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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齋隨筆·卷十一

將帥貪功
【原文】
以功名為心,貪①軍旅之寄,此自將帥習氣,雖古來賢卿大夫,未有能知止自斂者也。廉頗既老,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②,以示可用,致困郭開之口,終不得召。漢武帝大擊匈奴,李廣數自請行③,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卒有東道失軍之罪。宣帝是,先零羌反,趙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④,使丙吉問誰可將,曰:“亡逾于老臣者矣⑤。”即馳至金城,圖上方略,雖全師製勝,而禍及其子印。光武時,五溪蠻夷畔,馬援請行,帝愍⑥其老,未許。援自請曰:“臣尚能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盼⑦,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鑠哉!是翁也!”遂用為將,果有壺頭之厄。李靖為相,以足疾就第,會吐谷渾寇邊⑧,即往見房喬曰:“吾雖老,尚堪一行。”既平其國,而高甑生誣罔⑨之事,幾于不免⑩。太宗將伐遼,召入謂曰:“高麗未服,公亦有意乎?”對曰:“今疾雖衰,陛下誠不棄,病且瘳矣。”帝憫其老,不許。郭子儀年八十餘,猶為關內副元帥、朔方河中節度,不求退身,竟為德宗冊罷。此諸公皆人傑也,猶不免此,況其下者乎!

【注解】
①貪:喜好,熱心。
②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每頓飯吃一鬥米、十斤肉,披上鎧甲翻身上馬。
③數自請行:許多次自動請求出征。
④上老之:聖上認為他年老。
⑤亡逾于老臣者矣:沒有能夠勝過老臣我的了。亡,通“無”。逾,超過,勝過。
⑥愍:通“憫”,憐憫,體恤。
⑦據鞍顧盼:坐在馬鞍上左右顧盼。
⑧會吐谷渾寇邊:正好碰見吐谷渾進犯邊疆。
⑨誣罔:誣蔑欺瞞。
⑩幾于不免:差點不能幸免。
瘳:病愈,康復。
冊罷:下令罷免。
其下者:比他們(文中所言廉頗等人)才能低下的人。

【譯文】
把功名放在心上,熱心于寄身軍隊之中,這自然是將帥的習氣,即使是古代以來賢明的卿大夫,也沒有能夠知道退止和自我收斂的。廉頗老了以後,還每頓吃一鬥米、十斤肉,披鎧甲上戰馬來表示還可以被任用,致使郭開無法說他老了,最終卻仍不能被召用。漢武帝大舉進擊匈奴,李廣屢次請求參戰,皇上認為他老了,不同意,李廣請求了很久才同意,最後卻有迷失方向貽誤軍機的罪過。漢宣帝時,先零羌反叛,趙充國70多歲了,皇上認為他太老了,讓丙吉問他誰可以當將領,趙充國說:“沒有誰能勝過我了。”于是賓士到金城,劃出北方的疆界,雖然保全了軍隊取得了勝利,但卻使他的兒子趙印遭到災禍。漢光武帝時,五溪的少數民族反叛,馬援請求出征,光武帝憫恤他年老,沒有同意。馬援請求說:“我還能夠披甲跨馬。”光武帝讓他試一試,馬援跨上馬鞍左顧右盼來表示可被任用。光武帝笑道:“這個老者真是勇健啊!”于是用他為將,果然在壺頭山遭到厄運。李靖當過宰相,因為腳有毛病辭職,遇上吐谷渾進犯邊疆,就去見房喬說:“我雖然老了,但還能出征一次。”平定了吐谷渾國,卻有遭到高甑生誣陷欺騙的事,幾乎不能幸免。唐太宗打算攻打遼東,召他進來對他說:“高麗還不臣服,您也有出征的意思嗎?”他回答說:“現在我有病雖然衰弱,但陛下真的不嫌棄我的話,我的病就快好了。”皇帝憐憫他年齡老了,沒有同意。郭子儀80多歲,還當著關內副元帥和朔方、河中節度使,沒想到辭職退居,最後被唐德宗下令罷免。這些人都是人中英傑,還不能免于貪功求名,何況比他們低下的人呢?

