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文典籍 徐霞客遊記

遊雞足山日記後

【原文】
二十九日 為弘辨師誕日,設面甚潔白。平午,浴于大池。餘先以久涉瘴地,頭面四肢俱發疹①塊,累累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半月前以為虱也,索之無有。至是知為風,而苦于無葯。茲湯池水深,俱煎以葯草,乃久浸而薰蒸之,汗出如雨。此治風妙法,忽幸而值之,知疾有瘳②機矣。下午,艮一、蘭宗來。體師更以所錄山中諸剎碑文相示,且謀為餘作揭轉報麗江。諸碑乃麗江公先命之錄者。

【注解】
①疹:皮膚上出現的斑塊病變。
②瘳(chōu):病愈。

【譯文】
二十九日 是弘辨禪師的生日,擺出的面食十分潔白。正午,在大池中洗澡。我先前由于長期跋涉在瘴癘之地,頭臉四肢全引發了塊狀的疹子,密密麻麻叢聚在皮膚紋理之間,左耳左腳,時時有蠕動的症狀。半月前以為是生了虱子,找來又沒有。到此時心知是中風,但苦于無葯。這個熱水池水很深,全是用葯草燒煮的,于是長時間浸泡在水中薰蒸,汗出如雨。這是治中風的妙法,忽然間幸好遇上了它,知道疾病有痊愈的機會了。下午,艮一、蘭宗來到。體極禪師再拿出他所抄錄的山中諸寺的碑文給我觀看,並且計畫為我寫揭帖轉報麗江府。各寺的碑文是麗江木公事先命令他抄錄的。

【原文】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上午,與蘭宗、艮一觀菊南樓,下午別去。

【譯文】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寺。上午,與蘭宗、艮一在南樓觀賞菊花,下午他們告別去了。

【原文】
初二日 在悉檀,作記北樓。是日體極使人報麗江府。

【譯文】
初二日 在悉檀寺,在北樓寫日記。這一天體極派人去報告麗江府。

【原文】
初三日、初四日 作記北樓。

【譯文】
初三日、初四日 在北樓寫日記。

【原文】
初五日 雨浹日。買土參洗而烘之。

【譯文】
初五日 雨下了一整天。買土參來洗澡烘蒸身體。

【原文】
初六日、初七日 浹日夜雨不休。是日體極邀坐南樓,設茶餅飯。出朱按君泰貞、謝撫台有仁所書詩卷,並本山大力、本無、野愚所存詩跋,程二遊名還,省人。初遊金陵,永昌王會圖誣其騙銀,錢中丞①逮之獄而盡其家。雲南守許學道②康憐其才,私釋之,避入山中。今居片角③,在摩尼東三十裏。詩畫圖章,章他山、陳渾之、恆之詩翰,相玩半日。

【注解】
①中丞:即御史中丞。漢代為御史大夫的屬官,明代改御史台為都察院,其中副都御史即相當于前代的御史中丞。
②學道:明有儒學提舉司,後又設提督學政,兩京以御史、十三布政司以按察司僉事充任,為提學道,又省稱學道。
③片角:今名同,系永勝縣跨在金沙江南的部分。

【譯文】
初六日、初七日 都是日夜雨不止。這天體極邀請我去南樓坐談,擺設了茶水餅子米飯。拿出巡按朱大人朱泰貞、巡撫謝大人謝有仁所寫的詩卷,連同本山大力、本無、野愚所儲存的詩跋,程二遊名叫還,省城人。當初遊學金陵,永昌人王會圖誣告他騙銀子,錢中丞把他逮捕入獄並抄沒了他的家產。雲南署理學道許康憐愛他的才能,私下釋放了他,逃入山中躲避。今天住在片角,在摩尼山東面三十裏。詩畫圖章,章他山、陳渾之、陳恆之的詩文,互相玩賞了半天。

【原文】
初八日 雨霽,作記北樓。體極以本無隨筆詩稿示。

【譯文】
初八日 雨後晴開,在北樓寫日記。體極拿本無的隨筆詩稿來給我看。

【原文】
初九 日霽甚。晨飯,餘欲往大理取所寄衣囊,並了蒼山、洱海未了之興。體極來留曰:“已著使特往麗江。若去而麗江使人來,是誑之也。”餘以即來辭。體極曰:“寧俟其信至而後去。”餘從之,遂同和光師窮大覺來龍。

