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智囊 第五部 術智

術智·以退為進

【原文】
道固委蛇①,大成若缺②。如蓮在泥,入垢出潔。先號後笑,吉生凶滅。集“委蛇”。
【注解】
①委蛇:曲折,這裏有“柔順”的引申意義。
②大成若缺:語出《老子》,與大智若愚同義。

【譯文】
逶迤曲折的道路,完滿之中似有缺陷。正如同生長在污泥中的蓮蓬,經過洗滌才能顯出本來面目。經歷痛哭,最後才能微笑。運用得法,就能趨吉避凶。集此為“委蛇”卷。

箕子
【原文】
紂為長夜之飲而失日①,問其左右,盡不知也。使問箕子,箕子謂其徒曰:“為天下主,而一國皆失日,天下共危矣。一國皆不知,而我獨知之,吾其危矣!”辭以醉而不知。
〔評〕凡無道之世,名為天醉。夫天且醉矣,箕子何必獨醒?觀箕子之智,便覺屈原之愚②。

【注解】
①日:日期。
②屈原之愚:這裏指屈原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詩句。

【譯文】
殷紂王夜夜狂歡醉飲,以致連日子是幾月幾號都忘了,問左右侍臣,侍臣也都不知道。于是派使者去問箕子。箕子對他的門人說:“身為天下之主,竟然把日子都忘掉了,這是天下要發生禍亂的征兆。但是如果全國人都忘掉日子,而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是我將有禍事上身的征兆。”于是箕子裝醉,推說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何月何日。
〔評譯〕君主無道長夜狂醉,可稱為“天醉”。連天都喝醉了,那箕子又何必獨醒呢?看箕子裝醉的智慧,就不禁為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愚昧感到惋惜。

孔融
【原文】
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遂乃郊祀天地①,擬斥乘輿。詔書班②下其事,孔融上疏,以為“齊兵次楚,唯責包茅,今王師未即行誅,且宜隱郊祀之事,以崇國體。若形之四方,非所以塞邪萌。”
〔評〕凡僭叛不道之事,驟見則駭,習聞則安。力未及剪除而章其惡,以習民之耳目,且使民知大逆之逋誅,朝廷何震③之有?召陵之役,管夷吾不聲楚僭,而僅責楚貢,取其易于結局,度勢不得不爾。孔明使人賀吳稱帝,非其欲也,勢也。儒家“雖敗猶榮”之說,誤人不淺。

【注解】
①郊祀天地:祭祀天地,是天子舉行的儀式。
②班:頒布。
③震:威望。

【譯文】
東漢獻帝的時候,荊州牧劉表不僅不按規定向朝廷繳納稅負,還冒用天子的排場執事,郊祭天地,越級乘坐天子用的馬車。獻帝下詔斥責,孔融上書勸諫說:“如今王師正如齊桓公兵伐楚國隻能責備不上貢的茅包一樣,並沒有能力去懲罰劉表,陛下不能提及劉表祭祀天地的事情,以維護朝廷尊嚴;如果輕易地張揚,讓天下人知道,不是阻止其邪念的方法。”
〔評譯〕類似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百姓初次聽說,不免震驚害怕,但是聽多了,也就習慣了。如果朝廷能力尚不足以除惡,就輕率詔告天下,隻會讓百姓習慣叛逆不受懲罰,在百姓面前顯露出朝廷的無能。春秋齊桓公在召陵伐楚,管仲就不以楚王僭尊號為由,而隻是責備楚王不納貢賦,為的就是日後易于收場,衡量當時局勢,真的是不得不如此啊。三國時孔明派使臣向孫權道賀稱帝,並非孔明真有道賀之意,而是情勢所迫,不得不通權達變的做法。儒家那種雖敗猶榮的論調,實在是害人不淺啊。

王曾
【原文】
丁晉公①執政,不許同列留身②奏事,唯王文正③一切委順,未嘗忤其意。一日,文正謂丁曰:“曾無子,欲以弟之子為後,欲面求恩澤,又不敢留身。”丁曰:“如公不妨。”文正因獨對,進文字一卷,具道丁事,丁去數步,大悔之。不數日,丁遂有珠崖之行。
〔評〕王曾獨委順丁謂,而卒以出謂,蔡京首奉行司馬光,而竟以叛光,一則君子之苦心,一則小人之狡態。

【注解】
①丁晉公:封晉國公。宋仁宗時以欺罔罪貶崖州。
②留身:獨留于皇帝身邊。
③王文正:王曾,謚文正。

【譯文】
宋朝人丁謂(字謂之,封晉國公。仁宗時以欺罔罪貶崖州)當權時,不準許朝廷大臣在百官退朝後單獨留下奏事。大臣中隻有王文正(即王曾,字孝先,仁宗時官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卒謚文正)謹守規定,從不違逆。有一天上朝前,王曾對丁謂說:“我沒有兒子,想收養弟弟的兒子為後嗣,我有意面奏皇上恩準,但又不敢單獨留下奏稟。”丁謂說:“像你這種人,留下稟奏沒有關系。”于是王曾借呈文卷給仁宗時,就將丁謂這番行為告訴仁宗。丁謂在退朝後,愈想愈覺得不對,不禁大為後悔。沒幾天,果然接獲詔命,被貶往崖州。
〔評譯〕大臣中隻有王曾對丁謂曲意順從,最後終于伺機將丁謂貶至崖州。反觀蔡京最初對司馬光尊崇萬分,最後卻背叛、陷害司馬光。看起來手法相同,但一個是君子,用心良苦;一個卻是小人,心機狡詐。

