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天工開物 附錄

論氣

論氣序
(上缺)……性既不可徑情告人,而登壇說法,引喻多方,又不能暢其所欲言。遂受儒家之攻,若寇仇然。然諸家攻之者,隻言其端異,而朱晦翁始以四十二章,其言卻亦平實。概之,此言一出,乃知讀內典者何嘗于文字之間一細心研究也。
大圓之內為方,五萬裏中凡重譯之可至者,其人出世而苦行精進,與入世而勘亂治民、佐使君臣,才德皆相仿佛。至于語言文字之妙,必推中華居上座焉,是豈人之所為哉!夫語言即有神,然從來尊信,不于目睫之下,蓋夷視其人,則並其文字而忽之,此人情之固然也。雖然乾坤易簡之理,其兆端已無餘蘊矣。崇禎丁醜季夏月,奉新宋應星書于分宜學署。

形氣一
天地間非形即氣,非氣即形,雜于形與氣之間者,水火是也。由氣而化形,形復返于氣,百姓日習而不知也。氣聚而不復化形者,日月是也。形成而不復化氣者,土石是也。氣從數萬裏而墜,經歷埃蓋奇候,融結而為形者,星隕為石是也。氣從數百仞而墜,化為形而不能固者,雨雹是也。初由氣化形人見之,卒由形化氣人不見者,草木與生人、禽獸、蟲魚之類是也。
氣從地下催騰一粒,種性小者為蓬,大者為蔽牛幹霄之木,此一粒原本幾何,其餘則皆氣所化也。當其蓊然于深山,蔚然于田野,人得而見之。即至斧斤伐之,製為宮室囂用,與充飲食炊爨,人得而見之。及其得火而燃,積為灰燼,衡以向者之輕重,七十無一焉;量以多寡,五十無一焉。即枯枝、椔莖、落葉、凋芒殞墜漬腐而為塗泥者,失其生茂之形,不啻什之九,人猶見以為草木之形。至灰燼與塗泥而止矣,不復化矣。而不知灰燼枯敗之歸土與隨流而入壑也,會母氣于黃泉,朝元精于沍穴,經年之後,潛化為氣,而未嘗為土與泥,此人所不見也。若灰燼塗泥究竟積為土,生人豈復有卑處之域,滄海不盡為桑田乎?
人身食草木之實與禽獸之肉,不居然形耶?強飯之人,有日啖豚肩與鬥粟,而腑髒燥結,甚至三日而通,量其所入,而度所出,百無一焉。形之化氣,隻在晝夜之間,雖由人身火候,足以攢族五行,而原其始初,則緣所食之物皆氣所化,故復返于氣耳。或曰:皆氣所化,胡為不俱化而猶存一分滓穢耶?此非形耶?曰:糞田而後,滓穢安在?其旨與灰燼之潛化又何以異乎?人身從空來,亦從空化。佛經以皮毛骨肉歸土,精血涕汗歸水,其亦見膚之義。開數百年古墓而視之,石槨而外有剩土餘骸否?覆載之間,草木之朽燼,與血肉毛骨之委遺,積月而得寸,積歲而得尺,積世而得尋,積運會而不知紀極,非其還返于虛無也,顓頊之丘陵,入土千仞矣。是故草木之由萌而修暢,人與禽獸蟲魚之自稚而壯強,其長也,無呼吸之候不長。此即離朱之善察,巧歷之窮推,不能名狀其分數,而況于凡民乎!故其消化而還虛,亦若是而已矣。

形氣二
形而不堅,氣而不隱者,水火之體也。坎水為男,布置道途,耕耘畎畝,貴臨賤役,在人耳目之前;離火為女,正位宮中,隱藏奧室,見人而回避,此水火之情也。二者介乎形氣之間,以為氣矣而有形,以為形矣而實氣。其與氣相于化也,剎那子母,瞬息有無。是故形氣相化,遲而微,而水火與氣化,捷而著。氣火相化,觀其竅于流爍電光,而不于傳薪之候。水氣相化,觀其妙于密雲不雨,而不于沸釜之間。氣火化疏,而水氣化數,此又大陰大陽旋天遲速之義也。
人身五官百骸,天地全形具焉。魚無息而不食水,人無息而不食氣。夫固有日飲數石,而小遺不過一升者,水入髒而化氣也;有勺飲未進,而晚溲頻溢者,氣入髒而化水也。有患痢之人,兩旬絕食而日糞盈溷者,終日食清淑之氣,集于谷室,溫者不能化火,涼者不能化水,則窒滯如漚漿。見暵逢火,先化水而旋化氣,氣水相化,而實非形也。此倉公之所不能辨,而盲醫誤以為腎腸之夙物也。夫近取諸身,而形氣水火之道,思過半矣。