【譯文】
初九日 十分晴朗。早晨吃飯,我想去大理取回暫存的衣服行李,並了卻蒼山、洱海未了的興致。體極來挽留說:“已派使者特意前往麗江。如果離開後麗江派人來,這是欺騙他了。”我用馬上回來的話來答復他。體極說:“寧可等木公的信使到後再去。”我聽從了他,于是同和光禪師去窮究大覺寺山勢的來龍去脈。

【原文】
從寺西一裏,渡蘭那寺東南下水,過迎祥、石鍾、西竺、龍華,其南臨中谿,即萬壽寺也,俱不入。西北約二裏,入大覺,訪遍周。遍周閒居片角庄,月終乃歸。遂出,過鎖水閣,于是從橋西上,共一裏至寂光東麓。仍東過澗,從澗東躡大覺後大脊北向上。一裏餘,登其中岡,東望即蘭那寺峽,西望即水月庵後上煙霞室峽也。又上裏餘,再登一岡。其岡西臨盤峽,西北有瀑布懸崖而下,其上靜廬臨之,即旃檀林也。東突一岡,橫抱為蘭陀後脊,岡後分峽東下,即獅子林前墜之壑也。于是岐分嶺頭:其東南來者,乃蘭那寺西上之道;東北去者,為獅林道;西北盤崖而上者,為旃檀嶺也;其西南來者,即餘從大覺來道也。始辨是脊,從其上望台連聳三小峰南下,脊兩旁西墜者,南下為瀑布而出鎖水閣橋;東墜者,南下合獅林諸水而出蘭那寺東。是東下之源,即中支與東支分界之始,不可不辨也。餘時欲東至獅林,而忽見瀑布垂綃,乃昔登雞山所未曾見,姑先西北上。于是愈上愈峻,路愈狹,曲折作“之”字而北者二裏,乃西盤望台南嘴。此脊下度為大覺正脊,而東折其尾,為龍華、西竺、石鍾、迎祥諸寺,又東橫于大龍潭南,為悉檀前案,而盡于其下。此脊當雞山之中,其脈正而雄,望台初涌處,連貫三珠,故其下當結大覺,為一山首剎,其垂端之石鍾,亦為開山第一古跡焉。然有欲以此山作一支者,如是則塔基即不得為前三距之一,而以此支代之。但此支實短而中縮,西之大士閣,東之塔院,實交峙于前,與西支之傳衣寺嶺鼎足前列。故論支當以寂光前引之岡為中,塔基上擁之脊為東,而此脈之中縮者不與;論剎當以大覺中懸為首,而西之寂光,乃其輔翼,東之悉檀,另主東盟,而此寺之環拱者獨尊。故支為中條附庸,而寺為中條冠冕,此寺為中條重,而中條不能重寺也。嘴之西有亂礫垂峽,由此北盤峽上,路出旃檀嶺之上,為羅漢壁道;由此度峽西下,為旃檀中靜室道,而瀑布則層懸其下,反不能見焉。

