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貞觀政要

奢縱第二十五

【原文】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陳時政曰:
臣歷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漢氏之有天下,傳祚相繼①,多者八百餘年②,少者猶四五百年③,皆為積德累業,恩結于人心。豈無僻王④,賴前哲以免爾!自魏、晉以還,降及周、隋,多者不過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創業之君不務廣恩化,當時僅能自守,後無遺德可思。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雖以大功定天下,而積德日淺,固當崇禹、湯、文、武之道,廣施德化,使恩有餘地,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欲但令政教無失,以持當年而已!且自古明王聖主雖因人設教,寬猛隨時,而大要以節儉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務。故其下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長⑤而禍亂不作也。

【注解】
①傳祚相繼:帝位一代一代相傳。
②多者八百餘年:指周傳三十七王,歷八百六十七年。
③少者猶四五百年:史書載,夏從禹至桀共十七君,十四世,有王與無王,共歷四百七十一年。殷凡三十一世,歷六百二十九年。東西兩漢共二十四帝,凡四百二十四年。
④僻王:僻,不正。僻王指昏庸之王。
⑤卜祚遐長:意謂上天賜予帝位時間長久。

【譯文】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陳述時政得失說:
我一一閱讀史書,發現從夏、商、周到漢代,朝代不斷交接更替,時間長的朝代可以延續八百多年,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這些朝代都積善積德,贏得了民心。其中也有昏君,隻不過依賴前哲教誨才免于滅亡。可是從魏晉以來,到周、隋之時,朝代長的不過五六十年,短的隻有二三十年就煙消雲散了。這都是因為創業的君主沒有廣施恩德,隻做到自保,對老百姓沒恩惠可言。所以,隻要繼承王位者的政教稍有偏差,又值有人趁機造反,那麽天下馬上就會土崩瓦解。現在,陛下雖然創下奇功,平定了天下,但是,對百姓的恩德還很少。因此,應當推崇大禹、商湯、文王、武王之道,廣布道德教化,為將來留有餘地,為後世帝王創下穩固的基業。怎麽可以認為隻要當今的政治沒有過失,保住今日的江山,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呢?而且,自古帝王雖然都根據當時的局勢,製定或寬或嚴的具體政策,但節儉、施恩卻是歷代政治的根本。隻有這樣,百姓才會愛戴君王如同愛戴自己的父母,仰慕君王如同仰慕日月,尊敬君王如同尊敬神明,畏懼君王如同畏懼雷霆。這才是國家長治久安、沒有動亂的原因。

【原文】
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于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六千裏,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養之。昔唐堯茅茨土階①,夏禹惡衣菲食②。如此之事,臣知不復可行于今。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台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③。至景帝以錦綉綦組妨害女工,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時代差近,事跡可見。今京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並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臣聞昧旦丕顯④,後世猶怠,作法于理,其弊猶亂。陛下少處民間,知百姓辛苦,前代成敗,目所親見,尚猶如此,而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即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

【注解】
①茅茨(cí)土階:茅屋土台。
②惡衣菲食:粗衣淡飯。
③曳地:拖在地上,挨著地面。
④昧旦丕顯:昧旦,黎明、拂曉。丕顯,大明。《尚書》贊美周文王“丕顯哉,文王謨!”昧旦丕顯意謂開國之君德業盛大。

【譯文】
現在處于天下大亂之後,百姓人口相當于隋朝的十分之一。然而,如今徭役仍然很多,一個家庭裏面兄長才回到家,弟弟又不得不離開了,並且往來征程幾千裏,一年四季,沒有休止。陛下雖然仁德,每每下令減輕徭役。可是,有些部門按計畫,還是需要不斷征派百姓去服勞役。官府減輕勞役的文書不斷下達,可是,百姓服役的征程依然如故。我常常去訪問民間疾苦,這四五年來,老百姓之中已有很多抱怨之辭了,他們認為陛下不體恤愛撫百姓。過去,舜讓官吏住在茅草屋中,大禹以飲食豐美為惡。這些節儉的美德,我知道已不可能在當今推行。漢文帝顧惜百萬資金,停止修建露台,他收集大臣們上書用的布囊來做大殿的帷幕,不讓他寵愛的慎夫人的衣裙長得拖到地上。漢景帝認為織錦刺綉會妨礙女工,于是下令解散官府的作坊,讓老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漢武帝時,他雖然窮奢極欲,但還是繼承了文帝、景帝的遺風,所以民心沒有動搖。如果漢高祖之後就是武帝即位,那麽漢代的江山必定不會保全。這些情況離當今較近,事情還了解得很清楚。現在,京城和益州等地正在大興土木,各位王爺、妃嬪的服飾也極其精美,民間的輿論都認為這太奢侈。臣聽說勤奮早起而功業盛大顯赫的君主,後代還會因循懈怠;製定合乎常理的法令,久而久之還會出現弊端產生混亂。陛下年少時,生長在民間,知道百姓的辛苦。前代的成敗,也看在眼裏,還尚且這樣做。而太子生長在宮中,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將來即位之後,可想而知,情形堪憂啊。