形氣三
有形之物,有化速與化遲者,何也?曰:化,視其生也。化之速者,其生必速;生之遲者,其化亦遲也。
匏瓜之為物也,自清明之初至于秋分之末,其藤虆、其葉蓬、其實枵然大;及其殞落而化也,亦以百八十日而返于無。杉檜之質,有經百年者,其化之至于凈盡,亦須百年;經五百年者,化之至于凈盡,亦五百年也。墓門之內,使彭殤合葬,壙中殤骨必先化,而彭骨必久延。猶之雛雞與母同入湯鑊中,雛已熟爛,而母雞皮肉方堅韌也。至于同一地穴,而陳人之身,有三年而朽者,有數十年而朽者,此由地脈蒸氣盛衰不同之故。
譬之釜內烹雞,有熾薪者,數刻而熟;薪力微緩者,時久亦數倍也。然則蒸氣盛者,即百歲之人,葬入其中,三年盡矣,何以符所生久載乎?曰:蒸氣盛而速朽者,非虛無之化,乃熔化之化。骨肉土泥混雜,必待百年而後虛無凈盡也。至人力不欲速朽者,灌以水銀,斂以珠玉,土中蒸氣原避此數物而不相侵逼,不然,蓋藏之下,水火蒸氣無尺寸不充到也。曰:殤子之柩,百年不葬,有化日乎?曰:不入土泥之中,合會混元蒸氣,何由得化?焦尾之琴,其質非草木乎,即至今存可也。
曰:杉檜之木百年矣。為人梁棟,又百年,其逢火與入土也,毋乃速化乎?曰:為梁棟之時,未嘗生,何論化?準化必以生,此棟與梁逢火入土,即百年少一日不能至于盡也。

形氣四
或問有形必化氣,黃泉蒸化者,不借火燃,燃火成灰者,必待入泉而後化否?曰:其質有灰者,非地氣蒸混,必無由化。草木有灰也,人獸骨肉借草木而生,即虎狼生而不食草木者,所食禽獸又皆食草木而生長者,其精液相傳,故骨肉與草木同其氣類也。即水中魚蝦所食滓沫,究竟源流,亦草木所為也。
若夫見火還虛,而了無灰質存者,則硃砂、雄雌石、硫黃、煤炭、魁、樸硝之類。此數物者,精意欲成金而形骸尚類石,天地真火融結而成,而人間凡火迎合而化,不待頃刻而立見虛無本色也。彼水銀流自嫩砂,明珠胎于老蚌,此其無質與灰又不待言也。是故火生于木,其化物之功,有一星而敵地氣之萬鈞,一刻而敵百年者。造化之妙,不可思議也。

形氣五
或曰:草木生化之理,既聞命矣,飛潛、動植而外,土石五金,居然形也,其終不化乎?亦有化有不化乎?
曰:土以載物,使其與物同化,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劫盡之時,再作理會可也。沙與石,由土而生,有生亦有化,化仍歸土,以俟劫盡。深山之中,無石而有石,小石而大石,土為母,石為子,子身分量由虧母而生。當其供人居室、城池、道路之用,石工斫削,萬斛委餘,盡棄于地,經百年而復返于土。故古今家國廢基,掘井及泉,見土而已,不見石餘也。其經火而裂爆者,化土又更速焉。若陶家合土以供日用,萬室之國,日取萬鈞而埏埴之,積千年萬年,而器末見盈,土未見歉者,其故胡不思也?蓋陶器以水火調劑而成,以見火失水而敗,敗仍歸土。人世祝融之為災也,小者亳社,大者鹹陽。經年陶穴所為,頃刻還其故質。即罌缶效煎煮之用,當其內者水枯,外者火盛,則此器去剛而還本色,機已動于介然之頃矣。是故由土而生者,化仍歸土,以積推而得之也。
至五金生化,又請縷析而辨之,其生希者,其化疏;其生廣者,其化數。土為母,金為子,子身分量,由虧母而生。大捷運冶之生,十倍于鉛錫,鉛錫之生,兩倍于銅;銅冶所生,百倍于銀;銀礦所生,十倍于黃金。凡鐵之化土也,初入生熟爐時,鐵華鐵落已喪三分之一。自是錘鍛有損焉,冶鑄有損焉,磨礪有損焉,攻木與石有損焉,閒住不用而衣銹更損焉,所損者皆化為土,以俟劫盡。故終歲鐵冶所出億萬,而人間之鐵,未嘗增也。錒錫經火而損,其義亦猶是已。若夫白銀黃金,則火力不能銷損者,隻可以生與耗求而化土還虛,以俟劫盡。凡銀為世用,從剪斧口中捐者,積累絲忽,合成丘山。賤役淘釐錙者,隻救三分之一。金之損也,以粘物之箔,而刮削化灰而取者,亦救三分之一,其二則俟淘沙開礦者之補足。此其大端也。夫不詳土石五金,而生化之理未備也。