【譯文】
從寺西走一裏,渡過蘭那寺向東南下流的澗水,經過迎祥寺、石鍾寺、西竺寺、龍華寺,那南面下臨中谿讀書處的,就是萬壽寺了,都沒有進去。向西北約走二裏,進入大覺寺,拜訪遍周。遍周閒居在片角庄,月底才歸來。于是出寺來,走過鎖水閣,于是從橋西上走,共一裏來到寂光寺的東麓。仍向東過了山澗,從山澗東面踏著大覺寺後面的大山脊向北上登。一裏多,登上它中間的山岡,望東邊就是蘭那寺的峽谷,望西面就是水月庵後上方煙霞室的峽谷。又上走一裏多,再登上一座山岡。這座山岡西邊面臨盤繞的峽谷,西北有瀑布懸垂在山崖上,瀑布上邊坐落著一處靜室,這裏就是旃檀林了。向東突的一座山岡,橫抱為蘭陀寺後面的山脊,山岡後面分出峽谷往東下延,那就是獅子林前方下墜的壑谷。在這裏嶺頭分出岔道:那從東南來的,是蘭那寺向西上走的路;往東北去的,是去獅子林的路;向西北盤繞山崖上登的,是去旃檀嶺;那從西南來的,就是我從大覺寺來的路了。這才辨清這條山脊,從它上面的望台一連聳起三座小蜂向南下垂,山脊兩旁往西下墜的,向南下流成為瀑布而後流出鎖水閣橋;往東下墜的,向南下流匯合獅子林諸處的水後流到蘭那寺東邊。這是向東下流的水源,即是中間的支峰與東面的支峰分界的起點,不可不辨。我此時想往東到獅子林去,可忽然望見瀑布似白綢垂掛,是從前登雞足山時所未曾見過的,姑且先向西北上走。從這裏越上去越陡峻,路越窄,曲曲折折作出“之”字形往北走二裏,就向西繞過望台南邊的山嘴。此脊下延為大覺寺的正脊,而後向東掉轉它的尾部,成為龍華寺、西竺寺、石鍾寺、迎祥寺諸處寺院,又往東橫在大龍潭南邊,成為悉檀寺前方的案山,然後在它下方到了盡頭。此脊正當雞足山的中心,它的山脈又正又雄偉,望台剛出現之處,如連貫的三顆珠子,所以它的下方應當盤結著大覺寺,是全山首要的佛寺,它下垂處前端的石鍾寺,也是開山時的第一古跡。不過有人想把此山算作一條支脈,如此那塔基就不能作為前山雞爪的三個腳趾之一,卻用此處支峰來代替它;但是此條支峰實際上很短而且縮在中央,西面的大士閣,東面的塔院,實際上交相聳峙在前方,與西面支峰的傳衣寺嶺鼎足樣排列在前方。故而論支峰應當把寂光寺前方延伸的山岡看做中間的支峰,塔基上方擁圍的山脊是東邊的支峰,但此處縮在中間的山脈不參加進來;論寺院應當把懸在中央的大覺寺作為首位,而西邊的寂光寺,是它輔佐的羽翼,東面的悉檀寺,另外成為東邊的盟主,而此寺環繞拱衛之處獨自佔有尊貴的地位。所以支峰是中間支脈的附庸,可寺院是中間支脈的佼佼者,這是因為寺院在中脈增強了中脈的地位,而中脈不能增強寺院的地位。山嘴的西邊有滿是亂石塊下垂的峽谷,由此向北繞到峽上,路通到旃檀嶺之上,是去羅漢壁的路;由此越過峽谷向西下走,是去旃檀林中靜室的路,可瀑布卻層層懸在它的下方,反而不能見到了。

【原文】
乃再度峽西崖,隨之南下。一裏,轉東岐,得一新闢小室。問瀑布何在?其僧樸而好事,曰:“此間有三瀑:東箐者,最上而小;西峽者,中懸而長;下塢者,水大而短。惟中懸為第一勝,此時最可觀,而春冬則無有,此所以昔時不聞也。”老僧牽衣留待瀹茗,餘急于觀瀑,僧乃前為導。西下峻級半裏,越級灣之西,有小水垂崖前墜為壑,而路由其上,南盤而下。又半裏,即見壑東危崖盤聳,其上一瀑垂空倒峽,飛噴迢遙,下及壑底,高百餘丈,搖嵐曳石,浮動煙雲。雖其勢小于玉龍閣前峽口瀑,而峽口內嵌于兩崖之脅,觀者不能對峽直眺,而旁覷倒瞰,不能竟其全體;此瀑高飛于穹崖之首,觀者隔峽平揖,而自顙①及趾,靡②有所遺。故其跌宕之勢,飄搖之形,宛轉若有餘,騰躍若不及,為粉碎于空虛,為貫珠于掌上,舞霓裳③而骨節皆靈,掩鮫綃而豐神獨迥,不由此幾失山中第一勝矣!

