也有嘴

147

書店猙獰的面目

懸掛在每一條大街

進不進去都無所謂

你的晚餐已經出版

148

一萬個人的大街上

這個家伙又不見了

馬雲! 到處找 大叫

發現他 正站在黃色的電話亭旁

發呆 幹什麽 你!

他不回答 繼續看著那群

在夏日的陽光中

啃香蕉的

長腿姑娘

149

陽光樹的一片葉子

剛好就蓋著那盆菊花

花朵三五 黃金之色

我去搬椅子 泡茶

當我預備好一切

轉來

那燦爛的一頁

已經變成貓的脊背

150

黎明

我拉開窗簾 看見

玻璃窗噓滿了水汽

這才發現

老秋天 竟有一張

情人的嘴

151

我總是在猜測

這樣說的後果是什麽

我總是在害怕

是否說了不準說的話

我總是在擔心

他們是否已不再容忍

大道如青天

我在舌尖上小心翼翼地行進

就像一個探雷的工兵

152

天變了

當我醒過來 拉開窗簾

發現它陰雲密布 在刮風

它昨天的臉孔呢

在夜裏誰把它得罪了

我再也不想去郊外

我將躺在被子裏

像一隻被殺害的烏鴉

一隻螞蟻躺在一棵棕櫚樹下

一隻螞蟻躺在一棵棕櫚樹下

三葉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陰處

象是紐約東區的某個陽台

下面有火紅色與黑色的蟲子

駕車駛過高速公路和布魯克林大橋

這些螞蟻腦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從那黑腦袋裏冒出來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綠茸茸的小霧

因此它胡思亂想 千奇百怪的念頭

把結實的三葉草 壓得很彎

我蹲下來看著它 象一頭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學的某個座位 望著愛因斯坦

現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陽光與黑夜

但這蟲子毫不知覺

我的耳朵是那麽大 它的聲音是那麽小

即使它解決了相對論這樣的問題

我也無法知曉 對于這個大思想家

我隻不過是一頭猩猩

一隻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隻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隻蝴蝶

就在白天 我還見她獨自在紐約捷運穿過

我還擔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趕回家中

那死亡被藍色的閃電包圍

金色茸毛的昆蟲 陽光和藍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進一灘泥漿

那時葉子們緊緊抱住大樹 閉著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裏

這死亡使夏天憂傷 陰鬱的日子

將要一直延續到九月

一隻蝴蝶在雨季死去

這本是小事一樁

我在清早路過那灘積水

看見那些美麗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這小小的死亡擊中

我記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時候

我正坐在轟隆的巨響之外

懷念著一隻蝴蝶

陽光隻抵達河流的表面

陽光隻抵達河流的表面

隻抵達上面的水

它無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頭的重量

可靠的實體 介入事物

從來不停留在表層

要麽把對方擊碎 要麽一沉到底

在那兒 下面的水處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頭那樣處于水中

就是這些下面的水 這些黑腳丫

抬著河流的身軀向前 就是這些腳

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

改變著世界的地形

陽光隻抵達河流的表面

這頭鍍金的空心鱷魚

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 緩緩爬過

避雨的樹

寄身在一棵樹下 躲避一場暴雨

它用一條手臂為我擋住水 為另外的人

從另一條路來的生人 擋住雨水

它像房頂一樣自然地敞開 讓人們進來

我們互不相識的 一齊緊貼著它的腹部

螞蟻那樣吸附著它蒼青的皮膚 它的氣味使我們安靜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樣 在皮囊中東張西望

註視著天色 擔心著閃電 雷和洪水

在這棵樹下我們逃避死亡 它穩若高山

那時候我聽見雷子確進它的腦門 多麽凶狠

那是黑人拳擊手最後致命的一擊

但我不驚慌 我知道它不會倒下 這是來自母親懷中的經驗

不會 它從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這類令我們恐懼的事物

它是樹 是我們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種東西

是我們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烏鴉之巢的那種東西

它是水一類的東西 地上的水從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們叫它傘 而在城裏我們叫它風景

它是那種使我們永遠感激信賴而無以報答的事物

我們甚至無法像報答母親那樣報答它 我們將比它先老

我們聽到它在風中落葉的聲音就熱淚盈眶

我們不知道為什麽愛它 這感情與生俱來

它不躲避斧子 也說不上它是在面對或等待這類遭遇

它不是一種哲學或宗教 當它的肉被切開

白色的漿液立即幹掉 一千片美麗的葉子

像一千個少女的眼睛卷起 永遠不再睜開

這死亡慘不忍睹 這死亡觸目驚心

它並不關心天氣 不關心斧子雷雨或者鳥兒這類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 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盤

一天天滲入深處 它進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東西 那些地層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從樹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東西

那是什麽 使它顯示出風的形狀 讓鳥兒們一萬次飛走一萬次回來

那是什麽 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動 使它在秋天令人憂傷

那是什麽 使它在死去之後 成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關心或者拒絕我們這些避雨的人

它不關心這首詩是否出自一個避雨者的靈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 那深藏于地層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遠無法捏攏的

我緊貼著它的腹部 作為它的一隻鳥 等待著雨停時飛走

風暴大片大片地落下 雨越來越瘦

透過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見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觀音一樣 有那麽多手臂

我看見蛇 鼴鼠 螞蟻和鳥蛋這些面目各異的族類

都在一棵樹上 在一隻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條手臂上我發現一串蝴蝶

它們像葡萄那樣垂下 綉在綠葉之旁

在更高處 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見兩隻鷹站在那裏 披著黑袍 安靜而謙虛

在所有樹葉下面 小蟲子一排排地臥著

像戰爭年代 人們在防空洞中 等待警報解除

那時候全世界都逃向這棵樹

它站在一萬年後的那個地點 穩若高山

雨停時我們棄它而去 人們紛紛上路 鳥兒回到天空

那時太陽從天上垂下 把所有的陽光奉獻給它

它並不躲避 這棵亞熱帶叢林中的榕樹

像一隻美麗的孔雀 周身閃著寶石似的水光

灰 鼠

不請自來的小壞蛋

在我房間裏建立了據點

神出鬼沒 從來不打照面

晚上在電視裏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鴨並列 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寧了

灰鼠已來到我的房間

像是一個瘤子 已長在我身體內部

多次去醫院透視 什麽也沒有查出

我的饅頭被鋸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誰

我開始小心翼翼 豎耳諦聽

聽聽衣櫃聽聽地板

我當然搜到那細小而堅硬的聲音

可我無法斷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愛的襯衣

還是在啃外公留給我的古玩

你總是輕溜溜地走動

似乎出于對我的關心

從前外祖母也喜歡如此

在深夜 悄悄下床 關好風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 在葯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書咬得百孔千瘡

但畢竟你不知道什麽會響 什麽不會

于是撞翻瓷器 又跳過某個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嚇得我從夢中逃出 踮起腳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還必須幹得比你更輕

從床頭摸到書架 擔心著被你聽見

似乎你正在寫作 不能打擾

我比你笨拙 終于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東張西望 顯得心中有愧

其實你小子或許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 換了一個套間

你在暗處 轉動著兩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見我又大又笨 一絲不掛 毫無風度

你發現我在夜裏的樣子

你保持沉默 這一點和父親不同

這種品德 使我深覺難堪

我終于不能忍受 亂敲亂捅

找決定徹底搜查 把你逮捕 處死

但一看到周圍這些龐大無比的家俱

那些隱藏在無數什物中的掩體

我就心煩意亂 茫然失措

隻好放棄行動

外面都以為我獨處一室

必定神清思靜 潛心學問

其實我擔驚受怕 避免出門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進門就開啟櫃子 開啟箱子

檢查那個不露聲色的家伙

又幹了些什麽勾當

感謝父親

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鬥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 不鬧離婚

不管閒事 不借錢 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 比病室幹凈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 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 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于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兒子們拴在兩旁 不是談判者

而是金鈕扣 使您閃閃發光

您從那兒撫摸我們 目光充滿慈愛

像一隻胃 溫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學會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當您發作時 兒子們變成甲蟲

朝夕相處 我從未見過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檔案

積極肯幹 熱情誠懇 平易近人

尊重領導 毫無怨言 從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訴我 年輕時喜歡足球

尤其是跳舞 兩步

使我大吃一驚 以為您在談論一頭海豹

我從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壞蛋比好人多

當這些異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從公園裏出來 當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為父親

作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麽艱難

交待 揭發 檢舉 密告

您幹完這一切 夾著皮包下班

夜裏您睡不著 老是側耳諦聽

您悄悄起來 檢查兒子的日記和夢話

像蓋世太保一樣認真

親生的老虎 使您憂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遜 就會株連九族

您深夜排隊買煤 把定量油換成奶粉

您遠征上海 風塵僕僕 採購衣服和鞋

您認識醫牛校長司機以及守門的人

老謀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這樣 在黑暗的年代 在動亂中

您把我養大了 領到了身份證

長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樣

勤勤懇懇 樸樸素素 一塵不染

這小子出生時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說不定會神經失常或死于腦炎

說不定會亂闖紅燈 跌斷腿成為殘廢

說不定被壞人勾引 最後判刑勞改

說不定酗酒打架賭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這些事我可從未幹過 沒有自殺

父母在 不遠遊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九點半上床睡覺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歲通過婚前檢查

三室一廳 雙親在堂 子女繞膝

一家人圍著圓桌 溫暖如春

這真不容易 我白發蒼蒼的父親

在詩人的範圍以外對一個雨點一生的觀察

喔 要下雨啦

詩人在咖啡館的高腳椅上

瞥了瞥天空 小聲地咕嚕了一句

舌頭就縮回黑暗裏去了

但在烏雲那邊 它的一生 它的

一點一滴的小故事 才剛剛開頭

怎麽說呢 這種小事 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我關心更大的 詩人對女讀者說

依順著那條看不見的直線 下來了

與同樣垂直于地面的周圍 保持一致

像詩人的女兒 總是與幼稚園保持著一致

然後 在被教育學彎曲的天空中

被彎曲了 它不能不彎曲

但並不是為了畢業 而是為了保持住潮濕

它還沒有本事去選擇它的軌跡

它尚不知道 無論如何選擇

都隻有下墜的份了 也許知道

可又怎麽能停止呢 在這裏

一切都要向下面去

快樂的小王子 自己為自己加冕

在陰天的邊緣 輕盈地一閃

脫離了隊伍 成為一尾翹起的

小尾巴 擺直掉 又彎起來

翻滾著 體驗著空間的

自由與不踏實

現在 它似乎可以隨便怎麽著

世界的小空檔 不上不下

國中生的課外 在家與教室的路上

詩人不動聲色 正派地打量著讀者的胸部

但它不敢隨便享用這丁點兒的自由

總得依附著些什麽

總得與某種龐然大物 勾勾搭搭

一個卑微的發光體

害怕個人主義的螢火蟲

盼望著夏夜的燈火管製

就像這位詩人 寫詩的同時

也效力于某個協會 有證件

更快地下降了 已經失去了自由

在滑近地面的一瞬 (事物的本性

總是在死亡的邊緣上 才抓住)