漢二帝治盜
【原文】
漢武帝末年,盜賊滋①起,大群至數千人,小群以百數。上使使者衣綉衣②,持節虎符③,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④至萬餘級,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覺⑤,覺而弗捕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誅,雖有盜,弗敢發,恐不能得,坐⑥課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避文法⑦焉。光武時,群盜處處並起。遣使者下郡國,聽郡盜自相糾擿,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從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有盜賊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懦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賊並解散。此二事均為治盜,而武帝之嚴,不若光武之寬,其效可睹也。

【注解】
①滋:生長,滋生,加多。
②衣綉衣:穿上錦綉衣服。
③持節虎符:拿著符節作憑證。持節,拿著旄節。節,旄節,也叫符節,以竹為竿,上綴以旄牛尾,是使者所持憑證。虎符,古時帝王調兵遣將用的兵符,用青銅或者黃金做成伏虎形狀的令牌,一分為二,其中一半交給將帥,另一半由皇帝儲存,隻有兩個虎符同時使用,才可以調兵遣將。
④或:有的。
⑤起:出現。發:揭發,上報。
⑥坐:定罪。
⑦文法:法令條文。

【譯文】
漢武帝末年,盜賊越來越多,大的盜匪群多達數千人,小的也有幾百人。皇上派使者穿上綉衣,拿著符節憑證,派軍隊進行攻擊,斬首大的匪群有的達一萬多首級。于是建立“沈命法”,法律規定:“成群的盜匪出現沒有發覺,發覺了而沒有捕獲到按規定的標準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員到下級官吏主持這件事的人都判死刑。”這以後下級官吏害怕被殺,即使有盜賊也不敢上報,唯恐不能捕獲,違犯規定連累郡府,郡府也讓他們不要上報。因此盜賊漸漸增多,上上下下卻相互隱瞞,好躲避法令條文的製裁。漢光武帝時,成群的盜賊到處興起。漢光武帝派遣使者下到各郡,聽任盜賊們自己相互糾紛揭發,五個人共同斬殺一人的,免除他們的罪行。官吏們即使停留拖延、回避不前、故意放縱盜賊的,都不加追問,隻以捉獲討伐的成效論處。那些郡守、縣令犯了管轄區域內有盜賊而不收容捕捉的罪過的,及因為害怕、軟弱丟棄城池和職守的人,都不看做過失,隻根據捕獲盜賊的多少來評定優劣,隻有包庇隱藏的人才判罪。于是互相追捕,盜賊們都解體逃散。這兩件事都是治理盜賊的,而漢武帝的嚴厲不如漢光武帝的寬緩,它們的效果不同是很明顯的。

漢封禪記
【原文】
應劭①《漢官儀》載馬第伯《封禪儀記》②,正紀建武東封事,每稱天子為國家,其敘山勢峭簹、登陟③勞困之狀極工,予喜誦之。其略雲:“是朝上山,騎行;往往道峻峭,下騎步牽馬,乍步乍騎且相半。至中觀,留馬,仰望天關,如從谷底仰觀抗峰。其為高也,如視浮雲;其峻也,石壁窅窱,如無道徑。遙望其人,端如④行朽兀,或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臥石上,亦賴齎⑤酒脯,處處有泉水。復勉強相將行,到天關。自以已至也,問道中人,言尚十餘裏。其道旁山脅,仰視岸石松樹,鬱鬱蒼蒼,若在雲中。俯視谿谷,碌碌不可見丈尺。直上七裏,賴其羊腸逶迤⑥名曰環道,往往有祗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頂,如畫。初上此道,行十餘步一休⑦。稍疲,咽唇燋⑧,五六步一休,牒牒⑨據頓地,不避暗濕,前有燥地,目視而兩腳不隨。”又雲:“封畢,詔百官以次下,國家隨後。道迫小,步從匍匐邪上,起近炬火,止亦駱驛⑩。步從觸擊大石,石聲正歡,但歡石無相應和者。腸不能已,口不能默。明日,太醫令問起居,國家雲:‘昨上下山,欲行迫前人,欲休則後人所蹈,道峻危險,國家不勞。’”又雲:“東山名曰日觀,雞一鳴時,見日欲出,長三丈所。秦觀者望見長安,吳觀者望見會稽,周觀者望見齊。”凡記文之工悉如此,而未嘗見稱于昔賢;秦、吳、周三觀,亦無曾用之者。今應劭書脫略,唯劉昭補註《東漢志》僅有之,亦非全篇也。

