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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箴第十一

【原文】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簴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①,題必戒之訓;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②;則先聖鑒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③。”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④,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于昆吾,仲山鏤績于庸器⑤,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于景鍾,孔悝表勤于衛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槨之錫,靈公有蒿裏之謚,銘發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于番吾,秦昭刻博于華山,誇誕示後,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注解】
①武王:周武王。戶席:即《戶銘》《席四端銘》,都是後人偽托。
②革容:臉色因激動而變化。欹(qī)器:古代貴族宗廟中的一種巧器。空時重心在上,故傾斜;半滿時,重心在下,故位正;水滿時重心又在上,很易傾覆。
③臧武仲:春秋時魯國的大夫,其論銘的話見《左傳·襄公十九年》。令德:稱頌美德。令,美。計功:計數功績。稱伐:銘其征伐之勞。
④勒:刻。肅慎:古國名,約在今黑龍江省東南。楛:莖可以做箭桿的樹木。
⑤仲山:仲山甫,周宣王時的卿士。鏤:雕刻。庸器:記功的銅器。

【譯文】
相傳從前軒轅黃帝在車廂上、幾案上刻下銘文,用以幫助自己警惕過錯;夏禹曾在樂器架上刻勒銘文,表示希望聽取他人的意見;商朝商湯在盤子上刻寫了“一天要比一天新”的規勸話語;周武王的《戶》和《席四端》寫了必須警戒的訓言;周公把“說話要謹慎”的告誡刻在金人的背上;孔子看到了“欹器”,臉色大變。可見,列位古先聖人重視誡語的作用,由來是很久遠的。“銘”就是名稱的意思,觀看器物必須端正它的名稱。正定它的名稱,審明它的警戒作用,目的在于美好的德行。春秋時魯國的大夫臧武仲在論“銘”的時候說:“天子作銘是為了贊揚他們盛大的美德,諸侯作銘是為了計數他們的功勛,大夫作銘是為了稱頌自己的勞績。”夏禹把九州貢獻的銅鑄造成金鼎;周武王在肅慎氏上貢的楛箭刻字,這就是屬于天子頌揚美德的事情;呂望把功勛銘刻在冶匠昆吾鑄造的金版上,仲山甫把他的大功刻在繳獲的器物上,這就是屬于諸侯計數他們的功勛;晉國的將領魏顆的功勛被記刻在晉景公的鍾上,衛國的大夫孔悝的勛績被銘表在衛鼎上,這就是屬于大夫稱頌自己勞績一類銘文。至于飛廉得到天賜的刻有銘文的石棺;衛靈公奪得墳地,得到陰間加封的謚號,他們的銘文從埋藏在深幽的地下發掘出來,唉,可真奇怪啊!戰國時趙武靈王在番吾山上刻勒上自己的遊蹤;秦昭王在華山上刻畫棋局。用荒誕誇張的刻石給後代人看,唉,實在可笑啊。詳細觀察了眾多的例子,銘的意義就可以了解了。

【原文】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①之勒,張昶華陰之碣,序亦盛②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③;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④,準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⑤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弈之中;衡斛嘉量,而在白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閒哉!魏文九寶⑥,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採。迅足駸駸⑦,後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注解】
①燕然:指班固的《燕然山勒石銘》,為歌頌東漢竇憲北征的功績。燕然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
②序亦盛:指《燕然山勒石銘》和《西岳華山堂闕碑銘》都有很長的序。
③吐納典謨:寫作仿效《尚書》。吐納,指寫作。典謨,即《尚書》,因其中有《堯典》《皋陶謨》等。
④敬通:馮衍的字,東漢初年作家。雜器:指他的《刀陽銘》《刀陰銘》《杖銘》等。
⑤崔駰(yīn):東漢作家。品:評量。
⑥魏文:魏文帝曹丕。九寶:曹丕《典論·劍銘》中談到九種寶器,三把劍、三把刀、兩把匕首和一把露陌刀,借指《劍銘》。
⑦駸駸(qīn qīn):馬快跑的樣子,這裏借喻張載的文才。

【譯文】
到秦始皇在山上刻了贊頌秦的功德的銘文,他的統治雖然暴虐,但這些銘文的文辭頗有光澤,而且也有通達事理的好處。到了漢代,像班固的《燕然山勒石銘》,張昶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銘文的內容也很豐富了。蔡邕的銘文,可說是獨冠古今。他贊揚橋玄的《黃鉞銘》,行文仿效《尚書》;但是他為朱穆作的《鼎銘》,完全寫成了散體的碑文,是他擅長寫碑文而陷進去了。至于如像馮衍寫的各種器物的銘文,雖然是模仿武王的《武王踐阼》諸銘,但所說的內容和各種器物不相符合;詳略也不恰當。崔駰的銘品評各種器物,多贊美而少勸誡;李尤作的銘很多,但意義淺薄而文辭瑣碎。像《蓍龜銘》談的佔卜吉凶的神靈之物,李尤卻把它置于講戲玩的《圍棋銘》的下面;《權衡鬥銘》談的是衡量器物的事,他卻把它放在有關杵臼的《臼杵銘》的後邊。對器物名稱品第都沒有考慮好,怎麽能熟悉事物的道理呢?魏文帝曹丕的《劍銘》銘刻在九件寶器上,寶劍寶刀雖鋒利,可惜文辭平鈍。唯有張載的《劍閣銘》,作者文採清麗,像駿馬奔騰,後來居上,晉武帝司馬炎詔令把他的銘文刻在岷山、漢水之間的劍閣山上,可以說是得當的。