氣聲一
聲音之道微矣哉!物聲萬變,而人聲皆能效之。厲莫厲于燃炮,微莫微于調琴,樂莫樂于對語之鶯,悲莫悲于迎刃之豕,而宮商轉換,必曲肖焉。非得氣之全,胡以然也?凡聲,喜聲從口,怒聲從鼻。鳥聲多喜,獸聲多怒。以神物言之,龍聲有喜而無怒,雷聲有怒而無喜。當其大喜大怒之至也,齒舌諸官皆靜息而聽命焉。
人物受氣而生,氣而後有聲,聲復返于氣。是故形之化氣也,以積漸而歸,而聲之化氣也,在剎那之頃。人物之聲,即出由髒腑,調由唇舌,然必取虛空之氣參和而能成。若窒塞口鼻,外者不入而相和,內者即升于齦齶之間,默喑而已矣。人身氣海、命門,稟受父精母血,聲氣大小短長,定于胎元,非由功力。禽獸同之。其嘯振山谷,則修士別有義理,非眾人之所知也。

氣聲二
盈天地皆氣也。兩氣相軋而成聲者,風是也。人氣軋氣而成聲者,笙簧是也。氣本渾淪之物,分寸之間,亦具生聲之理,然而不能自為生。是故聽其靜滿,群籟息焉。及夫沖之有聲焉,飛矢是也;界之有聲焉,躍鞭是也;振之有聲焉,彈弦是也;闢之有聲焉,裂繒是也;合之有聲焉,鼓掌是也;持物擊物,氣隨所持之物而逼及于所擊之物有聲焉,揮椎是也。當其射,聲不在矢;當其躍,聲不在鞭;當其彈,聲不在弦;當其裂,聲不在帛;當其合,聲不在掌;當其揮,聲不在椎。微芒之間一動,氣之征也。凡以形破氣而為聲也,急則成,緩則否;勁則成,懦則否。
蓋渾淪之氣,其偶逢逼軋,而旋復靜滿之位,曾不移刻。故急沖急破,歸措無方,而其聲方起。若矢以輕擲,鞭以慢劃,弦以松系,帛以寸裁,掌以雍容而合,椎以安頓而親,則所破所沖之隙,一霅優揚還滿,究竟寂然而已。

氣聲三
或問:高山瀑布,懸崖百仞,而激濺深澗之中,聞者驚魂喪魄,而敝瓮欹側,覆水溝渠,不見有聲。其水同,其註同,而聲施異者,何也?曰:此所謂氣勢也。氣得勢而聲生焉。不得其勢,氣則綏甚。豈惟飛泉而已,彼同一攻木也,斤鋸之聲,或雜軍市之喧,或合桑林之舞,至于持椎攻木,滅穎數寸,而移晷寂然,豈非勢有不立哉?剖金銀而效用,椎斧之下,何其砉然,而竭辦剪鑷之間,則功已奏,而微響未聞也,其義亦猶是也。方匠氏之遊刃與持斷也,勢至而氣至焉,氣至而天地之氣應之。通乎斯理,而聲音之道思過半矣。

