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勵志人生 人生感悟

莫言獲獎感言

莫言獲獎感言(一)

我是念文學出身,三十年前對文學創作曾有過關註,寫過文章,出過書,有一點發言權。近三十年一直致力于思想史和學術史的研究,對當代文學就沒有發言權了。當然認識一些作家,王蒙、王安憶、賈平凹等,有的保持了聯系。和莫言認識的很晚,見過,但真正認識,是他調來藝術研究院以後。參加一些會,聽他的發言。三年前在湖南召開兩岸經濟文化論壇,我們都參加了,他對我多所照拂。知道這是一位不威而重的超出凡品的人物。

莫言的作品觸及到了鄉土中國社會經絡的痛閾,寫出了人性的掙扎與堅韌。他的文學是有力量的。很多作家在生活面前、在現實面前採取的是妥協的態度。但莫言的創作是不妥協的。不妥協的文學就有力量。包括他早期的創作,以及後來的《生死疲勞》和《蛙》,都是這樣的作品。

因此莫言的獲獎,毋寧說是順理成章之事。

盡管對諾貝爾獎有各種說法,有多少潛台詞,多少潛規則,錢鍾書先生甚至說諾貝爾這個人,一生做的兩件事都不怎麽樣,一是發明炸葯,二是設立諾貝爾獎。錢先生說,諾貝爾文學獎的危害比發明炸葯的危害還大。後來知道,這個話蕭伯納也說過。

但是這一次,這次莫言的獲獎,我認為是給一個真正的中國作家的,是給純粹的中國文學的。

當然一切榮譽都是外在的,也許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剛才莫言的發言,似乎有這樣的意思。祝賀莫言!為你高興!

莫言獲獎感言(二)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處在當下這個浮躁的社會,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有些人是能夠大落大起的,就比如說莫言。

一夜之間,莫言火了,他火的有點過分,火的有點讓人倆共。隻因結緣諾獎,他的人生便得以改寫,不,不是人生,應該說是他的生活。在國際友人眼裏,諾獎青睞于他,的確是慧眼識珠、順理成章之舉,不覺得有一點意外,可在國人看來,著實是太意外,也太突然了。于是人們就覺得過分,覺得倆共;于是在他所到之處,甚至連他家的土坯牆頭上都擠滿了好奇的人。各路記者們夜以繼日,以大無畏的忘我精神肩扛手提著長槍短炮輪番轟炸;鋪天蓋地的立體和平面媒體挖空心思編纂他的光輝歷史,就連祖宗八代街坊鄰居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出版社火速集結、連夜出版他的一切舊作;網路上,長篇累牘的轉載、置頂莫言原著,因他獲獎而自感榮耀的贊揚聲、因他獲獎而自感氣憤的漫罵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接下來,地方政府會出巨資為他修故居、立牌坊、建館舍;各部門各單位羅列出的一攬子作報告、座談會、接風酒、祝賀宴之類活動更會接踵而至。于莫言而言,哪一個活動都應該參加,如果他敢以某種理由推脫,定會再次招致謾罵,罵他耍大牌,罵他不識抬舉。

也許這就是成就或說是成功,這就是成就或成功所附帶的累贅,多少人因了他這些累贅而樂在其中,樂此不疲,隻是誰也不會靜下心來想想,如此折騰,于一個一心想著靜心寫作,即將跨入花甲之年的中老年人而言,他能吃不消嗎?

莫言的火,還著實讓人始料不及,甚至讓一些人咬牙切齒。當然,這些咬牙切齒的妒火不是因他做出了多大的文學成就,而是他出盡了風頭以及因了這個風頭而給他帶來的實惠。現如今,有多少夢想著一夜成名、出人頭地的“精英們”利用傍大碗、暴家醜、曬隱私、拍裸照亦或罵大街、尋死覓活等等一系列驚人之舉大肆炒作,立志揚名的手段何其高明,心態何其寬廣。隻是,雖已使盡渾身解數,可到頭來還是沒多少人買賬,少有功成名就的。“精英”千千萬萬,怎麽就輪得著他莫言出盡風頭,這著實是有點讓人始料不及和咬牙切齒的。其實,回過頭來想想,問題也很簡單。莫言獲獎,之所以能嘩然一片,皆因文學太沒落。長此以來,文學寫作已經被擠到了邊緣地帶,誰也不屑于拿文學來說事,大家都知道這條路越走越窄,沒什麽油水可撈,可猛然間,他莫言竟能結緣世界頂級大獎,更能倚仗這個大獎撈得獎金,錢掙得缽滿盆流?這大概才是人們驚訝的真正根源。

