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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碧潭詩序

〔明〕王慎中
詩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從父薄遊,往來荊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間,沖簸波濤,以為壯也。登匡廬山,遊赤壁,覽古名賢棲遁嘯詠之跡,有發其志,遂學為詩,耽酒自放。當其酣嬉顛倒,笑呼歡適,以詩為娛,顧謂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無以為意者。其詩不行于時。屋壁戶牖,題墨皆滿,塗污淋漓,以詫家人婦子而已。貧不自謀,家人誚之曰:“何物可憎,徒涴牆戶,曾不可食,其為畫餅耶!”取筆硯投擲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為。君不為怒,亦不變也。
一日,郡守出教,訪所謂朱詩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問市中,莫識謂誰,久乃知其為君也。吏人至門,強君入謁。君衣褐衣,窄袖而長裾,闊步趨府。守下與為禮,君無所不敢當,長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處田坳林麓之交,終日無人跡。守獨出訪之。老亭數椽欹傾,植竹撐拄,坐守其下。突煙晝濕,旋拾儲葉,煨火燒筍,煮茗以飲守。皂隸忍飢詬罵門外,君若不聞。于是朱詩人之名,嘩于郡中,其詩稍稍傳于人口。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眾,訕疾蜂起。而守所以禮君如彼其降,又不為能詩故。守父故與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講好而報舊德耳。君詩雖由此聞于人,人猶不知重其詩,復用為謗。嗚呼,可謂窮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愜于心。其求之而得,得之而樂,雖生死不能易,而豈有所計于外。詩之不足賈于時,以售資而取寵,君誠知之矣。若為閉關吟諷,凍餓衰沮而不厭,其好在此也。人之不知重其詩,焉足以撓其氣,而變其所業哉!
君嘗謁予,懷詩數十首為贄,色卑而詞款,大指自喜所長,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為信也。豈其刻腸鏤肺,酷于所嗜,雖無所計于外,而猶不能忘志于區區之名耶?嗟乎!此固君之所以為好也。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詩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豈以予文為足重君之詩于身後哉!
——選自《國學基本叢書》本《明文在》 

 
詩人朱碧潭君,名汶,以名門世家子弟,少年時隨同父親出遊,往來湖南、湖北、江西等地,泛舟洞庭湖、鄱陽湖、九江之間,顛簸在波濤之上,以為壯舉。又登臨廬山,遊賞赤壁,觀覽古聖賢隱居逃世歌嘯詠唱的遺跡,志氣有所啓發,于是學習做詩,飲酒放浪。每當酒醉高興,呼叫歡笑,便要做詩,自得其樂,還說他人哪能了解于我。人們也都輕視他,不把他的詩當回事。他的詩不行于時,隻有在自己家裏的牆壁窗戶上,寫得滿滿的,塗得到處皆是,以此來唬弄家人孩子。自己貧窮得無法謀生,家裏人譏笑他說:“你塗些什麽東西,真討人嫌,隻會弄髒牆壁窗戶,又不能吃,難道畫餅充飢!”拿起筆硯往他身上擲去,想以此激怒他,讓他別再做詩。他可不發怒,照舊做詩。
有一天,知府出了一張告示,要尋找所謂朱詩人碧潭的。差人拿著告示到市裏喊問,沒有人認識是誰,最後才知道是朱君。差人到門,強迫朱君去見知府。朱君穿了粗布衣服,窄袖子長下擺,大搖大擺地上了知府衙門。知府走下座位施禮迎接,朱君無所謂的樣子,作一個揖就坐上賓之座。朱君住在府城西郊,地點荒僻,處于田頭林尾地方,終日沒有人跡。知府獨去拜訪他。他住的幾椽老亭傾斜要倒,用竹竿撐住,讓知府坐在下面。家裏揭不開鍋,撿一點儲備的樹葉,生起火來,煮幾顆筍,燒水沖茶,款待知府。那些差役忍飢挨餓,在門外罵罵咧咧,朱君就像沒有聽見。于是朱詩人的名字,一府傳開了,他的詩也稍稍有人看了。但是一個布衣同知府相交,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毀謗妒忌全來了。何況知府的所以降低身份給他禮遇,並不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而是因為知府的父親與朱君的父親是故舊之交,所以與朱君表示修好,報答舊日的交情。朱君的詩雖然由此為人們知曉,但是人們並不懂得看重他的詩,反而以此誹謗他。唉,真可說是窮到頭了!
大凡世人對于某件事物特別喜愛,必定是這件事物深得其好,而大悅其心。他追求並得到這件事物,這得到的快樂,是生死也換不到的,哪裏還去理會生死之外的事情呢?做詩不能像貨物那樣賣給人們,得到錢財,取歡于人,這道理朱君是很清楚的。但他情願關門做詩,雖挨凍受餓,衰病失意,也不厭倦,就是因為這是他的愛好。人們不懂得看重他的詩,怎麽能阻撓他的志氣,改變他所從事的事業呢!朱君曾經來看我,送我幾十首詩以為見面禮。他的態度很謙虛,談話很誠懇,大概的意思是對做詩是很自信的,不怕人們不知道他,隻求我講一句話做證明。我想他這豈不是如此刻苦專心,愛好做詩,雖然不計較生死之外的事情,但還是不能忘懷于區區的小名嗎?唉唉,這確實就是朱君的所以愛好之深了。朱君已經死了,我所以為他的詩寫一篇序言,使他的詩行之于世,庶幾不辜負他的好意,雖然我的文章說不上能夠讓他的詩見重于後世。
(錢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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