小雨點 終于搶到了一根晾衣裳的鐵絲

改變了一貫的方向 橫著走

開始吸收較小的同胞

漸漸膨脹 囤積成一個

透明的小包袱 綁在背脊上

攀附著 滑動著 收集著

比以前肥大 也更重

它似乎正在成為異類

珍珠 葡萄 透明的小葫蘆

或者別的什麽 它似乎又可以選擇

這權利使它鋒芒畢露 具備了自己的形式

但也註定要功虧一簣 這形式的重量

早已規定了是朝下的 一個天賦的陷阱

就像我們的詩人 反抗 嚎叫

然後合法 登堂入室

用唯美的筆 為讀者簽名

拼命地為自己抓住一切

但與鐵絲的接頭越來越細

為了更大更滿 再也不顧一切

滿了 也就斷掉 就是死亡

身子一抖 又成了細細的一條

順著那依然看不見的

直線 掉到大地上

像一條隻存在過一秒鍾的蛇

一擺身子 就消散了

但這不是它的失敗

它一直都是潮濕的

在這一生中 它的勝利是從未幹過

它的時間 就是保持水分 直到

成為另外的水 把剛剛離開館咖啡館的詩人

的褲腳 濺濕了一塊

整個春天……

整個春天我都等待著他們來叫我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整個春天我惴惴不安

諦聽著屋外的動靜

我聽見風走動的聲音

我聽見花蕾開啟的聲音

一有異樣的響動

我就跳起來開啟房門

站在門口久久張望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母親覺察我心緒不寧

溫柔地望著我

我無法告訴她一些什麽

隻好接她遞我的葯片

我想他們來叫我

這是春天 這是晴朗的日子

鳥群銜著天空在窗外涌過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直到鳥們已經從樹上離去

讀弗洛斯特

在離大街隻有一牆之隔的住所

讀他的詩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還聽到來訪者叩門

猶豫著開還是不開

後來我已獨自深入他的果園

我遇見那些久已疏遠的聲音

它們跳躍在樹上 流動在水中

我看見弗洛斯特嚼著一根紅草

我看見這個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過去

一腳踩在鋤頭口上 鼻子被鋤把擊中

他的方式真讓人著迷

大的智慧 似乎並不遙遠

我決定明天離開這座城市

遠足荒原

把他的小書挾在腋下

我出門察看天色

通往後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蓋

尚義街六號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 胯下就鑽出戴眼睛的腦袋

隔壁的大洗手間

天天清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開啟煙盒 開啟嘴巴

開啟燈

牆上釘著于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隻認識梵穀

老卡的襯衣 揉成一團抹布

我們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黃書

後來他戀愛了

常常雙雙來臨

在這裏吵架,在這裏調情

有一天他們宣告分手

朋友們一陣輕松 很高興

次日他又送來結婚的請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總是攤開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亂七八糟

這個雜種警察一樣盯牢我們

面對那雙紅絲絲的眼睛

我們隻好說得朦朧

像一首時髦的詩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成名了 有一本藍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當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 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 怎樣睡覺 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來

外衣比過去深沉

他講文壇內幕

口氣像作協主席

茶水是老吳的 電表是老吳的

地板是老吳的 鄰居是老吳的

媳婦是老吳的 胃舒平是老吳的

口痰煙頭空氣朋友 是老吳的

老吳的筆躲在抽桌裏

很少露面

沒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們老練地談著女人

偶爾有裙子們進來

大家就扣好鈕扣

那年紀我們都渴望鑽進一條裙子

又不肯彎下腰去

于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處工作

“他來是有用心的,

我們什麽也不要講!”

有些日子天氣不好

生活中經常倒酶

我們就攻擊費嘉的近作

稱朱小羊為大師

後來這隻手摸摸錢包

支支吾吾 閃爍其辭

八張嘴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裏出現

今天你去城裏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著小雨

我們來到街上

空蕩蕩的大洗手間

他第一回獨自使用

一些人結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吳也要去西部

大家罵他硬充漢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吳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裏混飯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終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張空唱片 再也不響

在別的地方

我們常常提到尚義街六號

說是很多年後的一天

孩子們要來參觀

1984.6

致一位詩人

多年以後

我們面對面

坐在一個房間

開始點煙

你的聲音已經生銹

斑斑駁駁落在地上

卻渴望被我拾起

再獲得青銅的光澤

我沉默不語

無話找話 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一日已經遠去

我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那一日我曾經失眠

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時刻

如果沿著那一日走近你

我們會相處一生

世界已建築得如此堅固

讓我們彬彬有禮地告辭吧

回到各自的房間

像牆壁那樣 彼此站立

這樣要習慣得多

墜落的聲音

我聽見那個聲音的墜落 那個聲音

從某個高處落下 垂直的 我聽見它開始

以及結束在下面 在房間裏的響聲 我轉過身去

我聽出它是在我後面 我覺得它是在地板上

或者地板和天花板之間 但那兒並沒有什麽松動

沒有什麽離開了位置 這在我預料之中 一切都是固定的

通過水泥 釘子 繩索 螺絲或者膠水

以及事物無法抗拒的向下 向下 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向下 被固定在桌子上的書 向下 被固定在書頁上的

文字

但那在時間中 在十一點二十分墜落的是什麽

那越過掛鍾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麽

它肯定也穿越了書架和書架頂上的那匹瓷馬

我肯定它是從另一層樓的房間裏下來的 我聽見它穿越

各種物件

光線 地毯 水泥板 石灰 沙和燈頭 穿越木板和布

就象革命年代 秘密從一間囚房傳到另一間囚房

這兒遠離果園 遠離石頭和一切球體

現在不是雨季 也不是刮大風的春天

那是什麽墜落 在十一點二十分和二十一分這段時間

我清楚地聽到它容易被忽視的墜落

因為沒有什麽事物受到傷害 沒有什麽事件和這聲音有關

它的墜落並沒有象一塊大玻璃那樣四散開去

也沒有象一塊隕石震動四周

那聲音 相當清晰 足以被耳朵聽到

又不足以被描述 形容和比劃 不足以被另一雙耳朵證實

那是什麽墜落了 這隻和我有關的墜落

它停留在那兒 在我的身後 在空間和時間的某個部位

1991年11月

作品第16號

雪來了 門躲著

一切都很溫暖

有一些事要靜靜地想想

一些和過去和將來的事情

現在也沒有一封回信

郵遞員是個綠色的男人

他送報紙送彩色畫報

我給過他許多郵票許多信封

現在也沒一封回信

這是一個結婚的年頭

許多人收到過紅紙的請柬

也許我應該結婚了

像朋友們一樣

去旅行 在春天的北方

在一首五十行的詩裏

我歌唱過那裏的白楊

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從前我在工廠的時候

喜歡和小雷一起看電影

記不得是哪一幕 那牡 哭過

隔壁的女人回家了

她輕輕地鑽進被窩

像一隻溫柔的母貓 (我猜)

雪一樣輕的嘆息

雪一樣厚的牆壁

她的丈夫是個炮兵

今年夏天在二樓 我見過他們

雪睡了 夜有一個白色的枕頭

寒風吹亮了月光

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

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作品第52號

很多年 屁股上拴串鑰匙 褲袋裏裝枚圖章

很多年 記著市內的公共洗手間 把鍾撥到7點

很多年 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

很多年 一個人靠著欄桿 認得不少上海貨

很多年 在廣場遇著某某 說聲"來玩"

很多年 從18號門前經過 門上掛著一把黑鎖

很多年 參加同事的婚禮 吃糖 嚼花生

很多年 箱子裏鎖著一塊毛呢衣料 鏡子裏他默默無言

很多年 靠著一堵舊牆排隊 把新雜志翻翻

很多年 送信的沒有來 鐵絲上晾著衣裳

很多年 人一個個走過 城建局翻修路面

很多年 有人在半夜敲門 忽然從夢中驚醒

很多年 院壩中積滿黃水 門背後縮著一把布傘

很多年 說是要到火車站去 說是明天

很多年 鴿哨在高藍的天上飛過 有人回到故鄉

那時我正騎車回家……

那時我正騎車回家

那時我正騎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間 一陣大風裹住了世界

太陽搖晃 城市一片亂響

人們全都停下 閉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 某種不可預知的命運

在昏暗中站立 一動不動

象是一塊塊遠古的石頭 彼此隔絕

又象一種真象

暗示著我們如此熱愛的人生

我沒有穿風衣

也沒有呆墨鏡

我無法預測任何一個明天

我也不能萬事俱備再出家門

城市像是被卷進了 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捲動

剛才我還以為風很遙遠

或在遠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剛才我還以為

它是在長安

在某個年代吹著渭水

風小的時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說是秋天來了

我偶爾聽到此話

就看見滿目秋天

剛才我正騎車回家

剛才我正騎在明晃晃的大路

隻是一瞬 樹葉就落滿了路面

隻是一瞬 我已進入秋天

作品第57號

我和那些雄偉的山峰一起生活過許多年頭

那些山峰之外是鷹的領空

它們使我和鷹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壘壘的山頂

發現故鄉隻是一縷細細的炊煙

無數高山在奧藍的天底下洶涌

面對千山萬谷 我一聲大叫

想聽自己的回音 但它被風吹滅

風吹過我 吹過千千萬萬山崗

太陽失色 鷹翻落 山不動

我顫抖著巾緊發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風刮彎的白草

後來黑夜降臨

群峰像一群偉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 沿著一條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條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險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成了我

那些青銅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遠對高處懷著一種

初戀的激情

使我永遠喜歡默默地攀登

喜歡大氣磅礴的風景

在沒有山崗的地方

我也俯視著世界

哀滇池

1

在這個時代 日常的生活幾乎就等于罪行

誰會對一個菜市場的下水道提出指控?