做人要腳踏實地,做事要持之以恆。此時此地,將這句話說給莫言與“精英們”聽,應該是一語雙關、蘊意深遠。功成名就是需要時間與恆心的,做事不能好高騖遠,人不會一口吃個胖子。當年,莫言認定走文學這條路,隻是為了能夠吃飽飯,最奢侈的想法也就是一天三頓能吃上餃子。後來,他當真就吃上了餃子。誠然,能吃上餃子並不是完全依賴作家的身份,可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文學。執迷寫作,縱使常常是賠本賺吆喝,卻依然樂此不疲,隻緣他想要的是那種心靈上的慰藉,並不是完全為著名利。從這一點看,莫言的成功,並沒有什麽超然的法寶,他隻是個平常人,是在以平常人的心態堅持著跋涉在自己認定的那條鄉間土路上。

像莫言這樣,有著樸實的外貌、樸實的目標和樸實的行動的人其實比比皆是。比如趙本山,趙本山的童年與莫言很相似,隻是為著一個簡單的目標,一個偏好,從鄉村到城市,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成功。趙本山的小品,老百姓之所以百看不厭,就是喜歡他骨子裏一直保留著東北黑土地上的那種直爽、那種憨厚,他不是刻意的為了表演而表演。大衣哥朱之文能紅透大江南北,也是將唱歌當成了一種樂趣,在繁重的勞作和生活的重壓下,歌聲是他緩解壓力的最好辦法。再一個例子就是許振超,許振超能從一個普通工人成長為新時期產業工人的傑出代表並創造世界紀錄,正是憑著他那股子持之以恆的學習韌勁和對從事的那份工作的極大熱情。

在我們身邊,其實也有著很多鮮活的例子,他們都是在平凡的崗位上幹好了很平凡的工作,用實際行動實現著自己簡單的人生目標。于趙本山、朱之文、許振超甚至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成功者而言,能夠得到認可,可以說與莫言能得到諾獎的認可是一回事,他們都是在走自己所喜歡走的路,都是在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一件事。

諸多的成功實例告訴我們:人,隻要腳踏實地的去做一件事,也許誰都可以成為莫言。

莫言獲獎感言(三)

尊敬的瑞典學院各位院士,女士們、先生們:

通過電視或網路,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們也許看到了我的九十歲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兒和我的一歲零四個月的外孫子,但是有一個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們永遠無法看到了。我獲獎後,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卻無法分享了。

我母親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東邊的桃園裏。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掘開墳墓後,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一體。我們隻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裏。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

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裏唯一的一把熱水壺去公共食堂開啟水。因為飢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鑽進草垛,一天沒敢出來。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裏鑽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隻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集體的地理揀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揀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煽了她一個耳光,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揀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深我終生難忘。多年之後,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的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一個人。”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難得的包了一頓餃子,每人隻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幹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幹。你們的心是怎麽長的?”我氣急敗壞的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幹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後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了老人碗裏。

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的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當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並沒有罵我,隻是輕輕的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飢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兆,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己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一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應,我就心驚膽戰,跑到廚房和磨坊裏尋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裏大哭。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面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看到我的心思,她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隻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生來相貌醜陋,村子裏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裏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家痛苦,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醜,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裏?而且隻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變美。”後來我進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後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隻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隻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幹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

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製棉衣時,我忍不住把白天從說書人聽來的故事復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從他們嘴裏冒不出好話來。但我復述的故事漸漸的吸引了她,以後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排活,默許我去集上聽書。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述的過程中不斷的添油加醋,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阿麼都成為我的聽眾。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後,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你長大後會成為一個什麽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

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裏,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在小說《牛》裏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子裏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說的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管我有父母親的諄諄教導,但我並沒有改掉我喜歡說話的天性,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對自己的諷刺。

我國小未畢業即輟學,因為年幼體弱,幹不了重活,隻好到荒草灘上去放牧牛羊。當我牽著牛羊從學校門前路過,看到昔日的同學在校園裏打打鬧鬧,我心中充滿悲涼,深深地體會到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孩子,離開群體後的痛苦。

到了荒灘上,我把牛羊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藍天如海,草地一望無際,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隻有鳥兒在天上鳴叫。我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心裏空空蕩蕩。有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懶洋洋地飄動著的白雲,腦海裏便浮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們那地方流傳著許多狐狸變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著能有一個狐狸變成美女與我來作伴放牛,但她始終沒有出現。但有一次,一隻火紅色的狐狸從我面前的草叢中跳出來時,我被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沒了蹤影,我還在那裏顫抖。有時候我會蹲在牛的身旁,看著湛藍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嘗試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會對一棵樹訴說心聲。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許多年後,當我成為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很多人誇我想象力豐富,有一些文學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隻能報以苦笑。

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福兮禍之所伏,福禍福所倚”,我童年輟學,飽受飢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