【注解】
①應劭:東漢學者,字仲遠,少年好學,博覽群書。靈帝時,以孝廉被征召。現存著作有《漢官儀》、《風俗通義》等。《風俗通義》內有大量泰山史料,如《封泰山禪梁父》、《五岳》等。
②《封禪儀記》:留存于世的最早的遊記,由馬第伯作,記敘了建武三十二年(56)的泰山封禪儀式。
③登陟:登上。
④端如:端然,庄重的樣子。
⑤賴:依靠,仰使。齎:帶著,懷抱著。
⑥逶迤:蜿蜒曲折。
⑦休:停下來休息。
⑧燋:幹渴,如同火燒般。
⑨牒牒:迭迭,頻頻。
⑩駱驛:連續不斷。
脫略:脫漏省略。

【譯文】
應劭的《漢官儀》載錄的馬第伯《封禪儀記》,正是記錄了建武年間到東邊祭祀上天的典禮的事,每提到皇帝時就稱做國家,文章敘述山勢峻峭險要、登攀勞累困難的情狀非常精細,我喜歡誦讀它。文章大致寫道:“這天早上上山,騎馬而行,常常道路險要陡峭,就下馬步行牽馬,一會兒走路、一會兒乘馬,基本上各佔一半。到了中觀,留下馬匹。抬頭遠望天關,好像從山谷底下仰看高峰一樣。山的高聳,如同看飄浮的雲彩;山的險峻,石壁深遠,好似沒有山間小徑。遠遠地望見山上的人,確實像行走的枯樹在搖晃,有的像是白色的石頭,有的像是雪。長時間地看著他,白色的物體移動經過樹木時,才知道是人。實在上不去時,就四散開來僵直地臥倒在山石的上面,也幸好帶著酒和肉幹,到處都有泉水。再努力地互相攙扶著行走,到達了天關。我們自認為已經到了,問路上的人,卻說還有十多裏。在那道路旁邊,山的兩側,抬頭看岩石上的松樹,蒼翠茂盛,猶如在浮雲之中。低頭看山谷中的溪流,石塊累累,不能看清它們的尺寸。又直著向上七裏路,靠的是那彎曲漫長的羊腸小路,名稱叫做環道,常常有繩索,可以用來攀登。兩個隨從的人在旁邊扶著,前邊的人拉著向上爬,後邊的人可以看見前邊人的鞋底,前邊的人可以看見後邊人的頭頂,就像畫中那樣。剛走上這條路,走十多步歇一次,漸漸疲乏了,喉嚨嘴唇幹渴,五六步就歇一次。休息時跌跌絆絆地雙手支撐一下坐倒在地上,也不管坐在陰潮的濕土上,前面有幹燥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兩條腿卻邁不動。”文章又寫道:“祭完上天以後,皇上命令眾官員按順序下山,皇上跟在後面。道路擁擠窄小,隨從跟著爬上斜坡,站起來舉近火把,停下來時也接連不斷。隨從敲擊大石頭,石頭的聲音真是響亮,但卻沒有誰敲石頭跟他相應相和。肚腸鳴叫不能停止,嘴裏也不能沉默而氣喘不止。第二天,皇帝的醫官詢問皇上的身體狀況,皇上說:‘昨天上山下山,想走就迫近前面的人,想休息就會被後邊的人踩上,道路險峻危險。但我不勞累。’”文章還寫道:“東面的山叫做日觀,雞一叫時,就看見太陽將要出來了,有三丈多長。秦觀那地方可以看到長安,吳觀那地方可以望見會稽,周觀那地方可以望見齊地。”大致記敘文筆的精細都像這樣,可是沒有被過去的賢人稱引;秦、吳、周三觀,也沒有人曾經提到過。現在應劭的書有脫漏省略,隻有劉昭所補註的《東漢志》有這篇文章,也不是全篇了。

屯蒙二卦
【原文】
《屯》、《蒙》二卦,皆二陽而四陰①。《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剛②,《蒙》以六三乘九二之剛。而《屯》之爻曰:“女子貞不字③,十年乃字”,《蒙》之爻曰:“勿用取④女,見金夫⑤,不有躬⑥”,其正邪不同如此者。蓋《屯》二居中得正,不為初剛所誘,而上從九五,所以為貞。《蒙》三不中不正,見九二之陽,悅而下從之,而舍上九之正應,所以勿用。士之守身居世⑦,而擇所從所處,尚監茲⑧哉!