【注解】
①顙(sǎnɡ):額頭。
②靡(mǐ):不。
③霓(ní):虹的一種,也稱副虹。霓裳:如彩虹樣漂亮而飄逸的裙裳。

【譯文】
于是再越到峽西的山崖上,順山崖往南下走。一裏,轉上東邊的岔道,找到一處新開闢的小室。打聽瀑布在哪裏?那和尚樸實好事,說:“這一帶有三個瀑布,東邊山箐中的,在最上方但水小;西邊峽中的,懸在中央但水長;下面山塢中的,水大但最短。唯有懸在中央的是第一勝景,此時最值得觀賞,到春冬兩季便沒有水,這就是您為什麽昔日沒有聽說的原因了。”老和尚拉著我的衣服挽留我等待沏茶,我急于去觀看瀑布,和尚便在前邊為我領路。向西下走陡峻的石階半裏,沿石階越到山灣的西邊,有小溪垂在山崖前下墜成為壑谷,而路徑由它上邊向南盤繞而下。又走半裏,馬上望見壑谷東面危崖彎曲上聳,危崖上一條瀑布垂空倒入峽中,遠遠地飛濺噴瀉,下達壑谷底,高百多丈,山風飄飄,石崖朦朧,煙雲浮動。水勢雖然小于玉龍閣前邊峽口的瀑布,但峽口向內嵌在兩面山崖的側旁,觀看的人不能面對山峽直視,而要在旁邊斜視倒著下瞰,不能完整看到它的全貌;這個瀑布高高飛瀉在穹隆的山崖頭上,觀看的人隔著峽谷平視作揖,而且從頂到腳,沒有遺漏。所以它那跌宕的氣勢,飄搖的形態,彎彎轉轉好似有餘,騰躍的氣勢好像不夠,是散碎在虛空中的粉沫,是在掌上的串珠,彩虹般的裙裳在飄舞;而山石間充滿靈氣,遮掩著鮫人織成的絲絹而豐姿神韻獨特迥異,不經由此地幾乎錯失山中的第一勝景了!

【原文】
由對峽再盤西嘴,入野和靜室。門內有室三楹甚爽,兩旁夾室亦幽潔。其門東南向,以九重崖為龍,即以本支旃檀嶺為虎,其前近山皆伏;而遠者又以賓川東山並梁王山為龍虎,中央益開展無前,直抵小雲南東水盤諸嶺焉。蓋雞山諸剎及靜室俱南向,以東西二支為龍虎,而西支之南,有木香坪山最高而前鞏,亦為虎翼,故藉之為勝者此,視之為崇者亦此;獨此室之向,不與眾同,而此山亦伏而不見,他處不能也。野和為克新之徒,尚居寂光,以其徒知空居此。年少而文,為詩雖未工,而志甚切,以其師叔見曉寄詩相示,並己稿請正,且具餐焉。見曉名讀徹,一號蒼雪,去山二十年,在餘鄉中峰,為文湛持所推許,詩翰俱清雅。問克新向所居精舍①,尚在西一裏,而克新亦在寂光。乃不西,復從瀑布上,東盤望台之南。二裏餘,從其東脅見一靜室,其僧為一宗,已獅林西境矣。室之東,有水噴小峽中,南下涉之。又東即體極靜室,其上為標月靜室。其峽中所噴小水,即下為蘭那東澗者,此其源頭也。其山去大脊已不甚遙,而崖間無道,道由望台可上,至是已越中支之頂而御東支矣。

【注解】
①精舍:寺院的異名。意為精行者所居,故稱精舍。

【譯文】
由對面的峽上再繞過西邊的山嘴,進入野和的靜室。門內有三間屋子十厘清爽,兩旁相夾的屋子也幽靜整潔。靜室的門朝向東南,把九重崖作為龍,就把此處支脈的旃檀嶺作為虎,它前方近處的山全都低伏著;而遠山又把賓川的東山及梁王山作為龍虎,中央益加開闊平展,前方沒有障礙,直達小雲南驛東面的水盤嶺諸山。大體上雞足山諸寺院及靜室全是向南,以東西兩條支脈作為龍虎,而西面支脈的南邊,有木香坪山最高而且向前環繞,也是虎翼,所以借此成為勝地的原因是這一點,把它視為崇山峻嶺的也是這一點;獨有此處靜室的坐向,與諸寺不同,而且此山也隱伏著看不見,其他地方不可能這樣。野和是克新的徒弟,還住在寂光寺,讓他徒弟知空住在此處。知空年輕文雅,作的詩雖不工整,但興趣十分大,把他師叔見曉寄贈的詩拿給我看,連同他自己的詩稿請我指正,並且準備了飯食。見曉法名叫讀徹,另一個法號叫蒼雪,離山二十年,在我家鄉的中峰,被文湛持所推重,詩文都清雅。詢問克新從前居住的寺院,還在西邊一裏,但克新也在寂光寺。于是不向西走,再從瀑布上方,向東繞到望台之南。二裏多,從望台的東側見到一處靜室,那僧人是一宗,知已到了獅子林的西境了。靜室之東,有水噴瀉在小峽中,往南下涉水流。又向東就是體極的靜室,它上方是標月的靜室。那峽中噴瀉的小溪,就是下流成為蘭那寺東邊山澗的溪水,這裏是它的源頭。這裏的山距大山脊已不十分遠,可山崖間無路,道路可由望台上走,到了此地已越過中間支峰的峰頂而迎接東面的支峰了。