【原文】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于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①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子後羿,楚子②訓民于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範③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④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有征,信⑤所謂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後代者也。至于潘勖符節,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引多而事寡;潘尼乘輿,義正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⑥。至于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武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注解】
①辛甲:原是商臣,後為周文王大史。闕:同“缺”,過錯、缺點。虞箴:即《虞人之箴》。
②楚子:楚庄王,春秋五霸之一。他訓民的事見《左傳·宣公十二年》。
③範:模範,此處用為動詞,指模仿、學習。
④崔:指崔駰、崔瑗父子。胡:指胡廣。都是東漢時期的文學家。
⑤信:疑為“可”之誤。
⑥衷:中,恰到好處。

【譯文】
箴,就是針的意思,用它來針砭過失、防止後患,用治防疾病的石針來作比喻。這種文體的興起,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商兩代的箴文還儲存著少數殘句。周的大史辛甲,他的百官箴散失了,隻存有《虞人之箴》一篇,文體格式和針砭意義已經完備了。到了春秋時代,這種文體衰微下去,但仍沒有斷絕。所以魏絳還用《虞人之箴》裏的後羿失國的事來諷勸晉君,楚庄王還用“民生在勤”的話來教訓民眾。戰國以來,各國都拋棄先王的德政,力求有功;銘文取代箴文而興起,箴文便枯萎斷絕了。直到西漢末年的揚雄稽考古代文章,才開始模仿《虞人之箴》,作了卿尹、州牧等二十五篇箴文。到東漢的崔駟、崔瑗和胡廣又加以補充,連同揚雄的箴文一起,總稱做《百官箴》。這些箴文,根據各種官位,指出他們所應警戒的事情,像鏡子一樣可以借鏡。確實是追求上古的好風氣,在仰慕辛甲的做法了。至于東漢末年潘勖的《符節箴》,扼要而失之于膚淺;東晉溫嶠的《侍臣箴》,廣博而失之于煩瑣;西晉王濟的《國子箴》,文多事少;西晉潘尼的《乘輿箴》,義理正確但文體蕪雜。所有這些繼續的創作,少有能夠寫得恰到好處的;至于東漢末王朗的《雜箴》,把頭巾、鞋子也寫進去,雖然能得到它的警戒謹慎起來,但是寫的方法卻不恰當。雖然《雜箴》文辭簡約,意義扼要,效仿了周武王的銘文,但其內容裏談到“水火井灶”一類的箴文,文辭繁雜,把寫箴文的目的意義搞偏了。

【原文】
夫箴誦于官,銘題于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①,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製久淪,所以箴銘異②用,罕施後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

【注解】
①核:核實。辨:明。
②異:應作“寡”。

【譯文】
箴是官用來誦讀諷諫君主的,銘是題刻在器物上的,它們的名稱雖然不同,但引起警戒這點上是一樣的。箴完全是用來製止過失的,故文辭依靠準確切實;銘兼有褒揚和贊頌的作用,故文體以弘大溫潤為貴。無論寫作銘和箴,引用事例一定要核實而辨明,作文一定要簡練而深刻,這是大的方面的要求。然而因為說直話的風氣已經喪失,在器物上刻寫銘文記功的製度又久已淪亡,因此箴銘這兩種文體很少用到了,也就很少施行于後代了。雖然如此,掌握文辭的作者,也應當斟酌吸取它們深遠、宏大的特點。

【原文】
贊曰: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于言,無鑒于水。秉茲貞厲,敬言乎履①。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注解】
①敬言乎履:應作“警乎言履”。言,說話。履,踐,行。

【譯文】
總結:
銘是裱刻于器物上的贊詞警言,
箴隻是道德的標準規範。
對這些警言銘記在心上,
不要在水裏隻照見自己。
拿起這純正勉勵的話,
警戒自己的語言和行為。
箴銘內容意義正確才顯得宏大,
文辭要簡約方稱得上善美。

【評析】
《銘箴》的“銘”和“箴”,都是文體的名稱,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具有警戒作用。銘有兩種:一是紀念功德的,一是作警戒的。箴則完全以警戒為主。從古籍記載和地下發掘的文物來看,銘、箴是我國古代兩種較早的韻文。雖然劉勰在考察這兩種文體的起源時列舉的許多作品是後代偽托,但他論斷這兩種文體“盛于三代”還是比較正確的。漢魏以後,“以石代金”,碑文漸盛,這兩種文體便逐漸衰沒。所以本篇正反映了這兩種文體在我國古代從盛行到衰弱這一過程的基本面貌。
全篇分三部分:一、講“銘”的意義、起源和發展情況。二、講“箴”的意義、起源和發展情況。三、講銘、箴二體的同異及其寫作的基本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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