上周末 在圓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間

嗅到一些馬魚的氣味 猶如魚販的刀子

割開了一個包藏著黑暗的腹部

我呆立在構思著晚餐的人群裏

一條冰凍的魚 聽不見了聲音

要茄子還是牛排 我不懂

有人投過來隻用于瘋子的驚愕

沿著微光 向那有氣味的方向去 被解凍

進入了回憶之水 從我的漩渦中

黑暗拆散 一個湖蒸發起來 光輝中的澡堂

出現了光唇魚、沙灘和狐尾藻

紅色的高原托著它 就像托著一隻盛水的容器

萬物 通過這一水準獲得起源

周圍高山聳立 猶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

河流從它開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

落葉喬木和野獸的水罐

在土著人的獨木舟中 坐著酋長的女兒

天空上白雲堆積 總是被風一片片切開

像沒有天鵝領頭的 自由羽毛

靜靜的淡水 沙鷗永遠向著一日的終點飛行

當它停下來 就像芭蕾舞先知

在虛構的鏡子上 折彎一隻蘆葦

南方之岸是滇青岡林和灌木叢

北方之岸是神話和民歌

東面的岸上是紅色的丘陵和盆地

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

到處是鑽石的語詞

到處是象牙的句子

到處是虎豹的文章

喔 上帝造的物

足以供養三萬個神

足以造就三萬個伊甸園

足以出現三萬個黃金時代

2

冶煉廠的微風 把一群群水葫蘆

吹到上帝的水壩 像是魔鬼們綠色的糞便

一片混雜著魚腥味的閃光……鍍鉻的玻璃

聖湖 我的回憶中沒有水產 隻有腐爛的形容詞

我像一個印地安人那樣回憶著你的魚洞

……虛偽的回憶 我的時代並不以為你神聖

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國小 老師天天上語文課

教會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語詞 崇拜英雄 但從未提到你

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

在課外 文盲的外婆告訴我 你在故鄉的附近

像是說起 她預備多年的柚木棺材

我終于去了 或遲或早 昆明人總有一天 要去滇池

一個群妖出沒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著裸體

尾隨著 水靈靈的母親 下水 我不怕水

我是無所畏懼的小無神論者

用捏造著水族的手 用繁衍著卵巢的身體

用敞開著無數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納我

夏天是你的內容 我和母親 是你渺小的內容

在童年的哲學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長

我知道我會先于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

我親愛的媽媽 所有我熱愛過的女人們 都會先于你死去

在死亡的秩序中 這是我唯一心甘情願的

你當然要落在最後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

母親 幼稚園 房子 熒火蟲和旋轉木馬 都漂起來

我像水生的那樣 在你柔軟的觸須中彎曲

穿過 一冊冊棕色的海帶 石頭魚的翅膀在我的腳趾間閃爍

珍珠一串串從我的皮膚上冒出來

墨綠色的輪藻像島嶼的頭發 纏繞著脖子

我雙腿發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純潔的苔蘚

但後來我在恐懼中爬上岸來 我感覺到你在裏面

我看見你建築在黑暗中的廟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

我看見你在深淵中 用另一種時間主宰

我像一個被淹死過的 臉色慘白 說不出話

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他們 你在

那一年我還是在校的學生

我寫不出關于你的作文

在幹燥的詞典中 你是娛樂場 養魚塘 水庫

天然遊泳池 風景區 下水道出口

誰說神靈在此?

3

一些長著毛的痕跡 一個空空的水池 淌著生病的水

宰割鱔魚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

把粘乎乎的一團 塞進塑膠袋 像一個肺

慢慢地膨脹起來 吐出了新鮮的腥氣

這氣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兒子有關

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著屁股 站在我旁邊

漁桿架在蘆葦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

魚隻往他的鉤上去 這邊一動不動

水底下總是有什麽在閃 令人心癢

又是一條 他的波紋使我第一次體驗了嫉妒

下午我們跳進水 小嘴說 魚在咬他的小腿

我乘機破壞了他的窩子 在黃昏的微光中

沿著波浪新做的岸 我們經過天堂回家

我曾經乘著木船 從灰灣經過草海 在那兒我發現

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們的眼睛閃閃發光

伸手可觸 上面粘著紅鯉魚的絨毛

在牛戀鄉 打漁人告訴我 此地誕生過無數的祖母

每年七月 她們會坐著蓮花 出現在湖邊

當西風打擊大地 我看見你扭曲起來

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窩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

但我遊過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

發現它堅定 平衡 與海一致

當你安靜下來 就沿著落日的脊背 滑下

像一匹深藍色的 無國籍的旗幟

把帝國堅硬的一隅 覆蓋

在白魚口附近 從光腳板開始

我像傣族女人那樣蹲下 俯伏到你溫存的身體中

我曾經在西山之巔 聽到過月光之錘在午夜敲打高原的聲音

我曾經在晉寧城外 一個中國寺院的後庭

遠遠地看見你嵌在世界的黑暗裏 泛著黃金之波

啊 滇池 你照耀著我

我自命是第一個 用雲南話歌頌你的那個人

4

你的誘惑無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

從你 我隨時可以返回赤裸 放浪形骸

多少個一絲不掛的夏天 落伍時代的語文

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濱漫遊 像一頭文盲的水鹿

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時間的圓周之外

多次 我遭遇永恆

從清開始 進入更清 體型在液體中拆散 變形

向著魚類的生涯靠攏 在玻璃的迷宮飛行

通過四肢 青春得以從死亡中逃脫 在生命的旅途上

我學會了一件大事 遊泳 我的世界越過固體的邊界

深入大陸以外 我是水陸兩棲人

一萬次跳進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間穿梭

像穿過一隻隻豐滿的乳房

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頁中舞蹈 體驗著不朽的愛情之馬

在無人之境 興波作浪

透明者紛然破裂 但在後面 鏡子立即彌合

又在前方敞開 侵入者不會被劃破

你是鏡子 通往虛無的邊界

又是具體的潮濕 液態 浮力 深度 冷暖

歪曲正規的線條 破壞既定的水準

向下 進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張開野獸的嘴

在一條黑尾鯽的耳朵旁邊 喝一口活水

在有形中體驗無形的自由

在國家的轄區之外 開闢超現實之路

你引領著我的膚淺和縱深

溫暖就溫暖 冰冷就冰冷

抽筋就沉下去 你從不虛報水文

青年時期我的情緒反復無常 拜倫的海

誇張的變形是為了脫穎而出

喧嘩與騷動 頹廢與孤獨 你一直在場

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

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納中復原

你是一份默契 一個常數 一個圓

一個我不能製造的容器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水淋淋的世紀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健美的朋友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光輝的夏天

生命的希臘時期 裸體 健康 結實

在人群中 我的皮膚呈現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時間 永遠地從我的皮膚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語詞 用國語無法尋找

目前我是一個經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氣喘吁吁 盤算著什麽菜維生素會多

記性中盡是漏洞…… 一根鑄鐵的癭管

我不知道在它後面的是誰的大腦

死海味的污血 污染了我的鞋跟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顏色 你是否真有過那些

湖藍 碧藍 湛藍 深藍 孔雀藍?

怎麽隻過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須啓用一部新的詞典

這些句子 應該出自地獄中文系學生的筆下

"從黑暗中 那個坑抬起患著麻風病的臉

在星空下喘息 沒有人遊泳 也沒有受孕的魚

有人在工廠的廢鐵場後面 挖著死老鼠"

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為什麽天空如此寧靜?太陽如此溫柔?

人們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 繼續著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麽可怕的事?

為什麽我所贊美的一切 忽然間無影無蹤?

為什麽忽然間 我詩歌的基地

我的美學的大本營 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為一間陰暗的停屍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實的歌者自封

我厭惡虛構 拒絕幻想

喔 出了什麽事 我竟成為

一個偽善的說謊者

我從前寫下的關于你的所有詩章

都成了沒有根據的謠言!

我沉思過死亡 我估計過它可能出現的方向

我以為它僅僅是假惺惺地 在悲劇的第四幕裏姍姍來遲

我以為它不過像通常那樣 被記錄于某個凶殺案的現場

我以為 它不過是 從時間的餐桌上

依照著上帝的順序 一個個掉下來空罐頭盒

誰曾料到 此公 竟從永恆的臥室中到來?

不是從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從那些有毒的惡之花中

死亡啊 在我們所依靠著的 在我們背後

在接納著一切的那裏下手

永恆 竟然像一個死刑犯那樣

從永恆者的佇列中跌下

墜落到該死的那一群中間

喔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長的屍體啊

那蔚藍色的翻滾著花朵的皮膚

那降生著元素的透明的胎盤

那萬物的宮殿 那神明的禮拜堂!

這死亡令生命貶值

這死亡令人生乏味

這死亡令時間空虛

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還有什麽會死?

我們哀悼一個又一個王朝的終結

我們出席一個又一個君王的葬禮

我們仇恨戰爭 我們逮捕殺人犯 我們恐懼死亡

歌隊長 你何嘗為一個湖泊的死唱過哀歌?

法官啊 你何嘗在意過一個謀殺天空的凶手?

人們啊 你是否恐懼過大地的逝世?

喔 讓我心靈的國為你降下半旗

讓我獨自奔赴你的葬禮!

神啊 我出生在一個流行無神論的時代

對于永恆者 我沒有敬畏之心

我從你學習性靈與智慧型 但沒有學會敬畏與感激

喔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爛的水

讓我腐爛吧 請賜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

我要用我的詩歌 為你建立廟宇!

我要在你的大廟中 贖我的罪!

詩歌啊

當容器已經先于你毀滅

你的聲音由誰來傾聽?

你的不朽由誰來兌現?

詩人啊

你可以改造語言 幻想花朵 獲得渴望的榮辱!

但你如何能左右一個湖泊之王的命運

使它世襲神位 登堂入室!

你噤聲吧 虛偽的作者

當大地在受難 神垂死 你的贊美詩

隻是死神的樂團!

