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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的詩

沈浩波(1976-),民間詩刊《朋友們》和《下半身》的發起人。她叫左慧 坐在湘江上 福萊軒咖啡館·點燃火焰的姑娘 絕望 我們那兒的生死問題 牆根之雪 詞語的變遷 雨中抒情 屋檐 她叫左慧

她叫左慧

左右的“左”

智慧的“慧”

我們有時叫她“左”

聲音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文革時期

又仿佛她是

穿著綠軍裝的美麗姑娘

或者有時叫她“慧”

聲音一樣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八十年代

在理想主義的溫情時刻

這個名字熠熠生輝

當然我們通常還是叫她“左慧”

這時聲音略微低緩

但依然生動活潑

洋溢著靈氣

讓人聯想到“秀外慧中”之類

美好的形容詞

並且讓人進一步想到

她之所以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定是因為她叫“左慧”的緣故

她之所以會在繁忙的工作之中

還能“撲哧”“撲哧”的

不斷笑出聲來

就像魚兒吐出自由自在的水泡

一定也是因為

她叫“左慧”的緣故

那麽她在這個

枯燥無聊的排版打字車間

已經工作了整整五年

難道也是因為她叫“左慧”的緣故嗎

而當她好不容易脫下車間裏的白大褂

換上的卻是一套

暗黑色的西裝製服

她站在工廠門口

活象一口陳舊的黑匣子在等候認領

這難道也是

因為她叫“左慧”的緣故嗎

坐在湘江上

(贈海上)

循著魚腥味

走上大石橋

在殘損的欄桿之間

感受黃昏柔軟的光線

你在說著關于水的事情

江水來自遠方

帶來陌生的氣息

和遙遠的聲響

水中有時還有帶翅的飛魚

它將預言洪水

你說你曾見過它

你又感傷地提起去年的大水

那麽多的屍體啊

你嘗試形容大水的聲音

接著你說起水下埋沒的靈魂

再接著我們陷入深深的寂靜

這時便有摩托飛馳而過

在我們身前揚起微塵

穿薄毛衣的姑娘緊貼男友腰身

她甚至回頭看了看我們

1999.9.27

福萊軒咖啡館·點燃火焰的姑娘

你當然可以坐下

一杯溫酒,幾盞暖茶

總有人知道你倦了

便有音樂如夢抖落你滿身的霜花

做男人不易,這你打小就知道

那年也是初春,寒氣逼人

喝醉酒的父親在院子裏一邊流淚

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

你說小姐我不喝酒了

你說小姐對不起

從今年開始我才剛剛是個男人

要不然就換杯咖啡吧

乳白色的羊毛衫落滿燈光的印痕

愛笑的小姐綉口含春

帶火焰的咖啡最適合夜間細品

它來自愛爾蘭遙遠的小城。

你眼看著姑娘春蔥似的指尖

你說小姐咖啡真淺

你眼看著晶瑩的冰塊落入湯勺

你眼看著姑娘將它溫柔地點著

你說你真該把燈滅了

看看這溫暖的咖啡館墮入黑暗的世道

看看這跳躍著的微藍的火苗

在姑娘柔軟的體內輕輕燃燒

1999.3.12,畢業前夕

絕望

公共汽車在結凍的路面上搖搖晃晃

它八面透風,像一個破紙簍

它發出很大聲響

像冬天咳嗽著吐不出痰來的糟老頭

而我正在呵出熱氣

讓它把窗玻璃攪得一團模糊

我想這樣,窗外的冰雪會離我遠些

這時我看到對面的女人正在朝我微笑

她的頭發很長,垂在臉龐上

在光線暗淡的車廂裏,我看不清她的模樣

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

映照得車廂微微發亮

我不禁有些輕狂

朝玻璃吹氣就像吹氣球

並且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寫字

我瞥見那個女人一直在朝我微笑

她歪著脖子看我,我心裏面暖和極了

而當我抱以微笑,定睛看它

我不禁被它的容貌驚得呆了——

她不僅歪著脖子,而且還歪著嘴唇

她哪裏是在微笑啊

你看她的嘴唇歪在一邊

向著上下左右伸展扭動

仿佛是在說話,更像是在惡狠狠的詛咒

她真的是在註視著我

眼中充滿詭異,仿佛在看冰雪

我匆忙扭過頭去,而窗外冰雪連天

一下映入眼簾。

2000/1/7

我們那兒的生死問題

我們那兒是一片很大的農村

農村裏到處生長著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們家裏的畜牲

我們那兒有很多女人是自殺而死的

她們有的喝農葯,有的上吊

但大部分還是選擇了喝農葯

我小時侯想不通那些喝農葯的女人

她們為什麽不去上吊呢?

為什麽不去投河呢?

為什麽不到公路上去讓汽車撞死呢?

她們為什幺都要去喝農葯呢?