氣聲四
或問:撞鍾伐鼓,而其聲獨為眾樂雄,此聲由金與革而生耶?抑由氣也?曰:聆音鍾鼓,而聲音之道更難思議也。氣本渾淪之物,莫或間之。當其懸鍾與漫鼓也,其中所涵之氣,與其外所冒之氣,相憶相思,有隔膜之恨焉。適逢撞伐,而急應之,呼大而應之以大,呼小而應之以小,呼疾而應之以疾也。使其聲不由氣生也,張革地面,實土鍾中,何聲之有?製樂,聖人猶恐其氣之不能達也,為之分寸焉,使金革之質,厚以數倍,即竭力撞伐而內外虛神不相應和,即有聲也,不足聽聞矣。
曰:懸磬而擊之,其中未有涵,而其聲清越,則又何也?曰:此渾淪之氣,為懸磬而界隔兩方,故從南擊而磬北之氣應之,從東擊而磐西之氣應之,猶之鍾鼓之義也。使聲由石生,而不由氣應也,植磬依牆而擊之,其聲何似耶?

氣聲五
氣透金革,而樂聲成焉。凡氣之于物也,萬有皆從中而透外乎?抑有不透之時乎?
曰:氣有透,有不透也。凡氣者,水火元神之所韞結,而特不可以形求也。張革為鼓,其木質原有竅焉。此不具論。即範金而成器也,洪爐之中,金已成水,而復返其真,水火合精,乃就金形。鍾鎛之為物也,五行之氣,融會而成,透氣諧聲,不為八音之元韻哉?氣之不透者,以水火之氣會結于膚膜之間,一透而不復再透也。稻黍之粘者,製為環餅,註水燃火而蒸,水火之氣,業已及其外郭,而未達中扃,忽然絕薪止火,外熟內生,重入釜甑,揚薪註水而蒸之,即薪盡于樵,水窮于汲,其中無復熟之候。以水火一往之氣,堅固其外,而後者無由入也(雞子亦然,一滾不熟,而提起再煮,即旬月,其黃不結)。和水埏泥而為缶坯,取火意于晴日而幹燥之,水火會合,把持坯身,擊其外而內不應,未有聲也。速入陶穴親火,向者結礙之情,銷化而去,火精托體,土質易形,一擊而清聲了韻,和合眾樂而無愧焉。是故天生五氣,以有五行,五行皆有音聲。而水火之音,則寄托金土之內,此可以推五音口口已。

氣聲六
聖人製樂器,其形多圓而無方。其義何居?
曰:此即聚氣涵氣之說也。中虛之氣之應外也,欲其齊至而均集;一有方隅,則此趨彼息,此急彼緩,紛遊錯亂于中,而其聲不足聞矣。錘鉦張鼓,金革非有二質也。擊之枹之,其中央鏜然而為宮商,其四沿硜然而為角羽。蓋中則周圓虛應,而偏則三方之氣不至。不惟不至也,其下近郭一方,已無氣可應,故分響若是其昭昭也。且不惟鉦鼓而已,截竹為簫管,使隅其中而方其孔,何和樂之有哉?又不惟簫管而已,門戶樞軸,以木軋木,木藏火性,火合氣元,惟其樞圓轉而不方隅也,開闔之際,逼軋絲微之氣而出焉,聲若鳳鳴,合于韶舞矣。故凡器不圓者,其聲多厲而不和,而人氣所軋者為尤甚。北狄西戎吹角與海螺而成聲,聲則甚矣,然非樂也。

氣聲七
向者沖氣、界氣而成聲,其說既著明矣。矢及百步聲亦止此而已乎?曰:矢及百步,聲之過也必倍焉,特所沖地面無幾,故其聲不揚。衡炮而爇沖之,火力止于一裏,而山谷傳聲十裏焉。總之動氣之故也。物之沖氣也,如其激水然。氣與水,同一易動之物。以石投水,水面迎石之位,一拳而止,而其文浪以次而開,至縱橫尋丈而猶未歇。其蕩氣也亦猶是焉,特微渺而不得聞耳。
曰:炮聲從何出也?曰:陰陽二氣,結成硝石、硫黃,此二者原有質而無質,所謂神物也,見火會合,急欲還虛而去。當其出也,努機發矢不足喻其勁,與疾虛空靜氣沖逼而開,至無容身地,故其響至此極也。凡逼氣而成聲也,差等有億萬焉。大至于西洋紅夷諸炮,細至于指揪茅戟,靜則氣靜而皆無聲,動則氣動而皆有聲也。搖箑之聲,非其細之至者?當其聞性不亂,耳根哄然,此可推于指揪之理矣。