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聲音從通菜和鹹肉那邊傳來

我醒來在一個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遊泳衣的青年

從身邊魚貫而過 猶如改變了舊習慣的魚

上了陸地 他們大笑著 幹燥的新一代

從這個荒誕不經的中年人身邊繞過

皺了皺鼻頭 鑽進了一家電影院

零檔案

檔案室

建築物的五樓 鎖和鎖後面 密室裏 他的那一份

裝在檔案袋裏 它作為一個人的證據 隔著他本人兩層樓

他在二樓上班 那一袋 距離他50米過道 30級台階

與眾不同的房間 6面鋼筋水泥灌註 3道門 沒有窗子

1盞日光燈 4個紅色消防瓶 200平方米 一千多把鎖

明鎖 暗鎖 抽屜鎖 最大的一把是“永固牌”掛在外面

上樓 往左 上樓 往右 再往左 再往右 開鎖 開鎖

通過一個密碼 最終打入內部 檔案櫃靠著檔案櫃 這個在那個旁邊

那個在這個高上 這個在那個底下 那個在這個前面 這個在那個後面

8排64行 分裝著一噸多道林紙 黑字 曲別針和膠水

他那年30 1800個抽屜中的一袋 被一把角匙 掌握著

並不算太厚 此人正年輕 隻有50多頁 4萬餘字

外加 十多個公章 七八張像片 一些手印 凈重1000克

不同的筆跡 一律從左向右排列 首行空出兩格 分段另起一行

從一個部首到另一個部首 都是關于他的名詞 定義和狀語

他一生的三分之一 他的時間 地點 事件 人物和活動規律

沒有動詞的一堆 可靠地呆在黑暗裏 不會移動 不會曝光

不會受潮 不會起火 沒有老鼠 沒有病菌 沒有任何微生物

抄寫得整整齊齊 清清楚楚 幹幹凈凈 被信任著

人家據此視他為同志 發給他證件 工資 承認他的性別

據此 他每天8點鍾來上班 使用各種紙張 墨水和塗改液

構思 開篇 布局 修改 校對 使一切循著規範的文法

從寫到寫 一隻手的移動 鋼筆從左向右 從一個部首

到另一個部首 從動詞到名詞 從直白到暗喻 從,到。

一個墨水漸盡的過程 一種好人的動作 有人叫道“0”

他的肉體負載著他 像0那樣轉身回應 另一位請他遞紙

他的大樓紋絲未動 他的位置紋絲未動 那些光線紋絲未動

那些鎖紋絲未動 那些大鐵櫃紋絲未動 他的那一袋紋絲未動

卷一 出生史

他的起源和書寫無關 他來自一位婦女在28歲的陣痛

老牌醫院 三樓 炎症 葯物 醫生和停屍房的載體

每年都要略事粉刷 消耗很多紗布 棉球 玻璃和酒精

牆壁露出磚塊 地板上木紋已消失 來自人體的東西

代替了油漆 不光滑 略有彈性 與人性無關

手術刀脫鉻了 醫生48歲 護士們全是處女

嚎叫 掙扎 輸液 註射 傳遞 呻吟 塗抹

扭曲 抓住 拉扯 割開 撕裂 奔跑 松開 滴 淌 流

這些動詞 全在現場 現場全是動詞 浸在血泊中的動詞

“頭出來了”醫生嫻熟的發音 證詞:手上全是血

白大褂上全是血 被單上全是血 地板上全是血 金屬上全是血

證詞:“婦產科”“請勿隨地吐痰”“隻生一個好”

調查材料:患感冒的往右去 得喉炎的朝前走 “男廁”

x光在三樓 住院部出了門向西走100米 外科在305

打針的在一樓排隊 交費的在左視窗排隊 取葯的排隊在右視窗

擠滿各種疼痛的一日 神經綳緊的一日 切割與縫合的一日

初診和復發的一日 腐爛與痊愈的一日 死亡與誕生的一日

到處是治病的話與患病的話 求生的話與垂死的話 到處是

治病的行為與患病的行為 送終的行為與接生的行為

這老掉牙的一切 黏附著 那個頭胎 那最初的 那第一次的

那條新的舌頭 那條新的聲帶 那個新的腦瓜 那對新的睾丸

那些來自無數動詞中的活動物 被命名為一個實詞0

卷二 成長史

他的聽也開始了 他的看也開始了 他的動也開始了

大人把聽見給他 大人把看見給他 大人把動作給他

媽媽用“母親” 爸爸用“父親” 外婆用“外祖母”

那黑暗的 那混沌的 那朦朧的 那血肉模糊的一團

清晰起來 明白起來 懂得了 進入一個個方格 一頁頁稿紙

成為名詞 虛詞 音節 過去時 片語 被動語態

詞綴 成為意思 意義 定義 本義 引義 歧義

成為疑問句 陳述句 並列復合句 語言修辭學 語義標記

詞的寄生者 再也無法不聽到詞 不看到詞 不碰到詞

一些詞將他公開 一些詞為他掩飾 跟著詞從簡到繁

從膚淺到深奧 從幼稚到成熟 從生澀到練達 這個小人

一歲斷奶 二歲進托兒所 四歲上幼稚園 六歲成了文化人

一到六年級 證明人 張老師 初一初二初三 證明人

王老師 高一高二 證明人 李老師 最後他大學畢業

一篇論文 主題清楚 布局得當 層次分明 平仄工整

對仗講究 言此意彼 空谷足音 文採飛揚 言志抒情

鑒定:尊敬老師 關心同學 反對個人主義 不遲到

遵守紀律 熱愛勞動 不早退 不講髒話 不調戲婦女

不說謊 滅四害 講衛生 不拿民眾一針一線 積極肯幹

講文明 心靈美 儀表美 修指甲 喊叔叔 叫阿姨

扶阿公 挽阿麼 上課把手背在後面 積極要求上進

專心聽講 認真做筆記 生動活潑 謙虛謹慎 任勞任怨

不足之處:不喜歡體育課 有時上課講小話 不經常刷牙

小字條:報告老師 他在路上拾到一分錢 沒交民警叔叔

評語:這個同學思想好 隻是不愛講話 不知道他想什麽

希望家長 檢查他的日記 隨時向我們匯報 配合培養

一份檢查:1968年11月2日這一天 做了一件壞事

我在牆上畫了一輛坦克潔白的牆公共的牆大家的牆集體的

牆被我畫了一輛大坦克我犯了自由主義一定要堅決改過

葯物過敏史:症狀來自醫生 母親等家長的報告

“寶貝”日服3回 每次4—6片 用葯後面部有紅斑

“好孩子”日服三回 每次1片 症狀同上 紅斑較輕

“乖”(外用 塗患處)塗抹後患者易發生嗜睡現象

“大灰狼來啦 媽媽不要你啦”(興奮劑)服後患者易眩暈

微量元素配合表:(又名施爾康)愛護 關心 花朵 草

芽 苗苗 小的 嫩的 甜蜜的 金色的 (每片含25微克)

天真的 純潔的 稚氣的 淘氣的 (每片含25微克)

牽著 領著 抱著 帶著 慈祥地看著 溫柔地撫摸著

輕拍 搖晃 叮嚀 囑咐 循循善誘 鍛煉 嫁接

陶冶 矯治 校正 清除 培養 關懷 誤傷 (各50微克)

名牌催眠靈:明天或等你長大了(終身服用)

填料:牛奶 語文 水果糖 歷史 朱古力 雞蛋炒飯

三光日月星 四詩風雅頌 鈣片 義務勞動 魚肝油

果珍 報告會 故事會 大會 五千年 半個世紀 十年來

連續三年 左中右 初葉 中葉 最近 紅燒 冰鎮 黃燜

油爆 叉燒 腌 鹵 熬 味素 胡椒粉 生抽王 的成就

的恥辱 的光榮 的繼續 的必然 的勝利 的偉大 的信心

成績單:優 合格 甲 三好 95 一等 評比第一名

產品鑒定書:身高一米七以上 凈重63公斤 腰8寸

有頭發 有酒窩 有胡須 有睾丸 有眼珠 有肱二頭肌

有三室一廳 有音響 有工資 有愛好 有風度 有愛心

會體貼 會跳舞 會唱歌 會寫作 會說話 會睡覺

耳朵是耳朵 鼻子是鼻子 腿是腿 手是手 肛門是肛門

左右耳聽力1.5公尺 肝未觸及 心肺膈無異常(醫師簽字)

卷三 戀愛史(青春期)

在那懸浮于陽光中的一日 世界的溫度正適于一切活物

四月的正午 一種騷動的溫度 一種亂倫的溫度 一種

盛開勃起的溫度 凡是活著的東西都想動 動引誘著

那麽多肌體 那麽多關節 那麽多手 那麽多腿 到處

都是無以命名的行為 不能言說的動作 沒有吶喊 沒有

喧囂 沒有宣言 沒有口號 平庸的一日 歷史從未記載

隻是動作的各種細節 行為的各種局部 隻是和肉體有關

和皮膚有關 和四肢有關 和莖有關 和根有關 和圓的有關

和長的有關 和彈性的有關 和柔軟的有關 和堅硬的有關

和汁液有關 和摩擦有關 和交流有關 和透氣有關

和開放有關 和進攻有關 和蹦踢 噴射 沖刺有關

(回憶)那一日 他們 同班男生 全是13歲 涌進來

學校的男廁 牆上畫著禁止的一切 好多動作 手淫這個動作

強奸這個動作 梅毒這個動作 海洛因這個動作 壞的這類動作

手淫是最初的動詞 男人的入場券 手黏乎乎 立刻完事

溫度正好 嘗到了那種小甜頭 亞當們 找不著詞兒寬恕自己

他們要的詞外面沒有 外頭是母校這個名詞 教室這個名詞

外頭是花園 水池 黑板 大操場 閱覽室 書這些名詞

和他手上的活毫不相幹 男孩們憋得慌 隻好做些曖昧的手勢

編了些暗語來咕嚕 互相逗著 交談那種體驗 走出公廁

去上課 聽講 記錄 背誦 測驗 答問 考試 溫習

批復:把以上23行全部刪去 不得影印 發表 出版

卷四 日常生活

1 住址

他睡覺的地址在尚義街6號 公共地皮

一直用來建造寓所 以前用鋤頭 板車 木鋸 釘子 瓦

現在用攪拌機 打樁機 沖擊電鑽 焊槍 大卡車 水泥

大理石 鋼筋 澆灌 沖壓 壘 砌 鉚 封

鋼窗 鋼門 鋼鎖 防10級地震 防火 防水災

a—b—c—503室 是他戶口冊的編碼 a代表

他所在的區 b代表他那一幢 c代表他那個單元

5 指的是他的那一層樓 03 才是他的房間

2 睡眠情況

他的床距地面1.3米 最接近頂蓋的位置 一個睡眠的高度

噪音小 幹燥通風 很適于儲藏 存集 擱置 堆放

晚上10點 他拉上窗簾 鎖好門 熄燈 這是正式的睡眠

中午 他睡長沙發 不脫衣褲 隻脫鞋 蓋上一床毯子

睡覺的好日子 是春天 睡得長 睡得好 睡得不想醒

睡覺的壞日子 是6月至9月 熱 悶 一次睡眠要分幾回

多次小覺 才能完事 秋天睡得最長 蚊子蒼蠅不來打擾

不用搔抓 放心睡 大覺 冬天他9點上床 有電熱毯

3 起床

穿短褲 穿汗衣 穿長褲 穿拖鞋 解手 擠牙膏 含水

噴水 洗臉 看鏡子 抹潤膚霜 梳頭 換皮鞋

吃早點 兩根油條一碗豆漿 一杯牛奶一個面包 輪著來

穿羊毛外套 穿外衣 拿提包 再看一回鏡子 鎖門

用手判斷門已鎖死 下樓 看天空 看手表 推腳踏車 出大門

4 工作情況

進去 點頭 嘴開 嘴閉 面部動 手動 腳動

頭部動 眼球和眼皮動 站著 坐著 面部不動 走4步

走10步 遞 接過來 開啟 拿著 流覽 拍 推 拉 領取

點數 蹲下 出來 關上 喝 嚼 吐 量 刷 抄 彎著

東經35度 北緯20度之間 半徑200公尺 海拔500公尺 氣溫

22攝氏度 東南風3級 時間8點到12點 2點到6點

5 思想匯報

(根據掌握底細的同志推測 懷疑 揭發整理)