【原文】
由此而東半裏,入白雲靜室,是為念佛堂。白雲不在。觀其靈泉,不出于峽而出于脊,不出崖外而出崖中,不出于穴孔而出于穴頂,其懸也,似有所從來而不見,其墜也,曾不假灌輸而不竭,有是哉,佛教之神也于是乎征矣。何前不遽出,而必待結廬之後,何後不中止,而獨擅諸源之先,謂之非“功德水”可乎?較之萬佛閣岩下之瀦穴,霄壤異矣。又東一裏,入野愚靜室,是為大靜室。浹談半晌。西南下一裏,飯于影空靜室。與別已半載,一見把臂,乃飯而去。從其西峽下半裏,至蘭宗靜室。蓋獅林中脊,自念佛堂中垂而下,中為影空,下為蘭宗兩靜室,而中突一岩間之,一踞岩端,一倚岩腳,兩崖俱墜峽環之。岩峙東西峽中,南擁如屏。東屏之上,有水上墜,灑空而下,罩于嵌壁之外,是為水簾。西屏之側,有色旁映,傅粉成金,煥乎層崖之上,是為翠壁。水簾之下,樹皆偃側,有斜騫如翅,有橫臥如虯,更有側體而橫生者。眾支皆圓,而此獨扁;眾材皆奮,而此獨橫,亦一奇也。

【譯文】
由此往東走半裏,進入白雲的靜室,這裏是念佛堂。白雲不在。觀看這裏的靈泉,不從峽中流出卻從山脊上流出,不從山崖外邊流出去卻在石崖中涌出,不從孔洞中流出卻從洞穴頂部溢出,泉水高懸,似應有流來的地方卻不見,水流下墜,從不必借助于灌註輸運但不會枯竭,有這樣的泉水啊,佛教的神異在這裏得到證實了。為何從前就不流出來,卻必定要等到建了寺庵之後,為何後來不中止,而獨擅諸處水源的先河,說它不是“功德水”行嗎?把它與萬佛閣岩石下的積水洞穴比較,天地之別了。又向東一裏,進入野愚的靜室,這是大靜室。深談了半晌。往西南下走一裏,在影空的靜室吃飯。與他相別已半年,一見面互相握住手臂,于是吃飯後離開。從它的西峽下走半裏,來到蘭宗的靜室。獅子林中間的山脊,自念佛堂居中下垂,中間是影空、下邊是蘭宗兩個和尚的靜室,而其中突起一座石崖隔開了它們,一個靜室盤踞在石崖頂端,一個靜室緊靠在石崖腳下,石崖兩側都有深墜的峽谷環繞著它。石崖呈東西向屹立在峽谷中,往南圍擁如同屏風。東邊屏風之上,有水從上面下墜,灑在空中落下來,罩在下嵌的石壁之外,這便是水簾。西邊如屏風的崖石旁,有色彩向四旁映照,如用粉抹成金色,光彩煥然地在層層山崖之上,這是翠壁。水簾之下,樹全是側倒著的,有的斜舉如同鳥翅,有的橫臥如虯龍,更有樹體側著橫長的。各地的樹枝幹都是圓的,可此處唯獨是扁的;各處的樹木都是直長的,但此地唯獨是橫的,也是一處奇觀。

【原文】
蘭宗遙從竹間望餘,至即把臂留宿。時沈莘野已東遊,乃翁偶不在廬,餘欲候晤,遂從之。和光欲下山,因命顧奴與俱,恐山廬無餘被,憐其寒也。奴請匙鑰,餘並箱篚者與之,以一時解縛不便也。奴去,蘭宗即曳杖導餘,再觀水簾、翠壁、側樹諸勝。既暮,乃還其廬。是日為重陽,晴爽既甚,而夜月當中峰之上,碧落如水,恍然群玉山頭也。

【譯文】
蘭宗遠遠從竹叢間望見我,走到後立即握住手臂留宿。此時沈莘野已去東遊,此翁偶然不在屋中,我想等他見面,便聽從了蘭宗。和光想下山去,于是命令顧奴與他一同走,擔心山間廬舍中沒有多餘的被子,是憐惜他會受寒。奴僕請求把鑰匙交給他,我連同箱子竹筐的鑰匙都給了他,因為一時間解開捆鑰匙的線不方便。奴僕離開後,蘭宗立即拖著手杖引導我,再去觀覽水簾、翠壁、側樹諸處勝景。天黑後,就返回到他的屋中。這一天是重陽節,白天既已非常晴朗,而夜間明月正當中峰之上,天空如水,恍惚是在群玉山頭了。