輟學之後,我混跡于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裏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的牛棚馬廄,在我阿公阿麼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進行著的牛車社,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庭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時隻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那時我是一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一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看到一隻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一個動物變化而成。每當夜晚我從生產隊的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歌唱。那時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嘶啞,聲調難聽,我的歌唱,是對我的鄉親們的一種折磨。

我在故鄉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間離家最遠的是乘火車去了一次青島,還差點迷失在木材廠的巨大木材之間,以至于我母親問我去青島看到了什麽風景時,我沮喪地告訴她:什麽都沒看到,隻看到了一堆堆的木頭。但也就是這次青島之行,使我產生了想離開故鄉到外邊去看世界的強烈願望。

1976年2月,我應征入伍,背著我母親賣掉結婚時的首飾幫我購買的四本《中國通史簡編》,走出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既讓我愛又讓我恨的地方,開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時期。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30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嘗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並不平坦,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範,所以,盡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文學價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啓發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在《秋水》這篇小說裏,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遊蕩的農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的流浪漢,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必須承認,在建立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啓發。我對他們的閱讀並不認真,但他們開天闢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我追隨在這兩位大師身後兩年,即意識到,必須盡快地逃離他們,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們是兩座灼熱的火爐,而我是冰塊,如果離他們太近,會被他們蒸發掉。根據我的體會,一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盡管我沒有很好地去讀他們的書,但唯讀過幾頁,我就明白了他們幹了什麽,也明白了他們是怎樣幹的,隨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該幹什麽和我該怎樣幹。

我該幹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說書人的方式,就是我的阿公阿麼、村裏的老人們講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說,講述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誰會是我的聽眾,也許我的聽眾就是那些如我母親一樣的人,也許我的聽眾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親身經歷,譬如《枯河》中那個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紅蘿卜》中那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孩子。我的確曾因為幹過一件錯事而受到過父親的痛打,我也的確曾在橋梁工地上為鐵匠師傅拉過風箱。當然,個人的經歷無論多麽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寫進小說,小說必須虛構,必須想象。很多朋友說《透明的紅蘿卜》是我最好的小說,對此我不反駁,也不認同,但我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後來的小說裏,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或者可以說,一個作家所塑造的若幹人物中,總有一個領頭的,這個沉默的孩子就是一個領頭的,他一言不發,但卻有力地領導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東北鄉這個舞台上,盡情地表演。

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事,就像聽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涌出來。他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我,等待著我去寫他們。我的阿公、阿麼、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兒,都在我的作品裏出現過,還有很多的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鄉親,也都在我的小說裏露過面。(www.lz13.cn)當然,我對他們,都進行了文學化的處理,使他們超越了他們自身,成為文學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說《蛙》中,就出現了我姑姑的形象。因為我獲得諾貝爾獎,許多記者到她家採訪,起初她還很耐心地回答提問,但很快便不勝其煩,跑到縣城裏她兒子家躲起來了。姑姑確實是我寫《蛙》時的模特,但小說中的姑姑,與現實生活中的姑姑有著天壤之別。小說中的姑姑專橫跋扈,有時簡直像個女匪,現實中的姑姑和善開朗,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現實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滿,小說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卻因為心靈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個幽靈一樣在暗夜中遊蕩。我感謝姑姑的寬容,她沒有因為我在小說中把她寫成那樣而生氣;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確地理解了小說中人物與現實中人物的復雜關系。

母親去世後,我悲痛萬分,決定寫一部書獻給她。這就是那本《豐乳肥臀》。因為胸有成竹,因為情感充盈,僅用了83天,我便寫出了這部長達50萬字的小說的初稿。

在《豐乳肥臀》這本書裏,我肆無忌憚地使用了與我母親的親身經歷有關的素材,但書中的母親情感方面的經歷,則是虛構或取材于高密東北鄉諸多母親的經歷。在這本書的卷前語上,我寫下了“獻給母親在天之靈”的話,但這本書,實際上是獻給天下母親的,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東北鄉”寫成中國乃至世界的縮影一樣。

作家的創作過程各有特色,我每本書的構思與靈感觸發也都不盡相同。有的小說起源于夢境,譬如《透明的紅蘿卜》,有的小說則發端于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無論是起源于夢境還是發端于現實,最後都必須和個人的經驗相結合,才有可能變成一部具有鮮明個性的,用無數生動細節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語言豐富多彩、結構匠心獨運的文學作品。有必要特別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讓一個真正的說書人登場,並在書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這個說書人真實姓名,當然,他在書中的所有行為都是虛構。在我的寫作中,出現過多次這樣的現象,寫作之初,我使用他們的真實姓名,希望能借此獲得一種親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後,我想為他們改換姓名時卻感到已經不可能了,因此

也發生過與我小說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親發泄不滿的事情,我父親替我向他們道歉,但同時又開導他們不要當真。我父親說:“他在《紅高粱》中,第一句就說”我父親這個土匪種“,我都不在意你們還在意什麽?”