他想喊反動口號 他想違法亂紀 他想喪心病狂 他想墮落

他想強奸 他想裸體 他想殺掉一批人 他想搶銀行

他想當大富翁 大地主 大資本家 想當國王 總統

他想花天酒地 荒淫無度 獨霸一方 作威作福 騎在人民頭上

他想投降 他想叛變 他想自首 他想變節 他想反戈一擊

他想暴亂 頻繁活動 騷動 造反 推翻一個階級

6 一組隱藏在陰暗思想中的動詞

砸爛 勃起 插入 收拾 陷害 誣告 落井下石

幹 搞 整 聲嘶力竭 搗毀 揭發

打倒 槍決 踏上一隻鐵腳 沖啊 上啊

批示:此人應內部控製使用 註意觀察動向 抄送 絕密

內參 註意儲存 不得外傳 “你知道就行了 不要告訴他”

7 業餘活動

一直關心著郊外的風景(下馬村以遠)

錘煉出不少佳句 故鄉10公裏處的麥芒 有幸被他提及

(見《雨中》) 偶爾 雅正《志摩的詩》 (志摩 現代詩人

留學英國 畢業于劍橋 著有《莎揚娜拉》曾譯成日文

英文 法文 義大利文 塞爾維亞文和非洲16國文字)

常常 沿著一條19世紀的長街散步 (尚義街 屬五華區

計有兩處公廁 3家川味火鍋店 12根電線桿 1個郵局

1家發廊 6個垃圾桶 3條胡同 14道大門 3條大標語

兩個廣告牌 10張治病海報 尋人啓示 鋪面出租)

每周 洗一回衣服 看兩場電影 買7次小報 (晚報 文摘周刊)

做80個仰臥起坐 逛商店6小時 (分三回 每回兩個鍾頭)

每天 零食 20克蛋糕 20克葵花子 3條口香糖 1包花生米

3克水果糖 看一次日歷 看8回手表 坐下去9次 蹲20分鍾

躺下去11回 靠著4個小時 背著手 枕著手 手在

褲袋裏 手在杯子上 手垂著 手松開 腳蹺著 腳點著地板

腳彎曲著 腳套著拖鞋 腳在盆裏 腳在布上面 腳赤著

每晚 拿掉布罩 按下on 看廣告 看新聞聯播 看天氣預報

看動物世界 看唱歌 看跳舞 看30集電視連續劇

看廣告 看外國人 看廣告 看大好河山 看廣告 看

球 花 衣服 水 看廣告 看明天節目預告 看今天節目到此

結束 祝各位晚安 看螢幕一片雪花 按下off

8 日記

x年x月x日 晴 心情不好 苦悶 x年x月x日

晴 心情好 坐了一個上午 x年x月x日 天又陰掉了

孤獨 下雨 下午繼續睡 x年x月x日 睡了一天

某年某月某日感冒 某日刮風 某日熱 某日冷 某日等待某某

某年某月某日 新年 某日 生日 某日 節日

卷五 表格

1 履歷表 登記表 會員表 錄取通知書 申請表

照片 半寸免冠黑白照 姓名 橫豎撇捺 筆名 11個(略)

性別 在南為陽 在北為陰 出生年月 甲子秋 風雨大作

籍貫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 年齡 三十功名塵與土

家庭出身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職業 天生我才必有用 工資 小菜一碟 何足掛齒

文化程度 少壯不努力 老大徒傷悲 本人成分

肌肉30公斤 血5000cc 脂肪20公斤 骨頭10公斤

毛200克眼球一對肝2葉手2隻腳2隻鼻子1個

婚否 說結婚也可以 說沒結婚也可以 信不信由你

政治面目 橫看成嶺側看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民族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 星座 八字 屬相 手相 胎記

遺傳 綽號 面部特征 口音 指紋 腳印 血型

家庭成員及社會關系 父親 檔案重3000克 前半生

尚缺500克 待補 母親 檔案重2500克 兄弟姐妹

檔案各重1000克 侄兒侄女 檔案各重10克 阿公 祖母

大伯 二外公 大舅媽 檔案重5000克 均已故去

簡歷 某年至某年 在第一卷 某年至某年在第二卷

某年某年 在b卷 (距單位500米 本區醫院內科)

某年至某年 在第三卷 某年至某年 在第四卷

2 物品清單

單人床1張 (已加寬兩塊木版 床頭貼有格言兩條

貝爾蒙多照片1張 女明星全身照1張)

寫字台1張 (五抽桌 半舊) 內有:信紙 信封

日記本 糧票 飯菜票 洗澡票 購物票

工作證 身份證 病歷本 原子筆 鋼筆

狼毫 羊毫 梳子7把 鑰匙27把

(腳踏車鑰匙 暗鎖鑰匙 掛鎖鑰匙 軟鎖鑰匙

銅鑰匙 鋁鑰匙 鐵皮鑰匙各多少不等)

壞的國產海鷗表1隻 電子表兩個(壞的) 胃舒平1瓶半

去痛粉20包 感冒清1瓶 利眠靈半瓶 甘油1瓶 膚輕松

零散的葯丸 針劑 粉 膏 糖衣片 若幹

方格稿紙3本 黑墨水1瓶 藍墨水1瓶 紅墨水1瓶

風景名勝紀念章7枚

書架一個 (高1.5米 長1.2米 共五層 計有:選集3種

全集1種 辭海1套 《現代漢語》1套 《中文自修輔導手冊》

《自學》雜志 《性知識手冊》 《金瓶梅評論集》 《大全》

《博覽》 《世界地圖》 《中國長聯三百三》 《健康與食物》

《攝影小經驗兩百條》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日語入門》

舊雜志15公斤 舊掛歷15公斤 廢紙20公斤

單價 舊雜志 每公斤0.20元(掛歷廢紙同價)

書 每公斤0.40元

工藝品6種:維納斯半身石膏像 大衛石膏像 瓷奔馬1匹

陶製獅子1尊 雄鷹1隻 美洲豹1頭

皮箱1個(全新 有衛生球味 號碼鎖) 內有全新西裝兩套

金利來領帶1條(紅色) 猩紅色麥爾登呢1塊(長4米 幅寬

1.5米) 絲綢被面兩塊 全新大像冊1本(無照片)

木箱1隻(系舊肥皂箱) 內有 棉衣1件(壓底) 舊軍裝兩件

舊中山裝兩套 舊拉鏈甲克3件 喇叭褲1條 (褲腳邊已磨破)

牛仔褲兩條(五成新) 舊襪子7雙 短褲 汗衫 毛巾若幹

吉他1把(九成新 弦已斷 紅棉牌)

玻璃壓板1塊(壓著明信片兩張 照片3張 一張他本人柔光照

大8寸 秋天 前景為落葉 之二為集體照 公園門口合影

他 前排左起第9人 之三為一女性照片 該人

姓名 年齡 工作單位 出身 政治面目 行蹤均不詳)

黑白電視機1台 軍用水壺1個 汽車輪子內胎1個 痰盂缸1個

空瓶13個 手電筒1個 拖鞋8雙(5雙已不能使用)

旅遊鞋1隻(另一隻去向不明,幸存的九成新)

三接頭皮鞋兩雙(半高跟有掌) 一雙是棕紅色

信一扎 35封 (寄信人地址有 本市 內詳

某電視台觀眾信箱 衛生知識專題競賽籌委會

x市x胡同x號 街246號甲707室)

紅梅牌小收音機1架 大搪瓷碗1個 靠背椅1把(藤皮多處斷裂)

沙發一個 (長1米8 面料已發亮彈簧露出兩個)

速食麵7包 咖啡半瓶(雀巢牌) 電爐1隻(1000瓦)

墊單3床(均已舊 有斑塊和破損) 羽毛球兩個 桌球拍一隻

撲克牌3副 (一副九成新 另外兩副已缺失 混而為一)

圍棋子7粒 (白3黑4) 分幣 71枚 (地上

抽屜共有伍分幣18枚 貳分幣30枚 其餘為壹分幣 小紙幣)

卷末(此頁無正文)

附一 檔案製作與存放

書寫 謄抄 列印 編撰 一律使用鋼筆 不褪色墨水

字跡清楚 塗改無效 嚴禁偽造 不得轉讓 由專人填寫

每頁300字 簡體 阿拉伯數位大寫 分類 鑒別 歸檔

類目和條目編上號 按時間順序排列 按性質內容分為

a類b類c類 編好頁碼 最後裝訂之前 取下訂書釘

曲別針 大頭針等金屬 用線裝訂 註意不要釘壓卷內文字

由移交人和接收人簽名 按編號找到他的那一間 那一排

那一類 那一層 那一行 那一格 那一空 放進去 鎖好

關上櫃子 鑰匙 旋轉360度 熄燈 關上第一道門

鑰匙 旋轉360度 關上第二道門 鑰匙

旋轉360度 關上第三道門 鑰匙 旋轉360度

關上鋼鐵防盜門 鑰匙 旋轉360度

拔出

選自守望者網站

飛行

在機艙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屬的掩護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裏 我已經過了陰歷和太陽歷 越過日晷和瑞士表

現在 腳底板踩在一萬英尺的高處

遮蔽與透明的邊緣 世界在永恆的蔚藍底下

英國人隻看見倫敦的鍾 中國人隻看見鴉片戰爭 美國人隻看見好萊塢

天空的棉花在周圍懸掛 延伸 猶如心靈長出了枝丫和木紋

長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風吹幹 露出一個個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滿河流和高山的臉 是一個個自以為是的國家 曖昧的表情

歷史從我的生命旁後退著 穿越絲綢的正午 向著咖啡的夜晚

過去的時間在東方已經成為屍體 我是從死亡中向後退去的人

多麽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處 向生長中活著

而是逆著太陽 向黑夜 向矮小的時間撤退

而我認識的人剛剛在高大的未來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詩的作者 日出時在昆明43醫院死于肝癌

現在我是有資格談論死亡的人 因為我將要降落的機場死亡尚未開始

在飛機的前方 我不認識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來的軀殼

都惦記著自個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紙 關照著鄰座的女孩

臉孔湊近小圓窗 朝機艙外看看 太陽照常升起 天空無際無邊

一隻隻想法一致的腦袋 晃動在座椅的邊緣 都興奮地盼著起飛

誰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一個爛蘑菇的念頭

世界啊 你不要離開大地 黑夜啊

不要離開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離開遙遠

讓我在落後的舊世界裏辛勞而死

讓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讓我在昆蟲中間腐爛

讓我降落的非洲的爛泥漿裏 尾隨著一頭長滿虱子的豹子

走過爬滿蜥蜴和荊棘的岩石

“喔,那是詩人的病 這樣才會與眾不同!