【注解】
①皆二陽而四陰:都是兩個陽爻四個陰爻。爻為《周易》中組成卦的符號。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兩卦(六爻)相重則得六十四卦,稱為別卦。
②《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剛:《屯卦》的六二爻位在初九之上,現出陰柔凌駕陽剛之象。
③貞:貞潔。不字:不生育。
④取:通“娶”。
⑤金夫:有財物的丈夫。
⑥不有躬:失去貞潔。
⑦士之守身居世:士人自守信守節、立身處世。
⑧尚監茲:還要借鏡這些道理。

【譯文】
《屯》卦、《蒙》卦兩卦的卦象,都是兩個陽爻四個陰爻。《屯卦》的六二爻位在初九之上,呈陰柔凌駕陽剛之象;《蒙》卦的六三在九二之上,也呈陰柔凌乘陽剛之象。但是《屯》卦的爻辭說:“女子貞潔,不生育,十年才生育”;《蒙》卦的爻辭卻說:“不要娶女子,她見到有財物丈夫,就會失身的”;她們的正直和奸邪是這樣的不同。《屯》卦的二爻在下卦位裏處在中間,得到中正,不受初爻的陽剛誘惑,而且在上卦位裏是九五,上下卦位陰陽都處在中間,相互呼應,這就是貞潔的道理。《蒙》卦的三爻不在卦體的正中,見到九二的陽剛之象,就欣喜地向下跟隨著它,而舍棄了與上九的正當呼應,這就是不要娶的道理。士人自守信守節、立身處世,選擇跟隨的對象、處世的方法,還要借鏡這些道理呀!

誼向觸諱
【原文】
賈誼①上疏文帝曰:“生為明帝,沒②為明神。使顧成③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雖有愚幼不肖之嗣④,猶得蒙業而安;植遺腹⑤,朝委裘,而天下不亂。”又雲:“萬年之後,傳之老母弱子。”此既于生時談死事,至雲“傳之老母”,則是言其當終于太後之前,又目其嗣為“愚幼不肖”,可謂指斥⑥,而帝不以為過,誼不以為疑。劉向上書成帝諫王氏事曰:“王氏與劉氏,且不並立,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降為皂隸⑦,縱不為身⑧,奈宗廟何?”又雲:“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此用于國存時說亡語,而帝不以為過,向不以為疑,至乞援⑨近宗室,幾于⑩自售,亦不以為嫌也。兩人皆出于忠精至誠,故盡言觸忌諱而不自覺。文帝以寬待下,聖德固爾;而成帝亦能容之,後世難及也。

【注解】
①賈誼:又稱賈太傅、賈長沙、賈生,河南洛陽人,西漢時著名的文學家。少年得志,步步高升,但32歲時,因招嫉恨,被貶到長沙,做長沙王的太傅。後被召回長安,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心下惶恐,不久憂鬱而死。
②沒:死去。
③顧成:漢文帝的廟名。
④愚幼不肖之嗣:愚頑幼小不成器的後代。嗣,後代。
⑤植遺腹:扶植遺腹太子。
⑥指斥:指責、斥責。
⑦皂隸:衙門裏的官差。
⑧縱不為身:縱使不為自己考慮。
⑨乞援:乞求援助。
⑩幾于:幾乎,近于。

【譯文】
賈誼奏進疏文給漢文帝說:“活著做英明的皇帝,死了做聖明的神靈。如果讓顧成廟(漢文帝自立的宗廟)稱為太宗,上面可跟太祖相配,那麽漢朝興旺就沒有盡頭了。即使有愚頑幼小的不成器的後代,仍然可以承蒙您留下的基業而平安。即使扶植未出世的太子,朝拜您留下的衣服,天下也不會動亂。”又說:“您死了以後,傳位給老母親或弱小的太子。”這既是在帝王活著的時候談他死後的事,甚至說到“傳位給老母親”,又是說皇帝會死在太後的前面,且把他的後代看成是“愚頑不成器”,可以說是指斥責備了,可是漢文帝不認為是罪過,賈誼也不因此而疑慮。劉向上書給漢成帝進諫王氏的事說:“王氏和劉氏,將不能並立,陛下作為漢室的子孫,守護維持宗廟,卻讓國家的權位轉移到外姓親戚手中,自己地位下降為奴僕,即使不為自己考慮,對宗廟會怎麽樣呢?”又說:“天命授給的人很多,不僅僅是一姓的人。”這是在國家還存在的時候說亡國的話,可是漢成帝不以此為罪過,劉向不因此而疑慮。說到請求幫助與自己相近的宗室,幾乎是自我舉薦,也不認為是涉嫌。這兩個人都是出于忠心的精神、最高的誠意,因此暢所欲言,觸犯了忌諱也沒有自我覺察。漢文帝以寬厚的態度對待下屬,他聖明的德行當然是這樣;而漢成帝也能容忍觸犯忌諱,這是後代難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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