【原文】
臣竊尋往代以來成敗之事,但有黎庶怨叛①,聚為盜賊,其國無不即滅,人主雖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當修之于可修之時,若事變一起,而後悔之,則無益也。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是以殷紂笑夏桀之亡,而幽、厲亦笑殷紂之滅。隋帝大業之初,又笑周、齊之失國,然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周、齊也。故京房②謂漢元帝雲:“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此言不可不戒也。

【注解】
①黎庶怨叛:指百姓因生怨恨而反叛。
②京房:字君明,漢東郡人。

【譯文】
我私下考察前朝以來國家成敗的事,發現隻要百姓心生怨恨,聚眾鬧事,國家沒有不滅亡的,君王即使悔過,沒有能重新安定的。如今,改進政治教化,應當在還有改進餘地的時候進行,如果發生變故,就來不及了。君主一般都認為,前代的滅亡是咎由自取,不知道自己也會犯這樣的過失。所以,商紂王嘲笑夏桀的滅亡,周幽王、周厲王嘲笑商紂王的滅亡。隋代開國之時,又譏笑周、齊失掉江山。現在,我們也這樣評價隋代,殊不知今日看待隋代,猶如隋之視周、齊一樣。所以,京房對漢元帝說:“我害怕後世看待現在,猶如現在看古代啊。”這句話不可不引以為戒。

【原文】
往者貞觀之初,率土霜儉,一匹絹才得粟一鬥,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憂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十餘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憂憐之,鹹有怨言。又今所營為者,頗多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由蓄積多少,惟在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家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京積布帛,王世充據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向使洛口、東都無粟帛,即世充、李密未必能聚大眾。但貯積者固是國之常事,要當人有餘力而後收之。若人勞而強斂之,竟以資寇,積之無益也。然儉以息人,貞觀之初,陛下已躬為之,故今行之不難也。為之一日,則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勞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國被水旱之災,邊方有風塵之警,狂狡因之竊發,則有不可測之事,非徒聖躬旰食晏寢而已。若以陛下之聖明,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求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
太宗曰:“近令造小隨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則朕之過誤。”乃命停之。

【譯文】
從前貞觀初年,普天下霜災歉收,一匹絹隻能換得粟一鬥,但天下平靜。百姓知道陛下非常關心愛憐他們,所以人人自安,從無訕謗抱怨之詞。近五六年來,連年豐收,一匹絹可以換十幾石粟,然而百姓認為陛下不關心愛憐他們,都有怨言,這是由于徭役過重,加以如今所興辦的事務,許多都是無關緊要的緣故。從古以來,國家興亡不是由于積蓄的多少,而隻在于百姓的苦樂。再就近代的事情來看,隋朝在洛口倉貯粟,而為李密所用;在東京堆積布帛,結果被王世充佔有;西京府庫的財物也被大唐所用,至今還未用完。當時如果洛口、東京沒有粟帛,那王世充、李密就不可能招聚大眾。當然貯積錢糧財物本是國家的常事,總得等百姓衣食有餘,然後再去征收。如果百姓勞苦而強行收刮,最後還是幫助了賊寇,所積聚的財物並沒什麽好處。不過,用節儉來與民休息,在貞觀初年,陛下已經親自實行過,所以如今實行起來也不會困難。隻要實行一天,天下都會知道,大家就會載歌載舞。如果百姓已經勞苦,還用個不停,一旦中國受水旱之災,邊境有風塵之警,狂悖狡黠的人就會乘機作亂,就將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不僅僅是使聖上晚進餐遲睡覺而已。如果以陛下之聖明,真要勵精圖治,不用遠求上古的辦法,隻要做到像貞觀初年那樣,那麽天下就很幸運了。
唐太宗說:“最近命令營造隨身的小器物,沒想到百姓因此而不滿,這是我的過錯。”于是命令停止製造。

【評析】
《奢縱》篇記錄了貞觀十一年時侍御史馬周論述時政的一篇較長的上疏,指出了在貞觀中期社會上存在著的一些比較嚴重的問題,希望引起唐太宗的註意,並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如上疏指出當時徭役的狀況是:“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于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六千裏,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養之。”提出的解決辦法是:“若以陛下之聖明,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求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這是馬周上疏中認為判斷一個皇朝的政績主要要看“以節儉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務”的實際表現。唐太宗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近令造小隨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則朕之過誤。”乃命停之。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