過幾分鍾 再荒唐的念頭也要飛起來 進入失重狀態。”

起飛 離開暴亂和瘟疫 離開多雪的沒有煤炭的冬天

旋轉 在一個長管子測中心 紅燒的罐頭肉

窮詩人的海市蜃樓 一座移動的天堂 雲蒸霞蔚...

離開土著的一切陳規陋習 一顆射向未來的子彈

就要逾越時間的圍牆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憑著這張一千美元的機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覽無遺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親

有人就要當上一個純潔的天鵝飼養員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沒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隻鳥遼闊 比中華帝國遼闊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專製主義

而是一隻在時間的皮膚上自由活動的蚊子

我在一秒鍾裏從俄國進入希臘 從大麻到天使

從織布機到磁碟 從羅布.葛利耶到康德

從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領域比機器更自由

剛剛離開一場革命的烙鐵 就在一顆玉米的根部

觀察螞蟻或螞蟻看到的螞蟻

我可以在寫畢的歷史中向前或者退後

猶如將軍指揮士兵 向清朝以遠會見阮籍 在民國的南方轉身

發現革命的內幕 國家的稗史

越過新中國的農場看到工業的胸毛

我可以變更一個宦官的性別 廢除一個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維的沼澤下去扒開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飛機中的現實

我不能拒絕系好安全帶

它的冰涼燙傷了我的手 燙傷了天空的皮

從前 女妖的一隻歌謠 巨人的一隻獨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歸鄉之路,延長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經過一場風暴 同時也穿越了驚濤駭浪的一生

當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蒼 天似穹窿 籠罩四野 神的臉露出雲端

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動 令他敬畏 令他恐懼 令他跪下來 四肢抓著島嶼

肢解時間的遊戲 依據最省事的原則,切除多餘的鍾點

在一小時內跨過了西伯利亞 十分鍾後又抹掉頓河

穿越陰霾的布拉格 隻是一兩分鍾 在羅馬的廢墟之上 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隻留下一個最後的目標 省略 彼得堡這個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鐵盧之類的局部 省略 西斯廷教堂這個局部 省略

恆河和尼羅河之類的局部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和希臘之類的局部

“因為這些翅膀不再是飛翔之翼 隻不過是用來拍擊空氣”

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笑容可掬 不再隨地亂吐 不再胡思亂想

生命已經在未來的熱水帶中封閉 貴金屬的牆壁 不透風的試管

消毒完畢 作為成品中的一員 你不必再費心或者惡心

“抓緊了啊,于是我們沖下去”

牛奶兒童 胸肌男子 時裝少婦 快青年和慢老人 靚女的指甲在飛

暖氣座椅可以自由調節 時間一到,配製的營養 自動送到

小姐們都是模特兒標準 空心的微笑容光煥發

不愛也不恨 “先生 要茶還是咖啡?

女士,這裏有今天的金融時報。”

目標十分明確 地面有雷達導航

公主的大腳丫 會舒適地進入合腳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時間面前恭候著諸位 像一位功德圓滿的紳士

他會用一把牛肉刀片將你從貧民窟刮下來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擰緊

“它尋求什麽 在遙遠的異地?

它拋下什麽 在可愛的故鄉?”

一個人一生可以經歷三個時代 使用三種辭典

一個城市可以三次成為建築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誰 還會自始自終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衛普 用了兩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個王朝的興亡施工

無用的天壇 高踞中國北方的大野 輝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時間虛無 令永恆具象

但另一個天壇誰還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麽 “我沒有時間。”

爭分奪秒 日異月新 一天等于二十年

從右派到左派 從破舊立新的造反者

到為家具的式樣苦思冥想的小市民

從長輩到不懂事的小孩子 都害怕自己過時

與遼闊無關的速度 沒有未知數 沒有跋山涉水的細節 所謂飛行

就是在時間的快餐中 坐著 原封不動 靜止的旅途

不能跑 不能躺 但可以折疊 “我們想著鑰匙”

從這一個位置到那一個位置 從這一排到那一排

從這一次正餐到另一次正餐 從這一次睡眠到下一次睡眠

從一次小便到另一次小便 從這一次翻身到另一次翻身

預訂的降落 預訂的出口 預訂的風流事與災難

預訂的閒聊和午餐 預訂的吉利數位和床位 預訂的睡眠和失眠

在預訂的時差中被一個高速抵達的夜晚押解入境

當你在國王的領空中醒來 忽然記起 你已經僵硬的 共和國膝蓋

b座王大夫是一個好同志 原裝的副處級 五十歲獲準空運

小醫生 一向在大醫院做事 在星期一 想象一朵紅紅的玫瑰 比配製

糖尿病的葯劑 更得心應手 天天對女患者說什麽 “在遠方,

有一座島嶼會唱歌; 在遠方, 紅鬃馬伏在月亮背上...”

一生都在打聽風流韻事 扯謊成性的老丈夫

逼著他說假話的黑暗王國 不是專製主義 是他愛人

1966年他沒有遇上婊子 而是遇上了廣場上的女青年

所以他最害怕的事就是 柔軟 他可以想象各式各樣的手淫

但他的手已經貢獻給組織 隻能用于不臨床的手術

他有些發酶的願望 在阿姆斯特丹 他想看看

運河上的婦女 就是摸一摸也比寤寐思之要好啊

地面目標接近的時候 他脫掉了工作服 具體的叛徒

才發現的他的海綿體是有思想的 太貴了 太貴了

從傾向到前列腺 隔著五十個荷蘭盾

來自過去 在一條河流的時間中

我獲得了基本的智慧 在南方的公寓裏

我曾經像道家那樣思考 想得多 說得少

窗外是桉樹和柳樹 樹上住著烏鴉 天空有白雲和烏雲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猶如列子 隨著秋天 我曾在大地上御風而行

騎著樹葉造成的黃鶴 降夕北渚 落彼洞庭

“高飛兮安翔 乘清氣兮御陰陽”

約翰的便條上寫著 布魯塞爾有兩個機場 你要在中間的那個下去

陌生的國家 我看不出弗萊芒語的機場與漢語的機場有何不同

我隻知道天會下雨 河水會流 鳥在天空海在水裏 城市的盡頭會出現原野

我隻知道 出入國境線 要交驗護照

穿過太陽或風暴 雨或晴 熱或冷 悉聽尊便

暫時的 一切都是暫時的 座位是暫時的 時間是暫時的

這個航班是暫時的 這個鄰座是暫時的

上帝是暫時的 單位是暫時的 職業是暫時的

妻子和丈夫是暫時的 時代是暫時的 活著是暫時的

還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伙食

眾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慮的羽毛 為了投奔天空 拍賣了舊巢”

一切都在前面 馬不停蹄的時間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終?

是否還有什麽堅持著原在 樹根 石頭 河流 古董?

大地上是否還容忍那些一成不變的事物?

過時的活法 開始就是結束

它必然是向後看的 鳥的種族

飛行並不是在事物中前進

天空中的西緒弗斯 同一速度的反復

原始而頑固的路線 不為改朝換代的喧囂所動

永恆的可見形式 在飛機出現之前

但遠遠地落後了 它從未發展 它從未抵達新世界

過去 孔子和學生驅車周遊

在通往宮廷的路上下地步行 遇見了停著的老子

遇見造鼎的國家 遇見青銅之城

遇見美人南子 最後智者停下來

向一棵千年如一日的柏樹

學習生活 溫故知新

但現在讓我們正視這架空心的波音飛機

八千裏路雲和月 沒見著一隻蚊子

十二次遇見空姐 五次進入衛生間 共享的氣味

至少有八個國家的大便在那裏匯合

乘客產自不同糧食的肚子 都被同一份選單搞壞了

現在要耐心地等一等 守在門外的是瑪麗

裏面的小子是黑田一郎 他是我們的尿路結石

“樓陰缺 闌幹影臥東廂月 東廂月 一天風露 杏花如雪

隔煙催漏金虯咽 羅帷黯淡燈花結 燈花結 片時春夢 江南天闊”

一些破損的繁體字 對應著下面 沒有幽靈的新城

“類似倫敦的郊區。”白磁磚的皮膚 玻璃的視力 鐵柵欄劃出的生命線

喔 故鄉 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何如此心滿意足 為何如此衣冠楚楚

從未離開此地 但我不再認識這個地方

舊日的街道上聽不見黃鸝說話

七月十五的晚上 再沒有枇杷鬼從棺材中出來 對月梳妝

誰還會翹起布衣之腿 抬一把傈色的二胡 為那青苔水井歌唱?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過去是死亡 苦難戰爭與革命 流血和飢餓

現在是經濟起飛 面包議會 汽車與電視 和平鴿與煉油廠

將來是污染和性解放 後現代和愛滋病

將來是厭棄汽車 保護環境 重返大自然 提倡步行

預料中的線路 我們隻是按圖索驥的電工

在1966年的動物園 我向禁欲的猴子 學習男性的傳統

而一米之外 就是帝國的手術台

在學校我進行了體驗 割去多餘的舌頭

我看見洗臉毛巾的同時也看見我舅舅

在一張雙人床和一座梳妝台之間被捕

我姨媽一生都仇恨她的美貌 故國的春天中

當白玉蘭在四合院中開放 她提著菜刀投奔了廣場

掛在櫻花中的喇叭震聾了我的耳朵

紅色的鋼板上我發現了手淫的鑽頭 我蔑視

那些軟綿綿的事物 我拒絕縮短手指頭和一隻乳房的距離

我可以想象一把意志搭成的梯子

如何升入雲端 把太陽取下來 掛在物理系的教室裏

喔 我的硬邦邦的青春 一座小型的鋼鐵廠

“我幹的活計是焊接鋼板。”