我在寫作《天堂蒜薹之歌》這類逼近社會現實的小說時,面對著的最大問題,其實不是我敢不敢對社會上的黑暗現象進行批評,而是這燃燒的激情和憤怒會讓政治壓倒文學,使這部小說變成一個社會事件的紀實報告。小說家是社會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但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隻有這樣,文學才能發端事件但超越事件,關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為我經歷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我對人性有較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麽,也明白真正的悲憫是什麽。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隻要是準確地、生動地描寫了這個充滿矛盾的朦朧地帶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並具備了優秀文學的品質。

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厭煩的,但我的人生是與我的作品緊密相連的,不講作品,我感到無從下嘴,所以還得請各位原諒。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為一個現代的說書人,是隱藏在文本背後的,但從《檀香刑》這部小說開始,我終于從後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說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語,目無讀者,從這本書開始,我感覺到自己是站在一個廣場上,面對著許多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是世界小說的傳統,更是中國小說的傳統。我也曾積極地向西方的現代派小說學習,也曾經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但我最終回歸了傳統。當然,這種回歸,不是一成不變的回歸,《檀香刑》和之後的小說,是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傳統又借鏡了西方小說技術的混合文本。小說領域的所謂創新,基本上都是這種混合的產物。不僅僅是本國文學傳統與外國小說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說與其他的藝術門類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與民間戲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說從美術、音樂、甚至雜技中汲取了營養一樣。

最後,請允許我再講一下我的《生死疲勞》。這個書名來自佛教經典,據我所知,為翻譯這個書名,各國的翻譯家都很頭痛。我對佛教經典並沒有深入研究,對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膚淺,之所以以此為題,是因為我覺得佛教的許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識,人世中許多紛爭,在佛家的眼裏,是毫無意義的。這樣一種至高眼界下的人世,顯得十分可悲。當然,我沒有把這本書寫成布道詞,我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與犧牲。小說中那位以一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我們鄰村的一位農民,我童年時,經常看到他推著一輛吱吱作響的木輪車,從我家門前的道路上通過。給他拉車的,是一頭瘸腿的毛驢,為他牽驢的,是他小腳的妻子。這個奇怪的勞動組合,在當時的集體化社會裏,顯得那麽古怪和不合時宜,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裏,也把他們看成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小醜,以至于當他們從街上經過時,我們會充滿義憤地朝他們投擲石塊。事過多年,當我拿起筆來寫作時,這個人物,這個畫面,便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為他寫一本書,我遲早要把他的故事講給天下人聽,但一直到了2005年,當我在一座廟宇裏看到“六道輪回”的壁畫時,才明白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正確方法。

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引發了一些爭議。起初,我還以為大家爭議的對象是我,漸漸的,我感到這個被爭議的對象,是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人。我如同一個看戲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著從花朵和石塊中鑽出來,擦幹凈身上的髒水,坦然地站在一邊,對著眾人說:

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我該說的話都寫進了我的作品裏。用嘴說出的話隨風而散,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我希望你們能耐心地讀一下我的書,當然,我沒有資格強迫你們讀我的書。即便你們讀了我的書,我也不期望你們能改變對我的看法,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作家,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在當今這樣的時代裏,更是如此。

盡管我什麽都不想說,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我必須說話,那我就簡單地再說幾句。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還是要給你們講故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上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裏組織我們去參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為了能讓老師看到我的表現,我舍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我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我還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學之間,有一位同學,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裏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用手掩面。他睜著大眼看著我們,眼睛裏流露出驚訝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後,我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為。為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一個警告處分。多年之後,當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懺悔時,老師說,那天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位同學十幾年前就已去世,每當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這件事讓我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我再講一個故事:三十多年前,我還在部隊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看書,有一位老長官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我對面的位置,自言自語道:“噢,沒有人?”我隨即站起來,高聲說:“難道我不是人嗎?”那位老長官被我頂得面紅耳赤,尷尬而退。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許久,以為自己是個英勇的鬥士,但事過多年後,我卻為此深感內疚。

請允許我講最後一個故事,這是許多年前我阿公講給我聽過的:有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一場暴風雨,躲進了一座破廟。外邊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一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心驚,面如土色。有一個人說:“我們八個人中,必定一個人幹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幹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自然沒有人願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吧,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幹了壞事,那就請他出去接受懲罰。”于是大家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廟門外拋,七個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廟內,隻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願出去,眾人便將他抬起來扔出了廟門。故事的結局我估計大家都猜到了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塌。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獲獎後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堅信真理和正義是存在的。

今後的歲月裏,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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