氣聲八
或問:聲響之異,可以指數否?
曰:形聲一也,形萬變而不窮,聲亦猶之。集萬人面于此,而使畫工圖之,其形萬;集萬杯槃于此,而使樂工擊之,其聲亦萬也。人身聞性識神,其氣系于膽,經遊于耳竅。聲之美惡,良知生而辨之,故聖人製樂以養之。
天地間聲有疏者、厲者,則必有婉者、和者;有龐者、嘩者、俗者,則必有清者、理者、雅者;有驚懼怖畏者,則必有悅樂親昵者;有叱喝而不堪者,則必有噢咻而樂受者。吼鳴虎嘯,而怖畏生焉;睍睆嚶鳴,而悅樂動也。皆一身聞性具,而天地之聲因之,天地聲響具,而官骸之神亦感之也。
驚聲或至于殺人者,何也?曰:氣從耳根一線宛曲出而司聽焉,此氣出入業其口鼻分官,窒則聾,棼則病,散絕則死。驚聲之甚者,必如炸炮飛火,其時虛空靜氣受沖而開,逢竅則入,逼及耳根之氣驟入于內,覆膽隳肝,故絕命不少待也。若夫琴瑟簫管,優焉遊焉,調焉誘焉,聞性悅樂而血氣之和平由之。樂以治心,豈細故哉!

氣聲九
萬籟于何而起,于何而歸乎?
曰:受聲者,虛空是也;出聲者,噫氣之風,人與禽獸昆蟲之竅是也。藏聲于內,以待人巧軋之、擊之而後成者,眾器是也。稟乎地籟而鳴,一移其身而聲即無者,蚯蚓之鳴春,促織、寒螿之鳴秋是也。肖形天地,而成腹腸與氣海、喉舌,坐亦可鳴,飛走亦可鳴,寐而魂遊則無聲者,人與禽獸是也。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有無聚散,或氣或形,天澤相交,密雲不雨,飛身其上,怒聲一振而雲者為雨,雲消雨散而神光寂然者,雷是也。氣聲之道,過此以往,未必無知焉,而言盡于斯矣。

水非勝火說一
五行之內,生克之論生,水非勝火,見形察膚者然之。
夫由虛而有氣,氣傳而為形,形分水火,供民日用。水與火,不能相見也,借乎人力然後見。當其不見也,二者相憶,實如妃之思夫,母之望子;一見而真樂融焉,至愛抱焉、飲焉、敷焉,頃刻之間,復還于氣,氣還于虛,以俟再傳而已矣。是故杯水與束薪之火,輕重相若,車薪之火,與巨瓮之水,銖兩相同。傾水以滅火,束薪之火亡,則杯水已為烏有,車薪之火息,則巨瓮豈復有餘波哉?水上而火下,金土間之,鼎釜是也,釜上之水枯渴十升,則釜下之火減費一豆。火上而水下,熨鬥是也,鬥上之火費折一兩,則其下衣襦之水幹燥十錢。水左而火右,罌缶是也,罌內之水消十分,則爐中之火減一寸,爐中之火不盡喪,則罌內之水不全消。此三者,兩神相會,兩形不相親,然而均平分寸,合還虛無,與傾水以滅火者同,則形神一致也。水藏泥壁之上,火爇于中庭,相去尋尺,非若鼎釜之有金為媒,又非若傾水滅火之驟以形交也,兩形相望于微茫之間,火方謝薪而來,水即辭泥而往。壁泥之水差重,則存其餘濕而滋,庭中之火較多,則後于燥壁乃燼,此其銖兩神合,非聖人不能定也。從釜之上,熨鬥之下,罌缶之口,見鬱攸焉,此相合還虛之兆也,少待則離朱不能見矣。從釜罌之介,側耳而聽之,如泣如慕,如歌如訴,此相合還虛之先聲也。漿無繼註,而炊者撤薪,則師曠不能聞矣。是故由大虛而二氣名,由二氣而水火形。水火參而民用繁,水火合而大虛現。水與火非勝也,德友而已矣。

水火二
塵埃空曠之間,二氣之所充也。火燃于外,空中自有水意會焉。火空,而木亦盡。若定土閉火于內,火無從出,空會合水意,則火質仍歸母骨,而其形為炭,此火之變體也。
水沾物于塵中,或平流于沼面,空中自有火意會焉。物之沾者,引之燥,池沼之或平或流者,使之不凝。若地面沉陰颼刮,鬲火氣于尋丈之上,則水態不能自活,而其形為冰,此水之窮災也。爇炭爐中,四達之水氣就焉,而炭燼矣。射日燃火于河濱,而冰形乃釋矣。