靠著k座的扶手我虛構著青藏高原的現場 機艙外面是零下50

裏面是人造的春天 而同時在定日的山崗中一位僧侶體驗了季風的溫度

他下到水中間喝掉河流的一些舌頭 他與一頭豹子說到印度

他的語言因此透明 他種植蕎面的手多麽美好 他落後于山上的岩石

“光暗了。” 在落日建造的廟宇中 他說

像黑暗在傾聽墨水 像帝國在傾聽陰謀

像牆壁在傾聽房間 像時間在傾聽事物的腐敗

一開始 我就處在被聽的位置

父權五官之下的嬰兒 誰能夠抗拒他的監聽 審視

是他說 沒錯 下一趟飛機就是從那裏出發

有些事 當你明白 已經很晚 有些所在

讓我事先知道 我也就小心地避開 例如天堂

另一些地方 我知道是地獄 但還是

自覺地照著圖紙 配了鑰匙

有些事 當我明白 已經很晚

總是在秋天 才去河岸的果園 總是雪積得很厚

才造爐子 總是在最後一班捷運開走,我才到達車站

又遲到了 最後一個美女已經出嫁

不知道是誰做了一切 當你發覺 已經很晚

一切都已經完成 當你明白 事情已經了結

好事情永遠在收尾 對于這個已經完工的世界

你無言以對 一切都已經有人說過 一切都有人佔有

像是天空中 打撈屍體的工人

多餘的家伙 無所事事 作為詩人 隻不過是無事生非

讓家長和當局聲氣 總是不合時宜 總是破綻百出

怎麽活別扭 我就怎麽別扭

一錯再錯 永遠通不過的檢討書

我是世界的缺點 瘡疤 眼中釘 梅毒

他讓我蒙在鼓中 怪誰呢 是他用土

合成了你 合成了他

合成了我們大家

吾高陽之苗裔兮 吾老杜之高足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的早晨我出生于中國的雲南省

一片落後于新社會的高原 在那裏時間是群獸們松軟的腹部

是一個孵老在天空中的剝了皮的蛋黃 在那裏

人和神毗鄰而居 老氣橫秋的地主 它的真理四海皆準

美好的事情就是 背著泉走下青山 美好的事情就是

秋天原野上的稻草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被蒲公英的絨毛 辣得流淚

美好的事情 就是刺手的向日葵和楊草果樹下的黃草地

美好的事情就是春天歸來 馬鹿泅過下遊 青頭菌在林中出現

美好的事情就是在母馬尖叫的下午

一個男子的右腿被馬纓花絆倒在蠟染布上

我已經上路

在舊金山的澡堂裏 金斯堡亂倫的器官奄奄一息

他的詞典被遺忘在東方的箱子中 他落後于美國而成為詩歌先鋒

一路上瞌睡連天 除了入廁就不輕易動彈

在安全手冊看來 我真是一個配套的好乘客

但是肉體與睡眠 總是貌合神離 它不會跟著什麽飛行

你遠走高飛 它呆在原地 一股臭襪子的味道已隨眼皮合攏

為幸福的家庭預訂的 標準套間 建造得這麽深

不是地獄 但地獄肯定要這麽做

普通的十九層 住在底層的 不加以虛構 就說不出這是什麽

想象力要豐富 要掌握得更多的形容詞 才能把一個具體位置告訴人

把這幾片偶然間 飄到窗玻璃上的 蠟光紙

稱為陽光的一部分 是一種非凡的想象力

所以在這個國家 有普遍的詩人 在這裏 飛翔是向下的

下了十八層 才飛到他的窗台上 基本上已經沒有自然光

其實有何光線可言 不過是一個苟且偷安的借口

讓他得以呆下去 讓他在找到更好的之前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園地整理好?”

普遍的裝修 都是一模一樣 好像刷油漆 安地板 用的都是復寫紙

總比自己獨出心裁 省事得多 標新立異 得罪的是普遍的人

他是那種熱愛人生的人 在底層 這種人真是鳳毛麟角

形容得過頭了 他不過是人群中 一個被海灘寬容的胖子

他醒在十一點半鍾 沒有規矩的被窩 藏圬納垢的拖鞋

索命的小鬧鍾 收音機一直調在短波2 裸體畫冊 事後

在匆忙中揉成一團的衛生紙 過期雜志 空葯瓶 皺巴巴的枕頭帕

某女士的散文集 講的是憂鬱的夏日裏 她的那顆心

還有老是嫌它礙事的短褲 都公開地扔在地毯上

猶如 戲劇的現場 出現了真正的生活

這一切構成所謂的隱私 他從不對人談起

連老婆都不相信 他還會相信誰

他的小女人在席夢思上做夢 她的手臂是一隻紅鋤頭

歇在黑色的葡萄園 她的夢境裏有一隻山羊 一隻陶罐 一簇白羽毛

蘑菇變成的老妖精 幸福的句號的並不遠 近在咫尺

當她披頭散發 想起飛機場的時候

過去我相信詩歌不朽 大地永恆

熟讀唐詩 我夜夜故國神遊 何時石門路 重有金樽開?

在滇池的漁船上 我經常遇見才子王勃 他騎著白鶴像騎腳踏車

喔 那個秋天落霞與孤鶩齊飛 我學習笛子與騷體 熱愛白居易

過去我吸附著大地 我知道怎樣像一棵橡樹那樣擴張

輕盈 脫離物質的局限 又獲得地基的重量 一旦我不再受限製

我知道怎樣融合淫蕩與貞潔 最優美地生長

我知道如何與風一致 又像花崗岩一樣堅硬

如何像高原的花朵那樣舒展繁榮 又像冬天的心那樣簡單清秀

這是一架劫持了時間的飛機

它要強迫一部農歷在格林威治降落

本世紀 最前衛的風景

在教堂後面 速度一致的遊客 當著上帝的面

掏出雪茄 也順便掏出生病的陰莖

賽壬的臥室 在粉紅色的下水道上 投下人妖般的倒影

姑娘們八點鍾上班 對著一隻隻禁欲的火腿塗脂抹粉

色情過道裏人來人往 嫖客們都是世界公民

捷運的出口就是超級市場 療治萬物的醫院 清潔衛生

泥巴遠離蔬菜 大地的子宮 用塑膠布包扎起來

魚或者熊掌 哲學和藝術漫步在貨架之間 猶豫的都是兩件事情

兌換率是多少 馬上就幹 不需要玫瑰開路

不需要絮絮叨叨 不需要信誓旦旦 不需要自我表白

一切繁文縟節 統統免去 起飛 下降 一刻鍾就到天堂

五月的黑夜中我聽見一隻蜜蜂學會了算術

我註視著一群樹枝扔掉葉子 舉起了旗幟

這不是一隻蘋果的叛變 不是一條金色毛蟲的陰謀

虛構于黑暗中的花朵 已經成為盤踞于白晝的龐然大物

有史以來最大的龐然大物 最有力量的龐然大物

它使一切都成為脆弱的 脆弱的大地啊 脆弱的天空啊

脆弱的水啊 脆弱的獅子啊 脆弱的永恆啊

脆弱的諸神啊 脆弱的長安之月

脆弱的雅典山岡上的石頭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在吹簫巷家那邊 舊閣樓上住著艾米莉表姐和她的壁虱

中堂上貼著顏真卿的法書 父親以陸遊自許 像毛驢那樣走路

轉彎的角落掛著篾帽 梧桐樹下是黑色的水桶 日復一日

深宅大院裏群鬼們在陰涼處睡覺 夕陽穿過西廂照耀著外婆的草墩

母雞下蛋 家貓飛越橫梁 廚房的女巫在歌唱

我的第一首詩感激了原野上的落日

我的第一次愛情獻給了在星期六的晚上用腳盆洗澡的母親

我三歲的時候看見高山 大河 某個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了鷹的名字

“我們靠這 僅僅靠這而活著

可是我們的訃告從不提它”

此時此地 幸存的事物還在著

我思念的片斷是一隻在雨後的田野裏爬滿露水的南瓜

這思念在夏日的流水中與女人的體溫交談

我思念著雲南松岡上一隻睡眠中的松子

它在陽光下爆裂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湖泊

“那一度活著的已經死了 多少得有點耐心”

多愁善感 你小心過早禿頂

現在我們的飛機呀 駛進了眼科的天空

我是這架飛機中惟一的雙目圓睜的瘋子

空姐推著桔子的黃色小便穿過我的食道 遞給我兩個眼罩

離未來還有四個小時 她像夢露或夏娃那樣盯著我

她要我虛構一個電視的夜晚 或者一個新力的夜晚

她要我視而不見 把前面的頭等艙想象成伊甸園

神賜的一天 多麽晴朗

天空系著藍圍裙 就像星期天的媽媽

一大早就出門 來到黎明的市場上

她的籃子裏 鮮花在盛開

南方的盆地 一隻紅色的蚌 吐出了濕漉漉的泥巴

湖泊也是蔚藍的 魚在裏面遊動

少女們鼓起乳房 出了村庄 朝向蜜蜂房

林中空地裏 母的都在受孕

守林人的小屋外 坐著一隻多情的蟬

碰上這一天 我多麽幸運 太陽升起了

萬物中的一員 我也是光輝中的生命

神啊 我知道你的秘密

在遠離大河的地方 我在陰暗的街道上談論著汽車的新型號

空氣使人疼痛 你在我眼睛的盲點上 很多年 我早已置身世外

我隻看見前排的假發 塑膠的花在比喻南方的一種植物

群山的陰影中 你已變成母狼 喔 閃辦 南方的鳳梨蜜情人

那一天我越過瑞麗江 紅色的河水上 漂著亞熱帶的黑女兒

喔 赤腳姑娘 你的破裙子上爬著星星般的甲殼蟲

你的脖頸上有棕櫚樹的灰塵

他醒過來後必得蹲在白馬桶上看舊雜志

每次都要看一整版文章 幸福婚姻的秘訣

怪 說的都是不能多吃鹽巴 又是不能多吃鹽

聽著熱的肥皂水從樓上的洗澡盆放下來的 流暢聲音

左手摸摸鑄鐵的下水管 思考 浪費了的是什麽

右手在腹部搜尋 探探是否 會碰著可疑的包塊

他最害怕“癌”這個字 普遍的恐懼

但老是出現在他有限的單詞表裏

一個城都在學習英文 不學的也是講國語

隻有他總是記不住 某些基本的漢字

要天天背誦“您早!” “吃過了?”