【原文】
初十日 晨起,問沈翁,猶未歸。蘭宗具飯,更作餅食。餘取紙為獅林四奇詩畀之。水簾、翠壁、側樹、靈泉。見顧僕不至,餘疑而問之。蘭宗曰:“彼知君即下,何以復上?”而餘心猶怏怏不釋,待沈翁不至,即辭蘭宗下。才下,見一僧倉皇至。蘭宗尚隨行,訊其來何以故。曰:“悉檀長老命來候相公者。”餘知僕逋①矣。再訊之。曰:“長老見尊使負包囊往大理,詢和光,疑其未奉相公命,故使餘來告。”餘固知其逃也,非往大理也。遂別蘭宗,同僧亟下。五裏,過蘭那寺前幻住庵東,又下三裏,過東西兩澗會處,抵悉檀,已午。啓篋而視,所有盡去。體極、弘辨欲為餘急發二寺僧往追,餘止之,謂:“追或不能及。及亦不能強之必來。亦聽其去而已矣。”但離鄉三載,一主一僕,形影相依,一旦棄餘于萬裏之外,何其忍也!

【注解】
①逋(bū):逃亡。

【譯文】
初十日 早晨起床,打聽沈翁,仍未歸來。蘭宗備好飯,另外做餅子來吃了。我取來紙作了獅子林四奇詩送給他。水簾、翠壁、側樹、靈泉四奇。見顧僕不到,我疑心去查問他。蘭宗說:“他知道先生就要下去,為何再上來?”可我心裏仍然怏怏不樂放不下心,等不到沈翁,立即辭別蘭宗下山。才下走,見一個和尚倉皇來到。蘭宗還隨行,詢問他來是為什麽事。說:“悉檀寺的長老命令前來迎候相公的。”我心知僕人逃走了,再次詢問和尚,他說:“長老見貴使背著包袱前去大理,詢問和光,懷疑他未奉相公的命令,因而派我來報告。”我本來就知道他逃跑了,不是去大理;于是告別蘭宗,同和尚急忙下山。五裏,經過蘭那寺前幻住庵東邊,又下走三裏,經過東西兩條山澗匯合之處,抵達悉檀寺,已是中午。開啟箱子來看,所有東西全都不見了。體極、弘辨打算為我急速派遣兩個寺中的僧人去追,我止住了他們,說道:“追或許追不上。追上他也不能強迫他一定回來。也隻能聽任他離開而已了。”隻是離開家鄉三年,一主一僕,形影相依,一旦在萬裏之外拋棄了我,為何這樣狠心呀!

【評析】
徐霞客曾兩次上雞足山,雞足山也是徐霞客一生旅遊的終點。第一次于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二日登雞足山,第二年一月二十二日離開,在山上住了一個月。徐霞客結束滇西的考察後,于崇禎十二年(1639)八月二十二日重上雞足山。《遊雞足山日記後》即記錄他第二次在雞足山上的生活,見《滇遊日記十三》。
雞足山是著名的佛教名山,省稱雞山。明末,逃禪風氣很盛,雞足山也處于它發展史上的鼎盛時期,眾多的學問僧皆聚于此,雞足山成為文化熱島,具有時代和地域上的典型性。徐霞客在此時親履其境,《徐霞客遊記》有關雞足山的記載彌足珍貴。
徐霞客重登雞足山,對雞足山的風物和文化又作了拾遺補缺的查訪和踏勘。加上他在麗江接受了木增“以書求修《雞山志》”,對雞足山的了解更加細致、深入。但是,這時的徐霞客與過去不同了。“先以久涉瘴地,頭面四肢俱發疹塊,累累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長期的野外生活損害了他的健康,後來竟至雙腳致殘,不能行走。長期相伴他萬裏西遊的僕人顧行又偷走他的錢物逃跑了。連續的打擊,使徐霞客心力交瘁。作為旅行家和地理學家的徐霞客,再也不能繼續他酷愛的野外考察,但他卻堅持創修《雞山志》,為祖國文化事業的另一個領域貢獻力量。直至崇禎十三年(1640)元月,麗江土官木增派人用滑竿把他從雞足山送歸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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