水火三
或問:水火二氣均平布空,宜亦均平附物也,乃金中似饒水意,而木內獨具火精,此非彰明較著者乎?其布空也,得毋似其托物乎?
曰:惟其附物之均平,而吾乃悟通于布氣也。太清之上,二氣均而後萬物生;重泉之下,二氣均而後百匯出。凡世間有形之物,土與金木而已。今夫以土倚土不得水,而以金倚土則水生,是金中有水也。以石磨石不得火,而以金擊石則火出,是金中有火也。
至于木生于地下,長于空中,當其斧斤未伐,霜雪未殘之時,所謂木之本來面目也。二氣附麗其中,銖兩分毫,無偏重也。取青葉而絞之,水重如許,取枯葉而燃之,火重亦如許也。及其斬根誅梗之後,懸于火上而不得燃者,其身火情水性正相銜抱而未離,不暇從朋于外至也。熾于日之中,火之側,風之沖,漸引水神還虛而去,而木方克燃。或火力未甚多,日光尚少射,風聲不頻號,水性去九而尚存其一,猶且鬱結而為煙。焚木之有煙也,水火爭出之氣也。若風日功深,水氣還虛至于凈盡,則斯木獨藏火質,而烈光之內,微煙悉化矣。夫二氣五行之說,至此而義類見矣。

水火四
或曰:火待水而還虛,其義已著明矣。然火之灼也,其功出于風,而水無與焉,則何也?
曰:功非由風,由風所軋之氣也。虛空中氣、水、火,元神均平參和,其氣受逼軋而向往一方也,火疾而水徐,水凝而火散,疾者、散者先往,凝者、徐者後從。當大塊之自噫與夫人力鼓韝,搖箑與吹管也,涓滴水神,送入薪炭,際會勾引,火神奮飛而出,一鼓、一扇、一吹,勿懈勿斷,而熯天之勢成矣。夫氣中之有水也,觀吹噓于髹木膩石之面,如露如珠,何其顯現耶!

水塵一
魚生于水,人生于塵。人俯視知為水,魚不知也;魚仰視知為塵,人不知也。立于百仞之上、清虛之間而觀之,塵水一也。
大凡塵埃之中,皆氣所沖也。人一息不食氣則不生,魚一息不食水則死。人入水,魚抗塵,死不移時,違其所生之故也。其水族入陸、陸族入水而不死者,有龜鱉與烏鬼之類,則別具一種性也。
人當不語之時,食氣從鼻入,而亦從鼻出;魚當倦遊之候,食水從腮入,而亦從腮出。及其食物也,口即為政,而鼻腮呼吸未嘗間斷也。魚育于水,必借透塵中之氣而後生。水一息不通塵,謂之水死,而魚隨之。試函水一匱,四隙彌之,經數刻之久,而起視其魚,魚死矣。人育于氣,必旁通運旋之氣而後不死。氣一息不四通,謂之氣死,而大命盡焉。試兀坐十笏閣中,周匝封糊,歷三飯之久,而視其人,人死矣。是故三日絕粗糲之糧,淹然延命;十刻違正浩之養,溘爾捐軀。然則生人生長于氣,猶魚之于水也。通乎此,而子房闢谷之思,未甚怪誕矣。

水塵二
或問:水質空明,魚龍居重淵之下,矚見列星如數。上有塵埃,宜其障觀,而不障者,何也?
曰:塵亦空明之物也。凡元氣自有之塵,與吹揚灰塵之塵,本相懸異。自有之塵,把之無質,即之有象,遍滿閻浮界中。第以日射明窗,而使人得一見之,此天機之所顯示也。其為物也,虛空靜息,凝然不動,遍體透明,映徹千裏。風至扇動,或如流水之西東,播揚灰土而雜其中。始舉目而不見丘山也,猶之山水靜涵之候,其清可掬。洪流激湍,沖突污泥而混之,魚蝦對面亦無所見也。世人從明窗見塵,而誤以為即灰土所為,日用而不知,豈惟此哉?