王翦 蕭何
【原文】
秦伐楚,使王翦①將兵六十萬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請美田宅園地甚眾,始皇曰:“將軍行矣,何憂貧乎?”王翦曰:“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地,為子孫業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關,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或曰:“將軍之乞貸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恆中粗②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于我,我不多請田宅為子孫業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耶?”
漢高專任蕭何關中事。漢三年,與項羽相距京、索間③。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何曰:“今王暴衣露蓋,數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邊批:晁錯使天子將兵而居守,所以招禍。)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第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于是何從其計,漢王大悅。
呂後用蕭何計誅韓信,上已聞誅信,使使拜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內,非被矢石之難,而益封君置衛,非以寵君也,以今者淮陰新反,有疑君心,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財佐軍。”何從之,上悅。其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曰:“為上在軍,拊循勉④百姓,悉取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又說何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不可復加。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尚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⑤貸以自污。(邊批:王翦之智。)上心必安。”于是何從其計。上還,百姓遮道⑥訴相國,上乃大悅。
〔評〕漢史又言,何買田宅必居窮僻處,不治垣屋,曰:“令後世賢,師吾儉;不賢,無為勢家所奪。”與前所雲強買民田宅似屬兩截,不知前乃免禍之權,後乃保家之策,其智政不相妨也。宋趙韓王普強買人第宅,聚斂財賄,為御史中丞雷德驤所劾。韓世忠既罷,杜門絕客,口不言兵,時跨驢攜酒,從一二奚童,縱遊西湖以自樂。嘗議買新淦縣官田,高宗聞之,甚喜,賜御札,號其庄曰:“旌忠”。二公之買田,亦此意也。夫人主不能推肝膽以與豪傑功,至令有功之人,不惜自污以祈幸免。三代交泰之風蕩如⑦矣!然降而今日,大臣無論有功無功,無不多買田宅自污者,彼又持何說耶?
陳平當呂氏抗告之際,日飲醇酒,弄婦人;裴度當宦官熏灼之際,退居綠野⑧,把酒賦詩,不問人間事。古人明哲保身之術,例如此,皆所以絕其疑也。
國初,御史袁凱⑨以忤旨引風疾歸。太祖使人覘之,見凱方匍匐往籬下食豬犬矢,還報,乃免。蓋凱逆知有此,使家人以炒面攪砂糖,從竹筒出之,潛布籬下耳,凱亦智矣哉!

【注解】
①王翦:秦始皇大將,滅趙、燕、魏、楚諸國,秦統一天下,翦居功最多,封通武侯。
②粗:粗暴。
③京、索間:京縣、索縣之間,今河南滎陽附近。
④拊循勉:撫慰、勉勵。
⑤貰:賒。
⑥遮道:攔路。
⑦蕩如:蕩然無存。
⑧綠野:綠野堂,裴度所建別墅。
⑨袁凱:明朝洪武年間御史。明太祖一日審判囚犯畢,令凱送太子處復查,多所寬減。太祖問:“朕與東宮誰對?”袁凱說:“陛下之法正,東宮之心慈。”明太祖討厭他滑頭。袁凱懼,托病告歸。

