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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遠行的人兒唱首歌吧

       我隻去過大姐的婆家兩次,一次是她結婚,一次是她出殯。
      25年前,我作為娘家代表之一去接大姐回門。上車前母親叮囑我,吃酒席的時候,一定要記著偷個酒杯帶回來,據說這樣有福。我貪心,見那淡青花瓷的小玩意兒,湊成一對怪可愛的,一下偷了兩個,心裏卻忐忑:人家收拾餐具時,見少了兩個酒杯,不知道會怎樣亂找呢。
      我良心上過不去,回來的車上,偷偷告訴了大姐,她隻是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她雖然隻比我大6歲,但從小背著我上學,言行舉止,十足一個小母親。
      那時大姐抱不動我,就兩手反扣背著我,我俯在她的背上,喜歡玩弄她粗黑濃密的辮子並使勁扯,扯得她耐不住疼,腦袋總是往後仰,所以她長大了走路也總是昂首挺胸。我自己還有印象,我哭鬧時她就任我啃咬她惟一的一塊紅頭巾,咬了好多個窟窿,好幾個冬天她就帶著那塊破頭巾。平時開玩笑,大姐總說我欠她一塊新頭巾。我被說臊了,就賭氣說:“以後掙了給你買一打,好嗎?”
  後來我考上了學,在外工作。我發表在報紙上的豆腐塊文字,大姐隻要看到就剪下收藏起來。她自己文化程度不高,是給周圍的人看的,我不知道我成了大姐的驕傲。我相信別說兩個酒杯,就是兩隻金碗,隻要大姐有,她也舍得給我。
  個子高高,英姿颯爽,走起路來一派大丈夫風度。大姐確實是女中丈夫,15歲就搶著當女民兵。但我對大姐這個身份並不喜歡,看得出來全家人對她這個身份都無可奈何,因為那挎著槍站在大卡車上押著犯人遊街的大姐雖然威風凜凜,卻很僵硬。
      從父親嘴裏知道,大姐這樣做是為了救我們全家,雖然阿麼和父親、二叔、三叔當過八路軍, 但也阿公當過韓復榘手下的團長,還有一個大伯下落不明,據說去了台灣。總之功不抵過,我們家屬于政治上有問題的,每次運動都會被擠在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晚飯時大姐悄悄告訴我們,聽說那些政治犯大部分是無罪的,她捆綁他們時,手盡量輕,這樣他們可以少受一些罪。父母嘆了一口氣,我也才漸漸喜歡:由心慈手軟的大姐看管犯人,總比一個心狠手辣的家伙強。
      她國中沒畢業,就去縣城的一個小飯店打工掙錢養家,負擔我和二姐上學,她也想圓她的大學夢,但從國中水準開始自學,這夢何其遙遠!晚上我看著書本,她背政治題,總是背了又忘,我急了,說大姐你怎麽就這麽笨呢?我哪裏想到我的大姐白天炸油條賣副食,已經很累了。她開玩笑,要我找兩個小棍,替她把掉下來的眼皮支起來。
      我考上了師範,她騎腳踏車送我到35公裏外的學校。“好好替我上吧。”她含著淚花笑盈盈的對我說。
      她自知上大學無望,發狠學習烹飪技術,當上了廚師。幾年後她與人合資承包了當時縣城最大的綜合性服務樓,集旅館、飯店、加油站、停車場于一體。每次我回家,出車站旁邊就是服務樓,我進門,她趕緊放下客人讓別人招呼,親手做兩個我愛吃的菜,坐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吃。她總嫌我身子不壯,常攥住我那隻不拿筷子的手,用它的雙手使勁摩擦一會兒,說我是念書念得手腳冰涼。她總是哄著我:“再多吃一口,別給姐姐省啊。”
      要是我直接回了家,她晚上打烊後就把菜帶回去,菜用托盤和扣碗蓋嚴實,這樣冬天回家也是熱乎的。
      有一回我出其不意的跑進廚房,看到大姐袖子挽得很高,正用雙手攪拌一個大盆裏的冷盤,那些菜還帶著冰碴,她的手臂粗糙通紅。我也倒吸了口涼氣。我一直以為她是老板,坐在辦公室裏運籌帷幄,哪裏想到很多事她都要親歷親為呢。
      她以為我嫌髒:“手洗得很幹凈的,再說筷子也叫不動,這樣可以少僱一個工人,不也省一份錢嗎?”她精打細算的連一粒米也掉不到地上。
      那幾天有婚宴,還有“兩會”的席,每天要上百桌。我不肯留下吃飯,大姐追出來,塞給我一個信封,裏面有一沓錢。我不要,她說不全是給我的,叫我分一半給我的同學霞霞,霞霞是個孤兒。我說那就隻要一半,我的還沒花完呢。大姐笑了,說我妹知道勤儉節約了,那就都給霞霞吧,叫她買件衣服,上次見她,大冬天的,連個圍巾手套也沒有,褂子都毛了邊,褲子也脫了線,大姑娘了,別少襟露肘的看著寒磣。
      大姐的服務樓幹了十年,突然要拆遷,大姐也失了業。我正在為她發愁,她從《農民日報》上看到一則訊息,回娘家包了幾畝地,養起了梅花鹿。電話裏她告訴我,又一頭最小最漂亮的母鹿是我的。我趕緊回家看“我的”那頭鹿,脖子上掛著一牌牌,上面寫著我的乳名,眼睛圓圓,睫毛長長,性格溫順,真是一頭可愛迷人的小鹿!我把頭頂的楊樹葉子捋下來給我的小鹿吃。大姐說:“你不是會寫那個什麽詩嗎,給咱這頭鹿寫首詩吧。”我沒寫詩,我畫了一幅油畫,一個半人半獸的鹿神,半邊身子是大姐,半邊身子是梅花鹿。大姐笑著說很像。