水塵三
黃河水濁,說者曰:其源長而流急,刷土揚泥之所為也。夫使其源長則濁,則未至朵甘思而已濁矣。使流急而濁,則蜀川三峽豈復有清水哉?此亦氣之所為,而泥土因之。水生于氣,氣從其朔。凡華夷之水,本廣而末狹者,惟黃河與滇池耳。河源初出,涌從地中,歷亂七八十泓而後成巨澤,其氣混洪激烈,不與他川同,至入海而此氣方散。凡其所經泥沙舉不得靜焉。霄中有銀漢,亦一條顥氣所為,正與黃河上下清濁為儀匹者。銀漢有去而不見之時,黃河亦有清而見底之日,其義同也。
凡水與塵,清中復有異境。杭郡龍井玉泉,與臨安道上諸池,魚在數尋之下,視其鰭鱗若鑒。大理郡趙州數區,夜月之下,可書蠅頭細字,其義亦同也。水與塵,本無色,武都仇池或現紫,劍羌溫泉或現碧,東洋或現黑,塵中或現嵐光,或現霾青,而究竟皆歸于無色,其義亦同也。曰:同一視性也,魚見水面,而人不見水底,何也?曰:明從三光而生,而人物視性因之,徹上而不徹下,其固然也。

水風歸藏
二氣下聚而為水,上聚而為風。下有歸水之墟,小容如觴,中容如盂,大容如瓮,淺者可以度測,深者可以意推,百仞而止。上有歸風之郛,或為峭峰,或為圓蓋,亦百仞而止。此明者不能察見,巧者不可度量,惟神會于形氣之間而已。
水有不微波之時,風亦有不動草之候。水在下有漩穴,風在上有焚輪。人拂薰風之中,魚遊逝水之面,其樂同也。狂風發屋伐樹,而人踵不堅,洪水懷山襄陵,而魚行欲亂,其驚懼亦同也。水在百川,與海當其量平,不能久靜于下。其氣濕,濕上升,迎合重雲濃霧,化而為水,歸于其墟斯已矣。風在清虛之郛,當其藏滿,不能終凝于上。其氣隱,隱下降,聚會遊氛微藹,化而為風,或北或南,驅馳旋轉而後仍歸于其郛,歸郛而風息矣。
或曰:上有風郛,保無蔽三光否?曰:二者皆空明之體也。魚龍在重淵之下,其上蓋水百仞,矚見列星如數。凡人之仰觀也。亦若是而已矣。

寒熱
水火神氣,均停參和,長育人物于塵埃之中。是氣氤氳布濩百仞而止,其上則清虛之境矣。時令寒熱,實由地氣。而前此臆說,以日輪遠近,為燕、越二景之分,此其知識宥于為方萬裏之中,而不知大漠以北仍有炎方,佔城以南尚多冰室也。
或曰:寒熱無與于日輪,胡為日之方中,夏則酷暑,臨冬則嚴寒?解此,非方中與我親而出沒與人疏,故一日之中而首尾殊異耶?嗚呼!日,陽精也,君德也。塵埃百仞而下,參和二氣,冬至則水氣居七而火居三,夏至則水氣居三而火居七,二分而均平。日麗中天,則水氣為妃之從夫,脫離火氣,直騰而上,以相瞻望。斯時也,鬱烘凡火,暫辭滋潤,低壓而下燃。蓋大君當陽,其臣俯伏之象也。是故夏則熾肌膚,冬則溫毛發。時當巳午,人身在亢陽之中;而黃昏日沒,則水氣霏微而下復還初配。是則寒熱與日相關,不在照輪之遠近已昭昭矣。
且夫盛夏日中之候,蘊隆獨蒸于地面,而百仞之上,有凄清徹骨之寒,此人所不見也。六月之望,身在衡岳之巔,去日差近于夢澤,而挾纊不能御襟顫。高此逾倍,形骸有不立銷者哉?松潘華夷之界,名為雪山。盛夏積雪而不消者,豈惟峨眉而已?午日有靈,何不鑠之?即謂赤縣之內,大勢北寒而南暑,然雲南、交趾何嘗不南耶?四季若二分然,葛裳且無所用之。總之,地氣參差,至哉坤元,不知其以然爾!
或又曰:南岳盛夏而寒,庶幾漸邇清虛之義,華陰相埒也,其氣候不相同,則何也?夫二氣之布濩而上也,或高或圩或平衍,非若大圓之一概也。其此方高騰數十仞,則清虛讓界而上,或彼方卑衍數十仞,則清虛蹈沉而下。天上有人焉,俯以察之,一如山河大地之形之不齊也。夫惟超乎形者,乃能乘虛而見氣。噫,亦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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