【譯文】
秦始皇派王翦率六十萬大軍攻打楚國,出征時秦始皇親自到灞上送行。臨行前,王翦請求始皇賞賜給他大批田宅。秦始皇說:“將軍即將率大軍出征,為什麽還擔心生活的貧窮呢?”王翦說:“臣身為大王的將軍,立下汗馬功勞,卻始終不能封侯,所以趁大王委派臣重任時,請大王賞賜田宅,作為子孫日後生活的依靠。”秦始皇聽了不由放聲大笑。王翦率軍抵達關口後,又曾五次遣使者向始皇請求封賞。有人勸王翦說:“將軍要求封賞的舉動,似乎有些太過分了。”王翦說:“你錯了。大王疑心病重,用人不專,現在他將秦國所有的兵力委交給我,我如果不用為子孫求日後生活保障為借口,向大王請賜田宅,難道要大王坐在宮中對我生疑嗎?”
漢高祖三年,蕭何鎮守關中,漢王與項羽在京、索一帶相持不下。這期間,漢王屢次命使者慰問鎮守關中的宰相蕭何。鮑生于是對蕭何說:“在戰場上備嘗野戰之苦的君主,之所以屢次派使者慰勞屬臣,是因為君王對屬臣心存疑慮啊。(邊批:晁錯在七國之亂時,讓景帝率軍在外作戰,自己留守後方,所以招致禍患)為您考慮,丞相最好選派善戰的子弟兵,親自率領他們到前線和君主並肩作戰,這麽一來,君主才能消除心中疑慮,信任丞相。”蕭何採納鮑生的建議,從此漢王對蕭何很是滿意。
漢高祖十一年,淮陰侯韓信在關中叛亂,呂後用蕭何的計謀誅滅韓信。高祖知道淮陰侯被殺的事情後,就派使臣任命蕭何為相國,加封五千戶邑民,另派士兵五百人和一名都尉作為相國的護衛兵。群臣都向蕭何道賀,唯獨召平向蕭何表示哀悼之意,說:“相國的災禍從現在就要開始啦!皇上在外率軍征戰,而相國留守關中,沒有戰場上的急難,卻獲賜增加封邑和護衛兵,這並不是寵信相國,主要是因淮陰侯剛謀反被平,所以皇上也懷疑相國的忠心。我建議相國懇辭封賞不受,並把家中財產全部捐出充作軍費。”蕭何採納了陳平的建議,高祖果然大為高興。漢高祖十二年秋天,英布叛變,高祖御駕親征,其間幾次派使者回長安打探蕭何的動靜。蕭何對使者說:“因為皇上御駕親征,所以我在後方鼓勵人民捐獻財物支援前方,和皇上上次討伐陳豨叛變時做法相同。”這時,有人對蕭何說:“你滅門之日不遠啦!你已經身為相國,功冠群臣,皇上沒法再提升你的官職。自從相國進入關中,十多年來深得民心現在還在勤勉不懈地為百姓。皇上之所以多次派使者慰問相國,就是擔心相國在關中謀反。相國如想保命,不妨低價強購百姓的田地,並且不以現金支付而以債券取代,從而貶損自己的聲望。(邊批:這與王翦的智謀一樣。)這樣皇上才會安心。”蕭何又採納這個建議。高祖在平定英布之亂凱旋而歸後,百姓沿途攔駕上奏,控告蕭何低價強購民田,高祖不由心中竊喜。
〔評譯〕漢史又記載,蕭何購買田宅都是選擇偏遠的窮鄉,也從不在自家宅院建築高樓圍牆。他說:“如果子孫賢德,就會學習我的節儉;如果子孫不肖,這樣的田地比較不容易遭人覬覦。”這和前面所記蕭何強行購置民田的事跡,似乎完全不同。其實強購民田是為免遭殺身之禍的權宜之策,至于隱居窮鄉,則是為了保護家產。這兩件事所表現的智慧是不相妨礙的。宋朝時,韓王趙普因為強行購買百姓宅第,行賄斂財,遭御史中丞雷德驤彈劾。韓世忠罷官後,拒絕訪客上門,且絕口不談兵事,時常騎著一匹驢,帶著一壺好酒,領著一兩個童子,在西湖上飲酒自娛。有人曾批評他在新淦縣購置官田,宋高宗聽說這事後卻非常高興,並且頒賜匾額,賜名韓的田庄為“旌忠”。其實他們兩人不論購民宅或買官田,都隻是為消除君主對自己的疑慮罷了。唉,當君主不能與大臣們肝膽相照、推心置腹時,常使有功的大臣不惜污損自己的名譽而求自保。三代時君臣水乳交融的情感早已不復,然而演變到現在,大臣不論有功無功,卻都一個個拼命購買田宅,他們所持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陳平在呂氏對自己有疑慮時,整日醉酒調戲婦人;而唐朝的裴度在宦官氣焰正盛時,也曾隱居鄉間喝酒作詩,不過問朝廷之事。這些都是古人明哲保身的方法,其目的都是為了消除君主對自己的疑慮。
明朝初年,御史袁凱因觸怒太祖,被迫托病辭官歸隱,太祖仍不放心,派人窺探,派來的密探隻見袁凱趴在竹籬下,吃豬狗的糞便。密探向太祖報告這一情況後,袁凱才得以保住性命。原來袁凱早就料到太祖會派人監視他的行動,于是讓家人預先在炒面中攪拌砂糖,灌進竹筒中,暗暗散置竹籬下,從而避過密探耳目。看來袁凱也是聰明人啊!

阮籍
【原文】
魏、晉之際,天下多故①,名士鮮有全者。阮籍托志酣飲,絕不與世事。司馬昭初欲為子炎求昏②于籍,籍一醉六十日,昭不得言而止。鍾會數訪以時事,欲因其可否致之阮籍罪,竟以酣醉不答獲免。
【注解】
①多故:政局多變動。
②昏:同“婚”。

【譯文】
魏、晉之時,天下紛擾多事,名士中很少有人能保全性命的。阮籍(三國魏人,字嗣宗,竹林七賢之一)為堅守原則,整天喝得酩酊大醉,絕口不談天下世勢。司馬昭(三國魏人,司馬懿次子,字子上)想為兒子司馬炎(即晉武帝,字安世)求婚,與阮籍結為親家,阮籍為逃避司馬昭的糾纏,竟大醉六十天,司馬昭得不到提出的機會,隻好打消念頭。當時司馬昭的手下大將鍾會曾數度拜訪阮籍請教時事,想從阮籍的話中挑出毛病,加上罪名,而阮籍每次都醉得不能答話,也因此而保全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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