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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貌相

人不可貌相

文/裘山山

寫小說寫久了,養成一個習慣——喜歡揣摩人。一桌人吃飯,會下意識地猜測都是些什麽個性;一群人開會,也會揣摩台上台下的各等心事;一伙人聊天,也會從人家的對話裏感覺到微妙關系,這純屬自己跟自己玩兒的單機遊戲。一般來說,準確率八九不離十。有時我說出我的判斷,人家會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

但真正讓我覺得有意思的,還是那種判斷失誤的經歷。

其實“人不可貌相”是句很老的話了,婦孺皆知。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類似的還有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中國諺語往往是辯證的,有黑就有白,所以也有截然相反的表達,比如人靠衣裳馬靠鞍,或者,相由心生。確實,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憑外貌判斷一個人的:此人很俗氣,此人很滑頭,此人沒文化,此人很風騷……或者幹脆認為,此人跟自己完全不搭界,永遠不可能說到一塊兒去,等等。

但事實上,外在的一切往往是不靠譜的。你看了一眼得出的判斷,和你看了N眼,更或者你與他交談後得出的判斷,會有很大出入,你會發現外貌後面還有另一個他。而這“出入”,便成了我的收藏。

最近參加一個活動,認識了一位老板,這位老板是來當地考察投資的。我接過他遞上的名片,是那種帶花紋的發亮的名片,感覺很俗。上面列了好幾家公司,密密麻麻的。我也沒細看,總之他是個有錢人。他客氣地跟我說請我去他那兒玩兒,可以住他開的賓館。我敷衍兩句就把名片放包裏了。老板說一口閩南話,閩南話在很多時候就像是老板的專用方言,因為影視劇裏的老板大多說閩南話。于是憑一張名片和一口閩南話,我感覺,我跟這人是完全不可能說到一塊兒去。他不就是一個會掙錢的老板嗎?

那天早上我們要去山裏,天氣很冷,我穿了薄毛衣還帶了件風衣,而他隻穿了短袖T恤。在主人的一再勸說下,他在路邊的一家小店買了一件運動外套。上車後他解釋說,雖然他是福建人,但不怕冷,因為他在東北當過兵。我暗暗吃了一驚,問他是哪年兵,他說1980年。雖然比我晚幾年,也是老兵了。跟著他又說,雖然當兵隻有兩三年,但至今依然保持著早上六點起床的習慣,從不睡懶覺。我笑了,感到一絲親切。

也許是因為我的笑容和語氣,他主動跟我聊起來,他說來這個山區考察,除了生意外,也是想做些善事。我有些意外和不解。他略略有些動情地說,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是受了兩個人的影響。一個是乞丐,一個是老板。

我不清楚他說“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是個什麽樣子,他的表達不是那麽準確,但我已經有了與他聊天的欲望。

他說,剛離開部隊的頭幾年,還處于創業階段時,他去雲南出差,途中在一家小飯店吃飯。等菜的時候,看到飯店老板在攆一個要飯的乞丐,很凶,也許是怕要飯的會影響飯店生意。那乞丐面黃肌瘦,被攆後戰戰兢兢。他看不過去,就拿了五元錢出來給老板,說你給他一碗肉吃吧。老板就盛了一大碗肉端到門外給那要飯的,沒想到門外還有五六個乞丐,他們狼吞虎咽地分享了那碗肉,然後進門來給他作揖,他們站在他的面前,不停地作揖,嘴裏喃喃道“恩人”。他說,那個時候他心酸得沒法說,忍著眼淚擺手讓他們走。

“就是一碗肉啊,他們差不多要把我當菩薩了。這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第一我想我要努力掙錢,不能過苦日子,第二我想我掙了錢以後,一定要幫助窮人。”

我可以想象那樣的場景。雖然我們都知道,今天仍有很多窮苦的人與我們同處一片天空下,但這個“知道”是抽象的,當他們非常具象地出現在面前時,那種震撼是完全不同的。

老板接著說:“第二個影響我的人是一個台灣老板。這些年我生意慢慢做大了,條件好了,差不多要忘了那個乞丐了。因為做生意,我跟一個台灣老板有交往,他回到福建老家做了很多善事,捐建學校,捐修公路,資助窮苦學生,大筆大筆的錢拿出來。可是我發現他跟他的老伴兒非常節約,每次過來談生意,都是自己帶著饅頭和鹹菜,連礦泉水都舍不得買,自己帶水壺;穿著也很樸素,從來不穿名牌,而且總是住最便宜的旅社。幾次交往下來,我太受感動了。現在我也是這樣,不管掙再多錢,也不過奢侈的生活,還要盡自己所能把錢拿出來幫助有困難的人。”

雖然他的表達沒那麽明晰,但我完全聽懂了,並且被深深地打動了。我再看他,便有了全新的發現,他果然與其他老板不同,手腕上沒有名表,也沒有手鐲——什麽黃花梨、紫檀的、寶石的,統統沒有;手指上也沒戒指;脖子上也沒有金項鏈或者鑽石翡翠之類的東西。最為明顯的是,他的手機,是一部很舊的諾基亞,表面已經磨損了,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

我明白了他說的“今天這個樣子”是什麽樣子。

後來的幾天,他依然操著閩南話背著手像個老板那樣參加各種活動,依然給每個人分發他那花裏胡哨的名片,我也依然沒有與他作更多的交談。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在內心表達著敬重和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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