後來我想通了

我們那兒家家都有農葯

人們一伸手就能拿到農葯

我們那兒的女人有時被丈夫打了

或者有時她們家的雞被別人偷了

一時想不開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她們一想到死就真的伸手去拿農葯

她們一仰脖子真的就喝死了

我們那兒管這種死法不叫自殺

就叫"喝農葯喝死的"

我有時也很佩服這些喝農葯而死的女人

她們是真正視死如歸的人

從想死到死

她們甚至都沒有好好考慮一下

就幹脆死掉了

而有時候我又更佩服那幾個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們是真正考慮清楚了生死問題的人

她們真的決定好了要去死

這才去上吊死了

我們那兒管這種死法也不叫自殺

就叫"上吊吊死的"

牆根之雪

馬路上的雪早已融盡

變成水,滲入地下

加大了地表的裂縫

而牆根的雪已經不是雪了

它是雪的癌症

它吃力地扶著牆根,它將

繼續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沿著牆根行走

每走幾步,你就會發現這些

令人心顫的細微之物

它們看上去甚至還很新鮮

而它們到底形成于何時?

呵,在夜晚

竟會有那麽多人匆匆奔向牆根

他們解開自己的褲子,或者

把他們的手指摳向深深的喉嚨

他們在排泄和嘔吐,加深了雪的骯髒

他們是否會因此而得救?

2000/1/22

詞語的變遷

從前我喜歡"少女"這個詞

每當我說出這個詞

就好像從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

純潔無比

後來我更喜歡"姑娘"這個詞

我喜歡它裏面包藏著的

足以使這個詞本身膨脹酥化起來的

那種迷人熱量

而現在,我又開始喜歡"婦人"這個詞

我剛剛在紙上寫下這個詞

就仿佛已經聞到這個詞所散發出的

誘人乳香

我呀,我現在特別想

把我那已經從少女變成姑娘的女友

再一舉變成一個婦人

好讓她用她的親身體驗跟我一起完成

這人生審美道路上的三級跳

可是,當我將這美好的願望向她提起

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

這我就想不通了

我親眼看著她高高興興地

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姑娘

怎麽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關鍵的時刻

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進步的精神了呢

2000.3.7

雨中抒情

沒有其他什麽人了 走廊裏安靜得出奇 有些冷 仿佛堆滿了積雪。

雨的嘩嘩聲 像一柄巨大的掃帚 將人們沖刷進各自溫暖的房間。

這麽大的雨 在幹燥的北方多麽少見 這使我想起南方 我那溫濕的家鄉。

可現在我在北京 我已習慣了在塵土中奔走 風沙襲擊著我的眼睛。

我日復一日在這鬼天氣裏操勞 阜成門的空氣指數 每天嚇我一跳。

但我畢竟看到了這場雨 它幹得多棒 多麽幹凈利索

它沖刷得我心裏癢癢的,仿佛這雨點竟在輕輕抓撓我的肺腑和心髒。

呵 天哪 怎麽回事 我竟有些沖動 我竟想對著雨水抒情。

多麽可怕 我知道我不該在雨中抒情 我的教養告訴我

別對著落葉傷感 別沖著夕陽發呆

這會使你蒼白的臉看起來益發可笑 你看上去像個昏了頭的可憐蟲。

真的 我嚴格遵守著這些沒有人發布的律條 這使我看起來有很大進步

適應了這個時代;這使我看起來彬彬有禮 像一個正常的有頭腦的主兒。

可今夜我這是怎麽啦,在這大雨茫茫之中,在這雨聲不經意的沖撞中,

我竟無端地想起遠在故鄉的父母,呵,白發的雙親,你們可知道,

遠在北京的兒子此刻的心情,兒子今年畢業,就將留居京城,

可能一年,都難回去一次,就像我那在上海工作的哥哥一樣,詩人徐江說,

眼看著世道人心一天天真實, 可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真實中,我失去了我的南方

失去了我的故鄉,失去了故鄉連綿的雨水,失去了故鄉白發的爹娘,

獨在異鄉為異客 ,失去父母的兒子,永遠在世道的真實中流浪。

父母呵,到現在我都學不會喜歡國安隊,我知道,工體不是我的球場,

呵!我又一次陷入無來由的為前途和生計的怔忡,我又一次無來由的

為一些不可言說的情緒激動。呵,星散的友人,呵,初戀的情人,

呵,那消逝了一年又一年的互換的眼神,呵……

即使是現在我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怎能知道他們不會在某個時候,

某個月轉星移的夜晚離我而去,或者被如今夜這般

淋漓的大雨席卷而去,消失了,忘卻了,變成了風雨中的一杯塵土了。

呵,這是我大學四年即將終結的時候,宿舍裏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個兄弟,

昨天我們還在一處喝酒歌唱,過不了幾日便將各自為前程奔忙,

小六和老大到廣州執教;老五和二哥去往浙江,一個杭州,

一個溫州,也是兩地茫茫;我和老四留在北京,而我們

最小的兄弟,他獨自一個人去了大連灣寒冷的戰艦上。

呵……對不起,我俗了,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

我俗了,我居然在抒情,我居然像我所不喜歡的詩人那樣,

婆婆媽媽了一把。原諒我吧,這麽大的雨,這麽涼的夜,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逃避我易于傷感的命運

1999,4,12于鐵獅子墳西北樓433室

屋檐

一群不甘心的人聚集在

屋檐底下他們不甘心

就這麽聚集在屋檐底下就聚集在

這麽一個屋檐底下

屋檐底下聚集著一群不甘心的人他們不甘

就這麽走進屋去就走進

這麽一間令他們如此

不甘心的屋子他們甚至已經因為這樣的

不甘心而聚集到

一個同樣令他們不甘心的屋檐底下

屋檐在滴水呀而聚集在

屋檐底下的人們伸長著

脖子他們

不甘心就這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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