令他心煩的還有 動賓片語:洗腳

名詞:水電費 動詞:遲到 動賓結構:開會

下面完事了 冷不防 螺絲松動的蓋板倒下來 砸中了他的臀部

讓他氣惱了兩分鍾 這件事不能說 又夾著拖鞋 像一條肥梭子魚踱進廚房

隔著髒玻璃 炒辣子雞 窺探對面陽台上的動靜 那邊是上帝的小區

那裏也沒有陽光 那邊更深 但在他的黑眼睛來看 那個座位

比他這邊更舒適 “要是能復製就好了。”

燈可以隨便開 肉是消過毒 還有什麽額度卡 所以不封陽台

普遍的公寓 普遍的壞電梯 普遍的妻子 普遍的丈夫

普遍的性冷淡 普遍的偏頭痛 普遍的呼吸道感染 普遍的想法

是換一份天堂裏的工作 工資高 事情少

西藏過時了 鄉巴佬的陝北啊 你過時了 魯迅呀 你的社戲過時了

沈從文呀你的湘西過時了 過時了 帕米爾高原布滿松樹的尾巴

過時了 村姑們粗野的美 過時了 《小農家的暮》啊 過時了

喝山泉的村子 過時了 雲南荒原上的狐狸 依附著大地的一切 都過時了

西伯利亞的荒野呀 小白樺呀 印第安的部落呀

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呀 非洲的青山呀 馬神和風神呀

螢火蟲環繞的南方之神呀 你們都過時了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麽世界”

喔 耳朵裏充滿金屬耗損的噪聲

我聽不見大地的聲音了

聽不見它有聲音 也聽不見它沒有聲音

大地啊 你是否還在我的腳下?

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猶如革命後的廣場 猶如檔案袋

戎馬倥傯 在時代的急行軍中 我是否曾經 作為一隻耳朵軟下來

諦聽一根縫衣針如何 在月光中邁著蛇步 穿過蘇州 墮落的旗袍?

我是否曾在某個懶洋洋的秋天 為一片葉子的咳嗽心動?

我是否記得一把老躺椅守舊的弧線?

“小紅低唱我吹簫 回首煙波十二橋”

喔 我是否曾在故國的女牆下夢見蝴蝶 在蝴蝶夢裏成為落花?

我的聽覺隻對驚雷發生反應 我習慣于嚎叫與喧囂

“一旦被人聲喚醒 我們就淹死”

一份 可疑的節目單 為什麽有那麽多的酒席在為它舉行?

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喜劇在為它上演? 鄰座的文藝工作者

去年寫詩 半年前炒上了股票 上周導演舞劇 掙了一筆

這回是前往地中海 補習一年級的語文

經濟艙 26de 他先生的長假期 失業的牧師 老婆爬在耳廓上

嘮嘮叨叨 如果你這次不給我 買一件純金的十字架 我就和會計師跳舞

他有什麽好? 小爬蟲小財主! no! 人家炒股票 最近才花了十七萬

在曙光小區 置下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你這個自命不凡的

巴黎公社 窮人的櫥櫃 你過時了 老孔雀 聖糞 這世界需要一個打著餿呃的

坐頭等艙的 肥上帝 漂湯的油 抓著一點是一點 你不割我的肉我就割你的肉

這日子 可不是繪畫綉花 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做文章 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

今天 有什麽還會地久天長? “速度太快 你可要抓牢了不放啊!”

在著 這話多麽好 多麽古老 多麽背時

在高原的月光裏面 小杏在著燙她的黑發

果果含著指頭睡在果園裏

在著 在東方的梅園裏 雕梁畫棟塗著梅花的影子

在著 母親疊起了絲棉被

在著故鄉的小巷 賣山茶花的姑娘來了

滇池在著 裏面出生著新的扁魚和石頭魚

西山在著 寺廟在白梨花之中

山在著 豹子在湖邊看自己的臉

在著 筇竹寺的五百羅漢

在八月的風中 托著瓷缽 走下青山

六個小時後我看見一隻海鷗在機艙的圓形軀殼外面啞啞地尖叫

樣子肯切 黑色的前蹼在光滑鋁皮上抓著 滑下 好像要進入到機艙中來

我相信這就是它真正的願望 在這個世紀末

一隻凍土地帶的鼴鼠也知道暖氣是好的 現代化是好的

雲南省的 一隻戶口在雞棕菌上的紫色蝸牛 也渴望著長出蹄子

但是讓我個人的主義慢些 讓我離開這架飛機的時間 讓我

讓它更快地落後 讓我的詩歌降落在慢吞吞的雲南

讓我的臭皮囊 跟著飛機繼續遠行吧 我的詩歌向著大地飛墜

但是怎麽啦 怎麽我的屁股挑在煙囪上 詩歌之肉啊多麽嬌嫩

這雙受傷的眼睛 落在鋼鐵廠的睫毛裏

浪漫主義的降落傘 被摩天大樓戳通了

一匹真馬和它的騎手在北方的原野上慢下來

變成了兵馬俑

南方的雲會以為他恰到好處

但在這架飛機上他永遠找不到座位

出生于晉朝的作者 已經適得其所

屋頂建築在藍色的丘陵之間 青靄入看無

“在鄉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開得茂盛”

“秋蘭兮青青 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 忽獨與餘兮目成”

明月上升的時候他會想起松樹上的鳥巢

在夏季的洪水到來之前 他涉過溪流 揮鋤築堰

油漆匠唐明修的鄰居 工于看見看不見的事物

在二十六個字母之間 他隻要了一杯茶

然後在熒光屏上消失了

在遠方 頭等艙燈火輝煌 握著一份單詞表

來自菊花村的婦女熱愛的是微波爐

補習十年 重新學會了說話 才敢到外國去 他丈夫

一個波士頓晚報上的老玉米 一輩子隻會說母語

不會寫漢字就到中國的鄉下摘南瓜

買的是單程機票 玉珍家的丫頭深知

隻有那麽多座位 必須抓緊時間 搶灘奪地

她對一成不變的故鄉深惡痛絕 在那邊

舊世界等級森嚴 各得其所 雨水屬于泥土 森林屬于野獸

田園是勞動者的 黑暗屬于所有的眼睛 蘋果掛在蘋果樹上

山羊 總是山羊的樣子 天空 成全的是鷹和烏鴉的生活

卻把才女的青春 耽誤 時代遠去了根在原處

因此憤世嫉俗 鄉村現代派 贊成達達主義

咒罵孤陋寡聞的父母 仇視嫉賢妒能的村子

在春天的夜裏 當花朵在她故鄉的藍色山崗

一朵朵得意地誕生 她在絕望中 嚎叫

掐死最後一隻跳蚤 把一瓶藍墨水 統統喝光

自殺未遂 發現了頹廢一詞 從此對人生有深刻的理解

終于跳上飛向天邊外的班機 拋下一句名言佳句 好日子在山那邊

後來她生活在別處 在公寓裏相夫教子 重新學習禮貌

深情地使用電腦 站在遊泳池邊 與白領人士攀談

發福的家庭婦女 扶著手推車穿越加利福尼亞的落日

在光明普照的超級市場 與正在選購冰凍豬蹄的

垮掉的一代 擦肩而過

山鷹在仰視著我們的飛機 天空中的舊貴族

它曾經是歷史上 飛得最高的生物

但現在它在我的腳底下 猶如黑夜扔掉的一條短褲

在我們的飛機中看不見鳥 也看不見雲

在我們上面沒有鳥 也沒有雲 上面啊 已經空無一物

我們已經越過上帝工廠的煙囪 越過了他的國旗

天天向上 我們已經高高在上

喔 去天堂的道路是否隻有一條航線?

如何消除山茶花進入肥料的決心?

如何離間狼群對動物園的好感?

如何取消一張貧窮的餐桌存在自動取款機中的抒情詩?

如何在一萬尺的高處逃跑 降落在皇帝的後宮?

世界的一角掀起來 是根特冬天的雨夜

古老的城 黑暗中的教堂 摩天大樓眼中的老古玩店

漢語三詩人肩並肩 約翰在前面領路 重建巴別塔的智者

後面是美人萬伊歌和搖滾樂手 最後是揚 一個邋遢的弗萊芒詩人

我們是古代的朋友 好風 從宋朝的樹林中吹過來

把萬伊歌金色的頭發散開在姜白石的詞中 隻有少數人 會皮膚過敏

七個使徒的雞皮疙瘩 七個使徒在英語之外的尊嚴 七個使徒對時間的遺忘

溫暖的咖啡館 杜甫的心情 閒來垂釣清溪上 忽胡乘舟夢日邊

中年的揚 像我從未出生的哥哥 他說夢見在一所監獄裏和我住過

此語令但丁嫉妒不已 詩人都是一座監獄裏的同性戀者

道路泥濘 混雜著吃剩的麥當勞和衛生紙 達爾文的切片

根特的河像盤龍江一樣古怪 “油和瀝青 洋溢在河上”

喔 這是一架已經保險的飛機 這裏已經沒有任何問題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擋的星空”

馬上就要下降 英語在報告地面的溫暖

晴朗 警方捕獲在放置炸彈的黑手黨 捷運再次客滿

在鐵鳥的兩翼下 黑暗之桌已經把所有的燈座鑄定

不可能想象下面還會有一匹真狼在執政

不可能想象一個兔子的黨或一個蘑菇的社區

最豐富的想象力 也想象不出在陽光和水泥之間

如何容納一匹黑色母豹與鹿群相依為命的生活

但我可以平靜地接受一個水泥的國家 一部水泥的詩經

我可以接受一個水泥的婦產科 一片水泥的大海

一切都涌向現代去 這麽多人 涌過了倫敦橋

這麽多人 那個作者可沒想到 “那高空中響著什麽聲音”

會吸引了這麽多講究平平仄仄的讀者 

他沒有想到 上帝的舊公園已經如此令人心煩

機艙中擠進了這麽多的攥著登機機牌的手

猶如幹燥的樹枝 抓住了烈火的邊緣

“這裏沒有抱怨的聲音 除了嘆息

震撼著永恆的天庭”

“去故鄉而就遠兮 去終古之所居”

在時間的後院 並沒有抵達事物的開始

從開始向著後來後退 卻撞進未來的前廳 到站

按字母排列的 “不真實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黃霧下”

被一份份逼真地影印出來 一座座移動著 猶如連鎖店

城a 城b 城c 城v 城r 城m 城w

灰色的飛機場 已經把龐大的身軀和爪牙 攤開在各國的郊區

像是在水泥的鳥巢中孵出的恐龍 它從黑暗中伸出發光的長舌

吞下了我們 吞下 所有 駕駛員 空姐 機修工 中國人

希臘人 馬雅人 印第安人 所有 大亨 小偷 赤色分子 佛教徒

妓女 素食主義者 牛仔 總統 所有 下去吧 乘客

這是惟一的出口 沒有一個人可以拒絕

“在遠方 我們所能看見的 隻是永恆的巨大的荒原”

從這個口進去 從那個口出來 不過是九個小時

我已經在一大片拼音中間 晃著兩隻陶磁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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