      這是大姐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她的養殖場成了全縣養殖業的龍頭,最多的時候有六十頭梅花鹿,二百多頭豬,六十多條狗,後來還養過五千隻雞。
      遠近的村民來她這取經,有好幾十戶在她的帶動下,也養起了鹿。鹿賣出去了,大姐還得免費負責上門給母鹿接生,她說這是嫁出去的“女兒”生孩子,“外婆”能不管嗎?每年定期採抽鹿血割鹿茸,大姐和大姐夫都要騎著機車親臨現場指導,因為割鹿茸很講究也很危險,割早了鹿茸還沒長成,割遲了鹿茸鈣化就不值錢了,割少了浪費,割多了鹿會大出血而亡。
      她的鹿賣到周邊好幾個縣,在地也有幾十戶村民在她的帶動下致富。小鹿在娘胎裏就有了主兒,一生下來就是3000塊錢;大鹿就更貴了,一頭公鹿上萬。普通的農戶根本投不起資,大姐就先賒給他們,錢呢,等賣了鹿再還。這樣大姐就有了一批“飛鹿”。有一陣子我很替大姐那些“飛鹿”擔心,大姐說:“家財萬貫,皮毛不算。我這兒養得多,死一兩個還抗得住;小戶不能出事,有事我先擔著……”
      還真有一個小戶,頭一天領養了三頭,不到一星期就死了兩頭。大姐用車拉回來,解剖了一看,原來那家喂食時不小心,飼料裏有一截白塑膠繩纏住了腸子。那家很苦,本來想靠養鹿脫貧致富,不料出了這事,男人當時腿就軟了,一屁股坐在那兒起不來。大姐說沒關系,她可以把鹿肉賣掉。她讓那人再拿回兩頭小鹿去養,這一回那人向養寶貝兒子一樣小心。
      2002年春,大姐的鹿場出生了一頭小白鹿,全身雪白,隻有小嘴唇和四蹄有一點點黑。整個行唐縣都轟動了,養鹿的和不養鹿的都專門跑去看那頭小白鹿,孩子們放了學拔野草去喂著玩。一時間,大姐的飼養場成了動物園。小白鹿的照片上了新華社、省電視台等幾十家媒體。石家庄去的專家說這是返祖現象,幾百年難遇的,雲南曾有過白老虎,《佛經》中有白象。民間說是吉祥的象征,史書中也有天下太平則瑞獸出現一說。東北的鹿場出十萬高價買這隻小白鹿當品牌,深圳一老板要給他母親做壽也出高價竟爭。後來我問大姐小白鹿的下落,大姐笑而不答。     
      大姐一邊養鹿,一邊還忘不了她的老本行,又承包了一個私立學校的學生食堂。過年回家時她還說要在山裏投資建一個廠,我們都勸她別太累了,她說她這人就是受累的命,要是不累就會生病。
      2005年3月29日晚8點,大姐和人談投資廠子的事兒談得很順利。在飯店,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團圓——她已很久沒有和家人享受團圓之樂了。飯後出來站在馬路邊等車,被一輛無證無牌的機車飛來撞上,大姐當時就沒有了呼吸。送到醫院搶救,中間有幾小時恢復了呼吸,次日凌晨6點呼吸停止,醫生診斷是腦死亡。
      平時那麽能幹能行、愛說愛笑的人,最後時刻竟一言不發,一句話也沒留給我們。為了安慰衰老爹娘、年幼的孩子和當時就昏死過去的姐夫,我們請求醫生不要撤下呼吸機。她身體強壯,除了腦部彌漫性大出血,全身器官功能完好,輸上液,心髒還在跳動,手還是軟的,身體還是熱的。
      讓死亡慢慢地來,讓老人和孩子還有愛侶,在心理上有個接受的過程。
      就這樣堅持了八天八夜,直到最後,身體各個器官的功能慢慢衰竭,心率從高到底最後到零,生命何其脆弱,又多麽頑強!
      人們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醫院的走廊上、院子裏,站滿了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
      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既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起碼有四個人比我更有理由悲慟:父母親是老年喪女,姐夫是中年喪妻,小外甥是幼年喪母。所以我隻有在處理完喪失後,回到石家庄的家裏,坐在電腦前慢慢地一個一個的敲字。
      有人說大姐命苦,光知道幹活不知道享受。我覺得大姐的一生很幸福,她是一個成功者。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活得也算轟轟烈烈,她想幹的事兒都幹成了,她一個人幹的事兒能頂上十個人幹的;她雖然隻活了46歲,但他的一輩子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清一下她留下來的賬,隻有別人欠她的,她沒錢別人一分錢。上天隻是看她累了,叫她早早休息了。
      當所有人圍著她哭泣哀嘆時,我很想為她唱一首歌。
      親人們啊,不要為遠行的她哭泣吧,如果她的英年早逝叫我們流下滾燙的熱淚。她充滿熱愛的一生,更值得我們為之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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